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俊此行的目的是去视察南方的一个厂。公司接到东非的一个大订单,荣俊前次已然视察过,因为牵扯到政府合作,他对这一单生意特别重视。于是临时决定再去看看,连厂方都没通知。南方今年突降一场大雪,还算幸运,飞机准点降落,道路上积雪也不算严重。但是这里湿冷的天气让童然觉得分外难受。童然和荣俊的房间是紧邻的。荣俊曾有交代,跟他一起出差,所有同行人员的房间必须紧邻,方便他随传随到。荣俊所有的话都只说一次,并且不允许录音,所以童然必须时刻保持精神集中。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偶有几次,她的脑子出现短路的情况,无法跟上他的语速和思路。当她心惊胆战地请他再说一次的时候,荣俊那刀子一样的目光扫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冷战。好在她和顾小炜谈恋爱的时候,短信发的多,输入速度也算得上健“手”如飞。所以,也渐渐适应了他这样的速度。后来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荣俊准备开口说话,她就做好记录的准备。童然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宫里的太监。以至于再后来,一翻记录她就能行云流水般地说出某日侍寝的妃子,身高体重三围一一不在话下,连妃子的大姨妈光临的日子都能提前算到。童然感慨,做保姆做到她这份上,大约也算极品。第二天早上,童然敲开荣俊的房门,请他去吃早餐。这是荣俊近乎偏执的生活习惯,早八点必须要准时吃早餐。童然在他门口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刚好到八点整的时候按响了他的门铃。荣俊开了门,她走进去,见他走到镜子边对着镜子打领带。他没有吩咐,她也乐得轻松,靠在桌子边翻看酒店给的杂志。翻了几页,杂志的夹页里掉出几张小名片来。童然弯腰捡起来,很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小纸片上的女郎们环肥燕瘦,很是妖娆。童然一边看一边在心底揣测,荣俊昨天有没有召唤其中的某位?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很有深意的笑。荣俊从镜子里看到她脸上诡异的笑容,又瞥见她手里的东西,眉头皱了皱。就算没问,他就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居然把自己想得这么猥琐!他向来好涵养,但对着她却没有过好脾气,偏偏声音还是沉着冷静的,听不出一丁点的情绪,“童小姐失恋了以后,莫非是有了异于常人的取向?”童然正沉浸在自己的意淫里,突然听到他说话,却完全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望向他的目光显得特别无辜又恍惚,“对不起荣总,您刚才说什么?”荣俊手下系出了一个漂亮的半温莎领结,向她走过来。从她手上拿下那几张小卡片,随手扔到了垃圾桶里,“我说,她们是不服务女客的。”童然眼睛眨了两三下才彻底消化了他的弦外之音,她觉得很有必要反驳和抗议这种对她的侮辱。然而荣俊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转身走到床边,从箱子里拿了一个手机扔给她。手机大得非常夸张,让她一度以为他是拿起一块板砖准备拍她。接住了手机,庞然大物躺在她的小手里有一种滑稽感,童然小声咕哝:“给我的?这型号不合适吧?怎么不是苹果啊?”荣俊却并不理会她的抱怨,一把将她原来的手机拿走,抽出她的手机卡插进新手机里。“这是我的下属的工作手机,我喜欢统一,工作中你们不需要个性。手机费是报销的。如果你不喜欢,可以用自己原来的手机,但是不论是不是工作需要,你打了多少工作电话,电话费是不报销的。”然后他把两个手机一并还给了她。童然接过来。看着手里顾小炜送给她的那个手机,是有些老旧落伍了,早就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她和顾小炜在一起时,她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渴望,不希望自己对物质的要求会增加他的负担。她的手指轻轻一摸,就能摸到手机的背部有一块缺角。她视若珍宝的,顾小炜送的东西。曾经有人在手机上留下一道伤,就像他在她身上留下的伤一样,毁掉了她和顾小炜的一切。想到这里童然心里一阵伤心,脸上也跟着黯然了。鼻子忍不住酸了酸,却早就学会在人前忍住将要决堤的情绪。“他送的?都分手了,还当宝贝一样?”是荣俊惯常轻蔑的声调,他对着镜子穿上西装,又正了正领带。这件事是她的死穴,没谁可以提起。“跟你有半毛钱关系?你厉害,干吗去夜店喝得像狗熊一样?”她生气的时候,说话从不经大脑,也是顾小炜惯出来的毛病。但是她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忍受并纵容她的骄纵。所以得罪了他更好,对着这样的“孔雀男”,她分外愤怒。意料之外,荣俊却是什么也没说,干咳了一声,“准备准备,等会儿跟我去厂子。”荣俊很满意这次视察,从厂子里回来后就打电话给小宋交代了一下后续跟进的方向。童然靠在落地玻璃前,夕阳的光从外头射进来,给万物都染上了暖色,烘得人也暖洋洋的,让人忘记了这是冬天。顾小炜还好么?会在寒冷的北方想起他们那些曾经的暖暖的过往,还是会绝情地将她遗忘?她想起夏文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作就不会死。”所以她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在“作死”?后来想想,也许是真的。她不是不敢实情以告,她最怕的,是顾小炜后半生的嫌弃。因为太珍视这段感情,所以从来不敢让顾小炜去做她的试题,所以只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宁愿用美好的回忆去过后半生,也不愿意那些美好生生被现实撕裂。“童小姐?童小姐?”荣俊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童然听到他叫,这才回过神。“荣总,什么吩咐?”“跟我出去买点东西,然后吃饭。”在这个城市的最高档的商场,荣俊在钻石首饰柜台前驻足。向童然发号施令:“挑一条喜欢的项链。”童然受宠若惊,原来跟老板出差还有这样的美事?总算没白来,总算对得起她这一路的做牛做马。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是老板别有心思,她了解荣俊这个人从来没有吃窝边草的习惯,而且对于相处的对象有一种莫名的苛刻。女孩子天生就对美丽的首饰有着喜爱。童然是完完全全地认为这个万恶的资本家不过是动了小小的恻隐之心,于是喜滋滋地挑了一条昂贵的项链。为了早日摆脱这个“救命恩人”,她打心底没打算给他省钱。选好后,童然从镜子前挪开,转到他面前,“就这条了。”荣俊把目光从手机上抬了起来,瞟了一眼。她穿着一件藕粉色的V领毛衣,修长的脖子上戴着一条极细的玫瑰金项链,落在锁骨中间的是一粒裸钻。钻石不大,净度却很好,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衬得她的锁骨分外漂亮。扫了一眼手表,童然一共花了三十七分钟才挑出这条项链,她总共试戴过二十八条。她脸上带着年轻女孩子特有的兴奋的表情,这表情和她看到橱窗里美味的芝士蛋糕时是一样的。“眼光不错。”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然后扔了卡给她,“付钱去。”导购小姐们在一边低声笑着对她说:“你男朋友真帅啊!”童然一边刷着卡一边回头看了荣俊一眼,笑着问:“有吗?不觉得呀!不过男人付钱的时候都帅!”荣俊知道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他把头侧到一边,装作没听到。买完东西后,两人一起去一家饭店。荣俊点了一杯咖啡开始看邮件,丝毫没有要点菜的意思。虽然童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看他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又不好催他点菜,下午刚刚花了他九千多块钱,没说她抢钱就不错了。童然心里想着,给点脸色就罢了,最好一回到公司就把她这“贪心”的助理辞掉。不一会儿闪过一个倩影,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精致的妆容走来。童然认识她,今天在厂子里见过,是厂子里的技术总监。荣俊见女总监走来,给她一个微笑。这在童然看来,确切地说是这两个人相视一笑,而且这笑,她怎么想都觉得含义匪浅。荣俊站起来帮她拉开椅子,然后把童然刚才精挑细选的那条项链推到她面前,“送给你。”无限温柔,却又不谄媚。童然腹诽,原来这男人还是有绅士的一面的,原来那也不是她的奖金。女人打开看了看,意料之中的开心,甜腻腻地说了声“谢谢”。她将项链拿出来打算戴上,然而戴了半天都扣不上链扣。童然想,荣俊还在等什么,这时候应该去给她戴上才符合剧情。荣俊没让童然失望,他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帮这位女总监把项链戴好,然后两人又是相视一笑。一番浓情蜜意之后,女人才注意到童然的存在。“童小姐你好。”“林总监您好。”童然挤出一个很灿烂的笑。“林小姐点菜,喜欢吃什么?”荣俊绅士地问。荣俊带秘书出去吃饭的时候从来不看菜单,他能吃的东西有限。作为前特助,梁芳特意列了张单子给童然,她千叮咛万嘱咐,说因为荣俊体质特殊,所以每次点的菜基本都差不多,童然得把菜单背下来,西餐有一套,中餐也有一套。童然收到这张菜单的时候想,荣俊果真是个无趣的人,连吃的东西也这么无趣。林总监却把菜单合上,笑意噙在嘴角,“你点吧,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荣俊微微侧头看了童然一眼,她明白这是让她点菜的意思。于是童然招来侍应生,为荣俊和林总监点了菜。荣俊的面色没什么异常,这就是对她工作表示肯定。她自觉自己这盏灯的瓦数太大,于是识相地借口不太舒服先行退场了。童然是饿着肚子回房的,心情自然不太爽快,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电视打发时间。然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更不爽快的事情发生了——隔壁开始发出了一些爱情动作片的动静。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猎奇的心理,竖起耳朵听听,但后来的动静未免太大了些,颇有鬼哭狼嚎架势。童然被这声音弄得身心疲惫,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叫了客房服务,把酒店里最贵的饭菜点了一个遍,并且开了一瓶不算太贵的红酒。之所以选一瓶不贵的酒,是怕点了太多贵的东西后荣俊不愿意付钱。第二天荣俊签单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童然顶着两只熊猫眼,指给他看,“晚上吵得睡不着,吃得多了一点……您瞧,我这算工伤吧?荣总,您不会不给报销吧?”荣俊眉头挑了挑,没再说什么,直接签了单子。回程的时候因为遇到天气问题,航班延误了。机场告知会延误三十分钟,可三十分钟过去还是没有起飞的迹象。荣俊坐飞机最怕延误,一听说延误的时候眉头已然皱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休息室里进来了一个女人,手里拉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男孩子大多天生好动,不停地找妈妈要这个要那个。不巧,女人怀里的小婴儿不知怎么地突然大哭,母亲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哄小家伙。被忽视的男孩子更不乐意了,也跟着哭闹起来。荣俊正在看着新产品的数据报告,被那两个孩子的哭闹声吵得头痛不已。童然坐在一边倒没觉得烦躁,看到那位母亲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不忍心,索性走过去逗那小男孩。童然哄孩子很有一手,小男孩不再缠着他妈妈了,反而与童然玩得不亦乐乎。孩子妈妈如获大赦,对童然感激不已,趁着男孩没吵闹的空闲赶紧找个人少的地方喂小婴儿吃奶,小婴儿终于也安静了。荣俊把今年要征订的产品目录全部都看完了,飞机仍然没有要起飞的迹象。他正想让童然再去问问地勤到底什么时候起飞,一转头却看见她盘腿坐在地毯上和男孩玩得热火朝天。她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和孩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柔软又夸张,似乎是电视台幼儿频道那种主持人惯有的腔调。她的声音好像蘸着蜜,甜丝丝的。荣俊想,她似乎从来没这样对自己说过话。不知道她对着顾小炜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腔调?是不是也是这样软绵绵的,让人听着恨不能含在嘴里的甜蜜?休息室里很暖和,所以童然没穿外套。因为没有商业活动,身上就穿了件白色抓绒的套头衫。头发被随便抓成一个花苞卷在头顶,脖子那里有几缕凌乱的细发,松松地搭在白皙的脖子上。不知道她在和男孩子做什么游戏,把那孩子逗得笑得前仰后合。荣俊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好像也这样和自己一起玩过,可之后次数越来越少。在十岁那年,他连母亲的笑容都看不到了。他曾试着去逗她,去讨好她,却怎么都不能让她开心起来,有时候反而招来她的怒骂。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幼稚才让母亲这么厌烦,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把和孩子有关的一切都扔掉了。荣俊很不喜欢小孩,甚至有些惧怕。他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因为他没有真正当过一个小孩。上了飞机以后,童然依旧在跟那孩子“眉来眼去”,当那妈妈要去洗手间的时候童然甚至主动帮她抱小婴儿。粉红色的一团被她抱在怀里,她脸上露出如获至宝的雀跃欣喜。童然有模有样地抱着孩子摇来摇去,突然就凑到荣俊身边,“看,多可爱的宝宝啊!”荣俊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一团肉可爱在哪里。婴儿的小手在嘴里“砸吧”得震天响,上面亮晶晶的东西大概是口水——真是有点恶心。“你快拿远点,拿远点……”童然瞥了他一眼,“干吗?你还对孩子过敏呀?你是神探伽利略?”荣俊不明白什么叫“对孩子过敏”,更不明白“神探”和“伽利略”又有什么关系,疑惑地问她:“什么意思?”童然把孩子还给了那位妈妈,揉了揉肩膀坐回座位上,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边翻着杂志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逾越的……”“譬如?”荣俊乐得配合。“代沟。”实践证明,荣俊这样的腹黑男是不能得罪的。这天小宋临时请童然帮他打报表,当她正在埋头苦干的时候,荣俊的电话就进来了。声音不善地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童然敲门进去,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没想到荣俊却推了一盒面巾纸到她面前,“这是你定的?”童然点点头。“没人跟你说我不用这牌子吗?”童然摇摇头,还真没人说过。你说,你一个大男人,面巾纸不就是张纸吗,什么牌子不能用?当然她也就心里这样想想,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不知道您不用这种。”“去给我换回原来用的那种。”“荣总,您原来用的那牌子物品房里没有了,只有这种。”“那你就出去买。”“现在?”“就现在。”他的语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他用的那种面巾纸只在一家外国超市里才有卖,而那个超市离公司很远,往返起码一个小时。童然看看墙上的钟,四点五十,正是下班高峰期,出租车也不好叫。而且现在临近春节,超市里人山人海,买回来都得七点多了。于是她尽量和颜悦色地跟他商量:“您看这样吧,我下班给您买回来。明天早上保证您能用到。就算我现在去了,回到这里也都七点多了,您也用不上啊。”“我今天加班,会一直都在这里。”荣俊头也不抬,一句话就把她给噎回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周五。李云在家等她回去喝汤,她却要把时间耗费在这里。童然好不容易排完长长的结账队伍,从购物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不出她所料,出租车是叫不到的,所以她只好提着两大袋面巾纸去挤公共汽车。每当到了上下班的时候,童然才能真切感觉到原来这世界上的人很多。他们和自己一起呼吸着这城市的空气,行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在同行里体会她落寞的孤单。她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连公交车都挤不上去的女孩子了,那个能为她披荆斩棘的骑士已经被她赶走了,未来的路再难走,也只能自己努力地走下去。随着人潮挤上了公共汽车,童然艰难地往车里移动。漂亮的纸巾盒子任她怎么保护,也不可避免地变了形。她好不容易站定,望向窗外,车窗外夜幕已经降临,霓虹灯一直在闪烁,它们从不凋零,越发光彩琉璃。她记得在某一年某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上,有一个少年为她撑起的一片天。想起那个令她耳红心跳的声音在耳边叫着她的名字,“童然,童然……”想起那声音后满满的感情,想起那个被她丢掉的人。如今,相同的季节,相同的场景,只有她一个人。她被人潮冲得东倒西歪,狼狈的一个她,就这样孤独而努力地活着。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她希望老天把她的顾小炜还给她,然而,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突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那个人哭得好伤心啊。”有个很小声的声音在说。童然转过头看到一个小个子的女生怯生生地望着自己,见她看过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到一边去,和她身边站着的一个瘦高的男生对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刚才大概是她在和他说话。这对年轻男女身上穿着校服,一脸的青春,童然好像看到了那年的他们。童然下了公交车,在寒风里走二十多分钟,才回到公司。抬手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她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办公室里的温暖不但没有温暖她,反而将她眼睛里长久冰封的眼泪融化。她的悲伤被这寒冷和夜色扰动得不能停住,一边哭一边赌气地用着帮荣俊买来的面巾纸擦眼泪。别说,这面巾纸真是不错,不掉渣,有韧性,没有人工添加的香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最原始的木香。也真应验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公司里静悄悄的,同事们似乎都走光了。她觉得荣俊小时候肯定是受过什么非人的虐待,不然他做人怎么就这么苛刻呢?不过此时,她没有工夫去想他,她自己的悲伤还来不及安抚。用过的纸巾丢弃在桌上,很快就堆积成山。她并不想停止哭泣,她想把那些突然袭来的悲伤随着眼泪鼻涕一起挤出去。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是多爱那个人?先是为他死,再是为他一个人偷偷流泪到天明?”童然听出这声音的主人了,原来他真的没有下班。可是这个城市那么大,连一个容她哭泣的地方也找不到。这里不是她的地方,她不想待下去了。她打定了主意,准备收拾好东西辞职,离开这个变态的上司。童然没有理睬他,起身找来一个大纸箱,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你干什么?”荣俊问。“收拾东西,辞职。”悲伤让她的手脚变得不太利索,刚整理好的材料掉了满地,还被纸缘划破了手指。她恨自己这么没用,却也憋足了气要跟这个地方一刀两断。荣俊双臂抱胸,沉默地在旁边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荣俊终于无法再忍受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一把拉住她,“算了,今天再救你一次。”好像是一位迫于无奈出手拯救世人的无限慈悲的救世主。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感觉很温暖。但这温暖刺痛了她,曾经的顾小炜也总这样牵着她。仿佛把手交在他手里就可以放下所有的惊慌和难题。虽然是在这样的寒冷的天气里同样温暖的手,然而现在握着她的却不是那一双手。她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手牢牢地被荣俊包住,整个人被他拖着往停车场走。童然的悲伤成功地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惊恐,“同志,你这是要干什么?”荣俊喜欢开快车,大约是在国外待习惯了,回国的时候特意带回了一辆全尺寸的Escalade。他一直沉默着,直接把她塞进副驾驶座。童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扔进车里的。这场景很熟悉,好像她曾经也被人这样粗暴地塞进车里。但还没来得及细想,荣俊的车就冲了出去。从公司的停车场冲出来,荣俊一路加速,童然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一直往右摆,惶恐地大叫:“荣俊,你疯了!”“你不是活得不痛快吗?给你找找要死的感觉。”荣俊嘴角一扬,猛的一打方向盘,上了东二环,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横冲直撞。童然头皮发麻,脊背生凉,本能地让后背紧紧往后贴住座位靠背,大叫:“姓荣的,你真是神经病!你打算自杀是不是?就算咱们不想活了,路上的人还想活命,做人不能这么没有社会责任感!”童然很想去抓方向盘,但理智告诉她不行。这时候跟他抢方向盘真是自己往阎王殿里冲了。好在她的话终于起了效果,荣俊的车速渐渐变为正常。反正是要辞职了,她索性也豁出去。平时被他压迫剥削来的抱怨都一股脑儿地全撒出来了,“我说大叔,您一把年纪都活狗身上了?要死也不是您这样的死法。不想活了就去上吊、跳河、割脉,哪个死法都比你超速玩漂移强!您这要死还要拉上垫背的,这可不地道!我知道您就不是一个地道的好人,可也别拉我上您的车啊。死相多难看?别回头死了还连累我也没个好名声……”说着说着,童然就想起马丫来了。想起梦里的马丫,脑袋都给压扁了,脑浆流了一地。想起她说:“狐狸精,要死也别死得这么难看……”童然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荣俊一直沉默地听她聒噪,她突然的噤声让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童然不想让他看到她流泪的样子,扭过头看窗外。除了倒退的路灯,穿流的车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许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很好。“说完了?”他问。童然不理他。“下次我不希望再听到你叫我‘大叔’。”“难道叫你‘爷爷’?”童然赌气道。荣俊无可奈何地扶了扶额,“算了,你高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跟你这样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道理是讲不通的。”“我都说了要辞职了,以后也不需要您费劲跟我讲什么道理。”“你的档案我都调过来了,除非你以后都不打算找工作了。否则没我的批准,你不能辞职。”童然怎么都能从他话里听出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火大地瞪着他,“您这是报复社会么?那天你喝醉酒喊的那个姑娘到底怎么伤你的心了,让你这么阴暗?”荣俊侧头看了她一眼,阴恻恻地说:“你是不是还想试试这车漂移的感觉?我还没试过到220……”于是童然彻底噤声了。春节的时候李云又得了一个去迪拜度假的机会,要喊上童然一起去。童然却是害怕和她相处,只能推脱,“我们公司春节假短,去不了。”李云又开始唠叨,她原来的工作怎么怎么好,却跑去私企去被人剥削;又絮叨着这样的吃人企业总有一天她得给曝光了什么什么的。童然只好耐心地哄她说:“中国人过春节,人家老外又不过,对吧?”这个借口总算是把她敷衍过去了。今年是爷爷的第五年忌日,童学林春节时要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童然也借口推掉了。他们只当她还因为和顾小炜分手而心情不佳。自从跟顾小炜分手后,谁都能感到她的改变。开始是失魂落魄,现在是太过正常。谁都知道她爱着顾小炜,太正常的行为就是说明了她的不正常。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和她相处,生怕触及她的伤口。童然还爱他们,只是她自己知道,她害怕和他们相处。她接触过他们的内心最阴暗处,他们浑然不觉,但她却被冲击得厉害。童然对他们的爱,在感性之外,理性的一处破了一个洞。她需要时间去修补破碎的痕迹。她想,更重要的原因,是顾小炜也许会在春节假期回来,也许他们能在茫茫人海里擦肩而过,然后她能如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地告诉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也许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但这只是她的假想而已,她只敢在想象里勇敢。当时的她那样决绝,现在的她依然会决绝。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谁说过初恋就一定能白头偕老?恰好相反,初恋能走到最后的寥寥无几。她学着坦然。虽然她对他的爱,丝毫未减。大年三十那晚,童然自己做了一桌子的饭菜,和那个叫顾小炜的大熊一起欢度春节,看起来无比寂寞。她不敢打开电视,到处都是一派阖家团圆的景象,太容易照见自己的孤单。紧紧关上窗户,仿佛外面的火树银花不夜天都和自己无关。看不到,也就不会心烦。她没料到这时候荣俊的电话会打来,先是询问南亚环美集团的订房和日程安排都出来没有。童然只能无奈地跟他说:“都放着假呢,得等春节过后了。”意外的,他没有在此事上纠缠,却是突然问:“你在哪儿,这么安静?”“在家。自己吃年夜饭呢。”荣俊顿了顿,“一起吃吧,我也是一个人。”或许是瞬间走火入魔了,或许是窗外的万家灯火让她觉得太过寂寞了,或许是他声音里的疲惫……鬼使神差地,她居然就告诉了他地址。但是,刚说完她就后悔地直挠头。可是既然已经说了,终归是覆水难收。她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只好秋风扫落叶一般,把能藏的乱七八糟的衣服鞋袜都藏了起来。等待最是无趣,童然端着特意给流浪猫准备的春节大餐到了楼下。头发松散地抓成丸子头,裹着厚厚的羽绒衫,她在大厦的拐角处叮叮当当地敲击碗,呼唤她的那些宝贝食客。过了一会儿,几只猫们优雅地从阴影处走来。童然把饭放在地上,猫咪们不拘礼地走过来享用着它们的年夜饭。童然很想摸一摸那只叫“英俊”的猫,但是她知道她碰触它的回报,就是它的张牙舞爪。于是她一只一只地摸着其他的猫:“潇洒”“美人”“暖男”“都教授”“长苏”……荣俊走下车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景象:黯黑的高楼边,高挑散漫的灯光里,那个脸上挂着微笑的,把自己裹成白熊一样的寂寞女孩。她并没有发觉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没个停:“‘英俊’你这不对啊,未婚先孕啦!你们说说,谁是孩子的爸爸啊!”其他几只猫恍若未闻,无视她的责问。童然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怎么就没有一只猫站出来负责吗?我说‘英俊’啊,你以后怎么办啊,自己养孩子啊?”“英俊”终于停了停,仰首看了她一眼,“喵”了一声。童然很是喜欢它身上长长的软毛,蚬着脸打着商量说:“要不这样,你让我摸摸,你的娃本姑娘替你养了!”然而“英俊”回应她的却是鄙夷的目光。“英俊?”荣俊想,“这是在骂我呢?居然还是一只母猫的名字?”“这就是你那只喂不熟的猫?”荣俊说。童然侧过脸,仰头看他目光冷冷地望下来。她选择无视他的自傲,咧着嘴笑,“是啊,漂亮吧,要不你来摸摸?说不定看你长得帅,人家就让你摸一下,不都说异性相吸吗?”荣俊选择无视她混乱的逻辑,“抱歉,我没兴趣。”童然撇撇嘴,却不料他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过敏。”果然,过年了,人的脾气都好些。童然想。两个人并肩回到楼上。童然看见他手里提着一瓶红酒来,惯常冷峻的脸看起来有一点点的憔悴,不像平日里百毒不侵的样子。童然觉得这人一直把自己的脆弱和寂寞藏得很好,比她好多了。虽然她也强颜欢笑地生活,但每次笑的时候,她都觉得没那么难过。但是荣俊却是个连笑都很吝啬的人,他的笑只是因为礼貌,或者是要让别人难受。荣俊喜欢穿风衣,因为身段修长,他很知道自己适合的风格。脱掉风衣,里面是合衬的西装,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看来是刚从公司出来。荣俊的衣服每天送洗,他对衣服非常讲究,从面料到整烫,一丝不苟。如同对人一样严苛。童然想,难怪她女朋友甩了他,如果是她,她也受不了这样近乎偏执的挑剔。房间暖气开得很足,童然是个怕冷的人,脱了羽绒衫,里面就是一件宽松的毛衣,脚踩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活像一只兔子。她蹲下在鞋柜里翻了翻,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拿出了一双同款的毛茸茸的男士拖鞋。再舍不得还是要放手,反正那个人永远都没有机会穿了。童然努努嘴,“荣总,请换鞋。”然后把拖鞋放到他脚边。荣俊皱着眉头瞥了一眼眼前这双男士拖鞋,并没有要换上的意思。童然片刻后恍然大悟,没好气地说:“全新的,没人穿过!”这个说辞很让他心安,缓缓地换上了这双拖鞋。他看得出来,和她那双是一对。毛茸茸的,怎么看自己的脚怎么觉得滑稽。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今天怎么就会突然跑到她家里来?大约是来看她怎么难受的吧?他想。荣俊一进来就感觉到了房间的温度,他向来喜欢略略低温的环境,觉得低温有助于头脑的清明,所以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童然歪头看他。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还在脱衣服……这场景确实有点香艳了。童然干咳了两声:“我说,那个……大叔,您有这么热吗?”自从那次漂移之后,为了能让荣俊主动把她给辞退了,她私下里便叫他“大叔”。当然,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工作场合还是谨守规矩。童然知道荣俊这种闷骚型孔雀男其实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的。她如此称呼他,无异于喊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阿姨”一样的令人不快。但是荣俊对于她这样的讽刺却意外的宽容。荣俊解开了领带,把衬衫上面三粒扣子解开,露出一片惹人遐想的肌肤,“大侄女,你是故意把房间弄这么热的吧?”……童然感到头疼。“呃……我这就关掉。”对于这样内心邪恶的人,果然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推断他。荣俊在她房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所及都是照片。墙上的照片仿佛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从青涩年华规规矩矩的合影开始,到后来相拥相吻、扮着鬼脸,夸张肆意的笑容,是她和顾小炜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仿佛仅仅记在心头还不够,还要放到眼前日夜复习。睁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是他。从客厅能望见卧室里宽宽的双人床的床头上挂着她和顾小炜的婚纱照。没戴眼镜,复古的欧式盘发点缀着满天星和发饰,雪白的婚纱把她的曲线勾勒得完美,于清纯里显现出一丝风情来。童然看到他盯着照片看,有些局促。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心里却是害怕他说出什么叫人难堪的话来。但荣俊却出奇的安静,居然没有发出任何的“感想”,这很让她意外。童然以为他又会用不屑的眼神给她一瞥,但是没有。他突然悠悠地说:“都过去了,何必还这样时时折磨自己?”这话温柔得让她有些意外。但这温柔还没过去,他的眼神落在被子的一角。“童然,我觉得,你的品位很有问题。”童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那没来得及洗的内衣突兀地躺在床边,刚才手忙脚乱的,没有隐藏好。“跟你有毛关系!”童然脸红,赶忙爬过去把内衣重新压到被子下。荣俊微微笑了笑,回到餐桌边。突然造访的男士让她觉得拘谨。童然忙把那个大熊拿开放到床上。“地方小,不好意思。跟您家没法比,您随便坐吧。”春节,这个阖家团聚的日子,她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是和这么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过,这怎么都算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荣俊看了看餐桌上的菜,甜品、硬菜、小炒、汤,大大小小摆了九盘,可能取的是长长久久的意思。童然煮的东西大部分口味重,她喜辣,他喜欢清淡。为了照顾他的胃口,童然只好又给他弄了盘清淡的菜。荣俊在他想要绅士的时候,还是非常有风度的。难得没有任何挑剔,扫光了她特意煮的菜。并不是多么出色的美味,不过是家常小菜。但“家常”二字于他是怎样的难得?从很小开始他就在外头吃饭,母亲自从知道父亲的事情后再也无力亲自下厨。他早已经习惯了餐馆里浓浓商业气息的饭菜。面前这一桌从狭小厨房里一盘一盘精心做出的菜是他生命欠缺良久的。他怎么都没想到,给予他这一份家常味道的,会是她。童然咬着筷子,看着光溜溜的盘子感慨:“大叔,您可真给面子啊。”荣俊轻轻擦了擦嘴,“你手艺不错。我在考虑以后要不要请你做厨娘了。”然后给了她一个微笑。这算得上是童然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他给的第一个从心底而来的微笑。他的笑容不算阳光灿烂,但是却很……性感。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童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算什么。那菜寡淡得很,要不要尝尝我的火爆肥肠?”童然夹着一段油光锃亮的肥肠在他眼前晃了晃。荣俊皱了皱眉头,表示了他的厌恶。童然嘿嘿笑了笑,“就知道你不吃。你可真算得上性功能不全了。”这话赤裸裸地惊到了荣俊。看着他的表情,童然才幡然醒悟,她怎么能说一个正值壮年的雄性动物某些功能不行,尤其是他这样孔雀一样自傲的男人。于是忙解释道:“哎,别误会啊,古人说‘食色,性也’,你这人吧,只爱色,不爱食,那可不是性功能不完全。”荣俊被嘴里的酒呛得咳嗽了好一阵,“童然,就算你不是淑女,你就不知道装装吗?”童然长叹一声,“装得累了,不想再装了。彪悍的童然,不需要解释。”然后又是没心没肺地一笑。童然又夹了一条肥肠到他面前,挑衅地说:“真的不想试试?补全你的性功能?”然后得意地望着他笑。她正笑着,荣俊突然张开嘴把肥肠吃到嘴里。她看着空空的筷子,一时有点发懵。激将法怎么这么好使?荣俊眉头紧锁地慢慢嚼了几下,好像在很小心地品味着。然后嘴角渐渐扬起,“味道不错,就是辣了点。”十分钟后,她就后悔了。她最中意的肥肠被荣俊全部扫荡了。连带着油汤,都被他倒进碗里拌饭了。童然咬着筷子说:“大叔,您从小锦衣玉食的,没吃过这个吗?”“吃什么?我刚才吃的难道不是阿拉伯羊排?”童然扶额。算了,你就自欺欺人吧。吃到一半,童然才突然想起来,“哎哟,忘了拍照了!”于是忙翻出手机对着残羹冷炙挑选了角度拍了几张,然后想了想,说:“大叔,手借来用一用。”荣俊不明所以,本着沉默就是默认的道理,童然跑到他身边拿起他的右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咔嚓”照了一张相。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她的手小小一只躺在他的手里。不是第一次握她的手,却是第一次被她握住,他的心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那撞击的余响还未结束,她的手便抽走了,于是手心骤然冷却。童然低着头认真地在手机上打完字,然后笑嘻嘻地说:“谢谢啦。”酒足饭饱了,童然站起来整理桌子碗筷。趁她不注意,荣俊打开手机,点开她的微博,几张饭菜的照片,还有一双交叉相握的手的照片,下面配的字是:“和老公的年夜饭,要天长地久哦!”或许女人都一样,能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自欺欺人地活得很好。他默默地把手机收好。童然把碗筷收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正打算洗碗。荣俊却走了进来,挽起袖子,“我来洗吧,你去擦桌子。”童然虽然觉得惊讶,倒没跟他客气。她喜欢做饭,却真的不喜欢洗碗。等到桌子擦干净了,转回厨房的时候看见人高马大的荣俊姿态闲逸地慢慢洗着碗。荣俊没料到,虽然她房间凌乱,厨房却很整洁,井井有条,看得出是精心收纳整理过的。洗了一半,洗碗液用完了,他转身问她:“还有洗碗液吗?”童然眨眨眼,有点后悔让他洗碗。明明还剩不少洗碗液的,几个碗就用光了?但谁干活谁做主这个道理她还是很懂的。于是点点头走到橱柜边,踮着脚去开吊柜。洗碗液放得靠里,她够了几次没够着。正想去搬个凳子过来,荣俊却走到她身后,一伸手就轻松碰到那些瓶瓶罐罐。厨房不大,容纳两个人已略显局促。他若即若离地贴在她身后,透过那层薄薄的毛衣,童然能感到他的体温传了过来。“哪一瓶是?”他显然迷失在一排排的瓶子里。童然这才想起来她的洗碗液都是买的大桶自己再分装的,上面没有字,难怪他不知道拿哪瓶。但这时候她想的却是家里的暖气果然还是开高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热?于是骤然转身想要离他远一些,却没想到转过来的姿势更加叫她不自在。因为等不到她回答,荣俊双手扶住吊柜的门,垂目去望她,眼神里是满满的探寻。近在咫尺的呼吸,似乎只要呼吸再重一些就能让彼此贴合。童然心虚地移开目光,从他胳膊下钻出来,靠到厨房门边,“上面粉红色液体的都是,你随便拿一瓶就行。”白色衬衫的袖口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段小臂。皮肤是蜜色,灯光下闪着健康的光芒。他一周有三天是要去健身房的,肌肉匀称的小臂有着漂亮的线条,这一点和顾小炜很像。常一丝不苟的头发大约今天没有打发胶,蓬蓬松松地搭在前额。他的表情很认真,对着碗,如同对着办公室里的文件一样。荣俊身高和顾小炜相仿,童然呆呆地靠在厨房门边望着他的后背,鼻子突然酸涩起来。为什么不是顾小炜呢?她多想再抱抱他。童然深吸了一口气,扭头走回客厅。打开电视机,春晚热闹的歌曲猛然冲进了屋子里,窗外鞭炮声隐隐在耳边,顿时也有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荣俊洗好碗走出来,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快要到十二点了。童然把窗帘拉开,暗夜被一朵一朵的烟花照亮。他们等着十二点的钟敲起。“10、9、8、7、6、5、4、3、2、1……”童然把大熊搂进怀里。望着窗外鞭炮和礼花齐放,打开窗户,冷风忽地全都灌了进来,刺得鼻子酸酸疼疼的。童然双手拢着对着窗外大叫:“顾小炜,新年快乐!”带着浓浓鼻音的叫喊声那样大,但还是被淹没在了爆竹声里,寻不到一点点踪迹。荣俊靠在窗边,皱着眉头看着她。这是李云的女儿,却完全不是他曾经想象的样子。“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童然伪装的坚强总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她侧过头,擦擦眼泪。她在他面前流过太多次眼泪了。荣俊难得沉默,静静递了纸巾给她。团圆的都市里,两个寂寞的人。她红着眼睛的模样,让他心底莫名的一片柔软。她把下巴埋进毛茸茸的大熊里,露出一双微微红肿的大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烟花盛开的地方。“要不要借个肩膀给你?不扣你工资。”他觉得他今天真是发了慈悲心肠了。童然转过头破涕为笑,擦着鼻涕,浓浓的鼻腔说了一句:“讨厌!”原来她撒娇的声音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好听。几十年如一日的《难忘今宵》快要唱完了,鞭炮声也渐渐小了下去。新的一年又要来了。荣俊从大衣口袋里取了一个锦盒和一个红包,然后拿给她。“新年快乐”四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说了一句“给你的”。童然受宠若惊,“我以为今年没长辈给压岁钱了呢!”“童然!”荣俊对她一再拿年纪说事儿有点发毛。童然笑着讨好他说:“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不是长辈,是前辈行了吧。”然后转移话题,“有红包还有礼物呀?”她把锦盒打开,是条项链。玫瑰金的细链子,缀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她很喜欢,说了声“谢谢”。荣俊发现她的话越是少的时候,越是真话,越是话多的时候,越是在乱讲。他知道她喜欢,但是她却没把项链取出来戴上,而是合上了盒子。空气一时变得有些尴尬。他没说要走,她刚收了礼物更不好意思下逐客令。春节联欢晚会也放完了,好像也没有了共同的娱乐活动。“你要不要看电影?”童然打破宁静。她走到电视机柜边盘腿坐下,拉开抽屉,满满的一抽屉都是CD。“我收了好多碟呢,都是有些年头的了。周星驰的你看不看?所有的我都有。好多老片子现在想买可都买不到了呢。”她翻给他看,一脸的扬扬得意,言下之意是:这些特适合喜欢怀旧的大叔。这些电影都是她和顾小炜一起看过的,这些歌都是和顾小炜一起听过的,所以每一张都是他们的回忆。荣俊也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随手翻了翻,“我觉得你应该推荐一点更适合我品位的东西。”童然撇撇嘴,“好好好,你有品位,你有格调,那看莎士比亚?BBC全套我都有,咱们要不一起看个《血海歼仇记》?”荣俊的眉头挑了挑,“大过年的打打杀杀不吉利,我觉得应该看《驯悍记》……”说她是悍妇呢!童然恨得牙痒痒。忽然他抽了一张碟出来,“你和顾小炜还喜欢看这个?”童然瞟了一眼,是《廊桥遗梦》。“不是,好像是我妈的,我不小心带过来了。”然后她从他手上拿了下来,自说自话一样,“怎么跑这儿来了,难看死了。”说着随手扔进了垃圾篓里。这碟是她买的。她一度曾经试着去了解那些在婚姻之外遇到爱情的人们,试图说服自己去原谅李云,但是她知道到现在为止,她都做不到。他们最后还是看了《血海歼仇记》。当泰特斯在说“纵然我们彼此相怜,谁都爱莫能助,正像地狱边缘的幽魂盼不到天堂的幸福一样”的台词的时候,他侧过头去看她,她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道她梦里梦到了什么,眉头蹙在一起,把那个叫顾小炜的大熊搂得紧紧的。这个睡姿他很熟悉。他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虽然是睁开了,却还带着混沌。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荣俊,又看了看电视机,然后笑了一下,把自己缩进毯子里,口里呢喃了一句,“少喝点。”这熨帖到他心底的劝慰,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童然许的愿没有实现,这个春节,她没见到顾小炜。她想,也许他们的缘分真是用完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