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有水照花人

那年春天,火车上的灯光昏晦,他是那个寡言的将军。后来,那个寡言的男人静静坐在温暖的灯下,听她絮絮地讲述故乡,直到那天,他躺在病床上,朦胧间看着那个本该远走他乡的小女子泪眼婆娑。

第(57)章
    沈令迩嗔他:"早时如何没看出你还有这样滑嘴的时候。"

    张劭溥把身子倚在靠背上,换了个姿势,伸手握住了沈令迩的手:"现在看出了便晚了。"

    又沉默了一会,却听见林赢轻声说:"先生原谅我冒昧,我只想问先生一句,不知今日这一别,可还会再重逢?"

    林赢眼睛平静地看着前方,只是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纵然是大风làng里滚过来的,总难免有些稚嫩,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有怎样复杂的情感已经可见一斑了。

    平心而论,林赢不是跟着张劭溥的时间最长,经历的事也不算最多,只是二人十分投脾气,私下里哪里像是长官和属下,浑然是兄弟。

    "当然。"张劭溥笑着回答。

    林赢没有回头看张劭溥的表情,他清楚地记得张劭溥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这就是张劭溥的独特魅力,他哪怕是轻轻的一句话,都会让人怀着莫名地笃定。

    而这句"当然",林赢一直记在心里,并且深信不疑,虽然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张劭溥。

    *

    从纽约到上海整整用掉了十天,这和当初去美国时的心情都截然不同。沈令迩那时候心里头是惴惴的,既有期待也有不安,可如今大不同了,张劭溥就在她身边,要面对什么,也都清楚得很,二人反倒从容了许多。

    这几天海上的天气多变,张劭溥的旧伤也总是反反复复,索性二人就缩在卧室里。二人这次回国没带任何奴仆,临行前乔教了沈令迩许多医学知识,沈令迩学得认真,至少能知道张劭溥该吃什么药。

    收拾行礼的时候张劭溥带了几本书,原以为是西方经济学之类的工具用书,沈令迩也不曾过问,等上了船才知道,竟是几本小说,英文原著,读起来意外的不觉晦涩。

    "给你打发时间用的。"张劭溥笑笑,脸上难掩疲惫神色。这几天yin雨,沈令迩有时夜里醒来,都能感觉到他微微发抖。他的药物里有镇定成分,有时他昏昏沉沉的可以睡一整天。

    张劭溥总是在笑,哪怕疼得厉害,眼中也带着浅浅的笑意,可他昏睡着的时候眉毛总是拧着,沈令迩慢慢地就懂了。像张劭溥这样骄傲的人,痛到十分不过让你看见一分,若是他有心掩盖,只怕连一分都看不出,当初他执意不肯接受截肢,只怕是他最执拗地一次了,正是因为太骄傲,哪里愿意让别人看到他如今的模样。

    沈令迩心酸,他处处替国家思虑,替旁人思虑,却甚少考虑自己,拖着如今的身子还要到处奔波,哪有活得这样累的将军?

    张劭溥又打着jing神和她说了会话,沈令迩就摁住他让他休息,张劭溥无奈地躺下,叹息一声说:"本该我照顾你的,如今倒过来了,我真是觉得愧疚。"

    "哪能这么说。"沈令迩略一思索,脱掉鞋子也爬了上来,"你睡吧,我再看会书。"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偶尔翻页的声音。

    就这样的过了十天,三月十二的夜里,轮渡开到了上海。

    上海和之前没有区别,熙熙攘攘看似喧闹,在张劭溥眼里却是满目疮痍。这个时候,在码头边往来的人依然很多,穿长衫的多,穿短褐的人也多,还有不少着西装的学生。

    "一会可能会有人过来,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怕,记住了吗?"在夜色中,张劭溥静静地看着沈令迩,他的手紧紧握住沈令迩的手,借着朦胧的夜色,一个手指长的东西被递了过来。

    沈令迩握在手中,隐约能感到锐利的棱角。

    "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己给自己的后路吧。"张劭溥的眼中带着无奈,看着舷梯下攒动的人群,"约定来接头的人没到,只怕事情有变,实在抱歉,这次拖累你了。"

    "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原本长沙那边的事情都是由我负责的,现在是中国人和洋人的较量,不管是哪方势力,都希望我能露面,我的安全还是可以保障的,这个给你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沈令迩把保险刀片放进衣袋里,柔柔的一笑:"孟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你喜欢孩子吗?"

    张劭溥哑然,点点头:"喜欢。"

    "那好,你若是觉得对我抱歉,那么,"沈令迩笑得灿烂,"那么以后就和我生很多小孩吧。"说完她却羞得红了俩,只是眼睛亮亮的,闪着慧黠地光。

    夫复何求?

    张劭溥忍不住大笑出声:"好!"说完就拉住了沈令迩的手,"走吧。"

    晚风徐徐,掀起张劭溥的衣摆,二人走下舷梯,终于又站在祖国的土地上。

    这次回来,他们没有隐藏行踪,在离码头不过五十米的路上,一个huáng包车车夫走了过来,他压低了帽子,看不清五官。看到他走过来,张劭溥反而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笑,没有半点意外。

    "这位张先生去哪?不如让我送您一程。"他的声音低低的,十分沙哑。

    "我去火车站。"张劭溥说。

    "那就上来吧。"

    沈令迩的身子一动,那个huáng包车车夫却似乎一笑:"这位小姐,我这辆车小,恐怕坐不下两个人。"话音刚落,又有一个huáng包车车夫拉着车走过来。

    "小姐,请上车吧。"

    张劭溥看了沈令迩一眼,他眼中带着淡淡的忧虑,沈令迩回复给他一个笑容。二人先后上了车。

    huáng包车行驶过街道,只能听见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这样的夜色里十分清晰。

    第51章 chapter 51

    huáng包车不疾不徐的速度行了半个时辰,不过是从码头到了租界附近的一处民房,这时候的上海不单单有国人、白人也随处可见,如今依然扬言匡扶大清的人已然销声匿迹,反倒是新派学生多了起来。

    上海就像是口大锅,乱糟糟的是一团,看着好似煊赫异常,可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已,新派旧派、立宪还是共和呼声都不一样,还有各路军阀,看着一个个都积极投身革命的模样,心里头都是占山为王的盘算,看着周围路上各类衣着的人,张劭溥皱起了眉毛。

    不过是离开国内半年的功夫,只感觉又换了一番天地,外国势力渗透得更加深入,各方的形势异常胶着,如今这时候投身进去只怕日后抽身更难。

    他艰难的侧过身看向沈令迩的方向,朦胧夜色中,那个穿洋装的年轻女人眉目沉静,他垂下眼,掩去一抹忧色。

    夜色已朦胧,张劭溥走下huáng包车,侧身握住沈令迩的手,这只手温热,他微微一愣,低声问:"怕吗?"

    沈令迩仰起头,盈盈一笑:"不怕。"

    张劭溥定定的看着她,沈令迩咬着嘴唇轻声说:"最坏的结局是什么?不过是死了,如今连死都不怕了,更不用说别的。"

    她说得很平静,好像只是问他晚上吃什么那样温和,眼中还带着笑。她原本就是个通透的人,想得开也不把自己拘泥在囹圄里。张劭溥握紧了她的手,眼中一片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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