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把辫子甩到脑后,左右看了看路,自作主张地做了决定。 “去义冢吧。那对面有个点心铺。老板心善,每天让人去供几个烧包。你看你这么瘦,一辈子没吃过饱饭吧?” 林玉婵说不出话。身边就是尸横遍野的乱葬岗,到处都是正法了的反贼尸体。这少年一个活人走进来,却是毫无惧色。和她说话的语气温柔沉静,浑不顾身边血流成河。 他背着褡裢,一副要远行的打扮。把褡裢往一侧拨了拨,将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绳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没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医院…… 林玉婵内心徒劳地喊着。 高高的木杆上,“天地会匪首金兰鹤”的脑袋随风摇晃,依旧牛眼圆睁,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离开。 * 少年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小路。杂乱的商铺开在路两旁,路边积着污浊的脏水。一队官兵敲锣经过,喊着什么:“窝藏会党余孽,与叛匪同罪……” 没人搭理他们。天气炎热,光着上身的民工站在树荫下大碗喝茶。 她听到路人的言语,模糊的声làng传入耳中。 “……这次剿灭天地会,得亏齐老爷出的兵丁和银子。否则就官府那点杂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齐老爷这次又要官升一级啦,宅子估计还得继续修,你们几个都机灵着些,马上就能来活gān啦!” “嘿,后生仔,想不想赚银子?这里有个工头,给双倍价!来来,跟我来……” “你们听说没?德丰行詹兴洪的儿子今日摆百日宴。咱们讨个红包去……” 人人为着筋头巴脑的琐事忙碌,没人注意一个收尸的。 忽然一阵沉闷的钟声在头顶上响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间。教堂门口排着一队衣衫褴褛的小孩,一个年老的西洋牧师正笑容可掬地捧来一碗碗粥,递到小孩手里。 “感谢神的恩赐,原谅我的罪吧!” 上了年纪的牧师天生一副笑面,操着不流利的汉语,教小孩说道。 孩子们急于吃粥,一个个囫囵吞枣地把那句话念了一遍,从牧师手里抢过粥,蹲在地上láng吞虎咽。 其中一个孩子赤脚踩进水坑,一脚脏水溅了三尺高。牧师慌忙躲开,爱惜地检查自己的长袍。 幸而长袍并未弄污。牧师这才重新笑起来,招呼孩子们吃粥。 这样的善举并没有引来多少赞誉。百姓们站得远远的,狐疑地看着那牧师,好像在打量一个人贩子。几个衣着光鲜的小孩看着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着走远。 忽然那牧师看到了负着林玉婵的那个少年,以为他也是来喝粥的,招呼了两句。 少年不理会,目不斜视向前走。 牧师这才看清他肩上扛着个“尸体”,吓了一跳,随后露出悲悯的神色,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愿这个可怜的灵魂安息。阿门。” 少年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林玉婵觉得头脑昏沉,qiáng烈的睡意一阵阵涌来。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冷热,偶尔意识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驮个麻袋一样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还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这具失灵的身体。她拼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后的辫梢。 她攒了不知多久的力气,终于合拢手指,捏着他的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下一带—— 少年还在唠唠叨叨的自语,肩上的死尸忽然动了! “嗷!” 他一蹦三尺高,奈何“尸体”被他自己绑在腰上,没甩下去,反而耷拉着手脚转了半圈,转到他面前。“尸体”那凹陷的眼窝微微翕动,蓦地挣开一双大眼,晕头转向地跟他面面相觑。 “鬼呀——” 他一屁股坐地上,手忙脚乱地解绳子,奈何缠太紧,反而越解越牢靠,急得他腿肚子转筋,紧绷的脸上破了功,一个劲儿念叨:“阿妹阿妹,我好心葬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 林玉婵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这一笑散发出点活气,少年抚着心口,试探着问:“你你你……你没死?” 她用力睁开眼,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不到弱冠年纪,脸上初显棱角,眉眼生得柔和,嘴唇却时时向下抿,显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的孤僻。不过他现在被吓的不轻,表情管理尚不到位,一张脸上五光十色,平白多增五分烟火气。 他身材颀长,头上戴着当地人常用的凉帽。但和街上其他贫苦百姓不同,他的脊背是挺直的,肩膀将衣裳撑得绷紧,勾勒出半面硬朗的胸膛。 “喂,我问你话呢,”注意到“死人”在看,他瞪着眼睛qiáng行凶狠,“你到底死没死?”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