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我身为族长,我的儿孙自然也会想要继承家业,就算我严加管教,和他们讲清利害关系,野心这种东西是没法抑制的,与其看着他们和你父亲相争,骨肉相残,得罪你祖父,还不如从一开始断绝他们的想头,至少能保他们一世富贵。” 同室操戈是败家的根源,周刺史不愿看到自己的子孙犯傻。而且周家依仗周都督才能成为江州之主,周家的继承人,必须是周都督的血脉。 突然被告知上一代的隐秘,周嘉暄怔愣许久。 周刺史之所以视父亲周百药为亲子,却疏远自己的儿孙,竟然是为了向周都督表明自己没有取代他的野心,他的子孙也没有。 周都督多年来不曾因为周刺史在江州名望过高而说过一句不满的话,不是他大大咧咧不在乎,也不是他拿周刺史没办法,而是他胸有成竹,知道周刺史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这一对堂兄弟彼此防备、彼此厌恶,又能毫无保留地互相合作。 “很多人笑你祖父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个莽夫。”周刺史端起茶碗,喝口茶,笑了笑,“青奴,世人的看法做不得准。你祖父从来不傻,我之所以能一直稳居刺史之位,受万民拥戴,就是因为我了解你祖父。” 这是一笔双方都心甘情愿的jiāo易,周都督出力,周刺史出脑子。 周都督的拳头更硬更大,而且翻脸无情,周刺史早就认清自己不是堂弟的对手,一旦他真的有什么企图,周都督不会手软。 以柔克刚,周刺史用妥协换来周都督的支持和默许。 堂兄弟俩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同样果断决绝,所以能默契地达成合作,相安无事多年。 周嘉暄垂眸,“伯祖父,您刚才说能者居之……” 既然以这个标准来挑选继承人,那么周刺史的儿子比周百药更适合。周刺史舍弃自己的儿子,选择周百药,说明他没有遵守这个标准。 同理,现在也不该拿这个标准来要求他取代长兄周嘉言。 周刺史双眼微眯,无声微笑。 好孩子,这么快就找到反驳他的理由了。 “青奴,此一时彼一时,而且家主之位和你祖父的都督之位不一样,江州将来会落到谁手里、谁能接替你祖父管住那帮江州兵,我和你祖父都不敢肯定。但周家的家主之位,必须由周家人继承。在周家,能者居之的前提是那个能者是你祖父的血脉。”周刺史声音低下去,“这些年你父亲跟着我管农事,结果如何,我不明说,你身为人子,心里也是有数的。他也勤谨向上,终究没有天分。” 周嘉暄沉默,父亲浮躁无能,古板迂腐,从少时就开始跟着周刺史,但多年来碌碌无为,只能帮忙打打下手。 周百药扛不起江州,也扛不起周家。 “如今世道艰难,把周家jiāo给你父亲,风险太大。我和你祖父商量过,如果你父亲实在难当大任,就从你和你长兄中选,你长兄太像你父亲了,而且他还失于仁爱,你祖父离开前嘱咐过我,如果他不能善待九娘,日后也不会善待其他堂兄弟姐妹。” 周刺史目光落到周嘉暄身上。 “青奴,你身为周家子孙,周家这份大业,只能jiāo托于你。” 这一句话沉甸甸的,仿佛有万钧之势,重重压在周嘉暄的肩头上。 他和周嘉言一母同胞,小时候天天一起玩,虽然长大后关系疏远了,算不上有多亲近,但也从来没起过争执。 周嘉言是嫡长孙,一直将自己视作继承人,他身为弟弟,怎么能跃居兄长之上? 周嘉暄一言不发。 周刺史沉默了片刻,“青奴,你有没有想过,像五姓七望的崔家、卢家那样的豪门贵族,为什么能绵延几百年,历经几朝几代依然屹立不倒,比皇族还兴盛?” 过了一会儿,他自问自答,“因为他们的子孙一生都奉献给了家族姓氏,所有人必须为家族利益着想,汉末魏晋时同姓子孙可以效忠不同势力,三国朝廷皆有诸葛家儿郎,能让世家绵延不衰的,是祖祖辈辈的传承和牺牲,家族利益,永远在其他利益之上。” 庭外寒风呼啸,天色yīn沉,时不时撒下星星点点的雪籽。 堂内安静了很久。 周刺史慢慢喝完一盏茶,“青奴,你回去好好考虑,周家将来不论是避世还是出世,都必须有个睿智冷静的掌舵人。” 周嘉暄起身告退,走到门口时,回头问:“伯祖父,您有壮志雄心,却只能听从祖父,可曾有怨?” 周刺史轻笑,眉眼温和,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风姿。 “值此乱世,托赖你祖父才能保周家太平,我从未有怨。” 他去过北方,经历过战乱,眼见昔日歌舞升平的繁华之地惨遭乱兵践踏,尸横遍野,血染山河。 周家不仅在乱世之中保住合族大小性命,还趁势崛起,而且蒸蒸日上,周刺史岂会生怨? 他只恨自己终究是个书生,不能饮马山河,为朝廷结束乱世纷争。 …… 周嘉暄走出周刺史的院子,脚步沉重。 僮仆饮墨迎上前,“郎君,还回宴席吗?” 周嘉暄摇摇头。 回去又要面对那一张张奉承讨好的脸和等着看笑话的其他房子弟……而且还得面对周嘉言。 周嘉暄从未想过要取代自己的兄长,他从小跟随名士读书,清风霁月,并不看重家主之位。 但伯祖父和祖父jiāo给他的,除了期望,还有责任。 身为周家子孙的责任。 周嘉暄叹了口气。 走了没几步,前方传来一声怒喝:“三弟!” 周嘉暄抬起头。 周嘉言面色yīn沉,直直朝他走过来,揪住他衣领,“你和伯祖父说什么了?” 周嘉暄垂眸,“没说什么,只是谈论学问而已。” “学问?!”周嘉言冷笑,“我刚才都听说了,你背着我讨好伯祖父,为的不就是取代我去争家主之位吗?现在你称心如愿了,又何必装相?” 周嘉暄心中暗叹,“长兄,今天你设宴招待温家人,主人怎么能无故离席?别怠慢了温家人,其他事以后再说。” 想起温柔貌美的温四娘,周嘉言迟疑了一下,松开手。 “三弟,你我是同胞兄弟,我自问从来没有亏待你,有什么好的总想着留一份给你。母亲早逝,我和你相依为命,还记得崔氏嫁进来的时候,rǔ母抱着我们兄弟俩哭,嘱咐我们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我一直记在心里。” 周嘉言深深看周嘉暄几眼,拂袖而去。 周围几个侍从手足无措,不敢抬头。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轻轻一叹。 原来周都督离开的时候嘱咐他的那些话并不是随口说的,周都督早就在提醒他,要他做好接替周刺史的准备。 …… 过厅羊终于做好了,送到九宁房中。 灶房的人不知道她喜欢哪个部位,直接送了整头蒸羊和十几碟不同口味的蘸料。除了切成薄片的蒸羊肉,冷盘、肉脯、酱瓜、菜蔬,还有主食荷包饭、羊肉面、二十四气馄饨,一条大长桌挤得满满当当的,实在放不下了,只能挪到香几上。 这么多东西九宁自然吃不完,她让衔蝉把全羊席分给所有侍婢,自己尝了点羊肉,吃了一碗鱼肉馅馄饨。 侍婢们已经摸清她的脾气,谢过赏,围坐在长桌前笑闹。 九宁吃完馄饨,站起来散步消食,无意间瞥一眼长廊,发现多弟也在桌边,正捧着一碗羊肉大嚼。 她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肉,有两个侍婢看了她好几眼。 九宁暗暗为那两个侍婢捏把汗:别看了,再看以后很可能被多弟戳瞎眼睛的! 侍婢们吃完,撤下条桌。不知为什么忽然吵了起来,传来争执声。 衔蝉皱眉,走过去喝止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