江如练曾经一度认为,卿浅不喜妖怪,对于那些伤人的妖更是深恶痛绝。 这种厌恶体现在她挥剑向妖时的果决,和从不肯让自己靠近的疏离神色。 她曾绞尽脑汁摸索卿浅的喜好,想和卿浅亲近一些。 比如偷偷溜下山,找小巷里卖花的小姑娘买了几枝梨花。哪曾想回来的时机不对,正撞上卿浅带人巡视宗门。 非常倒霉,私自下山违反门规,而卿浅是门规坚定不移的执行者。 恰逢春盛,卿浅一袭白衣,褪去了儿时的稚嫩,气质清艳。 像一堆细雪,靠近点都觉得冷。 然而江如练一见卿浅就笑。 顺手就将沾露的梨花全塞进她怀里,眉眼弯弯,张嘴就是一顿夸:“师姐比这花好看。” 卿浅刚到嘴边的责问被这束花堵了回去。 皱眉,手指避开那些脆弱花苞,才冷声斥道:“私自下山,罚抄心经三百。” 她身后的弟子全都低着头,并未对此有异议。 “好嘞。” 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江如练对此适应良好。 走得也潇洒,熟门熟路地摸到藏书阁,开始唰唰抄写。 她甚至不用看那本厚厚的心经,纯凭记忆默写。 一手字龙飞凤舞,笔画连在一起,根本看不清写的是个啥。 边抄边想,师姐没丢,那就是不讨厌,以后可以送花。 抄了两三天的时候,对面桌的人探头:“兄弟,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这是第几次了?看样子很熟练啊。” 江如练头也不抬:“新来的?” 那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上个月才拜入灵枢峰。” 江如练搁笔,吹干宣纸上的墨迹,将写得满满当当的宣纸理整齐。 “因为除了新来的都认识我,训诫堂我家,懂吗?” 那名弟子沉默半响,大概知道这名不穿道袍、还拥有奇特发色的女子是谁了。 师兄曾警告过,最好离江如练远一点。 这可是停云山的“名人”,他上下打量好几遍,暗自咋舌。 江如练说完就再也没理过人。 可那弟子在这藏书阁憋了好久,实在耐不住寂寞,小声地抱怨:“唉,我还是第一次被罚……这下可好,今天可是花朝节,平安镇的烟花都没得看。” 唉声叹气完,再抬头时江如练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他满脸愕然:“唉不是,你怎么就走了?” 私自下山、将按照天数罚抄心经,最低也是六百遍。她动作怎么这样快? 实际上江如练也不清楚,从前她下山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心经从来都是上千起抄。 但这次只去了半天,罚少点很正常。 “可能是我犯的错比你轻一点?”她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藏书阁,脚步匆忙。 那弟子提醒她了,停云山脚的平安镇,每年花朝节都会放烟花。 她对人族发明的烟花很满意,所以也想带师姐去看。 但卿浅在多数人眼里是只可远观的明月,活得相当无趣。练剑、读书、为师弟师妹们答疑解惑,每天都是重复的日程。如果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别的地方,那肯定是去除妖。 江如练去训诫堂交了厚厚一摞纸,又改道向勤务司。 值守的小姑娘瞧见她就下意识地站直,双手绞在一起,肉眼可见的紧张。 江如练朝她露出友好的笑,询问道:“大师姐今天是不是要巡视宗门?” 小姑娘秒答:“是的!” 心道果真是这样,江如练笑容不改,甚至更加礼貌:“那麻烦将我和师姐对换一下。” 勤务司的小姑娘不想惹出事端,很快将手续办理好,给了她一个牌子。 江如练将牌子揣袖子里,在日暮里回到青萝峰,算着时间,和准备出门的卿浅巧遇。 “真巧,师姐准备出门?”江如练背着手,用从前乖巧的语气说话:“师姐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去看烟花?” 她故意把声调放甜,字词黏黏糊糊的,模仿幼崽撒娇。 卿浅抬眼看她,毫无所动:“花朝节停云山自由出入,你可以自己去。” 江如练失笑,这怎么能一样。 她猜测撒娇对师姐不起作用,于是清了清嗓子,换了种方式:“我去勤务司看过,师姐没有任务,是不是哪个好心人和你对调了,还没通知到你?” 末了她话音一转,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撒谎,我怎么会骗师姐。” 卿浅没接话,无视江如练期盼的眼神,抬脚就要走。 但她还是没走掉,被眼疾手快的江如练捉住了衣袖。 江如练满脸委屈:“还是说师姐不想和我去?可我们好久没一起下过山了——” 准确来说,不仅现在没有,以前也只有两三次。 还是她非要跟着,卿浅甩不掉她这只黏人鸟,迫不得已,只能带她去采购物资。 卿浅不答应,江如练就耍小脾气不放手。 也就这么几年的时间,她已经窜得比卿浅还要高。 此时却低垂着头,指尖拈着一小片衣角,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光,看起来很是落寞。 没僵持多久,卿浅妥协了。 她往斜下方退了一步,站到江如练身边,垂眸道:“你带路。 江如练一秒变脸,根本矜持不住,笑容越来越灿烂。 “好。” 直到一人一妖来到停云山最开阔的断崖前,她还止不住笑。 她把光风霁月、从不违反门规的大师姐给偷出来了。 不远处,平安镇的街道被灯光填满,纵横交错间间织成流淌光河。 烟花升入天空,铺展开极其绚丽的画卷,只不过瞬间就如流火般坠落。 乍起乍落,只有人世间的热闹依旧。 卿浅坐在断崖上,很安静地看烟花。江如练就支着头盯着卿浅瞧。 为什么烟花落在师姐眼底,就好像获得了什么特殊的加持,教江如练挪不开眼。 见卿浅眼睛都很少眨一下,她把“烟花”放进自己心里的小本子里,深感自己做得对。 要不是把卿浅骗出来了,她不会知道卿浅还喜欢这些。 炽烈、喧嚣,都是与卿浅气质不符的东西。 江如练眼巴巴地瞅她:“师姐要是不嫌挤,明年我们去镇上玩吧?” 卿浅没同意也没拒绝,却冷不丁地开口问:“你除了约我出去,没别的事情做了吗。” “有,”江如练面带调侃,掰着手指数给卿浅听:“我还会梳毛、在青萝峰遛弯、平安镇买花,再飞远点,就去尚城挑新衣服,去云梦泽玩水。” 当然还有找其他妖怪打架,打听师姐在做什么,然后制造偶遇。 这些她都没说。 听起来很不上进,可是凤凰为什么要上进? 她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修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且寿命漫长,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现在解决不了的问题以后总能解决。 人族很难理解,一只没追求的妖平时都在干什么。 卿浅蹙着眉看她:“然后?” “然后回家喝师姐熬的竹米粥。”江如练如此回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卿浅不说话了,转过头,将耳边散乱的发丝拂到耳后。 断崖上的风又大又急,江如练便悄悄运转起灵气,把四周的温度烧热乎一点。 半响,卿浅望着山下的烟火:“擅离职守,你——” “扫大门口的长阶是吧?”江如练很熟悉这套流程,她拍干净衣服上的灰,扬声喊:“师姐先回去,我现在去扫。” 她没回头,所以并没有发现卿浅望着她的背影,出了好久的神。 江如练还没步入成年期,和她同一辈的弟子里已经找不出对手。 当然,卿浅除外。 少了烦人的苍蝇,她那段时间唯一忧虑的,就是师姐的病。 每至秋夏之交,卿浅就咳嗽、发热,喝药好不了,不喝药更严重。 以至于泥炉上永远煨着她的药,青萝峰的空气里好像都挂上了苦涩的滋味。 江如练跑上跑下,又是抓药又是熬。 灵枢峰的医修说,卿浅在成长期没养好,往后都需要补。 江如练就更加上心,天天去膳坊监工,给卿浅带药膳汤回来。 她这日刚盛好汤,旁边的圆脸小厨娘就叹了口气:“我怀疑厨房进了贼,最近早上来检查,都会少一点糖。设了阵法都防不住,问其他人,又都说没动过。” 那时候物资匮乏,就算在停云山,糖也是好东西。 小厨娘虽然实力低,但拥有一手做糕点的好手艺。每次江如练来膳坊,她都会给江如练塞上一块甜丝丝的桂花糕。 美名其曰见者有份。 江如练不反感她,也乐意顺手帮忙:“我今晚帮你留意一下。” 小厨娘连忙道谢,又给了块桂花糕。 江如练说到做到,等卿浅喝完汤,就揣着那块桂花糕,掩住气息藏到厨房的窗台下。 这一等就到了清晨,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 江如练都以为这贼今天不来了,厨房里却传来细微的、掀盖子时瓷器的摩擦声。 随后还有点火、盛水的声音。 这个小贼这么大胆?把膳坊当私厨了? 江如练都惊了,她没听见脚步声,证明来者轻功练得极好,还是堂而皇之走正门进去的。 她没怎么犹豫,双手撑住窗台翻了进去,呵斥住那人:“这位道——友?” 点了一盏小灯的厨房里,没有小贼,倒是有一个挽起袖子,手里拿着满满一大勺糖的卿浅。 白发被束成干净利落的马尾,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江如练。 灶台上除了冒着热气的砂锅,还有一碗白开水、掀开的糖罐子。 江如练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师姐?” 正确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还有谁能每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厨房? 卿浅手一顿,慢腾腾地挪开视线。随后当着江如练的面,把一勺糖全怼进了旁边的砂锅里。 还若无其事地搅拌了一下。 江如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