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怎么了?刚才没让你报仇,还在生气?”薛昭看了看离促,脸上冷生生的,靠在座椅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才没那么小气,冷罢了。”气温13℃,窗外的野地都覆着一层白霜似的盐渍,雪城似乎近在眼前。“那个人,跟你说什么了?”离促终于开口问道。“我母亲跟江怀瑜是双胞胎姐妹。”离促点点头,跟先前两人的猜想出入不大:“她现在在哪儿?”薛昭朝天空指了指:“死了,难产。”离促没接话,将头别过去,他若是难过,可以哭。“我没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地图摊开在操作台上,“这条路,她只走了一半。”“所以你父亲将另一半留给你?”“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我父亲是个严谨的人,他喜欢做好一切准备。从四十岁开始便每年写一份遗书,为的就是在自己离世后身边的一切不会方寸大乱。”“很不错。”离促听了,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临死前还给自己安排了相亲。她撇嘴一笑,往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气。气温还在下降,她用手指在雾气上画了一个笑脸,无论如何,她原谅母亲了。“是不错,可他真的走了,却什么也没有留下。”“所以你觉得遗书被留在了雪城?”“或许是,或许不仅仅是。”薛昭看着前方,快要入夜了。雪城的长夜能比得上冬天,得赶在天完全黑之前到达。“老薛,我冷。”离促突然说道。薛昭检查了一下车里的空调,23℃,不算低。“一会儿就暖和了。”他又上调了几度。“嗯。”她点头,却又哆嗦着搓了搓手,笑着说,“就我们俩了。”薛昭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满足。“以后,都只有我们俩。”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头,还没够着,她就将他的手按了下去。“老薛,你听。”他竖起耳朵。“什么都没有。”薛昭诚实地摇头。“没错,什么都没有。”离促赶紧将手在空调口放了放,车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原本她只当是自己畏寒的心理在作祟,可细细听来,连气流声都完全没有。这一摸,才知道是车载空调真的没有运转。“我检查一下。”薛昭也纳闷,刚想把车停在耳道,却连引擎声也没了。“这儿不能停车。”离促提醒他。“这车,不是我停的。”薛昭瞥了一眼燃油表,难以置信地说道。出发前特意将油箱加满,没承想才走了一半,车子便停在了路上。“油箱漏了,看样子像路上磕着的。”薛昭检查完后告诉离促,上车前反手将手电筒留在了车顶上。国道上这个路段旁没有照明灯,燃油耗尽,车灯也渐渐熄了下去。天黑了,只有那个远光手电筒还在车顶照着天空的某块地方,警示后来的车辆注意避让。离促掏出手机,这才发现连信号也没有。“乌鸦嘴,现在可真就只有我们两个了。”她苦笑,爬到后座找了条毯子搭在身上。“会有人路过的。”他也跟着爬过去,坐在一旁,有她,所有境遇都不算太坏。“你不冷吗?”见他没挨着自己,她包着毯子朝他身边挪了挪。“不冷,你盖着吧。”她将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摸了摸他的耳朵。“说谎。”说完她就将毯子递给他一半。“这太窄了,盖不下两个人。”“盖不下,你不会想想办法呀。”她的语气跟日常没有任何差异,但他听来总觉得撩人。“办法我早就想好了。”他笑,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满意吗?”“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她在笑,凉凉的双手也慢慢摸索着放进他手里。他用力地捏了捏,她便发出了“嘶嘶”的声响,刚想抽走,却又被他握住了塞进了外套里。“变态。”“这是惩罚,记好了,想吃自己的东西下次不要假客气。”她“扑哧”一声笑了,手肘隔着衬布撞击到了一个盒子,四四方方的,在他口袋里。她又故意贴在衬布上摸了摸,大致猜出了是什么东西。“你还真是知错就改。”他按住她的手,怕她再动两下自己把持不住,还是把她的手从衣服里抓了出来。“放回去。”“为什么?”“里面暖和。”“我给你焐着也暖和。”“我不,我就要放衣服里。”她本来觉得没什么,可被捉出来了,好胜心就起来了。“真要放衣服里?”“那可不。”他看不清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气,但很快听见她打了一个喷嚏。“好,既然手要放我衣服里才暖和,那不如……”他一把将毯子掀开,搂着她往座椅上放。“薛昭,你想干吗?”她一阵推搡,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跟自己动真格。“害羞?”“害你个头,起开。”她想推开他,可力气小实在拗不过。“这么嚣张,看来不害羞。”他笑了笑,故意将她腿也搬到座位上。“薛昭,我警告你,你不许在这儿碰我。”她脸上红成了一片,可身体却在抵抗中暖和了起来。车里黑乎乎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的皮带扣响了一声,而后有什么东西朝她扑过来,刚要叫出声,却发现是那床毯子。他用毯子将她整个人裹起来,又将皮带紧紧地扎在了毯子上,臃肿,却十分暖和。“你变态。”“谁变态了?冷成那样脑袋里还净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蹲下刮了刮离促的鼻子,而后便开门走了下去。刚才她打喷嚏时,他看到了后视镜上的光点,这说明远处有车正往这边开过来,他得下去看着,如果错过了,这一晚只怕真的要把她冻出个好歹。离促又气又恼,在后座上左右滚了两下,想到了那个小方盒,突然笑出了声来。她想什么他不用管,他想什么,自己可清清楚楚地知道。(二)来的是一辆货车,装着满满当当的货物,车主倒有心帮忙,听到招呼就将车停在了临近的耳道上,扯着嗓子冲薛昭喊:“什么情况?”“油箱磕坏了,动不了。”“去哪儿?”“格尔木。”“几个人?”“两个,我和我媳妇。”司机师傅将头伸出窗外,这才看到车里还有一个被绑得跟毛毛虫一般的女人。“这……”“穿得少,怕她冻着才给包起来的。”薛昭看出了他的担忧,赶紧解释道。“姑娘?”师傅见离促没动,不放心地喊了一声。“嗯。”离促应了一声,将头埋进了毯子里。“哈哈哈,那上车吧。”师傅放下心来,开了门。薛昭去给她解开时她倒不吵也不叫,乖乖地拎着东西跟他上了货车,一坐好就挽着他的手臂,将头埋得低低的,像个小媳妇。他知道她是听着了刚才的对话故意卖自己面子,看了看她,倒觉得有趣。“来旅游的?”师傅问。“嗯。”“那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去喽,西王母瑶池、胡杨林、昆仑山、盐湖……”师傅说着,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不过我不去市里,一会儿到了能坐车的地方把你们放下?”“行,谢谢你。”薛昭回答,而后又拿出了那张地图。“真小。”离促靠在他肩上小声地说道。薛昭点点头,的确比其他标记小很多。“我看看?”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那种来自游客的迷惘。薛昭将地图递给他,他只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起来。“年纪轻轻,倒很实在。”“师傅,你知道这是哪儿?”一看有戏,离促赶紧问道。她声音放得很轻软,师傅听了也觉得很舒心。“盐湖博物馆,错不了。”即便知道行政区,可地图上任意的一个点就能看出地方来,未免也太过牵强,薛昭与离促面面相觑。“别的地方不好认,这一大片啊,除了盐田就是这个博物馆,想错也没得选。”师傅拍了拍胸脯,发出沉闷的声响,踏实、可靠。天光时分两人才换乘了汽车来到市区,温度随着时间回升,十六七摄氏度上下,也还是凉凉的。“就这儿吧。”薛昭招呼出租车司机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不直接去博物馆?”离促抱着毯子问。“折腾了一晚上,先歇一会儿。”“折腾一晚上。”离促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嘴角挂着淡淡的笑。酒店前台的招待懒洋洋的,登记之后将房卡放在了柜台上便又趴了下去。这个城市还没醒,允许时光被消磨。离促一进房间便跳到了床上,颠簸了一路,倒十分怀念这种暖被软榻。“一会儿我们应该……”她的话还没说完,薛昭便拉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窗帘,晨曦如暗夜。“你干吗?”“不是你说要折腾一晚上吗?”他脱下了外套,扔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少贫嘴,傻子才要找你睡觉。”“嗯,小傻瓜。”薛昭摸索着爬上床,从身后搂住了她。“真肉麻。”离促评价,却很快就听到了自己头顶均匀的呼吸声。她扭了扭身子,费了好大劲儿才转过来。“老薛?”她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真的睡着了。她将头靠在他胸口,想起了昨晚在车里摸到的那个小方盒以及薛昭和司机师傅的对话。“老公?”她脑中突然冒出了这个词汇,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嗯,怎么了?”他睡得半梦半醒,听到她出声,很自然地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贴在她耳边问。她反手摸了摸他的脸,眼睛闭着,确实是正睡着。“就会占我便宜。”她笑了,连耳朵也是红彤彤的。再醒来的时候薛昭正睁着眼睛看离促,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一直带着微笑。“几点了?”她问,脸依旧贴在他胸口。“正午了,困的话可以再睡一会儿。”屋子里依然黑漆漆的,只在床头开了一盏黄色的灯。她抬头看他,想起了先前的事。“算了,还是早点过去好了。”她起身,发现床边已经放了两个购物袋。“什么时候买的?”她拣了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套在身上,又从袋子里找了一条加绒的窄腿裤,款式不够新潮,但很贴身。“你睡着的时候。过来,我把头发给你扎上。”他冲她招招手,她也很听话地蹲在了床头。“我自己可以扎。”“嗯,我知道,我是在还债。”“还什么债?”“占便宜的债。”他笑了笑,将她的长发悉数绾起。从市区去博物馆的车倒还算方便,吃过饭不过一个多小时,两人便站在了那座蓝灰色的建筑前。门庭冷落,连一个参观者都没有。无须门票,没有身份核验,两人径直走了进去。“不好意思,现在不是参观时间。”身后有人说。回头,是一个穿着工装裤戴眼镜的男人,头发花白,但很精明,胸口别着一块名牌,写着盐湖博物馆,他正低着头,清理门口盐花上的灰尘。“可门口写着开放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离促说。“那也不能参观。”老先生连头也不抬,侧着身子跟两人说话。“那下午……”“今天都不行。”“博物馆算是公共文化事业单位,不能参加总有理由吧。”离促有些生气,但问询的话听起来有逼问的语气。“没理由,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被离促一问,老先生反而恼了,转身扶了扶眼镜,生气地朝两人看去。“老先生,我们……”“你来了?”老先生循声瞥了薛昭一眼,手上掸灰的细刷因他一时失神掉落在地。离促朝薛昭眨了眨眼,看来司机指的地方没错。“您认识我?”老先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重新戴上。“你跟我来。”他一把拽过薛昭的手臂就往馆里走,没走两步却又停下来扭头确认,“薛昭?”“是,您认识我?”老先生点点头又拉薛昭走,薛昭却没动,他严肃的脸上这才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岂止认识,你的名字都是我起的。”“离促,过来呀。”他不叫她,她就自顾自地站在门口看那些珊瑚似的盐花。“现在不是参观时间。”她说话时分明看着薛昭身后的人。老先生眼神急切,显然对薛昭等候已久。“妻子?”他问薛昭,可不等薛昭回答,又很快说,“跟你妈当年一样厉害。”“嗯,是厉害。”薛昭去拉离促的手,眉眼里都是笑。“若是不过来,他的事情,你可没别处能知道。”老先生背过手,胸有成竹地朝馆长办公室走去。离促想了想,昂着头将平底鞋踏出了高跟鞋的风韵。(三)“这个,给你。”老先生从办公桌上了锁的抽屉里抱出一个铁皮匣子,匣子上刻印着精致的花纹,只是边角处生着红锈,看上去年岁很久了。薛昭打开,是一些老照片和一个文件袋。“你母亲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可惜了……”老先生便是这所博物馆的馆长,说这话时端着一个搪瓷杯抿水。薛昭拿起照片,恰如所料,地图上标注的地方他们都曾经去过。父亲年轻的时候跟薛昭长得很像,这大概就是老馆长一眼就认出他的理由。只是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女人,根本不如他想象中一般长发飘飘,而是秃着一颗头,人也有些干瘦,但她笑得很甜、很幸福。若不是她小腹微微鼓起,他甚至不会认为她是自己的母亲。“她?”“是癌症,发现后开始化疗已经晚了,却在检查中意外得知怀了孕,她性子犟,执意断药将你生下来。”薛昭拿着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有说话,也没有很大的伤感,只是眼泪莫名其妙地顺着脸颊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他急忙去擦,没有塑封的图像却因此又模糊了不少。“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盯着照片,不知道究竟是在问身旁的人抑或是照片里的人。“这是最好的安排,她将你托付给了她最信任的人。你不识得她,就不痛苦。何况人生的第一程,她已经陪你走过了。”老馆长拍了拍薛昭的肩膀,他人虽在格尔木,但怀瑾死后几年发生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许多年前他带着整个研究生项目组从临海的学校经西安、兰州、塔尔寺、青海湖,一路到格尔木。几个年轻的学生来到驻地之后纷纷围着自己叫嚷食宿研究条件太差,只有怀瑾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万丈盐湖边,指着初升起来的太阳跟他说:“老师,我以后会带我最爱的人来这儿。”“这个……”薛昭又拿起那个文件袋。“从二十二年前起,你父亲每年都会给我寄一份,交代我收到新的就把旧的丢掉。如果不再有更替,就会有人来取走最后一份。”受人之托,如今算是完成了。二十二年前,是江怀瑜生下薛洋的那一年。从那年起,她不再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薛昭,所有教导、所有打算都转移到了另一个孩子身上。这些事,他从前以为父亲不知道。薛昭慢慢撕开那个文件袋,看了一遍,递给了离促。“这个……”“这是家事。”离促接过文件袋,是份十分详尽的遗嘱,手写稿,最末还有律师公证盖章和顾崇远的签名。“有传真机吗?”薛昭平静地问。老馆长点了点头,指了指隔壁屋子。离促将遗嘱还给薛昭,薛昭朝传真机走了过去。“结婚了?”老馆长摘下眼镜看着离促。“还没有。”“他会是个好男人的。”“我知道。”她点点头,不再生他的气了,“您先前说他的名字是您取的?”老馆长颔首:“项目组解散一年后,他母亲告诉我她跟在西安认识的男人结了婚,准备带丈夫孩子来雪城,已经到了塔尔寺。我很高兴,亲自开车去接他们,没想到……早产,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给孩子想的名字还没定下来,她丈夫伤心过度,我就帮着定了这个字。这个字,最像她。”“昭。”老馆长点了点头,推开了窗子,离促往外头一望,便懂了。昭,即光明。“去走走?”薛昭望着不远处的盐湖突然提议。“好。”离促点头。两人手牵手走在盐桥之上,有风,有云,白色的盐田铺在黄清色的盐水之下,像是镜子,分不清盐田与长空。“那么多白晶晶的盐,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薛昭发出了跟十岁的离促初见图片上的雪城时一样的疑问。离促停下脚步望着他,长久地没有说话。“老薛,我……”“嘀……”薛昭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没接,等着听离促说接下来的话。“你先接电话,我们时日还长。”他点点头,这才将手机掏了出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怀瑜怒不可遏,看来她已经发现了书房里那份自动接收的传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这是他的遗嘱,他的笔迹,你认识的。”薛昭只是淡淡地说。一切遗产由长子薛昭继承,离促明白电话那头的女人为什么这么激动。机关算尽,人财两空。“他不可以这么对我,你也不可以这样,姐姐走后我一手将你带大,就因为怕你受别人欺负我才主动要求嫁给他的。我也是你母亲,薛洋依然是你亲弟弟,你们不可以,不可以……”“公司股份给薛洋,我没准备后悔。”他知道她曾经对自己的疼爱都是真的,只是血浓于水,有了百分之百的薛洋,百分之五十的自己才会显得陌生。她也算可怜,至少这二十二年,枕边人都在防范她。“真……真的?”“嗯。”他点点头,准备挂断电话。“薛昭。”电话那头的人又喊,他只得又将手机放在耳边。“洋洋做的那些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哦,已经无所谓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很快,你把文件准备好,我回来之后通知你们。”电话那头的女人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我……我听说……听说你交了女朋友,回来的时候……带回家吃饭吗?”手机停留在耳畔足足三分钟,两边的人都没有说话。薛昭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一直没有挂。“我爱吃辣,但想试一下正宗的葡萄鱼。”离促凑在他耳边说。她的家庭带给她的都是苦难,但这一刻,她却愿意去为他争取一点回甘。他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地回答:“她爱吃辣,但想试一下正宗的葡萄鱼。”“哎,好。”挂断了电话,薛昭一把将离促揽进怀里。有了她,他才觉得过去让自己痛苦的一切其实也不怎么重要。往后,不必做亲人也不必做仇人,客气地处着,最诛心。“老薛,我想吃颗糖。”被他抱了许久,她才说出了这句话。薛昭放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戒指盒,单膝下跪。“不吃糖了,这一次,我有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