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爱情,年是什么?既是分钟,又是世纪。说它是分钟是因为在爱情的甜蜜之中,它像闪电一般瞬息即逝;说它是世纪,是因为它在我们身上建筑生命之后的幸福的永生。——雨果任志远提前办完了事,便赶往中国城。他的心里充满了愉快和期待,他已经有五年的时间没有跟她一起外出了,五年前的她,走到哪里都十指相扣地牵着他的手。她的手小小巧巧,掌心绵软,常常会撒着娇让他替她剪指甲,他低着头专注地给他剪指甲时,她就扬起面孔一下一下地亲他,像一只啄木鸟。他笑着说别闹了,我没法专心。她叹气,怎么就是亲不够呢,看到你的脸就想亲。她说的肉麻话可多了,可他就是爱听,独处时这些话在心里绕来绕去,也会不自禁地笑起来。她有时候也会很有心眼,给她打电话,连打几遍就是不接,他一急就跑到她的学校去找她。见到她正在校门口等着呢,一脸的青山绿水,扑到他怀里,我想你了,想得饭都吃不下!她太黏他了,有时候也真的觉得烦了,觉得她太不独立了,她的24小时,分分钟都想跟他呆在一起。大一大二那两年她逃了不少课,期末的时候挂了红灯,他把她给狠狠地训了一顿。他不知道她后来补考过了没有,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灰了一下。他刚把车停好,就看到她站在中国城最醒目的牌子下。她穿着灰色的呢外套,带着红色的围巾,艳丽的颜色在冬日里特别地显眼。她还记得他们的约定,他们在人多的地方见面时,她总是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他就好找到她了。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就好像走进了一条时光隧道里。是五年前的场景,他们要去看一场电影,要去听一场演唱会……他们在约好的地方见面,然后手牵着手,就算有路人要从他们中间经过,他们也绝不撒手,宁愿绕开来。他们就是一对幸福甜蜜的小情侣。“等了很久?”他轻声地问。她与他的中间,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也不算太久。”她懒懒散散地把手放到嘴边哈气:“就是手快冻僵了。”他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他应该牵过她的手,像五年前一样,她一嚷着冷就把她搂过来,但现在他拿捏不准。他对自己都没有办法把握了,连自己是怎样想的都不清楚。她自顾自地朝前走,到处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到处都是汉字招牌的商店,以及各种中国餐厅和风味小吃店。林薇安喜欢来这里,也许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菜比超市里的便宜,还因为这里会让她感觉像在国内一样,熟悉安稳。他们在商店里挑了好些菜,老板是华裔,因为林薇安是熟客,也闲聊起来。“今天难得老公陪你一起来。”林薇安柔柔地看了任志远一眼:“他工作很忙,但有时间都会陪着我。”“你们真恩爱。”老板由衷地说。“很多人都这么说。”林薇安大言不惭。又像是为了证明,在离开商店时,主动地挽着任志远的手臂,一股安宁的气息,令人放松。他提着一兜青葱蔬菜,而她在两边商店之间看来看去,问东问西,他轻轻地抬起手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微微一滞,没有回头,却用相同的力度回应了他。她知道这就是他的主动了——这是他跨出的一小步,却是她心里的一大步。她就要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重新”爱上她,爱上她做的菜,爱上现在这个独立的她,甚至是爱上她的身体……不管是什么,她只要他爱她。这是她这五年来所做的所有努力!“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买菜了。”任志远轻声地说:“就去超市吧,我有时间的时候,会陪着你,但这里太远了。”她突然别过面孔望着他,眼睛闪出动人的光芒:“任志远,可不可以带我旅行?”他心里在失笑。她从来就是这副得寸进尺的样子。“到欧洲这么久,除了巴黎我哪儿都没有去过,我想去意大利,想去威尼斯,还有,去瑞士吧,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她一口气地说着。“好。”他应声回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了,就让那些理智见鬼去吧!“拉钩!”她偏着头,举起小拇指期待地望着他。他的唇角飞扬出好看的弧度,目光清澈温柔,伸出小拇指:“我答应你了!”在他们的手指还没有碰触之前,她的手却轻轻地垂落了下去,幽幽地说:“我还能够信任你吗?任志远。”他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他还能给她承诺吗?他答应过她许多许多的事,却在咫尺之间推翻了所有。即使他有着多么迫不得已的理由,但他依然是那个违背诺言,失信与她的人。他的无奈和悲伤就就像一处无人进入的森林,有着最沧桑的深黑。她也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尴尬,迅速地整理了情绪,重新换上灿烂的笑容,一把抓过他的手臂朝前:“既然今天有你做劳力,我要多买一些!”现在的她真的和以前不同了。既然依然倔强而敏感,却学会了不动声色的隐藏。他突然站定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她拉钩:“我要带你去意大利,带你去威尼斯,带你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滑雪!”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他:“任志远,不要再轻易地答应,答应了就要做到,如果做不到,我就……天天地诅咒你!”他苦笑,抬手拍她的头:“这真是太可怕了!”她也大笑起来,乘胜追击地问:“什么时候去?下个星期?还是圣诞节?你有多长时间的假期?我们第一站先去哪里……”整个回去的路上,林薇安都一直沉浸在即将旅行的喜悦中,叽叽喳喳地说着不停。任志远静静地听着,偶尔会侧过身来温暖地望着坐在副驾上的她,她卷曲的长睫毛扑扇扑扇,说话的时候,露出整齐而雪白晶莹的牙齿。这安闲甜蜜的时光,真希望一直一直地,他们之间不再有伤害,不再有争吵,不再有怨恨。“任志远!”她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什么?”他不厌其烦地回答。“不要总是回头,开车要专心。”“你一直在讲话,我没法专心。”“任志远!”“什么?”“你开车的样子真帅!”她柔柔地说,他侧脸的线条很干脆,有些须后水的淡淡余味如薄荷的清香。她忍不住抬起手来摸摸他的下巴。她的手摩挲在他的皮肤上,就像小小的花瓣,让他觉得有些痒,笑着捉住她的手:“别乱摸了!”她的脸微微一红,想起了那晚,却又大着胆子靠得更近,唇瓣微启地在他耳边魅惑地说:“我今天好像又喝多了。”他狼狈地咳嗽几声,车厢里暧昧的气温直线上升。任志远下意识地加速了行驶,一个红灯,又一个红灯……他们的感情会不会也在闯过那么多的红灯后,顺利地到达呢?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段落在公寓门口看到两个十指相扣,满脸缱绻微笑的男女时,心里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他们终于冰释前嫌,旧情复燃了!他是特意过来想看看他们相处得怎样,因为从任志远那里他根本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就像是把自己的感情锁进抽屉,但钥匙却扔掉的人。他打算一直这样藏下去吗?现在看来,原来钥匙是丢在林薇安那里了。她重新打开了那扇抽屉。“我知道没我事了,我走了。”段落笑着说。“既然来了,就等着吃饭吧。”任志远不动声色地说。他也不推辞,跟在身后笑得很欢畅:“这不就是花好月圆大团圆结局!结婚的时候我可要做伴郎。”他没有察觉到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不自在的表情,然后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彼此的手。林薇安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玩大了。她不会再相信他,不会再给他任何伤害自己的机会。与任志远同时从购物袋里一样一样地往外面捡着食材,但两个人都有些烦躁的沉默。“你去陪客人,我来。”她语气淡淡地说。他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冷风灌进来的时候,安好的气氛被撕碎,宁馨的余温散掉。理智重新站出来,笔直地击中了任志远,他在心里再一次地提醒自己,他们的关系没有未来,不可以再朝前进展一步。上帝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开始,却只取其中一种结局与他们遭遇,是恩赐,还是残忍?傍晚的余晖从窗口斜切进来,而她站进一束光线里,宛若天使般清纯静好。微风暖暖地过去,就像一首轻缓的乐曲熨帖着他疲惫的灵魂。“她跟那人分手了?”段落挨坐到任志远身边,一边喝着极品红茶,一边小心措辞地问。任志远朝沙发旁边挪了挪,没好气回答:“不知道。”“你们都这样了,她还不跟那边了断?!”段落朝厨房里扫了一眼。从厨房传来林薇安咚咚切菜的声响,均匀又清脆。“你别管!”任志远烦躁地摁着遥控器。他真的快要忽略掉这件事了。但他能怎么办?现在的他,完全是被她牵着朝前。又或者,根本不只是现在,从他们认识起,他就一直顺从着她。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与她分手,但她却像个有仇必报的侠女在江湖给他下了追杀令。他能躲到哪里去?非洲?或者南极?他相信,以她的性格,是怎么都会找到他。段落张了张嘴,停顿半天终于晃悠悠说出来:“真没想到,这么大一帅哥竟然沦落到被光明正大的劈腿。”又叹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任参赞,你认栽吧!”他恼怒地把遥控器“啪”一声关掉,孩子气地说:“别看了!”段落忍俊不禁地盯着他半天,然后从沙发上跳起来,忍无可忍地爆发出狂笑。他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控,五年前见到他时,就俨然是少年老成的个性,清冽内敛,待人处事滴水不漏。他们在非洲呆了三年,都是条件最苦的使馆,他每天都熬着时间,在日历上过一天烧个窟窿,但任志远却安于那样的生活,有时候觉得他是故意,故意地把自己放逐在那片蛮荒之地——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得住那样漫长的寂寞。“你们俩在说什么?”林薇安端着菜盘出来,食物的清香萦绕着整个房间。她系着围裙的样子,非常地可人。“我们在说……”段落笑着扫了任志远一眼。他劈头扔了个靠垫过去:“别多事!”段落灵活地躲开,又嚷:“其实是他……”任志远一急,干脆上前夹住他的颈项,抬手去捂他的嘴,又对林薇安说:“厨房好像有什么糊了!”林薇安不明就里地看了两个闹在一起的大男人一眼,不由地笑了。这样的画面很暖,就好像这是他们的家,真正的家。他和朋友聊天,而她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也许他会溜进厨房偷偷地亲亲她,在她耳边说辛苦了。以前她总是幻想这样的场景,幻想她和他的家,幻想他们的生活,幻想着每天夜里都睡在他怀里,每天醒来睁开眼都能够看到他。她是多么、多么爱他呀,爱到每一次呼吸都像说着一遍:我爱你。但原来所有的爱情都是99%的愚蠢加上1%的希望。她给了99%的愚蠢,却没有得到那1%的希望。回忆就像寒流,在她昂扬的情绪里,撒下一点冷。她的心,就会硬了起来。在法国来,学到的第一道菜是酒焖子鸡,这是法国人非常喜欢的一道菜,用葡萄酒炖鸡肉。要让鸡肉鲜嫩无比,就要用更贵更好的葡萄酒。一只鸡会用掉整整两瓶上好的葡萄酒。有时候想,也许爱情并不是那么美好,只是当你用了很多的心情,付出了很多感情,才会让它变得如此隆重。“真是看不出。”坐在餐桌前,含着大口菜食的段落惊叹不已:“这比Le Krung Thep(巴黎著名的泰国餐厅)的大厨做得还要好。不过这种香茅的佐料你在那里弄到?”“中国城。”林薇安笑:“那里也有泰国华裔,很多香料都会有。”“任参赞,不介意我挖个墙角吧!”段落嬉笑着说。任志远被呛得咳嗽一声。林薇安大笑起来:“看来我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是为博红颜一笑,兄弟也敢出卖!”段落继续贫着:“早知道那天晚上我就直接把你拎我家去了,给我做饭,为我洗衣……”“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任志远望往他碗里夹过去一片青菜,漠漠然说。“你跟任志远认识几年了?”林薇安笑着问。“五年。”段落随口地说:“不过我可以证明,这五年里,他从未有过女人。”林薇安握着冰凉的银筷子,心潮起伏,手停顿了一下。“为什么分手?”林薇安沉吟地问。气氛直转而下,沉默就像湖水中压着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银色烛台,白净餐盘,绿格,青葱红椒……所有的颜色都在阳光下晒褪了色,灰暗极了。“我在等你回答。”林薇安偏着头,有些凌厉的姿势。段落继续刷刷埋头苦吃。他不想去打圆场,既然这是他们之间必须要解决的,那就由任志远自己来处理。而他只是沉默,这个问题是一个黑洞,是他心里最苦楚的部分,一碰,就是一个僵局。“任志远!”她终于失掉了所有的耐心,带着狂乱咄咄逼人:“因为我总缠着你?因为我不独立?因为我总限制你?还是因为我脾气很坏?!”“是。”他声音微颤地说:“就因为这些。”如果这是她能想出来的理由,他愿意由着她,真相太过残忍,他只能保持缄默。如果这是他们最后必然的结局,那么他的决绝,全都是为了她好。“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改?”她悲伤地望着他。她还记得他的溺爱,记得他的惯宠,但现在,回忆里的种种甜蜜,就像是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扇在她的心上。最初的痛苦让她恨不得立刻就死掉,她被拖进巨大的黑暗里,只有尖叫在耳边炸来炸去!悲哀的,不是她失去了初恋,而是失去了十六岁以后的时光,失去了完整安好的自己。痛彻心扉。“忘了我。”他几尽艰涩地开口。林薇安深吸一口气,从容地站起来,脸上挂着女主人的微笑,对段落说:“我去盛汤,以后若是喜欢可以常常来这里。”段落怔了一下:“好。”他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原来爱情才是这世上最难的一件事,你排除了万难,还有更难。林薇安在阳台凭依栏杆的抽烟,看最后一点余晖散去。云层的颜色变换着往深暗里推去,坚硬的冷空气肆虐,鸟儿成群地飞过,寂寥地让人双目刺痛。任志远走到她的身后,给她披上一件外套,轻声地说:“以后还是在房间里抽烟,外面太凉。”她在心里凄然地冷笑。他总是这个样子,让她忘了他,却又关心着她冷不冷。对她不理不睬,又答应要带她旅行。以为绝情绝意,却还是收留了她。他比她还要忽冷不然,还要让人摸不着头脑。“跟他好好生活。”任志远轻声地说。刚才的话钻进她的心里,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他”是指她的未婚夫。她不知道是她撒谎技术太高明,还是他就是这样轻信于她。如果她真的有未婚夫,还会让自己这样胡闹吗?如果她可以爱上别人,她早去爱了。“这个不用你操心。”她愤懑地把烟直接用手揿灭。刺疼只是浮光掠影地过去,他又急又气地拉过她的手,她的拇指和食指已经有细长的白色烫痕。她毫不在意地抽回自己的手,撑在栏杆上,话里有话地说:“这点痛算什么?任志远,你给我的,那才叫痛!”他的心狠狠地一抽,一言不发,抬手紧紧地揽住了她。这样的她,让他没有办法视若无睹,没有办法让自己再凛冽起来。她静静地依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如果她有一双翅膀,她只想要朝那里飞过去,飞进去。永远栖在他心上。她终于知道,貌似强大的她一直一直地都在自欺欺人。她来到这里,不是因为不甘,而是因为不舍。五年的时间,她被恨意蒙蔽了,其实那不是恨,只是一种得不到的自怨自艾。如果她真的足够坚强,就应该去爱人嫁人,就应该证明给他看,没有他,她照样活得很好。就应该把他当成个“旧人”,在街头相遇的时候风轻云淡地打个招呼。但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她眼看着自己往前,往前,只是为了回到最初。回到他们最初的爱!“任志远。”她在他的怀里,缓缓地说:“你还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从十六岁起她一直觉得她就属于他,而他属于她——他们就是彼此的宿命。“不要任性了。”他艰涩地说:“都结束了,我们之间。”“我不相信!”她颤声地问:“你的身边没有别人!是因为别的原因才会和我分手,对不对?”“这不代表什么。”任志远缓缓地说。她霍地从他的怀里腾起来,一把推开他,心揪得紧紧地,直逼他的眼睛:“任志远,那么现在的我对你意味着什么?”“朋友。”他迟疑了一下回答:“我希望你幸福!”“朋友?!”她凄厉地笑起来:“你会和朋友接吻吗?你会和朋友上床吗?任志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轻浮!”他无言以对地望着她,心痛如绞。她抖索地从荷包里拿烟出来,打火机点了几次也没点上,心里一片凄然。任志远静静地从她手里拿过打火机,火苗穿过薄薄的空气罩住了她的心,她听到自己无望的声音,再一次追问:“任志远,重新开始,好不好?”——她就是这样勇往直前,就是这样百折不挠!他的心陡成一团,感觉到身体里血液的翻腾,汹涌。无数的声音在心里喧嚣,答应她!只要答应就好!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只要现在紧紧地抱她!再也不放手!死也不放手!另一个声音却又在一边竭力地阻止,不!不可以!是为她好!已经坚持了五年难道要功亏一篑?你不可以自私!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放手!难道你不爱她吗?几秒钟,几分钟,片刻……时间就像呼啸的列车,在他们中间撕开越来越远的距离。昔日的伤口再一次被狠狠地撕开,所有的关系终究走进走投无路的地步。“我知道了。”她失望地笑。知道她等不到他的回答了。她光润漆黑的瞳孔闪出冽冽的寒意,他嗫喏地张了张嘴,却只是缓缓地垂下手去,有无数的炸裂声,缘自他内心深处,四分五裂 ,七零八落。“任志远!”她深深地吸气,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总算让她止住了。她掐住自己的手臂,充满挑衅地说:“还没有结束!我们之间以前没有结束,现在没有结束,以后也不会结束!”不是她不想要结束,而是她没有办法。他在她心里,爱在她心里,恨也在她心里,她斩不断,她放不下,那对自己失望透顶,却又任凭着自己任性地朝前。来到这里,来到任志远的面前,但他们却不得靠近!任志远站在二层硕大的玻璃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Mo é t& Chandon,旁边与他交谈的是法国CM公司总裁,窗外雨势绵绵不断,屋檐下的雨帘像空中的裂缝,混沌白色的雾气中,几株高大梧桐几乎摇摇欲坠。几名记者拿着相机、摄像机在他们身后频频拍摄——这是CM公司举办一场与中国连恒集团的洽谈会,是以非正式的冷餐会的形式举行。大厅里暖气开得很足,衣香鬓影,富丽堂皇,缀满了镶着金边的镜子和枝行的吊灯。大厅中间铺着雪白台布的桌面上摆着海鲜沙拉,披萨,水果,甜品,红酒香槟等,宾客们小声地用英语或者法语交谈着。在任志远和CM总裁谈话结束之后,记者立刻举过话筒频频提问:“关于CM公司对于中国连恒集团的投资,是不是意味着CM在战略上要调整对亚洲市场的占有率?”“CM公司在法国本土的经营模式如何能够更适合中国的国情?”“请问一下任参赞,对于CM公司在贵国的发展,中国在政策上会给予哪些优待?”……CM总裁和任志远都就各自问题简洁睿智地问题,冷餐会进入了自由交谈时间。任志远微笑示意走开,他走到大厅中间的餐桌上端过一杯红茶。“昨晚没有睡好?”段落从身后凑上来,嬉笑着说。任志远扫过他一眼,没有做回答。“刚才的回答很精辟!”段落知他心里不痛快,讪讪地转了话题:“明天的报纸你又会占到头版。”“明天中诚访问团的提案要最后确认,双边会见的签字仪式要跟两边协商好……”段落忍不住打断他:“其实我并不是想来跟你讨论工作,我想知道昨天我走后你跟林薇安到底谈得怎样?”“与你无关!”任志远冷漠地说。“我替你着急!”段落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明明就关心着她,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要逃避她,但不管是什么不得已的理由都只是借口,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要让她为你受苦!”任志远怔了一下,静静地说:“我只是为她好。”“那现在的她就好吗?”段落反问。“她有未婚夫。”他用这样一句话做了自己的挡箭牌。“随你!”段落喟然:“有一天不要后悔!”任志远知道,他早已经后悔了。但即使后悔了,却也只能这样继续。是为了她好,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这是产自勃艮第,年份在1982年的葡萄酒。”他们谈话之间,一个高挑的女人举着葡萄酒走到他们面前,她穿着浅米色上衣,长长的金发蓬松而洒脱,手腕上的欧米茄手表和她的外套搭配得更为优雅风情。任志远礼貌地浅笑:“Franny小姐很懂酒。”“我是在波尔多长大!”Franny从侍应生那里拿过一杯酒递给任志远:“波尔多的红葡萄也是闻名于世,但事实上我更喜欢喝的还是勃艮第的葡萄酒。”她与任志远和段落碰了碰酒杯,眼神却一直逡巡着任志远的脸,段落玩味地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很识趣地回避。“勃艮第的酒浓烈厚实,波尔多的酒优雅细腻,都是法国最好的葡萄酒产地。”任远客气地赞道。“我有珍藏上好的葡萄酒,可以邀请任参赞一起品尝。按照中国的一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她大胆而热烈地说。段落忍住笑,技巧地撇开话题:“Franny小姐不仅对酒很在行,对中国文化也很了解,真是好生佩服!”“MC与亚洲的合作一向良好,而我每年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会呆在中国!中国很美!” Franny是MC亚洲区总裁助理,之前跟任志远已经有过电话联系,却是第一次见面,他的帅气和成熟气质超乎她的想象“先告辞一下!”任志远适时地摆脱了当下的局面。他走到另一边,看着窗外的雨,回忆接踵而来地闯入脑海。不知道林薇安有没有带伞?巴黎多雨,但她总是不愿意在包里顺手地放一把伞,是他把她惯成这样的习惯吧。交往的时候,她总是不会记得带伞,下雨时便会站在原地等,她知道他一定会出现的。看着他举着伞在雨中疾走时,她的脸上就挂满了甜蜜幸福的笑容,就像是细细的漩涡,让他想要一头陷进去。“下次要记得带伞!”他絮絮叨叨地教育她:“若是我在忙或者有别的事呢?”“那我可以等!”她大大咧咧地说:“这样又多了一次见你的机会,真好!我喜欢下雨天!”她缠着他的手臂,几乎是欢呼出声。他娇宠地看着身边的她,微微地笑了。细雨蒙蒙中,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他竭力地把伞往她那边倾斜一些,她又把伞望他的方向推一些,两人在伞下推来推去,结果都淋得湿湿的。时光倒流,那一幕依然真切,又让人心酸不已——他永远没有办法摆脱回忆,却也没有办法抓住现实。段落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嬉笑着说:“作为MC公司亚洲区总裁助理,Franny小姐的年纪倒是很让人意外,年轻,漂亮,能干,优雅,重要的是……她好像对你很有好感。”“你现在是越来越八卦了。”任志远冷冷扫他一眼。“这不是为你着想。”段落嬉笑:“既然和林薇安没有结果,为什么不认识别人?也许这样还能让林薇安对你彻底死心。”任志远沉吟一下。“跟前女友分手五年,却一直没有新感情,任谁都会揣测你余情未了,又难怪林薇安会纠缠于这个问题。凭我对你的了解,一定是有隐情。为什么不坦白地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段落十分诚恳地说。任志远神色黯淡,顿了顿说:“我跟她早已没有关系。”“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她现在有未婚夫。”“其实我倒是怀疑这个未婚夫是否真的存在。”段落脱口而出:“不如……问问?”“没有必要。”任志远冷冷回答。谈话的间隙,Franny在不远处举起杯子与任志远示意干杯,他颔首,举过杯子小喝一口。段落笑:“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替你拦下多少这样的事,你可是欠我一把的人情。”大厅水晶吊灯散发着冷幽幽的灯光,空气中有着清晰的划痕,站在这里的任志远,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筋疲力尽,重重的阴霾,在他心里。任志远是在第二天收到Franny私人的邀请卡,附在一束好看的麻古莲上。邀请他在周五晚上在Prunier餐厅共进晚餐。正打算拒绝的时候,又接到Franny打来的电话,说是那天她的生日,很希望他能光临。任志远思忖了一下,依然委婉拒绝。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想过要去认识别人,要重新地开始一段感情。再没有人会像林薇安了,像她那样蛮横无理,像她那样嫉妒吃醋,像她那样黏人又可爱,又像她那样活泼天真……这个世界上,只有林薇安,只是林薇安,才可以让他感觉到幸福。感觉到,爱情的感觉。看着那束麻古莲时,他给航空公司打了个电话,约定了两张去瑞士的机票,出发的时间是圣诞节,这是他能想到的送她最好的圣诞礼物了。林薇安在厨房忙着做一道卤香干炒牛肚,今天点中国菜的客人有点多,她几乎忙不过来。不过心里倒是很愉快,这也说明了她做的菜越来越受到好评。对于做菜这件事她好像有着天赋,凭着自己大致的想象就可以创新出不同的菜式来。Philippe也把她做的几样中国菜列倒菜单的推荐上,这也是对她手艺的认可。心里不禁自嘲,若是等到被遣返回国,或者可以开一家这样的餐厅,自己做个老板娘,有心情的时候就露一手,没心情的时候就坐在自己餐厅的一角抽抽烟,小饮一杯,应该很惬意。“Lin,外面客人请你出去一下,说你做的小炒牛蛙味道不好……”Brunch走到她面前,有些抱歉地说。林薇安怔了一下,把手里已经炒好的菜盛到盘子里,递给Brunch ,宽慰地说:“没事,我去看看。”她把手直接在围裙上揩了揩,几步地走到大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对面的柳霄,在他旁边与他交谈甚欢的是Philippe。她的脸色立刻地垮下来,冷冷地走到柳霄面前,用中文问:“是你嫌牛蛙不好?”柳霄并不看她,用刀叉在盘子里刨了刨:“这牛蛙肉太咸,并且炒得火候过老,这青椒也不够辣,炒牛蛙应该是先干煸……”“故意找茬是不是?”林薇安压低声音打断他:“你到底想怎样?”柳霄心下一阵茫然。他到底想怎样?现在的他是不是幼稚地可笑?为了找个理由与她见面还要矛盾挣扎一番。他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优柔寡断,又从什么时候起这样裹足不前,他驰骋情场数年,怎样的女人没有见过,但惟独面对林薇安却有种束手就擒的感觉——他从未向她表白,却仿若已经被拒绝了一千次,一万次!几日未见他被思念牵扯,又被愤怒包裹,他很想要痛扁这个女人一顿,警告她,如果再这样嚣张,他会让她立刻被遣返出境!但这样的威胁有用吗?她就是一脸不当他一回事的态度。管他是来硬的,还是软的,她就是很屌的破样!他的感情如同澎湃的河水,撞上的却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的声音不由软了下去:“我们不如讲和?”“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讲的?”她鄙夷地扫他一眼,心里满满地都是为Lucy的不值,因为那晚的事,她和Lucy的友谊也受损了,虽然两人都小心翼翼地绕开话题,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轻松自在。“我这种人?我到底是哪种人!”柳霄的声音变得冷峻,握住刀叉的手不由地使了力气。一边的Philippe虽然听不懂中文,也看出两人之间一样不愉快的气氛,打着圆场:“Lin,上次你生病多亏Jacque。”“Philippe,我可以和Lin单独谈谈吗?”柳霄浅笑着问。“当然!”Philippe对他们点点头,转身离开。“坐!”柳霄隐隐烦躁地说。她冷冷地偏着头看向一边。“我可不想在这里动粗!”他低声威胁她。她环顾四周,终于妥协地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只是身体后倾,手臂环抱,脸上寒气逼人。“你很闲?”她坏脾气地说:“跟律师约见不是要给谈话费的吗?我可没有钱支付!”“林薇安!”他扬高声线:“下个星期一我约了牧师,你最好到场!”她对他的话一头雾水,但却执拗地一个字也不问。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结婚,你最好穿漂亮一些,不过也无所谓,人到就好。”电光石闪间,她的人整个懵掉了。好像氧气被抽空,在窒息感的强压下终于醒转过来,滕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嚎叫:“你疯了?!”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她竭力地控制下情绪,努力坐回到他的对面,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他对她的反应了然入心,早知道她会反对,会拒绝。但既然他在她心里已经被定成了一个卑劣的角色,那他就继续地卑劣下去。只要能得到她,他会不择手段!“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他迎着她的目光笃定地说。她怒目相向:“说好给我三个月时间。”“现在我改变主意!”柳霄玩味地笑,知道自己控制了她的七寸:“我可以随时让巴黎警察把你驱逐出境,信不信?”她的后背一直发凉。不,现在还不行。她和任志远还没有分出胜负,她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现在的她不想要离开巴黎,一点也不想。“我爱的人是任志远!”她虚弱地望着他,用最后的理由说服他。他的心紧紧地一抽,面上却露出让她深恶痛绝地笑容:“换个人爱,不行?”“我只爱任志远!”她色厉内荏地说。他坏笑着捉住她的手:“随你。但你只能选留下来跟我结婚,还是离开巴黎,十年不能重返。”“人渣!”她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切齿地拿起他面前的整杯红酒,毫不犹豫地朝他的脸上泼过去。嫣红的液体滴滴答答地从他脸上落在浅蓝色的衬衣上,就好像在他心里滴出的血,生疼生疼。“Lin,怎么回事?” Philippe诧异过来询问。柳霄只是对他歉意地笑笑:“我的衬衣也想试试这红酒的味道。”一句话让Philippe也失笑,只有林薇安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她就是死也不想要嫁给柳霄,那么就这样回国吗?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也许让她最最难过的不是要被遣返这件事,而是她再一次要远离任志远了。她知道这一次遣返,如果任志远不离开巴黎,那她十年之内也不能再来到这里。她苦苦找了他五年,她一心一意地想要报复,但所有的一切都失控了,她连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控制!输掉的,原来是她自己!那个晚上,她一直辗转反侧,窗外漆黑深沉,像一口洞穴,而她自己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她那么地爱他,但为什么他不能回以她相同的感情?她可以忘掉五年前他的分离,可以放下心里所有的怨恨,只要能够重新地和他在一起,不要骄傲,不要自尊,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为什么还是不可以呢?烟在指尖缭缭地燃,她猛吸一口,再猛吸一口,胸前处都是灌木丛,扎得她咳嗽。狠狠地把烟掐灭在木地板上,起身走出房间。她在任志远的房门外,站了许久许久,在所有的勇气都要耗费殆尽时,终于抬手推门,但是推了一推,再推一推——门被从里面反锁掉了!她无声无息地笑了。是从那天晚上后他开始反锁门?!他不会再给她一次机会到他的房间,他的拒绝,直接而残忍!她放在门把上的手,静静地垂落了下去。在失落与愤恨之间,却又抬起脚来朝他的门口重重地踢过去一脚。一分钟,两分钟,片刻之后,任志远始终没有出来开门。他用沉默与她对峙,而她终于落败地转身离开。她生气!她愤怒!她抓狂!她怨恨!但对手却是不屑迎战的态度,她愤然抬手来把他书桌上所有一扫而过,噼里啪啦之间,她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悲伤晕染着她的心!恨意火汹汹地煎熬着她,她想过退让,她有过主动,她甚至还对他敞开心扉——重新开始!只要他点头,她就会欢天喜地地扑到他的怀里,就会紧紧地搂着他的颈项,说她爱他!一直一直她都只爱他,就爱他!她以为她已经铜墙铁壁,以为五年前的痛已经足够地教训,她再也不会让自己那样痛,再也不会让自己那样狼狈。但在五年后,在现在,一切好像都在重复,她依然被他伤到了!依然让自己失去了理智,依然让自己丢尽了所有的脸面!她把自己逼到进了绝地!进退维谷!是要放弃了吗?是要这样回国吗?也许她注定是一场失败,无论是修炼了五年,还是五十年,在她与任志远的这一场战役里,她就是个彻底地失败者,不是因为她不够强大,而是因为任志远不爱她了!他不爱她,所以她所有的武器,都对他没有任何的杀伤力!明白这一点,才是让她感觉到最痛苦的地方!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其实都是需要对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