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他们谁也没有主动跟对方讲话,唯一的交集似乎只剩每天傍晚的一趟6路公交车,就像现在。许惟一手握着扶杆,低头摸出兜里的电子表:五点二十六分。还有三站。今天走得晚了些,车上人多,已经没有座位,许惟被挤到车厢后头,她找了个空处站着。而钟恒站在前头,在司机师傅旁边。最近一直如此,都是这么一前一后。车拐了个弯,许惟微微晃了一下,拽着扶手站稳,突然感觉身后的人靠了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是个皮肤很黑的男人,三十多岁模样,长相有点凶。许惟往旁边缩了缩。上了新修的长风中路,公交车速度稍微快了起来。许惟腰臀又被人撞了一下。她意识到不对,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松开扶手,换到旁边的另一个空处。没站一会,那男人不知怎么也挪过来了,他佯装晃了一下,一把抓住扶手,刚好碰到许惟的手。“你干什么。”许惟猛地缩回手。那男人笑了一下:“这车晃的……”话没说完,一个黑书包砸他脸上去了。钟恒几乎是冲了过来,揪着他的衣领兜头送上一拳:“你丫想死啊!”这一幕太突然,周围乘客惊叫。恰好车到站,司机猛地把车停下:“干什么干什么!”有乘客帮着回答:“这人欺负小姑娘!”司机吼着:“怎么回事,先别打!别动手!”“神经病啊——”被打的人摔在地上,吐着唾沫骂了一声,钟恒还要上脚,旁边人把他拉住了。车门已经开了,那男人见势不好,连滚带爬地蹿下车,临走前还甩了句狠话:“你个小崽子——”有乘客上车,堵住了路。钟恒气得要疯,使劲往外挤,要追出去,却被人拉住了,那只手小小的,软软的,一下攥住了他的大手掌。“钟恒……”钟恒被她这么一拉,冲头的热血落回一半,哗一下全都涌到被她抓着的那只手掌上,弄得他手心温度陡升。钟恒不大自然地回过头,看见许惟紧紧地盯着他,眼睛里有明显的焦急和担忧。在周围那些高高胖胖的人中,她瘦瘦小小一只,怀里还抱着他的大书包。沉默地僵站了两秒,钟恒一把拿过自己的书包,反牵住许惟,带她到窗边的空处,他往那一站就隔开了人群,许惟被他护在里头。她试着抽了抽手,钟恒低头瞥一眼,松开了她。车又重新开了。有乘客还在小声谈论刚刚的事情:“真是……什么人都有,大白天的就往人小女孩身上贴,人家躲开,他还跟着,啧。”“胆子大呢,肯定不是第一回这么恶心人了……”“可不是。”声音隐隐约约传到钟恒耳里,他想起那一幕,怒气不知不觉地聚回来。刚刚那一拳根本不够,应该一脚把那孙子踢废了。钟恒兀自在心里把那混蛋以各种花式揍了一万遍,可仍然消不了气。许惟在窗边靠了一会,心绪渐渐平静,她抬头去看钟恒,见他佝着脑袋垂眸站着,额边冒了点青筋,那两排睫毛整整齐齐,时不时地微微动一下,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似乎还恶狠狠地咬了一下,下嘴唇泛着明显的红色。他在想什么?还在生气么。许惟盯了好一会,晃了晃神,视线转开了,隔了半分钟,又转回来,绕到他的脸上。如此重复几回,许惟有点茫然:我在干嘛呢。还没想个明白,面前的人冷不丁抬起头,眼皮也掀起来,乌沉沉的目光直直地与她碰上。许惟发现他眼角有点儿红了。“……以前碰到过?”钟恒皱着眉问。许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刚刚的事。她摇头:“没有,今天谢谢你。”钟恒看了她一会,说:“你刚才不该拉着我。”“我……”许惟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解释还是该道歉。钟恒转开脸看向一边,隔了几秒说出一句:“我他妈要气死了……”这一句声音极低,几乎是舌头上的一句嘟囔。但许惟听到了。在车上乱七八糟的噪音里,这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让她莫名有点无措。他说要气死了。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天他鼻血直流的画面。可别又来一次啊。“……钟恒。”许惟脱口叫出他的名字,有点紧张地瞅着他,“你别气。”钟恒眉尖抬了抬,轻哼了声。许惟没哄过男生,除了小时候逗弄过邻居家赌气的小男孩,她没有别的经验,如果弄巧成拙会更糟糕。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许惟没有再乱讲话,以免一言不合又像上次那样刺激到他。两人沉默地站过了两站路,下车后也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过了马路,许惟转过身。钟恒停在几步之外,眉头还是那样皱着。“再见。”许惟走进小巷,拐弯时回头看了一眼,钟恒还站在那里,拿脚踢着地上的石头,一连踢了几块,越踢越用力。他踢完了路边的石子,扔下书包,一屁股坐到巷口的大石头上。许惟一直看着。天都快黑了,他好像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低着头坐在那,也不知是干什么。许惟站了一会,加快脚步往回走。傍晚的小巷不安静,干活的人都回来了,骑着车经过巷口,也有小学生背着书包走过去。没过几分钟,有道身影从巷子里跑出来,停在巷口。“钟恒,我请你吃东西吧。”许惟喘着气,第一次在钟恒脸上看到了近似呆愣的表情。她走过来,拾起他的书包拍了拍灰土,“不过我们这边没什么好吃的,就那里有一个卖炸串的,东西种类挺多,我吃过,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我带林优吃过,她也说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她一口气讲了这些,语速快于平常,舌头竟然没打磕儿。最后一句问完,她就抱着他的书包站在那儿不动了。旁边打打闹闹的小学生看着他们,收摊的小贩坐上三轮车,临走前也投来一眼。这一小片地方却安静得很,好像连空气都暂时停止了流动。过了不知几秒,钟恒低头笑了一声,拍拍屁股站起来:“行啊。”这两个字透出愉悦,那些什么气啊恼啊全跑天边去了。卖炸串的店不远,走个五十米就到了。店面有些小,没有正经的招牌,只有一张纸板写的“张元小吃”,门口棚子里,夫妻俩在灶前忙着。店里头,坐了两桌人,有一桌是几个学生,另一桌的是在附近工地上干活的工人。许惟拿了托盘,对钟恒说:“你过来选吧。”门口长桌上放着很多食材,用盆子分类装着。钟恒没客气,挑了不少,许惟又添了一些,拿到前面给老板娘:“辣椒不要太多。”“好嘞。”钟恒已经到店里坐下了。许惟过去问:“你要喝什么?啤酒吗?”钟恒:“你喝什么?”“汽水。”许惟指给他看,“那种荔枝味道的,还可以,你要不要试试?”“行啊。”他突然变得格外好说话。许惟惊讶地看了看他。钟恒抬眼:“怎么了?”“没事。”许惟起身拿了两瓶汽水过来。很快,热气腾腾的炸串送上来了。钟恒气消了,肚子就饿了,他吃得并不矜持,速度有点快。这家店的辣椒酱是老板自制的,辣劲儿过大,虽然放得不多,味道还是挺重。许惟问:“是不是很辣?”“没觉得。”钟恒无所谓地舔了舔嘴唇,抽纸巾抹了把汗。许惟看了眼他那红嘴唇,猜到他应该没说实话。钟恒把汽水喝完了。许惟又给他拿了一瓶。两人把一盘子都解决了,外面的天也彻底黑了。许惟结了账。走出门,他照样跟她到巷口。许惟说:“你快回去吧”钟恒嗯了声,脚却不动。“你走啊。”钟恒借着路灯的光线瞥了瞥她,不说话了。许惟问:“怎么了?”“没怎么。”他幽幽地看了她一会,把书包甩到背上,“问你个问题。”“嗯?”“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了?”这就叫好了?许惟说:“只是请你吃炸串。”“你请别人吃过?”他挑了挑眉。“我请过林优。”“除了她。”“那没有了。”钟恒嘴角勾了勾,“那不就得了。”“……”许惟理了理:这个逻辑好像也有点道理……行吧,随便他吧,气消了就行,没弄到上次那血流不止的地步。她没讲话,钟恒自然当她默认了,他心情更是愉快。他愉快起来偶尔会忘形,比如现在。他就那样好好地站了几秒,也没个铺垫,眨眼间就给她来了个颠倒众生的浪笑,眉毛眼睛都像会说话似的,全是光彩,而那被辣椒荼毒过的嘴唇还留了点显眼的红,在夜晚的路灯底下更多了种说不出的意味。即使许惟已经见识过,他突然这么来一下,也受不了。这回跟之前还有点不同,她脸莫名发热。钟恒却是得存进尺。他收了点笑,“许惟。”“嗯。”“……我帅么?”“……”没人回答,他自个笑了声,眼睛里荡着光。过几秒,他垂眸细细地看她,低着声说:“……你真没有一点儿喜欢我?”“……”路灯的白光不明不暗,缥缈得有些暧昧的意思。钟恒往前半步,地上两道影子几乎贴到一块儿。他低着头轻轻地问:“不好意思啊?那你点个头呗。”许惟没闪躲,眼睛看了他一会:“嗯,你挺帅的。”“……然后呢。”“没了。”许惟说,“你快点回家,我走了。”不等他应声,她转身就跑进了巷子。路灯下,钟恒站了一会,独自晃了两步,转身吹着口哨走了。经过几周的努力,钟恒在学习上取得了明显的成果。他上一次的数学考试是15分,而最新一次的测验他考了57分。纵向来看,和从前相比,这是不小的进步,虽然150的试卷57分刚刚过三分之一,但在后排一众男生当中已经是傲视群雄的分数,数学老师还特地在课堂上表扬他进步快。下课后,一圈男生回头冲钟恒竖拇指打趣:“恒哥威武!”钟恒手一挥:“滚滚滚。”赵则和许明辉兴奋地拍他肩膀:“别不好意思啊,这还是你进一中以来第一次受到表扬,怎么样,这滋味还不错吧,晚上是不是该请客?”钟恒捏着满是红叉的试卷:“请屁啊。”“别小气啊,这一顿可逃不掉啊。”许明辉嬉皮笑脸地揶揄。钟恒没搭理。赵则心细,凑过去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给许明辉比口形:“……好像不大高兴。”“怎么就不高兴了?这不进步很大吗?”许明辉奇怪。赵则一摊手:“我哪知道?”……两人隔着钟恒的脑袋挤眉弄眼地交流半天。许明辉亲身上阵,试探地问:“少爷,这个分数您不满意啊?这都过50了,差33分就能及格了,这个成绩我想都不敢想,您这……”钟恒抬头,一个眼刀无情扫射:“能闭嘴不?”许明辉缩缩脑袋:行行行,不说不说。钟恒三两下把卷子揉成一团,扭头就要往垃圾桶扔,手伸出去,僵了两秒,又收回来,整团塞进抽屉里。赵则和许明辉面面相觑,没敢张嘴。钟恒踢开凳子,起身出去了。许明辉和赵则立刻凑到一处讨论起来。“怎么回事?这怎么又不高兴了?”“谁知道呢。”赵则寻思着,“哎,你记得刚刚上课老师报了许惟多少分来着。”“好像……147。”许明辉一拍额头,“不会吧,少爷这野心是不是有点大啊,他跟许惟比什么呢,人家那是第一名啊,比他多了足足90分啊,他还想超过?”赵则说:“超过……估计也没这么想,不过他肯定想差距缩小点儿吧……对了,那个王旭让多少分?”“王旭让?”许明辉皱眉,“老师是报了,不过我没注意听。”他朝前头喊,“胖子,王旭让多少分?”“一百三吧。”赵则和许明辉对视一眼,敲了敲桌子:“明白了?源头在这,情敌都比自己厉害,谁受得了?”许明辉:“这是自找苦吃,他这样的,跟人比脸稳赢,可他偏要想不通,非跟人比成绩,啧。”“谁让他看上的是个学霸。”“学霸怎么了?”许明辉不以为然,“学校里多少学霸拜倒在咱们少爷的校服裤下,远的不说,就说上学期三班那个,大路上来要电话号码,少爷正眼瞧过么。”赵则:“以前他是不喜欢人家,这回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要我说,成绩和脸有一样就行,就专心卖卖脸,许同学迟早也要陷进来的。”“得了吧你,又不是每个女生都花痴的,你别拦着少爷上进。”“谁拦着了,我这不是想帮忙么?”赵则一愣:“怎么帮?”许明辉瞥一眼前头,抖抖眉毛:“等着,我到许同学那儿晃一趟去。”“去去去。”许明辉一溜小跑,几秒就蹿到前头。林优去上厕所了,许明辉一屁股坐到她位子上:“嗨,许同学!”许惟吓了一跳:“……你干嘛呢。”“没干嘛。”许明辉搔搔头,笑得纯良无辜,“这不刚考试么,跟学霸交流交流。”“说实话吧,装得不太像。”许惟低头,继续写试卷。许明辉嘿嘿笑了几声:“我没说假话,不过我是来替我们少爷向你请教。”笔尖顿了一下,许惟抿了抿唇:“请教什么?”“是这样的,啊,我慢慢说哈,”许明辉一边抖腿一边煽情,“你也知道,我们少爷以前成绩很差,没怎么学习,成绩也就跟我不相上下,始终徘徊在个位数,不过他这段时间改邪归正了,每天都认真看书,上课也不睡觉,作业认真做,晚上从来不跟我们瞎混了,别提多努力多辛苦,就说这次数学考试吧,他熬夜复习啊,茶不思饭不想的,那两个黑眼圈跟熊猫眼似的,我听说他晚上头悬梁锥刺股啊……”许惟放下笔:“说重点。”“咳,好好好。”许明辉强行拉回思路,“就是这次考试嘛,他是有进步,但离及格还有一大截,少爷多好强的人哪,打架从来不认输的,他刚才把试卷都揉烂了,肯定心里难受。我就想问问你啊,数学怎么这么难,到底要怎么学才能学好?”许惟说:“他基础太差了,没那么快。”“这我知道。”许明辉满面忧愁,“可是这家伙真的已经很努力了,要不许同学你给他点拨点拨?”“……怎么点?”“就给他讲讲题、补补课呗。”许惟没应声,低头想:他多骄傲啊,怎么会听她讲题。“答不答应啊?”许明辉打量她的神色。“你不要乱操心了。”许惟提醒道,“会惹他生气的。”许明辉有点无奈,退而求其次,脱口说:“那你能别给王旭让讲题了么?”“……为什么?”“你不知道,王旭让每次往你这一站,钟恒要气上大半天,你离得远,辐射不到,我们可就遭殃了,他毛怎么都捋不顺,逮谁扎谁。”许明辉拱拱手,“许大神,许大仙,求您早日把我们少爷收了。”他说完话,眼角余光瞅着钟恒从窗外走过,赶紧一溜烟回了座位。放学等车时,许惟注意着钟恒的脸色,发现他的确有点憔悴,虽然没有许明辉说的那么夸张,但黑眼圈很明显。他的头发长了一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已经是十一月末,今天又是阴雨天,其实挺冷。他这副样子,身上又穿得单薄,一眼望过去很招人疼。许惟看了一会,走过去说:“别送我,你早点回家。”钟恒没理,执拗地跟上了车,他全程沉默地靠在窗边,明显情绪不高。许惟不自觉想起许明辉的话。难道他还在想数学考试么?下车时,天上又飘了小雨。许惟边走边从包里拿出伞,走到巷口回过头,才发现钟恒没撑伞,小雨兜头淋着。“你没带伞么?”钟恒嗯了声:“我走了。”“我伞给你。”“用不着,你自个拿着。”他转身跑远。雨淅淅沥沥一晚上,第二天清晨才停,路面很湿,温度明显又降了。出门前,许惟裹了一条薄围巾。这种天气人的心情也容易不好,一上午许惟都很昏沉,幸好午饭是个盼头。林优说中午去吃米粉。铃声一打响,她们几个立刻精神了。蒋檬边收小组作业边对她们吼:“你们别急,等等我,我还得送到老师办公室!”“知道了,你嚷什么?”林优不慌不忙地写着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许惟说:“那我去上个厕所。”她从林优背后挤出去,往外跑,在楼道里碰到许明辉和赵则。“许同学也去吃饭?”赵则和她打招呼。许惟说:“上厕所。”许明辉灵机一动,把她拉到一旁:“你上完厕所能做做好事不?”“怎么了?”“你去给钟恒送点温暖行不?顺便劝劝他。”许惟微微一怔:“他怎么了?”赵明辉把赵则推到前头:“你来说。”赵则叹了口气:“感冒了,还有点发烧,他一感冒扁桃体就发炎,嗓子都哑了,就吃颗药在那死撑,还在磨昨天那张卷子,午饭也不要吃,说没胃口,我们劝都没用,他乱开火。”许明辉:“可不是,生病了脾气还大,你劝劝。”许惟点头:“……好。”她上完厕所回到教室,班里就剩两个人,林优还在写试卷,最后一排只有钟恒坐在那。林优做完试卷,快速收拾书本:“蒋檬怎么还没来,你快点,我们去找她。”没听到回应,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许惟正看着后面,有点入神。林优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许惟?”“嗯?”“你干嘛呢。”许惟没吭声,脸转回来,呆坐了两秒。林优何等聪明,一下看出苗头,她很直接,凑过去问:“……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许惟抬头跟她对视了下,又挪开视线。“……这什么意思啊。”林优挑了挑眉,笑了,“承认了?”许惟不讲话,盯着书桌一角,过几秒,又回头看那个人。林优无语:“你这太明显了啊。”“林优……”许惟踟蹰地顿了顿,“我晚点跟你说。”她低头从书包里摸出一袋面包,问,“你还有牛奶么?”“有啊。”“给我一瓶。”林优摸出一瓶牛奶递给她。许惟站起身,拿着面包和牛奶走去最后一排。钟恒被一张皱巴巴的数学试卷弄成一头困兽。从前打架潇洒呼朋引伴,如今学习形单影只,死党如赵则许明辉之流也不可能坐下来陪他做试卷。以往只用来睡觉的课桌现在乱七八糟地摊着几本数学书,高一高二的都在,他写一题要翻好几处找出零碎的知识点再对照着慢慢磨。学习这东西丢掉了再捡很难,绝非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就能赢,钟恒不是有耐心的男生,却也在这个过程中磕磕绊绊地学会忍耐,然而磨蹭十分钟也没法顺畅地解出一道五分的选择题,这境况多少有点儿凄凉。隔着一点距离,许惟看见他那张加宽加长的奢华版草稿纸上画满了各种正方体,每个都被他打了叉。他换一块地方又画,重新算,一张大白纸被他用得颇浪费。他写得入神,列出几个式子又划掉。许惟走近,把牛奶和面包放到他桌角:“这里,作一条辅助线。”细白的手指点在歪歪扭扭的线条上。钟恒握笔的手蓦地一顿。他昏头涨脑,反射弧是平常的几倍长,抬头看到许惟时很懵。因为低烧的缘故,他脸和唇都有些明显的红,眼睛还是黑漆漆,许惟看了一眼,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彼其之子,美无度”。然后,面前这张漂亮的脸皱了皱,许惟回过神。她挪开凳子,在赵则的位子上坐下,拿过钟恒手中的笔,重新画了个正方体,标上ABCDA1B1C1D1,作好辅助线,列式子。林优在前头看戏,起先津津有味,而后醋意横生,蒋檬一个电话打来,林优一心二用地接了,朝后头喊:“我去找蒋檬了,咱们楼下见!”“好。”许惟头也没抬。林优心口中了一刀,一脸悲凉地走了。许惟写完答案,放下笔问钟恒:“能看懂么?”她写一手好字,连字母数字都很好看,清清楚楚,条理分明,和那乱糟糟的草稿纸完全不搭。钟恒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眉头渐渐皱起来——就这么简单?猪脑袋!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像被踩到尾巴似的,有点恼羞成怒的趋势,然而闷了几秒最终也没在她面前发作。“懂了。”两个音飘飘忽忽,明显是哑的。他拿起笔要往试卷上写,许惟忽然轻轻扣住他的手腕:“休息一下。”她说完就收回了手。腕上残留的一点温度让钟恒愣了愣,混沌的脑袋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蓦地侧过头,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许惟。许惟把桌角的面包和牛奶推过去,站起身要走,刚挪两步,校服外套的衣角被牵住了。许惟回过头,钟恒的眼神明晃晃告诉她:你敢走试试?磨蹭到这会儿,钟恒脑子烧得再糊涂也不迟钝了,想问她这样跑过来招他一下是什么意思,又想等她主动说,反正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她走了。许惟无奈:“……怎么生病了还有这力气。”钟恒看她一会,喉头动了动,问:“你怎么知道我生病?”“赵则和许明辉说的,他们俩挺关心你。”钟恒头点了下,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大大方方地试探:“……你呢,你也关心我?”“……”许惟想了一两秒的时间,发现没法问心无愧地告诉他“不是”。她点了点头,避重就轻地说:“我吃饭回来给你讲后面的题吧,你先吃东西。”说完往后退,“松手行么?”钟恒松开了她的衣角,在她转身时,他突然起身攥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把人拉到身边。“你这人……”微哑的声音带着笑,他的好心情遮不住。许惟被他笑得脸都红了。钟恒靠过去,低着声,依靠想象琢磨出一种自以为是的温柔语气:“去吧,吃饱点。”许惟听得一个激灵,耳朵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我走了。”她搓了搓手背,匆匆出门。吃饭时,林优和蒋檬唱双簧似的,左一句右一句的问。许惟埋头大吃,辣出一鼻尖的汗,林优抽了张纸给她:“擦擦。”许惟不客气地接过:“这么乖了?”林优筷子一放,边喝饮料边说:“好了,磨蹭够久了,大小姐快交代吧,你跟那位钟姓少爷怎么回事哈?”“对对对,快说!”蒋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脸兴奋,“诶,还是先让我猜猜,是不是他死缠烂打,你就日久生情,所以两情相悦了?”林优惊叹:“你这总结能力,现代文阅读能拿满分吧。”“所以我猜对了吗?”蒋檬笑嘻嘻,“许惟,你真喜欢他啊,可你喜欢他什么呢?”“可能也不是喜欢……”许惟试图更准确地描述她对钟恒的感觉,可琢磨了好一会都没找到恰当的表达,她放弃讲这些,想了想,低头笑了,“我觉得他有点可爱。”“你确定没用错词?”蒋檬瞠目,“我敢说钟恒听到这个要揍你。”“通常情人之间才会看到对方身上隐藏的可爱之处,旁人是看不到的。”林优伤心地摸摸许惟脑袋:“那家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能让我家许小妞夸他可爱。”许惟不想搭理她。蒋檬呵呵两声:“……恕我眼拙。”往回走的路上,林优和蒋檬去文具店,许惟在门口树下等她们。她不由自主地回想刚刚的问题。钟恒在她心里是什么形象?很难说清。在许惟接触过的为数不多的男生中,大部分人给她的印象是单一的、模糊不清的,而钟恒很生动,也很真实。他高兴不高兴都很清晰,生气暴躁也有迹可循,笑的时候好看,发怒也可怕,有时候懒洋洋,认真起来又像模像样,他执拗地以最直接的方式接近她,看上去强势霸道,其实从来没有一回勉强过她。所以我喜欢钟恒吗?许惟踱了两步,一脚踩上树底下的一片大叶子。午休之前还剩二十分钟的时间,许惟过去给钟恒讲题。班上同学吃完饭回到教室,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块儿,都吃了一惊,几拨女生窃窃私语,后排男生忍不住吹哨起哄。钟恒没抬头,摸了一本书扔过去,他们立刻都乖了。许明辉和赵则打球回来,看到这一幕又惊又喜,拼命忍住八卦之心,体贴地转个身又出去玩了。晚上许明辉请客。他上周就已经大张旗鼓地发出通知:生日那天要请大家好吃好玩。放学后蒋檬值日,许惟和林优去取蛋糕,其他人陆陆续续去了聚餐地点。许明辉交友广泛,生日聚会分为好几拨,这次请的都是班上玩得不错的同学,男生女生凑成两大桌,胡吃海喝之后,一群人带着蛋糕去了KTV。许明辉订的是一个大包厢。有几个心细的女生准备了气球布置包间,等许明辉吹了蜡烛许完愿大家就开始撒丫子疯玩,唱歌的、抱着啤酒瞎吹的、玩游戏的都有。钟恒勉强跟他们拼了两瓶啤酒就受不住了,他的感冒似乎发了出来,整个脑袋都昏得不行。赵则帮他挡掉一瓶,趁着别人瞎侃的时候把他送到最角落的沙发:“别逞强了,你躺这睡会儿……我瞅瞅啊,找个人来照顾你。”眼见着许惟上厕所回来,赵则赶紧跑过去,在一片嘈杂中把她拉来:“他喝得难受了,估计要睡着了,你就在边上照看一下,不然什么时候发起烧了他自个都不知道。”话说完,他就被许明辉喊过去了。许惟转头看了看,那个生病的家伙正歪着脑袋窝在沙发里,光线昏暗,他的轮廓朦朦胧胧,脸色一点也瞧不清。许惟走过去,拉过凳子坐到沙发旁边,过了一会,她抬起手贴到他额头上。钟恒睁开眼,迷迷糊糊看了看,认出她。“许惟……”他紧皱的眉舒展开,忽然弯着眼睛朝她笑了,大手掌“啪”一下盖在她的手背上,紧紧地扣住了。许惟问:“你是不是难受?”他摇头。“骗我吧?”他又摇头,眼睛望了她一会,脑袋偏开,捉住她的手放到嘴边,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唇又热又软,许惟的手背被烫了一下。心跳明显失序,她僵了几秒,很快抽回手:“……你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