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看懂了她的肢体语言。 范女士用她优雅的笑容、jīng致的打扮,细致入微地表达了一个意思:我的天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bī?她自己说出这样的傻话居然都不知道脸红。” 这种举重若轻的轻蔑像一片千钧羽毛,谁试谁知道,落到谁头上,谁都得生一次颈椎病。 唯有江晓媛站在楼下,面色平静,好似不为所动。 没办法,谁让她住过比这座小二楼漂亮优雅得多的房子,见过比范女士成功得多的人士,比范女士嘲笑过更多的穷鬼奋斗者呢? 如果说从另一个时空偷渡而来的江晓媛与原装那位坚qiáng聪明的乡下姑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些平时把自己装得大尾巴láng一样的上等人”骨子里都是什么货色。 阿姨,”江晓媛平心静气地做出了反击,你觉得自己做不到,是因为你已经老了,未来对你来说,没什么好期待的了,你真是为蒋博离婚的吗?不是别人甩了你,让你更加清楚地发现自己到最后谁也抓不住吗?所以你猜迫不及待地想起他这个从小被你扣在手心里的小宠物吧。” 蒋博无比震惊地抬头望向江晓媛——她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江晓媛没有解释。 你是宠物吗?”她不理会被她一语戳中,脸色开始泛青的范女士,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蒋博,你要是承认自己还是个人,就迈开你那两条腿,从那恶心兮兮的楼梯上走下来,那女人比你矮一头,你却让她牵着你的绳子,连反抗都不记得……蒋老师,你别那么看我,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你比我qiáng、比我厉害,是我的前辈我的老师,我现在还没资格评价你——可是你就不会看不起自己吗?” 蒋博的手猛地一缩,挣脱了范女士。 江晓媛深深地看着他:下来。” 蒋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半步。 站住!”范女士突然爆发的尖利嗓音几乎戳破了房梁,刺得人一哆嗦。 江晓媛嗓音条件一般,估摸着自己拼嗓门拼不过人家,于是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木质的楼梯上,踹得那楼梯咣当”一声巨响:下来!” ……声势是有了,就是脚指头差点翻盖。 范女士:你别忘了谁是他的监护人,江小姐,你不懂法吗?” 江晓媛勉qiáng忍下自己的呲牙咧嘴,一边悄悄活动脚趾头一边拿腔拿调地说:哎哟,我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化妆师,什么都不懂,还没听说过谁家奔四张的男人还需要顶个监护人——要不然这样,您给法院打个电话,咱们各找一个律师,一块过去听听普法教育好不好?” 喷完,她转向蒋博,蒋博像个削瘦的幽魂。 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慕qiáng情节,蒋老师qiáng势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欣赏,甚至能让人忽略他身上种种毛病,相比而言,他现在这幅鬼样子,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有损于他在江晓媛心里的形象的。 可是江晓媛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 她父母——本来时空中的父母并没有陪她长大,有时十天半月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在她还需要大人陪伴的年岁里,江晓媛一直有种隐秘的恐惧,担心自己会被抛弃。 有一天,她跟保姆抱怨说:gān脆我也离家出走算了。” 保姆是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中年妇女,说话很不讲究,但一针见血,她说:离家出走了谁来养活你?你打算去路边要饭吗?” 江晓媛当时还小,针对这句话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连要饭的悲惨细节都想象出来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三天,衍生出了无数不靠谱的假设—— 万一父母离婚了,谁也不要她怎么办? 万一父母出意外了,以后没人养活她了怎么办? 万一他们俩再生一个小孩,不喜欢她了怎么办? 每次一想,她必定悲从中来,大哭一场,惶惶不可终日一番,还曾经暗下决定,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先行去死,省得活受罪。 后来她长大了,不再胡思乱想,然而恐惧却没有消失,当她身无分文地落在举目无亲的陌生世界里,近乎要饭”的时候,她发现曾经无数次噩梦里出现的事全都成了真。 而她终于没有去死,像只跳蚤一样上蹿下跳地活了下来。 蒋老师,你是想一直在那跪着,还是自己走下来?”江晓媛把声音放得更轻缓,工作室的装修方案我已经基本做出来了,可是你才是大股东,它需要你来最后敲定,很多事我做不了主,能麻烦你从楼梯上走下来,出来管一管正事吗?” 江晓媛:是你自己说这个工作室无论如何都要成功的,你打算食言而肥?” 她每一句话落地,蒋博茫然的目光就会聚拢一点,像是有人把他的魂魄一点一点地塞回行尸走肉的肉体里。 江晓媛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整个屋子里静默了几秒,蒋博却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拉下了帽檐,迈开腿,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你站住!”范女士瞳孔皱缩,猝然尖声咆哮,蒋博,我是为了谁?谁把你从孤儿院领出来的?谁给你吃了第一口热饭?谁给你的名字、身份、地位?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吗?是不是你自己说的‘一辈子也不离开我’?你要忘恩负义吗?” 她额角的青筋根根bào起,整个人面容扭曲,江晓媛替她jīng雕细琢过的五官已经移了位,她好像个画皮女,即将撩起面皮,露出满口里出外进的大獠牙。 江晓媛对她的爆发和歇斯底里喜闻乐见——因为像她们这种人,都只有处于完全劣势的情况下才会露出自己狰狞的一面,好比打游戏里遇见的boss,只剩一层血皮的时候才bào走。 同时,她也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因为担心此人bào走后有过激行为。 江晓媛知道自己是个纯种的嘴pào,只能文斗,武斗只有扑街的份,她瞥了一眼无风自己也要摇晃摇晃的蒋博,心里忧虑地说:万一动手,这货可能指望不上吧?” 江晓媛本来准备好了在范女士开始歇斯底里的时候再来火上浇油,这一犹豫,错过了时机,可是蒋博却忽然开了口。 他垂落的目光望向地面,认认真真地走着楼梯,头也不回地轻声说:我将来会给你养老的。” 蒋博在这间房子里,像一个法术被封印的幽魂,一直都默不作声,看着他可怕的养母和已然颇有泼妇风采的江晓媛明争暗斗,此时他突然出声,另外两个人却一时安静了下来。 江晓媛皱了皱眉——怪不得,当初她那么蹩脚,什么都不会,常识也没有,蒋博竟然还肯每月自己掏腰包补贴工资,给了她一个月的试用期,蒋太后张牙舞爪之下,说不定本质是个圣母白莲花。 范女士却在短暂的震惊后缓了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挽回败局。 范女士:你认识的那些人,你的几个大客户,还不都是我介绍的?现在你从学校里辞职自己开工作室,需要依仗的是谁?你自己要想清楚。没有我,那些虾米小鱼的小客户能养活得起你的工作室?你不要太天真了。” 蒋博在楼梯上微微停留了片刻,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木质的把手,江晓媛距离他约莫有三步远,她在他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看见了浮雕一样的神色——十分痛苦,十分冰冷,冰冷到近乎恶毒,恶毒里还透着悲壮。 像个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咬对方一口的蛇类。 他不轻不重地开了口:妈妈,你不知道,我和你说得那些人早就很少联系了,最近一段时间发展的业务基本都在外地……之所以把工作室设在这里,是因为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一些信息,说市政马上要拨一块地来做影视基地,地已经整理好了,马上就动工,也就这两三年的事,想近水楼台而已。” 江晓媛:……” 这个连她也不知道。 蒋博:我并不是靠你活着的。” 范女士瞠目结舌,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遭到这样的反击,她站在楼上,一时竟显得苍老柔弱了。良久,她嘴唇微动:是我培养出了你。” 蒋博似悲似喜地看了她一眼:是你毁了我,妈,我只是从灰烬里摸出了一条路。” 说完,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弯腰拎起江晓媛的工具箱,轻声说:走……走吧。” 他吐出走”字时,声音似有撕裂,好像从这个地方名正言顺的走出去依然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好像一个笃信宗教的人突然做出了渎神的事——尽管事已至此,他依然战战兢兢、难以置信。 范女士忽然三步并两步地追下来:站住,你不能走!我是你的合法监护人!你根本不算个完整的人,你没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