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星瑶照旧跟方方一起坐电梯。方方老公来接她下班,两人打招呼告过别之后,星瑶安安静静地站在公司楼下等。她正低头检查包里的录音笔有没有忘带,旁边同公司有两个女孩在边走边聊天。忽然其中一个女孩偏头,“你看那辆豪车帅不帅?”另一个女生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惊呼道:“劳斯莱斯啊,当然帅。”女孩激动道:“会不会是总裁啊,这个地段能开得起这车的好像也不多。”“总裁昨天不是开的阿斯顿马丁吗?”“哎呀,那不是随便换着开嘛。”两人边走边说,不约而同地有些脸红。星瑶顺着她们刚刚指的地方望去,那里果然停着一辆车,两秒后后车窗降下。露出男人惊艳的侧脸,下颌线清晰,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右手手肘搭在车窗边缘,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仿佛降下车窗的不是他。星瑶没见过他戴眼镜,镜片后的丹凤眼时不时眨一下,有种斯文败类的古典儒雅感,跟他平时身上的气质不太相符。却意外的很合适,像民国时期留学归来的贵公子。星瑶走过去,就听见男人冷冷的两个字。“上车。”好吧,这个语气,什么温柔儒雅,全靠自己脑补。司机开车,星瑶看了眼空着的副驾驶,还是坐到后座。车内没有一点声响,顾修然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大多时候嘴都懒得张。顾修然翘着二郎腿,后脑勺枕在靠椅上,余光瞥着上车的女孩,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她没喷香水,洗发水的清香被风吹到他鼻尖。男人不着痕迹地闭了闭眼。星瑶穿着普普通通的黑色西装裤,版型宽松,两人并排坐在后座,能明显看出男人的腿比她长了一大截。两人的腿离得很近,她不自然地往后收了收。与此同时,听见顾修然一声哼笑,好像在说“你还真是没怎么长。”星瑶当没听见,从包里拿出录音笔,打开,而后抬眼看着顾修然。两人视线相对,不大的空间里情愫肆意疯长,温度急速上升。驾驶座的司机咳嗽一声,打破了这种氛围。星瑶回神低下眼,顾修然好像也有点不自然,抬手摸了下鼻子。“可以开始了。”说完又躺回座椅上,闭着眼,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星瑶翻出早就准备好的采访提纲本,上面的问题写得很清楚。一回头却发现男人又闭上眼了。这要怎么开始啊?两分钟后,星瑶实在等不下去了,伸手戳了戳他的膝盖。顾修然眉头微蹙,睁眼轻飘飘地看了星瑶一眼。星瑶眨了眨眼,跟他对视。写着问题本子被递到男人面前。他接过,单手轻轻松松地拿着上下瞟了几眼,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几不可闻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随即懒懒地开口。第一句话出口的时候,星瑶怔了一下,随即立刻低头开始在本子上速记。男人的逻辑性很强,虽然惜字如金,但信息量很大,要仔细打磨,星瑶不敢走神,认认真真地听着,一个字都不敢错过。司机很有经验,车速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窗外景色变换,落日渐渐隐没不见。星瑶浑然不觉,只自顾自低头唰唰记着。这个过程中,她终于意识到这六年顾修然究竟成为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商业巨鳄。他对市场的敏锐度观察力,以及对投资前景的展望,无人能及。纵使星瑶大学时见过的头发花白的专业课教授,也不曾如他这般。男人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星瑶的手心已经被汗浸湿。湿湿凉凉的,刚才不觉得,这会儿停下来被风一吹才觉得有些冷。下一瞬,车窗缓缓升起,不留一丝缝隙。星瑶往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天色漆黑。放在座椅一边的录音笔显示已经录了两个小时十一分钟。车子还在开着,不知道要去哪里。星瑶看了一眼又靠回去闭目养神的男人,有点担心自己该怎么回家。冬季公交车停得早,打车的话估计得大几百。脑子里一直想着同一件事情,注意力就会慢慢涣散。车里开着暖气,星瑶早上起得早又没睡午觉,这会儿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个小鹌鹑。睡着前失去意识的瞬间,星瑶闻到一股清冷的冷杉香,淡淡的。劳斯莱斯车身发亮,在黑夜里像只蛰伏着的猎豹。车子最终在星瑶住处的单元楼下停下。小区很老了,道路很窄,勉强能塞辆轿车,路过的居民一步三回头看向这辆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豪车。车内暖气很足,女孩安静地窝在男人怀里,小嘴微张,睡得酣甜。顾修然探手试了下女孩红扑扑脸蛋的温度,轻声对司机说:“暖气低点。”车内外温差过大,等下一出去很可能会感冒。司机忙照做,透过后视镜能看见男人黏在女孩脸上的目光。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顾总跟哪位异性说超过三句话,更别说做这么亲密的举动了。顾修然人缘很好,朋友一茬接着一茬,但是几乎没有女性朋友,饭局上偶尔出现女生也是朋友带去的。男人手掌拖着怀里女孩的下巴,大拇指摩挲着她微张的唇,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丹凤眼肆无忌惮地盯了半晌,最后视线上移,轻轻在女孩光洁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司机透过后视镜目睹整个过程,目瞪口呆,猛地闭上眼往座位里缩,尽量减少存在感。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看不出来,顾总竟然还偷偷亲人家小姑娘。星瑶醒来的时候歪头枕在座椅上,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司机不知道去哪里了。竟然在车上睡着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坐直身体抬手揉了揉脖子。然后又感到奇怪,这个姿势竟然没有不舒服。旁边的男人忽地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模样带着点痞,淡淡讽她:“你睡得倒是挺好。”说完若有其事地抚了抚胸前衣服的皱褶。星瑶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不明白他的意思。顾修然:“……”呆瓜。半晌,男人放下抚着衬衫的手,开口。“醒了就回去睡觉。”星瑶点点头,利落地拿起包包下车,等手搭上车门时,她动作一顿,忽然想起自己不知道这是哪里。身后男人似乎能看透她在想什么,“怎么,怕我把你卖了?”说着干脆下了车,绕过车头走到这边,一把把车门拉开。星瑶才发现这是在自己租的房楼下,忙拎起包下车,乖巧地冲男人笑了下。“连个谢谢都没有?”女孩刚下车就被男人伸过来的手臂拦住,前面是他,身后是车。星瑶心脏怦怦跳,动弹不得,只得伸出右手,大拇指弯曲两下。这是手语中的谢谢。顾修然怔住,他想起六年前,两人刚坐同桌,最常见到的手势就是这个。他原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为了跟她交流倒是把手语几乎都学完了。那一阵子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还以为他中邪了。顾修然把胳膊放下,淡声道:“上楼早点休息。”星瑶点点头,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星瑶摆摆手,一路进到单元口开始爬楼梯。顾修然站在原地,看到三楼那户的灯亮起,确认她已经安全到家,这才转身回到车里。-星瑶回到家走进厨房热了杯牛奶,刚刚睡醒,她这会儿脑子不太清醒,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等到凑合着吃完晚饭打开电脑准备写稿子的时候,星瑶终于反应过来。顾修然怎么会知道她的地址,她应该没有跟他说过才对。星瑶甩了甩脑袋没再多想,打开录音笔和记笔记的本子。最开始有几分钟的空白,星瑶不可自抑地回想起两人对视的画面。片刻后,女孩耳朵滚烫,连带着脖颈都烧红。财经采访稿很难写,数据量大是一方面,顾修然的回答偏偏又简短得不行,需要记者从他所说的话中展开关键信息,进而扩大到整个金融市场,最后完成一片财经新闻稿的撰写。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窗帘没拉,能看到窗户玻璃上的水雾。早上六点,星瑶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把完稿发给梁洁,身子往后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通宵熬夜对于编辑这个行业来说是家常便饭,在报社时要等记者把稿子发来他们才开始工作,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定想找一个离报社近的房子,晚上加班到十点早就没公交车了,打车费她又实在是负担不起。星瑶也没想着再眯一会儿,收拾收拾就出门去坐早班公交车了。天气越来越冷,星瑶围了条围巾,下巴紧紧缩在里面,跟上班族一起挤在公交站牌等车。到公司时时间还早,整栋写字楼静悄悄的。星瑶径自上了顶层,走进总裁办才发现顾修然办公室的门竟然是开着的。纯黑色大门留了一条缝,能看见懒懒地靠在老板椅里闭目养神的男人。应该也通宵加班了吧?星瑶默默地想。星瑶刚坐下,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不仔细听压根听不见。她抬眼就看见端着咖啡杯的男人从她旁边的过道走过,身板挺直,慢悠悠地晃进茶水间。星瑶把笔记本掏出来放在桌上,准备查一下几天后在临市举办峰会的几位金融人士的信息。还没两分钟,刚刚端着咖啡进到办公室的人再度晃出来,仍旧往茶水间去。星瑶抬眼看他一眼,看来真的通宵了,困成这样。顾修然第三次从星瑶旁边经过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抬头直直望进男人一双上挑的丹凤眼里。这么晃来晃去,还没声音,真挺吓人的。然而,他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早”。星瑶:“……”姑娘无所适从地点了下头。-顾修然瘫回老板椅,往上弹了一下后,男人懊恼地按了按眉心。刚刚星瑶没来之前,他一直在做梦。梦里全是两人做同桌的画面。那是北宁一中高二刚开学一周,星瑶因为初见就把顾修然抱了的壮举传遍学校,自然也传进了班主任耳朵里。许是为了照顾小姑娘的特殊情况,班主任干脆让星瑶跟顾修然坐在一起。在那之前,顾修然同桌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小姑娘表面上很黏他,但实际上除了整天跟在他身后当个小尾巴之外,并不会跟他说话。她细白胳膊下压着的那个本子上满是娟秀工整的笔迹,星瑶没事就在上面写写画画,她明明可以用这种方式交流,但她没有。她喜欢自己跟自己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跟外界交流。顾修然从奶奶那里得知星瑶的遭遇,所以他理解她。她的沉默寡言他能理解,她的突然流泪他能理解,她的满身是刺他也能理解。除了理解,还有心疼。那时候的少年还不知道,这种类似同情的心疼就是动心的开始。那阵子他连篮球都不怎么打了,整天坐在班里学手语。学累了就听手语歌,为此没少被各科老师训。后桌坐着王奇,顾修然的狐朋狗友之一。趁着星瑶出去上厕所的时机,王奇窜过来,看清顾修然桌面上摊着的手语书后,他双手抱头哭唧唧望天,明白等会放学后的篮球又打不成了。“然哥,你整天废寝忘食的,以后这是要学特殊教育啊?”顾修然认真地记着书上的知识点,没搭理他。王奇只当顾修然默认了,越说越来劲。“你可别啊,我们那些个物理数学老师知道了不得疯?”“还有啊还有……”顾修然被他吵吵得头疼,憋出句脏话,“疯你爹。”王奇:“……”少年余光往小姑娘的位置看去,她的桌面很干净,粉色的水杯规矩地放在右上角,旁边是摆放整齐的文具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学手语。十八岁的顾修然想破脑袋,最终得出个结论。他这个做同桌的,总该尽一尽责任,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向来是个乐于助人的三好学生。不过这话顾修然没说,也幸好他没说,否则王奇能把屋顶笑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