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沉默许久的封栖松将枪收起,整了整衣领,头也不回地从老三的卧房里走了出来。 “小少爷醒了吗?”封栖松问。 “没呢,白小少爷要是醒了,准满世界地找您。” 封栖松像是要笑,但笑意刚蔓延到唇角便收住了:“把老三的房间给我锁起来。” “二爷?” “把窗户也封起来。”封栖松再次掏出枪,用枪管挑起半掩的窗户,向内望去,仿佛在眺望无尽的深渊。 “……用黑色的布,别透进去光。”封二爷幽幽道,“无论他说了什么,都记得向我汇报。” 千山默默地应了,等封栖松一走,立刻喊人来将封卧柏的卧房封死,再用黑色的布罩住了所有的窗户。 封栖松面色阴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看见白小少爷露出床沿的半只脚,眼神缓缓融化。 他还有鹤眠,不算一无所有。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白鹤眠醒了一次。 他闭着眼睛摸索,指尖碰触到温暖的胸膛,抖了抖,像是为了确认身边到底躺着谁,手指钻进了单薄的衣衫里,抠抠摸摸。 封栖松假装睡熟,等白小少爷的爪子游走到腿边,冷不丁一个翻身,压住了。 白鹤眠惊了个半醒,把脑袋搁在封栖松伸长的胳膊上,使劲儿抽自己的手。 自然是抽不出来的。 白鹤眠气馁地叹了口气,睡意袭来,窝在封栖松的怀里睡着了。 与他几乎同时惊醒的封卧柏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他瞪圆了眼睛,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气喘如牛。 封卧柏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想起了晕倒前的画面,然后汗如雨下。 他不敢回头,黑暗中的一切都变成了大哥和二哥的眼睛。 他们看着他、等着他,越靠越近。 封卧柏觉得自己要死了。 否则怎么会“看见”封顷竹和封栖松呢? 他又觉得身边躺着一个死人,可能是大哥,也可能是二哥,他们冰冷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根后,若即若离。 “大哥……大哥你别怪我……”封卧柏吓疯了,他僵在床上,喃喃自语,“是你自己命不好,是你命不好!” “……谁叫你非要去剿匪,炸死了活该!” “……活该!”他对着空气吼,也在对着自己吼,“二哥也活该!明明知道自己得罪了陈北斗,还敢去警察署……你们都活该……” 封卧柏吼着吼着,嗓音低沉了下去,他蜷缩在床上,哆哆嗦嗦地翻身。 漆黑的夜色里,叠起的被子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封卧柏僵了几秒,忽而大叫一声,伸手摸过去----触感柔软,是被子。 他如蒙大赦,瘫回去大口喘息,方觉后背被冷汗浸湿,沾水的布料紧紧绷在脊背上,犹如厚重的铠甲。 封卧柏想换件衣服。 他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板上,却怎么也推不开门。 “搞什么?”他恼火起来,一脚踹过去,门外传来了锁头摇晃的沉闷声响。 封卧柏愣住:“谁他妈敢锁我?” 回答他的是呼啸的寒风。 封卧柏的心狠狠往下一沉,终于觉察出了异样。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但总不会醒来时,窗外依旧漆黑如墨。他奔到窗边,试探着去推,果不其然,窗户也被锁上了,但封卧柏看见了隐约的光。 柔和的光线仿佛流动的金线,在他的眼前缓慢地游走。 封卧柏徒劳地伸手,想抓住那丝光,但是一阵风过后,罩在窗户外的黑色布料重新落下,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封卧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也跌进了漆黑的囚牢。 * 日上三竿。 白鹤眠神清气爽地吃完早饭,捧着热乎乎的手炉在院子里乱晃消食。 封栖松还在假死,不便陪他,他也乐得自在,吃着千山特意请师傅做的糕点,又喝了两碗稀粥,一直吃到下人看不下去,觉得他要撑坏了,才罢休。 “最近是不是又要下雪了?”白鹤眠仰起头,眯着眼睛望天,“好冷。” “小少爷,冷就进屋吧。”千山追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地念叨,“要是伤风了,得吃好些药呢。” “……药又苦,您不爱吃,二爷会生气的。” “二爷一生气,准把您往华山医院送,荀老爷子可不会怜香惜玉,该给您打针就打针!到时候,您可千万别怪我没提醒过您。” 白鹤眠被念叨得头疼,溜溜达达拐进了一处别院。 他驻足瞧了片刻:“那个有黑色窗户的房子是封三爷在住?” 白小少爷没看出异样,他挑剔地挑眉,回忆起了封老三招呼在自己脸上的巴掌,不爽地哼了两声。 千山低声说是,封三爷前一夜喝醉了,还没醒呢。 白鹤眠闻言,无趣地“嗯”了声。 他懒得和窝囊废计较。 更何况封三爷是他曾经的熟客,白鹤眠巴不得与封卧柏再无接触才好。 可他转身欲走时,身后的房子里飘来了一两声哀号,像濒死的野狗,沙哑粗粝。 白鹤眠生生打了个寒战。 “千山,你听见了吗?”白小少爷惊慌地左顾右盼。 千山敛去眼底的情绪:“听见什么?” “好像有人在叫……”白鹤眠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什么也没听见,以为出现了幻觉,困惑地走了。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罩着黑布的窗户上陡然出现了一个狰狞的手印,封卧柏撕心裂肺地叫着:“让我出去!” 在漆黑的房间里与北风相伴,时间一长,人就会产生幻觉,觉得目光落下的每一处虚空,都有人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封卧柏尤甚。 他“看见”了被炸死的封顷竹,“看见”了浑身是血的封栖松,甚至看见了被哥哥们怨恨地掐死的自己。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封卧柏痛苦地抱住头,蜷缩在窗户下面,寄希望于风再次把黑色的布吹起。 可惜把白鹤眠送回卧房的千山再一次回来,拎着木板和钉子,面不改色地将窗户彻底封了起来。 远在西厢房的白鹤眠又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封栖松放下手中的报纸,将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可是着凉了?” 白鹤眠想起千山的念叨,如临大敌:“没有。” “等会儿荀老爷子要来看我的腿,正好帮你也瞧瞧。”封栖松并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去床上坐着,我已经把火炉放过去了。” 白鹤眠心不甘情不愿地蹭到床上,脱了裤子昏昏欲睡。 他怕生病,也怕吃药。 白小少爷眼珠子一转,趁封栖松有事要忙,悄悄爬起来,说是要去“放水”。 这一走,直到荀老爷子上门,他都没回来。 封栖松哪里猜不出他的小心思,可偏偏毫无办法,白鹤眠还让千山回来传话,说自己脱了衣服在泡澡,一时半会儿见不了荀老爷子,还望荀老爷子大人有大量,别怪罪自己。 荀老先生哭笑不得:“我哪儿敢怪罪他?” 说完,手放在封栖松的膝头凝神摸索:“二爷,您的腿已然大好,不必再担心了。” “这些年多谢您。”封栖松放下了卷起的裤管,心思还在白鹤眠身上,“只是鹤眠身子骨弱,日后还要劳您费心。” “应该的。”荀老爷子乐呵呵地收拾了药箱,起身告辞。 “哦对了,二爷,”临走时,荀老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要跟您提一嘴。” “您请说。” “白小少爷能生,您……您小心着点。”荀老爷子轻咳道,“男妻不易怀孕,可事无绝对,总归……” 剩下的话,荀老爷子没好意思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封栖松听明白了。 “我晓得。”封二爷将老爷子送到了门外,心神微动。 他和白鹤眠谈过孩子的事情。 封栖松自认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白鹤眠,可若是小少爷真的怀了,他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屋檐上滴下来几滴化雪。 封栖松收敛了心神,站在屋前等白鹤眠洗完澡回来。但他没有等来小少爷,却等来了一份报纸。 报纸的头条明明白白地写着,陈副司令将于七日后,祭奠已逝的封家二爷。 下面还配了照片。 面无表情的陈北斗穿着军装,骑在马上,摆出滑稽的姿势,隔着满是油墨的报纸,对着封栖松开了一枪。 砰! 第54章 信封 “千山!”封栖松猝然起身。 千山踉跄着扑进来:“二爷!” “听见了吗?”封栖松问。 “听见了,好大一声枪响。”千山忙不迭地点头,“好像是从……” 从哪儿来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已经有人匆匆而来。 是封栖松安排在封老三房外的警卫员。 “二爷,出事了。” “说。”封栖松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三爷藏了枪。”警卫员如实说道,“他对着窗户开了一枪,刚好打中了巡逻的兄弟。” 封栖松的眼皮耷拉下来:“伤势如何?” “只是皮肉伤。” “那就好。”封二爷重新坐回书桌前,捏着冰冷的钢笔在空白的纸上写写画画,“还得麻烦荀老爷子。” “晓得晓得。”千山会意,拿着墨迹未干的纸条走了。 “二爷,三爷怎么处置?”警卫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封栖松毫不迟疑:“送去禁闭室。” “……禁闭室?”警卫员反倒迟疑了。 半开的窗户在风中砰砰地撞着窗台,封栖松捏着钢笔的手纹丝不动。 仿佛刚刚说出口的三个字不是“禁闭室”,而是类似于“天气好”或是“吃了没”这样的话。 然而,警卫员的语气却泄露出了对禁闭室的畏惧。 封栖松与封顷竹很像,又不完全像。 他们文质彬彬,看起来不会摸枪,如同司令官身旁的参谋,举手投足间全是看似弱不禁风的书卷气。但封栖松骨子里有股压抑的阴狠,能做封顷竹所不忍做,也不愿做之事。 禁闭室便是他从德国学成归来后,特意安排的。 不同于血腥残暴的惩罚方式,禁闭是在精神上折磨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