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的大火直冲霄汉,黄驷郎从未像今天这般快意过。 “父亲啊,这次我不再选择。这次黄家的人,将自己掌握命运!” 他振袖一挥,迈着阔步想城门而去。身后尚有几十死士随他冲出火海。他要去城门楼,那里,郡丞巩克正带着黄家的私兵部曲等待着他,等待着他登基为零陵的王。 曹操能从东郡太守一步步成为北方霸主。我黄驷郎从零陵起兵,最差,也能当个楚王! “黄公!你看那是什么?”手下指着长街的尽头问道。 黄驷郎放眼望去,只见火光照耀下,无数头戴麻布,赤膊上身的糙汉举着农具工器,正万马奔腾的向自己冲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死士们已经挥剑上前,与暴怒的民夫们打成一团。 这些死士经过郡府的人间炼狱,已经精疲力竭,此刻又见到暴怒的民夫,已然是招架不住,连基础的剑招都使不出来,一个个死在榔头铁锹之下。 “使君……为了与黄某一战,竟然动用这些卑贱之人?”黄驷郎质问着人群中抱着孩子的刘度。 “绑了!”太守一声令下,民夫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将刚刚还高傲得不可一世的黄驷郎按在当场。 “你要不就杀了我!城墙上都是我的兵!你们这些贱民,一个也跑不了!”黄驷郎挣扎着,怒吼着,完全不像一个输家。 “驷郎,老夫与黄家也算有渊源,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老刘度望着他,心情无比复杂…… ———————————————— 蒋琬躺在热浪中,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据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因为烈火会先烧焦稚嫩的肌肤,再烧焦人的心。 可蒋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泠水旁,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留在此刻的他,不过是行尸走肉。 就连刚刚景梓那一刀,他也毫无知觉。 “芸娘……”蒋琬口中念着爱侣的名字,脑海中却想着刘贤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 公子啊,你一句话,竟然就真的让人肝脑涂地了啊。蒋琬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隐隐的,他听到了脚步声。不,那应该是木梁断裂的声音吧。 接着,他感觉被人高高举起,耳边还传来熟悉的童声:“公琰先生!” 小公子?使君? 他再次睁开眼,没想到见到的竟然是刘度一家人。 还有被捆成一团的黄驷郎。 ———————————————— “使君,郡府被毁,蒋琬死罪。”恢复意识的蒋琬被扶坐在地,望着熊熊烈火被民夫们合力扑灭。 “存人存地。一栋房子而已,不可惜。”老刘度望着火光,感慨良多。 火光慢慢退去,但是长夜仍未消散。 马蹄声自远处传来。这次众人不再惊慌。 “无妨,有黄公在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蒋琬安抚着刘度。 果然,熟悉的面孔从阴影中浮现。 “巩郡丞,来投降吗?”刘度面无表情的问道。 “巩克,杀了他们!”黄驷郎高声叫道,面露狰狞狂笑。 巩克没有说话,鲜血从他的脖颈间流出,苍白的首级滚落到众人面前。 刘度赶紧捂住了两个孩子的眼睛。在场众人,包括刚刚还群情激愤的民夫们,被蛮王的气势所震慑,全部钉在当场。 “巩克……难道是……”黄驷郎望着阴影中的人马,惊得目瞪口呆。 “侄儿,你还是不如你父亲。”女人的声音阴毒而寒冷。 “黄姨母!”花花亲切的喊着,拔腿就要往前跑。 “别去!”刘度一把抱起幼女。 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容颜娇媚,仿佛岁月拂过她的脸庞,也不敢留下痕迹。 只不过这次,美艳的妇人坐在高大蛮王的鞍上,眼神中不再有往日温情。 蛮王白登身后,是黑压压的雄溪部族。他们本该出现在始安县城下。 “白登?你不是答应我在始安伏击刘贤?这不是我的计划!” 黄驷郎质问着。他今天已经输了一次,没想过会再输给一个蛮子。 “你在教王做事?”白登悠悠道。 黄驷郎望向那个女人,那个他当做玩物、当做工具的女人。 “娼妇……人尽可夫的娼妇……” 黄夫人的眼神黯淡无光,完全没有幕后赢家的得意与狂喜。不久前,她被当做黄驷郎最后的筹码,送到蛮王白登的手中。 那是一场最为肮脏的交易,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但是她活过来了。不仅如此,她靠着自己独有的武器——她的身体,激发了蛮王反噬的野心,并驾驭着这野心回到零陵,报复伤害过她的男人。 第一声哀嚎传来。更多的火光从她身后的黑暗中亮起。 屠戮,开始了。 黄夫人轻轻跳下马,抽出蛮王腰间佩刀,慢慢穿过惊诧的人群,走向黄驷郎。 毫无意外,女人举起了刀。 “这一刀,为你送我到那炼狱。我真应该让你也感受一下万箭穿心的滋味。” 说完,她一刀捅进黄驷郎心窝,使劲剜了一刀。 “娼……妇……”黄驷郎双目圆睁,整个人颤抖不止,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这一刀,为你给的胯下之辱。” 黄驷郎感到又一阵冰凉痛楚刺入身躯。一根根血丝在惨白的瞳仁中爆裂,他双目瞬间变红,惨状一如野兽。 “最后一刀,为了我旁支几代人遭受的欺压之苦。” 刀锋砍破黄驷郎的脖颈,暗红的血从动脉中喷薄而出,洒满女人娇美动人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临死前,黄驷郎受尽折磨。痛感一次又一次蹂躏着他,他终于还是体验了黄夫人遭受过得无尽痛苦。 首级最终滚落在地上,他的双目没有闭合,似乎是不敢相信天命竟会这样离自己而去。天地在这双眼睛中旋转倒挂,就像他的人生,生来极尽富贵,死时贱如蝼蚁。 细细想来,他这一生最大成就,竟是能亲手输给刘贤。 “从此以后,零陵,再也没有黄氏一族。” 她转身走向蛮王,交还那把佩刀。 蛮王没有接过刀:“你还没有完全证明你的忠诚。” 黄夫人听罢,缓缓转向刘度,这个与自己纠缠了半载人生的男人。 “玲玲……”老刘度望着完全陌生的女人,颤抖着问:“为何?为何你会变成这样?” 黄夫人轻轻抹去脸上的血迹,用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说道:“玲玲……我每听此二字,就鄙心欲吐啊。” “你这是何意?!!”刘度只感觉心口被重锤猛击了一下,双腿一软,后退一大步。“你不是说……不是说……” “你要我如何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找面铜镜照照自己那副惨相?你也配!” “我……我何曾有负于你?为何如此恨我?”刘度捂着胸口问道。 “有负于我?你今日还不自知,真是可笑。” 蛮兵们的疯狂嘶喊和郡民的哀嚎响彻长街,可是在场众人都觉得,那不及黄夫人此刻笑声恐怖可怕之万一。 刘度皱眉问道:“我不自知?……你不是说苦恋于我……” 黄玲玲笑道:“苦恋?那时你张口荆州,闭口荆州,我满以为你是天子敕封的荆州牧,才说了那番话。谁料到,你竟然只是刘景升一员偏将?” “你竟然只是为了……” 美好的青春幻梦在此刻瞬间烟消云散,刘度只觉得心中如群蚁啃食一般绞痛难忍。“所以你与许贡成婚,不是父命,而是……看中了他太守之位?” “委身下嫁罢了,毕竟我黄氏只是旁支,加入豪门,也只能作妾。”黄夫人恨恨说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说许贡欺侮于你,要避祸母族?难道这也是假的?” “许贡……”黄夫人想起往事,突然在众人面前拉开衣襟,露出雪白肌肤上的伤疤。 “他爱我,也毁了我!为了豢养死士,他竟然用我,用他的结发妻子!当做笼络人心的手段!用一个女人的肉身,俘获了一群死士的忠心,多么合算的买卖啊。” 黄夫人面露狂喜,指着刘度笑道:“对,就是你这样。孙伯符在我怀里听见这个消息时,也是你这幅表情。还自称小霸王,不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刘度一口老血差点喷出,良久,强撑着说道:“许贡毁了你,你也毁了他,现在,还想来毁了我,毁了零陵吗?” “要不是你两个儿子从中作梗,我早就成了太守夫人,安享富贵,何必走到这一步?当初你为什么要救回刘贤?一个竖子,让他乖乖去死,不好么?不过现在这竖子应该已经在始安城下,被乱箭射死了。” 黄夫人说的话,令众人全部愣在当场。 刘度怒吼着:“原来是你!是你!是你……驱使碧莲给大郎下毒!你才是主谋!” 老刘度脸色煞白。刚刚旧情人一番奚落,让他如坠冰窟。他满以为的夕阳红,没想到到头来只是一场精心算计的阴谋。 几十年,他一直对辜负了黄夫人的青春旧恋怀有一丝愧疚。当士夫人去世后,黄夫人重新出现在眼前,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动了续弦再娶,重续前缘的打算。 可谁承想,到头来,竟然只是一场虚妄,一场世俗的不能再世俗的温柔陷阱。 身后依仗的民夫们早已被尽数杀散。刘度只觉得天地萧条,生无可恋。 “刘郎。”黄夫人又拿出那副温柔语调,却将冰冷的刀尖指向刘德和花花。“天快凉了,两个孩子,总要有一个先后。先杀男的,还是先杀女孩?要不,先送这个瘸子上路?” 好一个杀人诛心。 蛮王白登安坐在马鞍上,得意的笑看着眼前的人间惨剧。他喜欢这个蛇蝎一样的女人。驾驭这样的女人,就像被蛇身缠绕,冰冷且丝滑,刺激又满足。 小刘德勇敢站了出来,挡在妹妹面前。 “坏女人!刘家男儿身上流着赤龙之血!岂容你羞辱!” “德儿……”老刘度望着英勇的少子,竟然留下泪来。“是为父对不起你,对不起刘家……” “那就让我看看赤龙之血。”黄夫人提刀走向男孩,再次露出了凶相。 花花躲在身后,哭声令人伤心欲绝。 “别哭,你是大汉宗亲。可以死,不能怕!”刘德对妹妹说道。 刘度一把抱住两个孩子:“父亲对不起你们!玲玲,你要杀就杀我吧,他们只是孩子……” “我平生最恨孩子……” 黄夫人双手高高举起长刀,正要狠狠落下,只听一声猛兽怒吼从一旁参天大树的枝头传来,一道黑影抢在横刀劈风前,冲向女人的窈窕腰肢,摧枯拉朽一般将她击倒在地。 “吼!吼!” 追风咆哮着,利爪划过夜幕,揭开了黎明的第一道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