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震动起来,铺天盖地的黑影弥漫了出去,它们在地上,在空中,在城墙上,在影子里,食人饮髓,将那些残破的魂魄qiáng行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在暗夜中展露出那些丑陋的身体,白离的手陡然握紧。 施无端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 男人的目光极深,也极柔和,白离听见他轻声说道:拿着这个。” 白离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接过来,只见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与他自己曾经刻过的那块粗陋青硅不同,这木头人极为栩栩如生,想来要极巧的手才做得出来,连头发丝与脸上的酒窝都清清楚楚,分毫毕现。 木头小人正是施无端自己,只是脸颊比现在丰润一点,带着毫无烦恼的坏笑,大概是少年时候的他。 收好。”施无端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然后我会回来找你。” 说完,不待白离反应过来,他便突然猛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夏端方神色复杂地看了白离一眼,催马跟上,仅仅是刹那,人群便将他们分开,白离眼睁睁地看着施无端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从包围着他的红巾军中冲出去。 他忍不住怒道:都给我闪开,以为有他,我便不敢杀你们了么?我才是魔君!便是那些东西们倾巢而出又怎样,我有办法杀他们一回,便能杀他们第二回!” 没有人理会他,既然来了这个战场,便谁都没打算活着回去。 白离一甩马鞭,虽然眼睛都急红了,却仍然因为顾忌着施无端,并没有下杀手,那鞭子只是像长了眼,自己在空中打了个卷,将挡在他面前的一个人给卷了出去,他瞠目欲裂地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打算追上去,一道青光却自脚下升起,地面上不知何时生出无数丝线,仿佛蜘蛛丝一样,越来越多,将白离裹在了里面。 它们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并不伤害他,只是牢牢地将他拴在原地,那冰冷的触感白离曾经多次碰见过——是星丝,那块鬼盘上的星丝。 他愕然地低头,很多人都做着和他一样的动作,只见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镜子,就像是大周山上狙杀玄宗时候施无端配合着阵法使用的那种幻术,站在骑兵里的幻术师们同时高声道:起!” 代表着整个布置的完成,施无端已经站在了镜子的中间,镜子中反she的是一块星盘,原本不过一尺见方的星盘,被镜子放大了无数倍,上面星云流动,他就像是脚踩星河一般。 白离手中的木头人小像发出同那些星丝星子一样的光,那天真无邪的小人像脸上,突然划下一个血珠来,像是流下了一条血泪似的,与那了无心事的笑容在一起,显得异常违和。 白离突然意识到,这块用来雕刻人像的木头,原本是星盘底座的一部分。 他心里涌起qiáng烈的不安,想起施无端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星盘,想起他方才突然问起的那句话……他想要gān什么? 无数黑影疯了一样地向星盘中间的施无端涌过去,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些东西都是不过尘埃浮土一般,打着旋的风自他脚下升起,像一道所向披靡的罡风,毫不留情地将那些黑影都扫了出去。 夏端方肃然站在一边,那总是显得有几分可笑的小胡子和身上挂着的大铜钱,都在滑稽中生出了几分异样的庄重来。 只听施无端一字一顿地说道:贪láng入六宫,进三息,走神座…… 很多年前,江华散人用一个六回活阵,将施无端困在了山上,那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借了白离一根星河杵,操控星盘上的星子按他的心意行走,骗了那会随着星辰变动的活阵自己打开。 后来几十年,他都没有再做过这样有水准又胆大包天的恶作剧,施无端几乎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星盘上的星子缓缓移动,漫天的黑云突然停滞,仿佛被这上下两重天迷惑了一样。 魔宗之外三对妖境,便是以六回活阵的形式彼此连接,将魔宗与人间一分为二,互为光影,颜甄利用白离的因果,再次qiáng行将魔宗打开,六回阵被撕裂,施无端便正好借此机会,点他最后一盏灭世的灯。 不破不立。 颜甄动容,所有人皆动容,顾怀阳突然拨开众人,抓住一个方才帮忙借力构架镜像的骑兵,问道:你……你告诉我!六爷要gān什么?!” 骑兵肃然道:回将军,六爷说,这是最后一条牵连所谓‘国运’的线,这一线剪断,便是老天爷奈何不了他重整这块大陆上的秩序,所有的东西都会有新的秩序,请将军放心。” 放心?!”顾怀阳几乎把眼睛瞪出去,扭头看了一眼那站在星盘中间,好像献祭着什么一样的施无端,一把抓起骑兵的领子,我放心什么?那是我兄弟,从小被我捡回来,一直把他带到这么大,我拿他当半个儿子,你让我放心什么!” 自脚下升起的风将施无端的发髻彻底打散,每一颗星子都在他的手里,那些复杂的运转轨道,就像命数一样无常又彼此牵连,千百年来没有人能算得清。 天空的黑慢慢散去,明明是半夜,却突然从云层下漏下一束阳光,那一线光如同来自天外的利剑,笔直地将一团黑乎乎的魔物钉在了地上,顷刻便将其烧成了一把黑炭。 颜甄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剧烈地颤抖:他竟敢……竟敢……” 空中陡然升起六道颜色各异的光,像是地震将至的时候露出的颜色一般不祥,他们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人们捂住眼睛,连白离被那光刺得眼睛生疼,但他认得,这便是魔宗外面包裹的妖境,曾经把他和施无端困在其中一个多月。 那些星子严丝合缝地运转到一起,六道光突然散开,各选了一个方向,沉入了大地,地面隆隆,即将地裂一样,而远方,六座大山自平地而起,像是给整个要飘起的大陆钉了六根钉子一样。 无数条光突然从天空中落下来,将地面上那些魔物席卷殆尽,他们尖叫,扭曲,声音嘶哑,渐渐被星丝织成的一张大网压入了地面以下,那光仿佛带着灼烧一般的温度,白离忍不住想要偏头退避,却发现身上像一个蛹一样把他裹起来的丝线,已经替他将那些光都遮挡了出去。 他抬起眼,发现施无端自千万人中回过头望过来,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 然后一道惊雷劈了下来,被欺骗的天地终于震怒,雷霆之怒加在了这个妄图行神之事的凡人身上,诡异的日光与闪电同起同落,每一个人都短暂失明。 施无端却纵声大笑起来。 夏端方蹲在一边,双手抱头,被天地之怒震慑得缩成一团,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听着耳边那人放肆的笑声,心里想,怎么即使白公子回来了,六爷他依然疯了呢? 那一刻施无端心里所有的委屈、悲愤全都化成疯狂一般的大笑脱口而出,神佛如何?天地又如何? 既然与我灵魂,为什么困我于火热之中?既然给我双眼,为什么叫我不得远望?既然生我双耳,为什么听不见半句真言?既然长我一副唇舌,为什么事事迫我三缄其口?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什么是造化?凭什么为造化?如今不也都被我弄于鼓掌之间么? 焦雷劈在身上,灼痛入骨,施无端想道,也不过如此么。 所谓天地雷霆一怒,不过毁一凡人肉身,这被愚弄的蠢物或许永远也不明白——只要jīng魄不死,反抗的种子就不会破碎。 第七十九章 终 然后他的笑声终于湮没在了无边的雷声里。 二十年前,一道九天神雷劈开了苍云谷,为了警告一个幼童不得泄露天机,将地下镇着的魔宗露出一条线的端倪来,是为一切因果初始。 而今,一切的因果即将在此终了,昔日被按着脑袋向西天磕头的幼童已经长大,一身反骨长成,他九死不悔,无所畏惧。 空中突然升起七盏山灯,只是那电闪雷鸣太过震撼,以至于竟没人留意到,那灯缓缓升上半空,一盏一盏地熄灭,浮光掠影,最后全部归于沉寂。 轰隆一声。 白离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却挣不开那蚕茧一般的束缚,他心里生出无边的绝望,一声一声地喊着施无端的名字,直到喊叫道声如虫鸣,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头卡出一口血来。 然而……无论他是那思虑深重的小狐狸,还是万人惧怕的魔君,这世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轻易困住他。 然后他身上的束缚突然没有了,所有的丝线像是枯死一样,变成了毫无生命力的线,颓然垂在地上,白离僵住,他双目赤红地抬起头,望向那众人中间明显空出来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踪迹,只剩下地上一把灰。 脚下的镜子突然碎了,一切都是幻象,忽而天晴……只有浮灰所在之处,留下一块被削去了一个底的星盘,一头高一头低,星子倾颓,已经化成了一把普通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