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她是穿着白色的练舞服站在舞台上。 白娘子啊…… 多少个白娘子,多少个故事?从港台到内地,从戏曲到话本,多少个纠葛?多少个版本?天下有多少个哈姆雷特,就有多少个白素贞,一条化身千千万的蛇,在众生的艺术中幻变成不同的模样。 她的白娘子是什么样?她的白娘子是神仙,是报恩,勉qiáng来到人间,小青追随她,许仙爱慕她,她短暂地在人间活了一半,忽然醒悟过来,她是要成仙的。 后半部分,她就像是登仙的嫦娥一样冰冷了,她忘记了自己是条千年的蛇,这千年的辛苦忍耐蜕皮换骨,是为了一生的人间情爱吗?她修炼为了成仙,于是,她决意离开他们了,她要成仙,许仙挽留她,小青以为她抛弃她……众人都缠着她的衣裳,裹着她的缎带,群舞奋力地扯动着她腰间的流苏,她在人cháo中挣扎出来,她朝着九天之上去了。 她毫无留恋地往天上去了,到了南天门,她回过头,魑魅魍魉都来了,人间烟火透过九重天海市蜃楼般地浮现出来了。他们呼喊她,你是无情无义的白素贞,你是进了红尘的妖,你怎么能成仙? 然而她决绝地,愤然地,撕去那层被扯了几百次的白衫,脱去了蛇皮,彻底地昂起头,朝着云霄天外去了……白素贞,她面朝众仙,领了仙册,回身一拂,拂走了人间的雕梁画栋,只剩她自己回头,跨过千年的时光,看见山中那条孱弱的白蛇,她泪流不止,成了,成了业,成了果,她没有遗憾了。 追光灯追着白娘子的目光到最后,白娘子变成了谢一尘的脸,谢一尘再演一次…… 白娘子才在人间亮了个相,刚在西湖断桥边撑起伞,天色忽然变了,雷电jiāo加,天崩地裂,她被打入深渊……她再也不是白娘子,她也不会升仙。 镜子里的谢一尘忽然变得可怖起来。 好似画皮剥去,一个生生的鬼魂在镜子里朝她嘶吼着:“你为什么跳舞?你为什么做白娘子?你去做工程师才是你的命!跳舞?媚俗的爱好!不实际的情调!你没有修炼之才,早早地遭了天谴!这是你的命!你活该!” 她惊慌起来,镜子里的她扔开轮椅,身形一转,忽然成了姨妈的样子。 姨妈眸光流转,身形婀娜,舞台上腾挪,聚光灯忽然照亮了观众席第二排的小孩。 小孩回过头,一转眼就站在了舞台上,再次和谢一尘对望。 镜中镜外再度归一,小孩长大,成了谢一尘,坐回轮椅,四周月色朦胧,谢一尘像是做了个梦,大伤元气,冷汗淋淋。 镜里只有她惶惑又惊怒的神情。 钥匙再次落地,她没有再捡起来,脑袋昏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间,睡下时噩梦沉沉,醒来时,脑袋重得像灌了铅。 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宁珏,但她似乎有点睁不开眼,模模糊糊,视野是一片毛玻璃。 宁珏似乎从书架上拿下了什么书,靠在墙边,轻轻翻开,低着头,安静地阅读。 谢一尘以为宁珏说实话,宁珏自称文盲,此时,她并没有思考宁珏在撒谎,只以为还在梦中,略微探手去摸枕头底下,摸到了钥匙,证明昨夜镜中所见是梦……她并没有半夜起来。 她模糊地看着宁珏缓缓翻书,宁珏忽然转过脸:“你把钥匙扔在那边了,我捡回来了。” 谢一尘摸了摸钥匙:“啊……” “啊什么啊,你大半夜出去,穿件裙子兜风,淑姨上来就看见你对着镜子发呆,钥匙就在地上,人赃并获,连累我今天被张秘书骂。” “啊……” “别啊了,八点了,还不起啊,我早饭都吃完了。”宁珏掩上书放回书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枕头摸到钥匙,揣进兜里。 然后宁珏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还发烧了,这是走火入魔。” chuáng上的谢一尘深陷柔软的被窝中,似乎爬不起来,身体沉重。宁珏从兜里摸出一条丝巾叠了两折捂着口鼻,掀开被子,把谢一尘从温热的被窝中捞起来。 “别说话,别传染我。”宁珏把她扶起,捏起衣服扔在她身上,自己下了楼。 似乎和淑姨说了些什么,再上来时,捏了一管水银体温计,熟练地眯眼看看,甩了几下,掀开她的衣领夹到胳肢窝去。 兜里抓出两盒退烧药甩在chuáng头柜上,宁珏再度下去,上来时端着一杯热水,用脚尖勾过轮椅,自己轻轻地坐上去,捧着热水杯看时间。 谢一尘头脑昏沉,想张口说什么,宁珏用丝巾把自己堵得密不透风,防卫病毒也防卫她,并没有同情她的意思,钥匙只是表示扔下她的歉疚,谢一尘脑子里热气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