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伸手攥住窗棂,大笑不止,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然而还没等太子和颜甄等人上前扶他,老皇帝的笑声便突然哽住,他仰着头,身体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打了两个挺,然后就着这个仰天大笑的动作,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扑通一声。 直把太子给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又叫道:父皇!” 可怜他这一天,实在还没有机会说出别的话来。 颜甄猛地抢上一步,滚在老皇帝身边,伸出手指在他鼻下一试,面色渐渐凝重,好半晌,才低声道:皇上……殡天了。” 这死死地拖着大乾江山的老皇帝,生于忧患,死于大笑,虽不够体面,却总是古往今来第一份,也不知他九泉之下,肯不肯瞑目。 纵然有颜太傅坐镇,现场也混乱了起来,邹燕来上前一步,躬身对那紫云寺里出来的人说道:魔君这边请,下官有几句话要与您细说。” 男人看了他一眼,随着他离开了混乱,两人一前一后地坐上了一辆马车,车上一个布片一样的人早已在等待多时了,魔君白离一伸手,它便像一只狗一样,屁颠屁颠地凑了过来。 邹燕来道:容下官送魔君入府。” 你有什么事?”白离靠在车上,头也不抬地问道。 昨日下官夜观星象,见银河天崩,大灾已起,细细算之,竟是密约被毁……” 白离挑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得仿佛怕chuī破了风中的尘埃,问道:是……他做的?” 邹燕来低了一下头,不可置否。 他这时候动作,我这时候出关,你说我们是不是也有缘分呢?”白离嘴角牵扯了一下,竟仿佛是笑了一下,然而目光却依然冷得叫人胆战心惊,只听他继续说道,施无端如果起事,必从玄宗下手,邹大人可以及早准备一下。” 邹燕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白离仿佛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玄宗乃是三大教宗之首,哪怕真是教宗密约失效,也只是破坏了大教宗之间的牵连,然而千百年的惯性,向来同气连枝,即使密约不再,联盟又哪里那样容易被破坏? 施无端会飞蛾扑火地挑战玄宗? 我了解他。”白离却只是轻声道,我从小就了解他。” 第四十五章 烽火 … 大乾二十九年,先皇殡天,新皇即位。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年便是长达十二年的大纷乱之始。 自大乾二十年以来,各地动dàng不断,起事者甚众,八方呼应,仿佛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谁若是没造过几次反,简直都有些见不得人似的。 以及天灾人祸连年不断,朝廷忙于拆东墙补西墙,每日像疲于奔命一样,苦苦地守着这份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 大乾二十九年,舟粤之地十四州连番战乱,蓬莱、东越等地流民组成义军,趁火打劫,流民将领自立登基,延边靠海自称东越上国”,人模狗样地请了国书,昭告天下,公然反了。 新皇使大军讨伐,然而朝廷军队走到了一半,便赶上了这片大陆最大的一场地动。 平叛军还没找到叛军,自己便先被崩塌的山峦砸死了几千人。地动波及到蓬莱、东岳、秦河、淮西、吴楚等五六个州,大周山因地裂下限了百丈,西山壁坍塌了一半。 可怜东越上国”新上任的国君当时正在巡视他的新宫,险些给修了一半便坍了的皇宫压死在下面,吓破了胆子,屁滚尿流地都来得及解散他的文武百官,便先带着他那后宫佳丽们收拾细软逃走了,朝廷平叛军便这样损失了几千人和全部辎重,班师回朝……大捷了。 这场闹剧还仅仅是个开始。 众人不知道,剧烈的地动正是三大教宗密约被毁的结果。 同时,舟粤十四州叛军不敌朝中剿匪军,此时领头的几个悍匪趁机将军队带入了原本东越上国”的地段,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起来。 官服还未曾捂热乎的东越上国的文武百官”们本着有奶便是娘”的思想,纷纷不管三七二十一,与原本的舟粤十四州流寇军合为一体。 原来流寇军的第一把jiāo椅黑麒麟”披红挂绿,牙缝里还夹着没剔gān净的菜叶子,便沐猴而冠地坐上了龙椅,成了东越上国的第二任皇帝。 此后,该国皇帝换了七八任,总共历时一年半。所以后世百姓也将这个神奇的东越上国”称为走马灯国”。 东越上国的开国皇帝虽然是个颇为传奇的二百五,但是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选的地方相当不错,蓬莱以南并上东岳大部的这块地方,要平原有平原,要粟米有粟米,四周是无数小丘以及天然形成的林子,山间无数奇珍吃食,是块肥沃之地。 此地用兵更又新奇之处,这些土皇帝们平日穿金戴银,剿匪军来了也不含糊,招呼一声便迎战,战无不败,然后一头丢盔卸甲,一头钻进山林中,在那山间dòng中躲几日,全当像平阳帝都的皇帝那样,出去行宫避暑了。 等剿匪军扫dàng一番入驻城中,这群自封的王侯将相”们又时时骚扰,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挂着丞相的衔还兼着土匪的买卖,抢完便跑,被抓住了便投降,过几日跑出来继续抢劫。 无论军队辎重还是寻常百姓,都十分不堪其扰。 然而他们的运气也是好的,剿匪军通常在这里驻扎不到一年半载,便又有其他的地方出事,于是这些个仿佛一块抹了油的万能砖的剿匪军,只得又换上其他的编制,到其他地方去剿新的匪。 一旦他们这东墙被拆去补西墙,那些个山林中做土匪的上国”文武百官便又摇身一变趁虚而入,简直像是一块狗皮膏药,没皮没脸,怎么也甩不脱。 一个皇帝”死了,千万个皇帝”前仆后继地爬起来,为了防止争权夺势,他们还想了个办法,各自有编号,号小的死了,号大的排在后面顶上,按手印磕头上香为誓,这队伍竟十分有秩序,几年不见有加塞挤队的,倒也堪称奇迹。 第二年新皇改年号为普庆元年,单是这一年,这走马灯国”几次三番地作乱,便轻而易举地将国库给掏空了,而三大教宗这时候正修补密约研读经典,自顾不暇,整个大陆都在混乱。 各地税收越加繁重,百姓苦不堪言,仿佛成了恶性循环,死路一条便去造反,再将已经摇摇欲坠的国家拖往更深的深渊。 新皇下罪己诏,随后当朝大怒,发作了颜甄等一gān重臣,又以雷霆手段斥责颜甄身为群臣之首,全无作为,尸位素餐祸国殃民,将其下狱。 颜甄跪倒在地,平静地三呼万岁,在无数老臣撞柱子的嚎叫中蹲大狱去了。 新皇帝王心术,玩弄平衡之术,一方面斥责了颜甄,一方面却反而对同为密宗出身的邹燕来委以重任,一边安着教宗的心,一边暗中收拾着皇权。 随后新皇本人就gān了一件更加祸国殃民的事。 他斥责颜甄加税祸害百姓,加税使得苛政猛于虎,然而朝廷要打仗,要四处赈灾,要开支,要钱。新皇推行仁政收不上税,便只好自登基后一切从简,削减宫人数量以及各宫日常用度,御膳每日份利削减过半,土木更是碰都不碰。 传说皇宫中西北角有玉鹤殿,乃是新皇宠妃居所,一日因大风掉落了两块琉璃瓦,宠妃哭哭啼啼地来撒娇,要求重新修缮,竟惹得穷疯了的新皇大怒,认定这是个败家娘们儿狐狸jīng,从此竟将她打入冷宫——可见贫贱夫妻百事哀。 然而还是不够,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主要在开源,节流不过权宜之计,此时到底杯水车薪。 于是普庆皇帝想了三天三夜,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铸币。 按常理来说,铸币需要金银,然而若要有金银,估计那位玉鹤店的主子也就不必去冷宫里整日嚎丧了。所以普庆皇帝铸币所用之物,乃是一种布票,在布匹上加盖印章,锁边以特殊的工艺做成特定形状,上写普庆通票,便能当金银,上有书写的特定金额。 普庆皇帝自以为是个好主意,洋洋得意地将这些布票发行出去,然而他低估了朝廷缺钱的程度,一批不够,另加一批,到后来赶制通票的工人夜以继日已经赶不及使用了,便一切从简,将锁边及图案全部省去,只朝廷在普庆通票”四个字上加盖印章便可使用。 一时间通票铺天盖地而来,各级官员所报数量越来越大,更有甚者,随便拿一批不知什么草纸破布背到京中,坐地哭穷一番,便可以随意在上面写上数额,求朝廷盖章写字。 普庆皇帝还没从他这绝妙的主意中洋洋自得够,民间便传出了格律不平的长短句,唱道:神笔一支起平阳,点纸成金有普庆。高才!昔日家徒四壁郎,如今万金若等闲。惶恐!平阳纸贵米更矜,万两白银值半碗。如何?俺只道,盛世安康,皇上万岁万万岁。 高才的普庆皇帝没想到,他这通票成了一个笑话,家家户户猪圈羊圈里扔着一捆,由于也盛行过一阵子,市面上便连金银流通都被祸害得混乱不堪,有些地方竟gān脆以物易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