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结束,操场集合之后,队伍都散了。阮昭心里一股失落久久挥散不去,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上午八点半。她扭头看见卧室那边的阳台上,被晾晒着的那件外套,在风中摆动着。手机上已经来了台风过境的提示,但操场上奔走的人群让她并没有感受到降温的感觉,反而生出一种青春正好的感触。休假的最后一天,得回去了。阮昭没有再赖在这里的理由,主人都不在呢。她靠在窗边滑手机界面,正欲问许煜自己的车停在什么地方。她正欲发消息,房间门被敲响。在得到门内的人的回应后,一颗小脑袋瓜子探进来,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生。阮昭认得他,之前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阮医生,你起床啦,早饭想吃什么?”男生笑起来,眉眼弯弯。“什么都行,是去你们基地的食堂吃吗?”阮昭问。“对。”在得到肯定答复后,阮昭快速地换了鞋:“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正是饭点,食堂里人头攒动。方一惟领着阮昭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少人纷纷侧头看过来。这个基地男生居多,大家都对阮昭好奇,但碍于纪律不敢多起哄,唯有把希望寄托在跟许队长关系亲近且说话不经过大脑的毛头小子身上。这可把方一惟得意坏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在人堆里,目光里写满了“看到了没,我没说错吧,这是嫂子”。阮昭没察觉到什么,她低头剥着颗茶叶蛋,有意无意地试探:“你们队长出去了吗?”方一惟点头:“嗯,凌晨他被借调到一队出任务去了。原本定了他去航展当媒体区的发言人,但这个点他还没有回,应该还没处理完毕。”阮昭愕然,凌晨?那许煜几乎一夜没怎么睡?她垂眸,跟方一惟闲聊。“你们老大有女朋友吗?”阮昭问。“没呢,光棍儿一个。”方一惟正说着,手臂被身边的人撞了下,那人低声说:“你怎么这么‘直男’呢,你应该说,追求队长的人很多,挑眼花了都挑不过来。”方一惟抿抿嘴,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找补,阮昭闻言笑了一声。方一惟被揶揄得脸色不好,瞪了付刚一眼:“你光情商高了,别的地方也没见长啊。”“你指什么?”“上次负重跑,你不也没跑过我。”“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什么时候都一样,要不咱现在比比。”“比就比,你就说吧,负重多少斤?”“五十斤怎么样?”“行啊,没问题。”阮昭一下被整蒙了,盯着对面拌嘴的两人。周围正在吃饭的人也欢腾一片,纷纷做起啦啦队来:“走啊,去操场练起来。”“嫂子,你先吃着。”方一惟两口将碗里的面吃完,噌地站起,被簇拥着上操场了。阮昭伸着脖子从窗户看过去,一群年轻小伙个个面带笑容。看着他们在操场上奔跑流汗,她不禁笑了,许煜知道自己带的这群孩子这么幼稚吗?阮昭在食堂吃完东西,下楼的时候方一惟刚好回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俊朗的面容泛着红光:“嫂子你不会介意吧?队长走的时候叮嘱过我,一定带你吃了饭再回去……”方一惟的称谓像一片细小的绒毛在阮昭心上划过,阮昭没有纠正。“你赢了吗?”“当然。”方一惟脸上挂着喜悦的笑,连阮昭都被感染到了,说:“我请你吃水果,走吧。”“基地里没有卖的。”方一惟挠挠头,“下次,我去医院找你吃。”阮昭好笑:“哪有人诅咒自己进医院的。”“嫂子,那个……他们瞎说的,老大不是那样的人。”“嗯?”“真的,我不说假话。他很正直很善良,就是个性有点‘轴’。”阮昭抿唇:“你做形象代言啊?”“我没,哎呀,我说不好了……”男生以为出了错,急得抓耳挠腮。“我知道了。”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有个穿着制服的男生朝两人跑过来,喊着:“阮医生。”阮昭眯眼看过去。男生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她面前:“不好意思啊阮医生,我们这边有点事,需要您帮一下忙。”阮昭点头。猜到是急事,在一路小跑的途中,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东海附近一户渔民的孩子跟同伴打赌失败,一大早独自一人开船出海去了。家人晚上到家才发现孩子不见,报警之后附近街道派出所因为警力有限,才寻求紧急救助。时遇暴风天气,救援团队利用无人机寻了数次终于在东海边一座无人居住的小岛上发现停靠渔船的踪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的身体状况是所有人担忧的问题。正是这点,需要阮昭的帮助。“受近日恶劣的天气影响,东海海域上事故频发,导致随行的医护人员紧张,所以此次救援飞机上只有一位实习生,实战经验很少,所以我们请您过来做远程指导,以防突发情况发生。”阮昭点头,对面前这位指导员说:“不用客气,你叫我阮昭就行。”“好。”指导员脸上闪过一抹微笑,随后神情冷峻地跟边上的人吩咐,“将现场情况转播到大屏幕。”随后他对着对讲机问,“许煜,你那边情况怎么样?”阮昭扭头,屏幕的画面延迟了两秒后,许煜严肃的脸出现在画面中。“已经发现孩子的踪迹,但目前风暴太大,无法探查岛上的情况,飞机贸然停靠可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我会在索降之后先行探查。”“好的,你注意安全,有问题随时汇报。”阮昭顺着镜头俯瞰整座岛,此时雾气迷蒙,只能看清一点轮廓。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种救助现场,从许煜带好装备从高空索降开始,她一颗心便提到嗓子眼儿。这样的他,她从未见过。过去的许多年,他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她一无所知。她只看到他提起自己的职业时,以及在救人过程中的眼神,极为坚定。“岛上的气温-5℃。”许煜在负重前行中汇报着情况,他的声音略低,很平稳,“目前没发现野兽的踪迹。”岛上天气忽然巨变,狂风大作,一时之间几乎快将人吞没。前方有坍塌的痕迹,但许煜的脚步没有任何停滞。阮昭眼睛紧盯着屏幕,心里没由来地恐惧。怕许煜出事。时间过去半个小时,没有找到孩子的行踪。如果再拖延下去,救援人员很可能会产生失温反应。指挥室里的气氛凝重起来。“如果有身体出现僵硬的情况请大家暂停前行,原地休息会比较好。”阮昭对着对讲机提醒道。许煜听出阮昭的声音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身后的队员,果然已经有人支撑不住。他看向雾气缭绕的山林,安排好队员,决定独自一人去寻找。他看向无人机,只是淡淡一眼。她也看着他。军绿色的冲锋衣,被雾气打湿的黑发,有点胡楂但不显邋遢的脸庞。明明相隔数里,她却觉得两人之间近在咫尺。某种感觉悄然滋生。又过去十五分钟,许煜终于发现孩子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再循着被踩过的荆棘丛寻找,发现前方有个山洞,而孩子晕倒在洞口。许煜跪在地上听他的心跳,随即说道:“他还活着。”说完,他跟后面的队友传递了信息。指挥室内所有人的脸色都缓和了些。“但是孩子的意识模糊,体温——”他测了测,“34℃。”“已经是重度失温状态。”阮昭接过话,“将患者转移到背风口。动作一定要轻缓,用保温毯将患者和地面隔离。做心肺复苏时,必须是在确认脉搏和心跳已经结束的情况下才能进行,否则适得其反。有可以提供热量的物品吗?”“有。”许煜答。“将其放在孩子的颈动脉和腋窝的位置,帮助他的身体回暖。”……实习医务人员在阮昭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急救工作,孩子的体温趋向正常。“谢谢。”许煜对着对讲机轻声说了两个字,随后带着队伍进行转移。画面就此中断,阮昭放下对讲机,才发现手心出了很多汗。指导员松了口气:“阮医生,今天谢谢你。”“不客气,能帮助到大家是我的荣幸。”她礼貌地回应。当她亲自接触到急救,才知道这些人都有多伟大。而这项工作,许煜已经做了很多年。跟许煜重逢之后,阮昭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忙着看诊、值班。她休了两天假,上班后工作多得堆成山。阮昭在大学主修儿童心内科,这个科室在国内一直是个缺口,再加上儿科医生本就小众,导致阮昭在科室一直是香饽饽,几个老教授最爱找她做一助,因为她冷静胆大,同时又心细如发,让人放心。早上一连两台手术,阮昭刚回到休息室换衣服,冯筝端着杯白开水走进来,等她穿好衣服后递给她:“你累坏了吧?”“还行,连轴转做手术的时候,人不会累,只觉得亢奋。”阮昭笑了笑。“你啊,工作狂。”“走吧,我请你吃午饭。”阮昭拿了饭卡,拽着冯筝的胳膊往走廊外走。一路上遇到几个认识的病人家属,跟阮昭打招呼,阮昭点头回应。到了食堂门口,她们正碰见也去吃饭的路可燃和外科的几位同事。几个人约着一起,阮昭没拒绝。自从上次约好去看飞行展,阮昭莫名去飞行基地过了一夜之后,她跟路可燃好长时间没说过话。她猜得出来,路可燃心里憋着气,但又不好当着同事的面面红耳赤地责问她。“你们要吃什么?”路可燃快步走向窗口,询问众人。一个同事看了看,随后说:“就来碗牛肉面吧。我北方人,米饭吃不习惯。”“好。阮昭你呢?”路可燃转头看向阮昭。阮昭随意指了个菜,亮了亮手里的饭卡:“我自己买吧,带卡了。”“哪能让你花钱,我来吧。”路可燃抢先刷了卡。冯筝耸了耸肩,跟阮昭面面相觑。“我们好像跟她也不太熟吧?”冯筝小声嘀咕了句。几个人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后,阮昭低着头在微信上把饭钱给路可燃转了过去。路可燃面上含笑,一边吃饭一边跟几个女生闲聊。而收到转账后,她脸色不太好看。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她用勺子狠狠戳着一碗烤肉饭。有同事问:“阮医生假休得怎么样?”阮昭回答:“还行。”“飞行展好看吗?”“别提了,阮昭都没去。”路可燃找到机会插了句嘴。阮昭点头:“我那天喝醉了,是许队长送我的。”“那可惜了。许队长,哪个许队长?”“就是飞行救援队的那个许队长,还能是哪个。不对啊,许队长是路医生的男朋友,怎么送……”另一个同事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多嘴了,突然止住。只是这话中断得奇怪,平白让人多生了几分遐想。“许队长不是我男朋友,”路可燃摆摆手,“其实就是认识的人。之前我们见过几面,叔叔有意撮合,没谈成。阿昭,那天晚上你睡在哪儿?”“就随便找了个旅店,我没带身份证,是许队长帮我开的房。”“你俩住一块?”“没,开完房他就走了。”有女生在的地方就有八卦,阮昭面不改色地说了个谎。路可燃笑了,还以为许煜对阮昭有什么想法呢,这样看来,也不算什么。她乖巧一笑:“这么说来许队长还是个正人君子。”路可燃试探这么久,就是为了阮昭这几句解释,看来是真的对许煜上心了。阮昭笑了笑。路可燃虽然被人叫空降兵,但她的家庭背景还是很不错的,加上人长得也不差,跟许煜也算郎才女貌,挺般配的。她嚼着青菜看向窗外,楼下的几棵杨梅树长得极好,时节到了,阳光下,果实泛着殷红的光泽,让人口齿生津。“那树是医院种的吗?”阮昭踢了踢坐在对面的冯筝,小声询问。“是啊。这片空地属于咱们科室,之前本来要种樟树来着,还是顾主任建议不如种果树,还能解解同事们的馋。”阮昭“哦”了一声,快速吃完饭,端着餐盘出去了。等人走远了,路可燃才有意无意地问冯筝:“冯医生,阮医生是单身啊?”冯筝莫名其妙地扫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没。”路可燃尴尬地笑了笑,“就看她平时挺直爽的……”路可燃话说到一半,被冯筝打断:“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直爽就要单身啊,什么逻辑?”冯筝最见不得背后议论朋友的,懒得再待下去,离开了。余下的人悄悄地对路可燃说:“听说儿科的顾主任对阮医生挺好的,两人八成是在谈恋爱呢。”上次任务结束之后,许煜被邀请去沿海附近的学校进行急救知识演讲,回飞行基地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有事去救援总部,顺便取车。主任徐铭刚开完会回来,见许煜坐在办公室等着,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倒了杯水刻意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狠敲了下,随后去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车钥匙扔给他:“你还知道过来。”许煜抿了抿嘴,淡淡一笑:“我要是再有钱点,可能就不来了。”“正好,我有事要交代你,省得去你们基地跑一趟了。”“什么事?”“电视台有一个紧急救援类的公益节目,想给市民普及一下常识,咱们部门得出一个人,我思前想后,这个活得你来接。”“让方一惟去吧,他年轻外形也阳光,效果应该比我好。”“我知道你不爱上电视,但这是任务,又关系着咱们基地的脸面,交给小孩子我还是不放心。这样,你先上一期,后续我再跟电视台商量,替你下来。”徐铭见许煜有所顾虑,劝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以前咱们总说不要过度曝光,但我觉得应该让大众多了解咱们这个职业,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注入进咱们的队伍。”“那行吧。”许煜点头。“这就对了。我听说,这次节目电视台是想让咱们跟君合医院做个联动,说不准小路也在。”徐铭补充了句。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徐铭坐在许煜对面,双腿交叠,头靠在椅背上,问他:“你考虑得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到底有没有戏?”“你说谁?”许煜答得模棱两可,徐铭不耐烦了:“怎么给你做个媒人这么难呢?下次有这种活,天王老子请我,我都不干。哎,不对……”徐铭想到什么,眯着眼睨他,“你这态度有猫腻啊,到底看上谁了你说?”许煜耸耸肩,没说话,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晃着钥匙圈出了办公室,留下徐铭在办公室愣神。外面阳光笼罩,许煜信步走在操场上,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黑色的橡皮筋。款式简单,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他在脑海里思索是什么时候揣进裤兜里的,大概是昨天晚上想还给阮昭,但不知怎么就忘了。许煜站在太阳下走了个神,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是两条信息。其中一条——“小舅,我来海东啦!不肖外甥女池樱敬上。”许煜这才想起来,马上要暑假了,小丫头大四结束说好要来这边实习,这阵子他太忙,把这茬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要到处乱跑,回家等我。”许煜编辑好微信,点了发送。另一条消息的发信人是方一惟,内容是一张照片。许煜放大看了看,照片里是几箱水果,少说也有七八个品种,放在一块琳琅满目,让人不得不怀疑是谁把水果店给运来了。方一惟:“老大,嫂子寄了水果过来。”许煜:“谁允许你乱叫的?”方一惟:“人家阮医生默许的啊。”许煜无语地关掉手机,径直走去停车场。半个小时后,他回到基地。宿舍门口人挨着人,挤成一个小圆圈,探头探脑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见许煜远远过来了,他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收起八卦好奇的表情。付刚小跑着过来,微笑:“阮医生单独给你寄了一个箱子。”“一个个的都不训练?”许煜肃着脸。付刚闻言站直了身子,冲队员们使了个眼色。等人都走了,许煜才将地上的箱子抱起,开了宿舍门,走了进去。他叉着腰,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纸箱,心想这又是什么,犹豫着要不要开,随后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默念着,还能是炸弹不成。他将箱子上的胶带撕开,揭开箱子,里面全是杨梅。果肉丰满,看得人心动。许煜想起来,读书的时候他时常带家里做的腌渍干梅去学校。他那时有胃病,家里有个学中医的亲戚给的方子,用中药浸泡腌渍杨梅,没想到味道却很好,每次带去教室都被同学当成零食瓜分得一干二净。许煜拿了几颗杨梅去洗手间洗干净,咬了一口,酸的。他缩了缩脖子,发现队里几个小伙子正伏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盯着他。许煜清了清喉咙,对着门外的人说:“别在那儿杵着了,进来吧。”“队长。”被发现的人一个二个都不太好意思。“想吃?”许煜亮了亮手里的杨梅。方一惟点头,随后又摇头:“不敢。”许煜有点好笑,伸手递过去:“自己拿吧。”方一惟咬了一口果肉,顿时酸得深吸一口气:“好酸啊,老大你怎么吃下去的?”“是啊,老大,你是不是得罪阮医生了,她要谋害你?”“酸吗?”许煜背过身后,将箱子里的杨梅精心打包放进冰箱,“我觉得还好吧。”队长这是训练咱们的味觉?又或是,恋爱中的人吃什么都是甜的?阮昭收到方一惟信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不用值班,正好顾合一约她去家里吃饭。医院传闻顾主任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阮昭对于美食没有抵抗力。还在楼梯口,她便嗅到鱼汤的香味。顾合一将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便见男人腰间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谁能想到人人尊敬的顾教授,关起门来日子竟然过得这么朴实。阮昭在玄关换了鞋,顾合一端着一个乳白色的砂锅出来冲她笑了笑:“来了。”“要我帮忙吗?”阮昭跟着进了厨房。顾合一低头在砧板上切着一个小青椒,头未偏,说:“你把碗里切好的葱花撒上吧。”阮昭“哦”了一声,正要行动,被顾合一叫住,他笑着提醒:“你洗手了吗?”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打开水龙头洗手:“我差点忘了这个流程了。”顾合一语气温和:“知道你在家不做饭,我给你多炖了点汤,等下打包带走。”“顾老师最棒。”阮昭轻呼,“这要是评比对下属最好的领导,你应该是冠军。”“能不能别老叫我领导,我大不了你几岁。”“男人也这么计较年纪吗?”阮昭拿了碗筷,去电饭煲里盛了饭,坐在餐桌前等顾合一过来。顾合一解了围裙,坐到阮昭对面:“当然,谁想变老。”阮昭笑着喝了口鱼汤,美得简直要升天了,再看桌上其他几个菜,全都色泽清亮,卖相不错。顾合一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但做得一手好苏菜。据说他是读大学的时候被女友影响,口味偏清淡。“嗯,好吃。这几个菜也给我打包一份吧。”阮昭点了点几个菜,一副毫不客气的模样。“行啊,但我怕你没有东西热。”“我家有锅的。”阮昭强调了一句,“虽然我在家不做饭,但是餐具还是买了。”“为什么?”“做装饰还行,显得我这人特有烟火气。”顾合一轻轻笑了。阮昭能来君合,也是顾合一一手促成。她跟顾合一在一场医学论坛上相遇,因为有着相同的理念加上同为老乡而熟识,最后她在他的介绍下来君合与他同事,是上下属关系,也是好友。“假休得怎么样?”“还行,遇到个老同学。”“没了?”“没了。”阮昭将一大口鱼汤咽下,打趣,“领导是觉得我工作不饱和还是咋的,非得有闲工夫去发展别的故事。”顾合一听阮昭说完,隔了片刻,才放下碗慢慢说:“你这个年纪不谈恋爱才是怪事。”“时刻准备着为医学事业奉献一生。”阮昭做了个握拳的姿势。“阮昭……”顾合一欲言又止。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方一惟发了一张照片过来,镜头里被杨梅酸得皱眉的男人被抓拍得恰合时宜,阮昭忍俊不禁。顾合一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在职场上,她沉稳冷静,话都说得很少,而此时她偷笑的模样却像个干了坏事得逞的小姑娘。“怎么了?”顾合一不禁发问。“没什么。你刚想说什么?”阮昭放下手机抬眸。顾合一将刚要说出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十指交叉放到桌上,说:“院里今天下发了文件,有档电视节目需要我们科室派人参加。”“什么节目?”“有关紧急救援的。你知道的,以前这些都是急诊室那边派代表。但这次不一样,节目属于公益普及。目前国内呢,对于少儿急救这块还很薄弱,尤其是对于很多留守儿童家庭来说,非常重要。”阮昭点头:“我同意。”“所以啊,你偷摘了院里的杨梅,今儿又吃了我亲手做的饭,得还。”顾合一微笑。“你让我去?”顾合一点头。锅里的鱼汤还在加热,乳白的汤汁不断翻腾,整个餐厅溢满了香气。阮昭挑眉:“敢情是鸿门宴啊。”顾合一正试着说服她:“这件事很有意义。”“什么时候开始?”“还有几天,你可以准备一下。”“行。”阮昭答应了,站起来拿好顾合一给她的打包盒往玄关那边走,“我发现你一谈公事就严肃得像个小老头。”“这就走了吗?”“不走还留在这儿过夜啊,小心明天传到医院去院长找你谈话。”她调侃完,又嬉笑了句,“我得早点回去敷个面膜什么的,都要上电视了,可不得好好整整我这张脸。”顾合一平时很严肃,被她一逗,这下也憋不住笑了一下。高跟鞋的声音在门被合上之后渐行渐远,顾合一还站在玄关,直到玄关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昏暗中,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不介意的。”话说得突兀,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顾合一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阮昭下了楼走出小区。路灯照得地面很亮,道路被人打扫得很勤,一点纸屑也没有。阮昭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缓步走着。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她面前掠过,随后打了双闪,停在她不远处。下一秒,车里的人按了下喇叭。阮昭狐疑地走过去,驾驶位的车窗摇下来,露出魏劭行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车啊,正好顺路。”阮昭笑了笑,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坐了进去,这才发现后面坐着个小姑娘。她一边关上车门,一边用口型问:“谁啊?”魏劭行看了眼后座的小姑娘,笑着跟阮昭介绍:“池樱,这次来我们科室的实习生。”“A大的。”他补充了句。阮昭惊叹了下,由衷地赞了句:“厉害啊。”小姑娘一点也不拘谨,谦逊地说:“我也只是擦分而过,运气。”魏劭行指着阮昭介绍:“你叫学姐吧,阮昭,这位大神当年是最高分考入你们学校的。”池樱惊得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这名字至今还保留在学校风云人物栏里。“学……学姐好。”阮昭笑着扫了眼那张年轻得可以滴得出水来的脸,对魏劭行说:“自家小妹妹,你可对人家照顾点。”池樱赧然:“我保证不给学校丢脸。”看着后座小姑娘正儿八经的模样,前面两个人都忍俊不禁。车很快下了高架,驶进一条辅路。“魏老师就到这儿停吧,我走回去就好了,不远。”池樱出声。“行。”魏劭行找了个地方停了车,叮嘱着下车的池樱,“注意安全啊。”池樱回头看向副驾驶的阮昭,挥了挥手:“学姐再见。”他俩就坐在车里等着小姑娘进了前面一个小区,才放心地往回开。车驶过市中心,阮昭突然没由来地笑了声。魏劭行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听人喊学姐喊傻了?”见阮昭没接话,他又说了句:“早知道我让她叫你老阿姨了。”阮昭白了魏劭行一眼:“呸。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没礼貌。”“对了,你刚出来的那条路,不是医院啊,你去哪儿了?”“顾主任请我吃饭。”魏劭行偏了偏头:“有情况?”“扯什么呢?”“顾合一喜欢你,全医院都差不多知道,你就没点别的想法?”“我们是同事关系,你少在前面乱加修饰词。我跟他不是一路人。”“阮大姐,你再挑就该彻底奔四了,别说你家里人,我都替你着急。”阮昭低头:“那种一眼看到头的日子不想过,我想要找的人一定要我心甘情愿的。”不知为什么阮昭眼前浮现出许煜的脸,时间的磋磨也不灭眼底的少年气。她将车窗摇下来,风呼啸着灌进车内,打在她的脸颊上。她想大概风再大一点,就能够将她脑海里的那点火苗给吹灭了吧。公益节目的人选敲定了之后,节目组的编导便风风火火地拉了个群。许煜会参加这个节目,阮昭一早就知道的,但突然跟他在一个群里,阮昭还是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俩连手机号都未交换过,网络一下子让两人距离太近了。她点开许煜的头像,是一条边境牧羊犬,照片里他只有一只手出镜。阮昭看了会儿,退出来,手误不小心点了他头像两次。“我拍了拍FLY.R。”这又是微信新出的什么鬼功能啊,阮昭试了半天怎么也撤不回,情急之下,她宛如石化般蹲在床边。阮昭值完夜班腰酸背痛地回了宿舍,点开手机,居然有来自FLY.R的好友邀请,心跳不由得加快。她通过了申请。FLY.R:?阮昭愣神,啥意思?看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FLY.R:什么事?阮昭:没,点错了。FLY.R:哦。隔了一会儿,许煜又发了一行文字。FLY.R:谢谢你寄的杨梅,我做成了酱。他配了张图片。阮昭点开图,红色的果酱用密封盒装好了。她弯了弯唇,笑了。阮昭:你喜欢就好,不客气。话题终止到这里,阮昭抱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正巧冯筝进来,看她一脸痴傻的模样,调笑:“干吗呢,花痴啊?”阮昭挑眉:“我都三十好几了,怎么,痴不得?”“行行行,思得思得。”别人熬夜加班个个都憔悴到不行,唯有阮昭容光焕发。她盘起长发,耳垂缀着很小一枚耳钉,灯光洒在她脖颈上,皮肤又白又细嫩。冯筝都不自禁多看她几眼。救援节目是提前录制,录制时间为了不打扰嘉宾们的工作时间,挑选在周末,由栏目组派车接送。偏不巧,一大早阮昭家的马桶堵了,她修了半天没修好,强迫症一犯谁都催不动。等她修好马桶,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一大车子人等得不耐烦,编导频频看表,安抚已经上车的嘉宾。阮昭狂奔着过来,刚一上车,坐在最前面的路可燃指了指腕上的表,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阮昭,你看看几点了?”路可燃这一带头,一群人眼看着全要发作。突然,后排一道沉稳的男低音传了过来:“下次不要迟到了,全车人没有这么闲把时间全部用来等你。”阮昭一抬眸就瞧见坐在靠近走道那个冷峻的人,他一身飞行专用服装,双手抱臂放在胸前,背脊靠在座位上,就这样神情严肃地盯着她。阮昭心里一堵:“很抱歉,我家里出了点事,下次不会了。”众人见已经有人发了火,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反而有个人说:“你快坐着吧,谁家没个着急的事。”编导立马活跃气氛:“各位老师辛苦了,节目组做了一点小周边算作礼物送给大家。”说完挨个座位开始分发,气氛没那么尴尬了。阮昭坐在窗边,扭头见许煜正坐在自己的斜后方,那张脸上似乎还有火气没散,后来又一想,他凶就凶吧,总比被别人说好点。这样想着,她心里的异样稍稍散去了些。阮昭低头看刚发下来的周边礼包,里面装着公益普及的漫画和一些文创用品,还有一只水杯。路途无聊,她找了支笔写写画画消磨时间。车流高峰期,车子在路上磕磕绊绊地前行。方一惟一看队长又在装睡,歪头冲他一笑:“老大。”许煜睁开半只眼来,声音冷淡:“说。”“你为什么要帮阮医生啊?”许煜掀了掀眼皮,反问:“帮她?你为什么这么觉得?”方一惟呵呵笑:“感觉。”随后他一挑眉,扬扬下巴,“老大,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媳妇儿只有你能凶其他人都不行?你好霸道啊……”他话还未说完,就收到一个栗暴。方一惟委屈道:“老大,你又实施暴力。”许煜微微颔首:“安静点。”车上终于安静了。大巴车内所有的帘子都被拉上,光线昏暗。许煜抬眸看向前方阮昭的后脑勺,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挪不开眼睛。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寒假,他与父母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他在一个岔路口遇到下楼买东西的阮昭,大冬天咬了根冰棍。在学校两人仅打了照面,并不熟悉,但那天她却抓住他的手臂问:“许煜,下这么大的雪你去哪儿啊?”他随便指了前面一个市场,说要去买点东西。她说:“那地方不好找,你知道具体的位置吗?”他只是随便指了个方向,谁知阮昭十分认真地在路边找了根树枝在雪地上给他画路线,画完抬头问他:“你知道怎么走了吗?”不知道是不是那双眼睛太过明亮动人,他鬼使神差地摇头:“不知道。”她说:“那我送你过去吧,我对这块熟。”他也没拒绝。两人伞也没撑,就这样在大雪中走着。他走在后面,看着她的后背,头一回觉得女生的背影是这么好看的。车子嘎吱一声熄了火,停在电视台大楼下,一队人纷纷下车。阮昭心里还有一点点生气,不想搭理许煜,连录影时间也离他远远的,一直到节目结束两个人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许煜看阮昭面无表情的模样,薄唇勾了勾,她小时候就记仇,不好哄。飞行员上节目的情况很少,加上许煜模样好、上镜佳,整场节目被主持人点到无数次。下场后他口干舌燥,喊方一惟去买点喝的过来,结果小伙子实诚,真就买了一瓶。方一惟觉得没必要多买,毕竟节目组发了喝的。他哪里知道老大不过是借着由头和上午得罪的人缓和关系,单独给她买也不合适。许煜刚从洗手间出来,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头,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笑着抓住他的肩膀:“许煜还真是你啊,我,楚楠。”许煜回忆了一会儿,是有这号人,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老同学。许煜定睛看了眼楚楠挂在脖子上的名牌,当年那个网瘾少年摇身一变成了电视台的编导,让人挺意想不到的。“我刚还看到阮昭了,你俩一块过来的吗?”许煜点头:“是,我们一起来录个节目。”“好不容易遇到,叫上阮昭一起吃个饭吧?”许煜在心里打了个磕巴,抬手看了下腕表,点头:“行啊,我跟她说一声。”录音棚里阮昭跟几个编导聊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走,手臂突然被人从斜侧方捏了下,她一愣:“干吗?”“我刚遇到楚楠了。”这话没头没尾的,阮昭没听明白,反问:“楚楠是哪位?”“高中同学。”阮昭抱着手臂,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犯嘀咕,她高中跟许煜都不在一个班,所以这位楚楠同学她自然也不认识。“他约了吃饭,你也一起吧?”他表情有点不自然,继续说,“不去也不要紧,我跟他回绝了……”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对面的人回了一句:“我没说不去。”阮昭心道,你许大队长难得有主动约人的时候,我稍微矜持一下不行吗?不然显得我迫切跟你吃饭似的。电视台附近没什么好吃的,就近的只有一家烤肉店。一点多的时候,阮昭跟许煜到烤肉店门口,楚楠也到了。他旁边站着一个个子高挑的女生,化着浓妆,看她的眉眼,卸了妆应该更漂亮。他们找了个靠近调料区的位置,招呼着两人:“阮昭,许煜,你们坐这儿。”许煜让阮昭先坐到里面,才跟着坐下来:“你们等很久了吗?”“没,我们也是刚到的。”楚楠扶了扶眼镜,“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儿瑶瑶,跟我一个部门的。她还没怎么见过我同学,闹着要过来。”阮昭抬头喊了声:“嫂子。”楚楠笑了笑:“阮昭你这辈分弄错了啊,阿煜当时在我们宿舍是头,再加上他成绩好,大家都是跟着他混的。”阮昭闻言“哦”了一声,意思是应该调转过来是吧。阮昭侧头看了下许煜,他低头倒了杯茶,没啥反应。她在心里腹诽,装吧装吧,早晚有一天让你栽我手上。大夏天边吹着空调,边围着炭火吃烧烤,气氛还不错。阮昭搅动着碗里的调料,因为她坐在里面不好出去,酱料都是许煜一手调的,没有小米辣跟香菜。她扭头看了下他的碗,跟自己的差不多,两人口味惊人的一致。“你什么时候结婚的?”许煜问。“结婚没多久。家里催得急嘛,咱也不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了。”听楚楠这么一说,他老婆不乐意了,瞪着他问:“原来你是迫于家庭压力跟我结婚的?”楚楠眼睛瞪得老大,连连辩解:“怎么可能,我是因为爱你。”“你就鬼扯吧。”“真的,老婆,亲亲。”楚楠毫不顾忌对面两人的视线,怕老婆的本质显露无遗。等媳妇儿气消了,他才小声解释道:“女孩子爱闹脾气,得哄。”说完又问,“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得请我啊。”阮昭被问得一愣,偏边上那个一脸懵懂地问:“办什么酒?”“婚礼啊。你俩打算就这么谈着,不结婚啦?”阮昭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许煜,男人不自觉地侧头正对上她的视线,只觉得电光石火,他触电一般立马弹开。楚楠觉察到两人的异样,问:“你俩不会还没在一块吧?”“没。”还没等阮昭回答,许煜抢先回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磨叽!大哥大姐,我们都三十多奔四了。离我们的十八岁过去了十几二十年了,人生还有几个十几二十年。”楚楠越说越激动,非得把他俩这份姻缘撮合为止。阮昭笑了:“打住啊,我俩也是最近才重逢的。”“早之前干吗了?”“就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混着呗。”“你俩这——”阮昭盯着楚楠,心想你再别问了,再问下去我也没词了。瑶瑶见老公一个劲儿地追问搞得气氛挺尴尬的,伸手拉了拉阮昭的胳膊:“阿昭,陪我去下洗手间吧?”“行。”阮昭跟瑶瑶出去了。楚楠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来递给许煜:“抽烟吗?”“有女的在,不抽。”“阿煜,你这么绅士,我要是个女的我肯定爱你。”“少来这一套。”楚楠将烟重新揣回口袋,静默了一阵,突然回忆:“上学那会儿我可陪着你干了不少蠢事儿。当年咱班的教室不就在阮昭班隔壁吗?每天晚上你都要在教室磨蹭等她下课,再悄悄送她回宿舍,我记得那阵女生宿舍那边闹变态来着。”楚楠说完,睨着眼打量着他,“怎么到现在你说忘就忘了?对她没感情了?”许煜低头喝了口茶,嗓子被温水浸了浸,声音柔和了些:“喜欢过。”说完,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你知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多少天待在家吗?我拿什么给别人未来。”“你做这行几年了?”“大学毕业开始吧。”“这么多年你都没谈过?”“没时间。”楚楠想,什么喜欢过,分明就是旧情难忘。这么个大美人成天在你跟前晃悠,你也禁不住动心啊。他们正说着话,去洗手间的两人回来了。阮昭穿了个裙子进进出出不方便,许煜干脆挪进去,将她的餐具递出来。瑶瑶一脸八卦地汇报:“你们知道刚刚我们遇到什么了吗?”楚楠打趣:“咋了,厕所闹鬼啊?”“一边儿去。”瑶瑶没好气地挠了下楚楠的胳膊,“刚去厕所的路上有个小孩儿找阮昭要电话号码,欸,看面相,那小孩儿才二十出头吧?哈哈哈,现在的小孩儿眼光挺不错的。”“那是,阮昭当年在我们学校可是校花级别的。”阮昭见楚楠又开始吹嘘,立马截住他的话:“你别瞎说啊,我可没排上榜。”谁知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许煜懒洋洋地回了句:“上过。”“你怎么知道?”阮昭扭头。许煜没回,倒是楚楠插了句嘴:“我们全宿舍都给你投过票,被阿煜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