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小野湖回来才走到门口,遇上了邮差。景区常有人投递明信片,不足为奇。高陌拉着林玉的手跨进门,正讨论着过两日去参加时行孩子的百日,觉得今日邮差手里的包裹包得格外好一些,顺嘴一问:“这是寄些什么?”“不是寄,这是从上海投递过来的,收件人叫林玉,还没打电话呢,高老板你认识吗?”“认识,老板娘。”邮差回过神来冲林玉发笑,走完签收手续走了。这段时间没网购,林玉想不出是什么。她弯腰看了看面单,寄件人写的榕声。“要吗?”她点头,高陌替她将包裹拎上了楼。拆开,里面有份公证文件和一个信封,林玉的监护权变更为了脱罪的林秋白一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跟高陌不是继兄妹了。她倒淡泊,对榕声的意思也有了大致的猜测,点了根烟,走到窗子前拆信,就两句:“能为你做的事就这些,你去跟喜欢的男人结婚吧。这辈子,无论你原不原谅我,我都原谅自己了。”她看完将信纸折成了两半,压进了那个文件袋里一并给高陌。抽完了手上的烟,她问:“现在甲尔多下雪吗?”“还没有,不过应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她点了点头:“我还挺喜欢下雪的。”“可以堆雪人,叠到跟学校的房子那么高。”林玉一笑:“睡觉更舒服。”他笑,伸手拉她入怀,轻轻拍在了她脊背上。“你喜欢的话我们今天就动身吧。”“好。”放下文件,两人提车去了甲尔多。学校没什么大变化,但近旁额外多了两间平房。时行还跟以前一样,凑在其他两个老师间领着返校的孩子活动,精神饱满。两人在一旁的平房住下,白日里义务帮忙做一些琐事,放学后才逗时行的孩子玩玩。是个小男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入夜时分,林玉从门外进来,孩子像是察觉了,扭过头看她。“小家伙,喜欢漂亮姐姐吗?”时行拿了小玩具在他跟前摇了摇,想要逗他笑。拨浪鼓“咚咚”响,孩子却哭了。嗓门大,林玉凑上前去看。他嘴里“哦哦哦”的,用圆滚滚的小手去够她。她握住他的手,柔软非常。自己小的时候,必然也是这样。时行说:“这是想要你抱呢。”林玉摆手,以自己抱不好为由婉拒了。“哦……”孩子嘴里发出轻声的呢喃,无法确定具体的意思,但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真切地瞧着林玉看,一会儿笑,一会儿咿咿呀呀。“这是个好兆头,我母亲说,招孩子喜欢的女人近生养。”林玉点头,看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明天再跟你玩好吗?”她放轻了语气跟孩子说话。见他眼睛眨了一下打了个小哈欠,林玉回房了。帐内炉火烧得滚烫,整间屋子都带着一种橘调的暖光,关上房门,高陌问:“那孩子可爱吗?”“嗯,挺乖的,我逗他他也爱笑。”高陌点头,林玉脱了外套伸了个懒腰。“你跟孩子还挺投缘的。记得吗?我们刚从丽江出来的那天,提车还发现车库被人贴了张小广告,你去揭,内容就是关于儿童摄影的。”“这也叫投缘?”他笑,开了点窗子,上床抱着她:“多少算吧。”“这连碰巧都不算,车库挨着的两家店都是干这行的。”“嗯。”他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肚子。林玉察觉到了,扭头看他。“林玉,我们……”“明天如果下雪你带我去堆雪人吗?叠得像学校的房子一样高。”他点头,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搂着她睡了。开了一天车累,高陌很快呼吸平缓,林玉没睡着,动了一下,他却条件反射式地捂了一下她的被窝。“乖。”哄心爱的小女儿一般。林玉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久久没睡着,披了衣服出门了。皓月当空,气温却冷得吓人,好在没有大风,她一个人爬上了房顶。野狗群的远吠,草屑沙沙地与地面磨蹭,不一会儿,安静的空气中传来孩子的哭声,她坐着听,起初是“哇哇哇”的,经女人的声音一哄,很快又成了咿咿呀呀,最后归于平静。她想给自己点根烟,打了两下火机都没反应。“咔咔咔!”又一个点火声,是高陌。她看着他,他也爬上了房顶,坐在她身旁,把自己的烟给她。零碎的烟灰飘在月色里,带一点橘红的光。抽完半截,高陌问:“没吓着你吧?我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我又不是小孩。”他解开自己的外套将林玉往自己怀里包:“差不多,女孩子也是孩子。”“这话你跟南淮学的?”“不是,为什么这么觉得?”“他才满嘴骚话。”高陌微笑,觉得林玉此时吐槽的模样倒真有了几分孩子气。他扭头吻了她,不带任何情绪,淡淡的,一餐一饮般日常。许久,林玉说:“我只是有点不安心,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个好母亲。如果孩子生出来了,我又并没有让孩子感觉到自己被爱护着,对孩子来说,或许是一生的遗憾。”他理解她,在她手心里划拉了几下:“猜猜是什么?”一撇一捺。“傻不傻?”“猜一下。”“人。”“那这个呢?”他又划拉了两下。她看着他,他却若无其事地放大动作划拉了两下。“你要告诉我尽管都是人,我跟榕声还是不一样?”她苦笑。高陌故作嫌弃地看着她:“怎么在你眼里我这么矫情?”林玉摊开两只手,就像刚写的字还在手心里一般给他看:“不然呢?两个人。”“林玉,你说你是不是不识数。明明这边是一个,那边是小的再加一个大的,我的意思是,生不生孩子都由你决定。”她靠在他肩上:“比我以为的还矫情。”他笑,正经了神色:“我是真的这么想的,你是妻子,也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你不想,我们大可不要。”林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不想要?”高陌点头:“想要。可相对孩子而言,我更先爱上你。”她抬头,看到高陌下巴上浅浅的胡楂,觉得很安心,抿嘴一笑:“老男人,油嘴滑舌,不哄孩子可惜了。”他很严肃地看着她,默了一会儿,单手将她扛下楼顶回了房。第二天,一早起来,林玉醒了。昨夜睡得太晚,她喉咙里有些干涩。高陌起来了,屋子里生着炉火,外面飘进奶香。她赤脚踏在地布上,撩开布帘,高陌正好从外头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茶。“林玉,外面下雪了。”她将头凑出去望,前夜还赤黄一片的草场已经被雪笼盖了,无边际的莹白,天空还飘着一些雪花。略看了两眼,高陌担心她冻着将她抱回了床上。“喝点热的再休息一会儿吧。”她说:“好。”刚接过陶碗,还没碰着,弯腰一声干呕。她有所察觉地看着高陌,他摆了摆手:“昨晚到后来可是你硬要再来一次的。”“你浑蛋!哪有这么快,分明是你以前做的好事。”他笑,任由她娇嗔着捶在自己胸口。窗外雪花簌簌的,零星几片沿着窗缝飘进屋里,落在火炉边急速消融了。(二)数年后的一个傍晚,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炉火边上,嘟着嘴晃荡自己的两只小脚,时不时往另一侧偷瞄一眼,小狐狸一样。下着雨,Hell客栈的门没关,风将雨腥味吹进来,浮在火上烤,噼里啪啦。林玉往火塘里添了一块炭,哭笑不得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不行。”“这可以的,妈妈都可以。”女孩很执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小玉真的很想要,以后我都乖乖,好不好?”看着她认真的小脸,林玉有些无可奈何。“怎么了?”高陌从门外进来了,掸了掸夹克上的雨珠,坐在沙发中间大小手各握一只。今夜客栈里的人不多,余下闲散的几个也都是酒过三巡醉醺醺的。可林玉还是只回答:“没什么。”高陌点点头,想抱起孩子哄一哄,却想到了别的什么。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发夹,摆在手心里给她们看:“小玩意,路上买的,漂亮吗?”一左一右都点头,孩子的欢喜尤其强烈,兴奋道:“漂亮!爸爸最好了……”雀跃的声音还没落,高陌立马转身,替林玉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戴好了。林玉伸手去摸,小惊诧中带着少女的欢喜,高陌贴耳轻声说:“我看到别人戴了,想着你戴更好看,果然是,喜欢吗?”她点头,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幽幽响:“你老婆戴起来美美哦。”最后一个字拉得老长,带着点天真的酸。高陌笑了笑,也不管面对的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嘴角一勾,搂着林玉的肩得意得不得了:“那当然。”林玉拿胳膊肘捅他,他后知后觉地将女儿抱到腿上:“只有一个了,先给妈妈,爸爸下次看到漂亮的买给你好不好?”女孩点点头,习惯了:“妈妈是玉,我是小玉,名字也是喝剩汤汤取的哦。”她不哭也不闹,自嘲着瞅准了什么时机似的,眼珠子一滴溜俯在高陌肩头呢喃。孩子边说边笑,天真灿烂,高陌也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朝林玉看一眼。她大概猜到女儿在说刚才的事,随便寻了个借口进房去了。过了十来分钟,高陌推门进来了。他靠在门边,望着她笑。“孩子呢?”林玉问。“丁艺领着在柜台玩呢。”“比我小时候闹腾得多,是不是随你?”高陌没回答,还望着她笑。林玉转过身,不给他看了。他走近,从身后搂她的腰,嘴角在她脸颊摩挲。“高陌,你放开。”“四个小时没抱你了。”“欠不欠?一会儿女儿看见了。”“你安安静静的,女儿听不到声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她笑了笑,不再出声了。窗外下着小雨,高陌和林玉安安静静地抱在一处,体热蒸腾着外套上残留的雨渍,一点水腥味将这份窃喜发散得满屋子都是。过了许久,门外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小小的,是孩子。“妈妈,小玉想要睡觉了,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好不好?”高陌撤了手,林玉走过去开门,他舍不得,在门缝还小的时候连忙又站过去亲了林玉一口。女孩走进来,两人却都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站着。高陌摸了摸女孩的头,先去浴室洗澡了。女孩的房间就在隔壁,林玉抱起孩子往她的卧室里走。客栈标准间改造的,高陌亲自动的手,陈沈丁艺放了小盆栽,时江放了毛绒娃娃和藏毯,南淮添了一把尤克里里,熟客又争先恐后地摆了好多小玩具小纪念品,繁杂绚烂如一个元素万花筒。完工那天,高陌摸着林玉的肚子说——这个孩子,承载着五湖四海的爱,往后,我专心爱你就够了。林玉笑了笑。女孩听到笑声,小脑袋依旧趴在她肩头,也跟着“咯咯”笑。林玉闹着玩似的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她却很高兴地说:“妈妈,小玉很快就要有一个哥哥了。”“为什么呢?”“我跟爸爸说了不要发夹要一个哥哥,你刚才笑,肯定是因为爸爸又给你亲亲了,嘻嘻嘻。上次我问爸爸了,小玉就是亲亲来的。”“你爸爸瞎说。”“咦?不是这样吗?”她抬头望着林玉,小辫子耷拉下了一个。林玉将她放在床上,拆开了被子盖上:“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过程,等你长大有了心爱的人你就知道了。”“心爱的人?”“不想分开,即使分开也一定会放下一切追过去的人。”“哦,街上卖糖粑粑的那个老奶奶!”“等你长大,还会有更好的人选。”“那他会用大闸蟹向我求婚吗?跟爸爸做的一样,奇奇怪怪的。”“奇奇怪怪?”林玉笑了笑,抚着女儿的小脑袋陷入了回忆中。那时她跟高陌刚结束了兰州的行程回客栈休整,前一天颠簸了,她睡到正午才起身。往旁边一摸,高陌已经走了。她洗漱完下了楼,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游客,店里安静得出奇,连陈沈丁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往院子里走,才见着高陌,没了平时的穿着随性,今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立领衬衫,像是格外收拾了一番,清爽、正经,更像他们初识的样子。“起来了?要吃点东西吗?”他问。林玉点头,问他店里的人哪儿去了。他只说不知道,示意她来院子里坐。不一会儿,他从厨房后端了一碟大闸蟹出来,硕大鲜红,带着一点鲜甜的热气。林玉捏了一只,笑了:“都十月了,这个季节吃蟹最好。”他点头,她莫名想用牙咬,从前她就是这样的。高陌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着笑意看着她,像垂钓看着鱼儿咬钩。“咔嘣”一声,她吮了一下。“高陌,你被小贩骗了,这蟹里是空的。”她将螃蟹往石桌上放,“叮”一下弹出一个戒圈。“林玉……”见物知意,她明白高陌要说什么,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拿开,笑了:“林玉,我知道你是一个讨厌仪式束缚的人,但我不能让你没凭没据地就这么跟了我。恋爱已经是你先动的手了,求婚还不让我赶在前面,日后提起这件事来我跟孩子们解释不清的。你听我说,要是哪儿听着不喜欢了,我随时住口。”说着,高陌卷起雪白的袖口开始拆蟹,一折一抵,蟹腿肉整条抽出放在盘子里。他拿起蟹身,预先被清理好的蟹盖一揭干干净净,没有河蟹的甜腥,更像是一个高定容器。“你来的第一天问我生意好不好,我告诉你有吃有喝睡得香,你之后提的建议,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从壳中捏出一把钥匙,“你说你想留下来做老板娘,今天我正式把这活儿给你,很辛苦,一生无休,不许偷懒找人顶替。”林玉眼圈红了,他将钥匙放到她手心里,说:“这钥匙你拿着,往后哪天开门做生意,哪天在家打老公孩子,都由你,可别说我们店没福利。”他又开始拆第二只,是一枚细方章。“交代了活儿,工资我也发给你,这是我的大额提取时使用的私章,楼上有我的卡,我知道你不缺钱也不爱钱,可你知道,我比你大好几岁,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我要你吃好玩好将我们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听着,林玉的心突然被狠狠揉了一把,鼻子发酸,眼看就要哭了,高陌赶紧拆了第三只蟹:“傻姑娘,别哭,你看这是什么?”他从壳中摸出一颗牙齿,裹了层薄膜。“还记得那个斯迪姆吗?”她点头。“你那天没有猜错,我就是打了他,像个吃醋的疯汉子。林玉,你想笑就笑,对你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他将牙齿递给她,又半路扔在了院子的盆栽里,“这个脏,不给你了,不过你要记着,往后不管谁欺负你,你都要回来告诉我,可以吊在我脖子上撒娇,可以趴我肩头哭鼻子告状,有我在呢,你可以像个孩子一样的。”林玉抹了一下眼角,被他逗得“扑哧”一下笑了。高陌偏说:“林玉小朋友,严肃一点。”最后,他抓起先前那只被她咬过的螃蟹,细细地将蟹腿肉拆出来了,将桌面残碎的空壳还原成了四只活灵活现的大闸蟹。客栈楼顶上传来一阵乐声,许多个熟悉或陌生的嗓音开始唱那首《客栈老板的情人》。高陌顺势将戒圈戴上了她的手指,端着蟹肉单膝跪地:“林玉,嫁给我吧,有肉吃。”她嘴一抿,还没出声,楼顶一曲作罢,时江声嘶力竭地喊:“林玉姐,嫁给他吧!我们在楼顶吹了一上午风还要听这么肉麻的话真的受不了了!高老板他没人性的,为了求婚把我们叫上来后关了楼梯门!你要是不答应,我们这几十个人可就……”……林玉低头替女孩松开了发辫:“妈妈也不知道他会怎样向你求婚,或许很奇怪,或许很有趣,不过到那天你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它比你想象过的一切方式,都更合你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