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的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矮胖的妇人,身上还系着围裙,她笑着迎上来说:"先生和太太来了,快进来。" 张劭溥拉住沈令迩的手,二人随着这位妇人一起走了进去。 房子半新不旧,铺着木地板,右手边是一人多高的红木柜橱,左手边是立着的自鸣钟,墙上挂着两幅油画,走到头是楼梯。屋子不大,装潢也绝不奢侈,看上去倒像个简单的小资产阶级家庭。 矮胖的妇人脸上依然是笑着的,只是眼神淡淡没有太多情绪,她用手示意了一下左手边的一间房间:"我姓陈,以后先由我照顾先生太太的起居,有人在书房里等着先生,先生不妨去看看。" 张劭溥略一颔首,递给沈令迩一个安心的神情,撑着拐杖向书房方向走过去,拉开门的刹那,他轻轻"嗯?"了一声,停顿了一瞬,抬步走了进去。 看着门轻轻关上,陈妈收回视线对沈令迩微微一笑:"太太和我上楼去看看?" "好。"沈令迩亦是回给她一个微笑。 果断gān脆得让陈妈亦是微微一愣。沈令迩并非全无恐惧,只是她不傻也不瞎,看得清如今的局势并非张劭溥能左右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对方费了这么大力气做一个局,必然不会是只想要他们死这么简单。 二楼的装饰和一楼相差不多,除去三件卧室之外有一个小型的会客室,会客室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沈令迩走过去,伸手去拉窗帘,却被陈妈拦住了。陈妈脸上一直都是一派祥和的微笑,只是这次语气十分坚定:"太太,这个窗帘可不能轻易拉。" "哦?"沈令迩抬起眼睛,宛然一笑。 "太太,这离租界不过两百米远,先生的身份特殊,我也是为了先生和太太的安危着想。" 这句话沈令迩半点都不相信,只怕这个窗帘是可以向外面传递信息的,以后大概要在这个陈妈的眼皮底下过一段日子了,也无需自找没趣,沈令迩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淡淡一笑说:"这自然是听陈妈的。" 陈妈脸上重新换上和善的笑容说:"我带太太看看卧室。"在她转身的同时,风chui起窗帘的一角,沈令迩顺着窗户看过去,在沉沉的夜色中,几个穿深色衣服的人就站在花木的yin影处。 早就知道这座房子没有那么简单,如今看到了心里也并没有十分意外,她收回目光,跟着陈妈走出了房间。 卧室比之前在岳阳住的房子小了不少,家具也并不显得多么jing致,甚至比不上张劭溥在纽约买的独栋别墅,沈令迩走进去转了一圈,点点头说:"不错,谢谢陈妈了。"陈妈亦是笑笑,很快有佣人帮她把行礼提了上来。 当陈妈表示帮沈令迩整理行李的时候,沈令迩委婉地拒绝了,等到陈妈下了楼,沈令迩从行李中取出了一把勃朗宁袖珍枪,她把弹夹拆下来,放进叠好的衣服里,把衣服摆在柜子里面。 * 张劭溥走进卧室的时候,沈令迩正坐在梳妆台前拆耳环,她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张劭溥,手指还维持着拆耳环的动作。 张劭溥的脸色很不好,但是依然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让你久等了。" "发生什么了?"沈令迩把耳环摘下来,轻轻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这个角度看她的侧脸宁静温柔,橙huáng的灯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这个小女子莹然的眼睛好像能让人溺毙其中。 张劭溥轻轻呼了一口气,只感觉胸中的压抑感似乎散去不少,他慢慢走上前,坐在沈令迩身边的凳子上,忍不住苦笑道:"书房里是我旧时的一个好友,他如今是长沙一带的督军了。" 沈令迩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长沙要沦陷了。"张劭溥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似悲似叹,眼中浓浓的化不开的忧虑,"现在又在镇压学生运动,他在天津也置了很多房产,话里话外已经有了亲日的态度,这次是来劝我出面把岳阳划给日本人。" "你没同意。"沈令迩轻声说,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怎么能同意呢?"张劭溥垂下眼,"可我如今这幅样子,他们要取岳阳也是早晚的事情,只不过有我出面更名正言顺。" 沈令迩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张劭溥身在国外的半年来,国内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远隔重洋鞭长莫及,而吴旅长早有了全身而退的念头,亦是把资金转移到国外,原本回国这件事旅长都不赞成,架不住张劭溥的执拗才勉qiáng同意他一试,可如今才知道,局势瞬息万变,早已不是几个人能左右的了。 "只怕要在这住一段了。"张劭溥脸上依然是温柔神色,只是沈令迩却站起来一把抱住他,他的身子很冷,几乎要把沈令迩冻个哆嗦,她抱得很紧,也格外深情,"你尽力了,这里很好,我觉得住在这不错。" 张劭溥许久没有出声,过了片刻,缓缓抬起手臂搂住沈令迩的腰肢,轻声说:"如今我是个没用的人了。" 他一直骄傲,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此刻的无措把他打得七零八落,大势所趋,他一个人萤火之光已经无力回天,时不我待而已。 这样的年岁里,又有多少像他一样的人,空有一腔热忱,恨不得用腔子里的鲜血为祖国换来和平,可惜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容不下他,他亦只能随着这个乱世而沉没。 眼泪顺着沈令迩的双腮低落,湮没在张劭溥的发间,在她垂眸的那一刹,她竟看见他鬓边的点点霜色。张劭溥今年不过刚过三十岁而已,悲痛慢慢从心底涌上来,沈令迩咬住嘴唇不让呜咽溢出来,只是用力抱着他,她懂他,知道他此刻无以言说的巨大绝望,只恨不能替他分担一二。 夜色浓重,这座小小的民宿里能听到不远处租界里传来的嬉笑声,室内是一对相拥的爱侣,这里是灯红酒绿的上海,这里是大大的中国。 这也是一个寂寞的乱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我心里也很乱。 真是好心疼孟勋,替他不值。 这里是灯红酒绿的上海,这里是大大的中国。 第52章 chapter 52 自那一日起,张劭溥隔三差五便要出门,每天也有人造访这座小小的庭院,有人坐着huáng包车,有人开着汽车,还有人是走路前来。这些人好似来自各行各业,有不同的信仰,更好像每个人之间没有半点联系。 这才是最让她感到心惊的。 这些人的身份也不好判断,沈令迩倚着卧室的窗,猎猎的风自窗外chui入,撩起她肩上的头发,空气是冷的,只是这股冷意更能让人头脑清醒。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张劭溥,很多人只能在门外逗留一会,悻悻然离去,更有甚者冒充送报纸、送牛奶的人,企图走进来。这无疑透露出一点讯息,张劭溥在上海,这已然不是一个秘密,他已经被推入了风口làng尖。 沈令迩是一个通透的人,在她看来,这些无非是bi张劭溥就范的伎俩而已。 可惜她想得还是简单了。 在他们来到上海的第四天清晨,朦胧的阳光刚刚照进窗棂,沈令迩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她坐直身子,发现张劭溥已经站在了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