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儿视察得很满意,下边儿做工作的也松一口气。监区长后来开总结会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句,某些队伍,某些班,平时经常小打小闹,在班级管理上比较有‘个性’,是吧?但是呢,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高度的集体主义jīng神,良好的组织性纪律性,因此还是很值得表扬的,比如,那个一大队,那个七班,没错,就是你们七班……” 巴拉巴拉巴拉…… 罗qiáng蹲在底下,静静地蹲着,心不在焉地听监区长白呼,眼神瞟着不远处站的邵小三儿。 邵钧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从制服裤兜里伸出来,悄悄地,给罗qiáng伸了一个大拇指,表示三爷我很满意。 罗qiáng伸手摸摸自己的脑瓢,跟邵钧眨了个眼。 罗qiáng这一回,是卖邵三爷一个面子。 就台上那帮领导,罗qiángdiǎo那些人?一个个儿腆着大肚子,裤腰带都快撑爆了,戴着黑框大眼镜,腕子上再戴个名表,一群表哥”,坐在主席台上居高临下指指点点再拍两下手……就那些人,太他妈操性了。罗qiáng老老实实表现,不是给那些人看的。 他确实就是为邵钧。上一回收拾了郑克盛,让邵警官跟着挨批,背黑锅,罗qiáng心里有点儿过不去。 他不是个不知道感恩戴德的人。恰恰相反,罗qiáng混这条道的人,讲的是义气,知恩图报,以德报德,以怨还怨,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邵钧在罗qiáng最难的时候,给过他两个馒头,给他买吃的,把他从小铁笼子里捞出来,送到医院里去治伤,给他调监,还逗他扯淡解闷儿…… 邵钧拦着监区长不让调刑侦队进来,把老盛断手的事给糊弄过去了。抓不着真凶,当值管教就要承担管理疏漏的责任,邵钧那时候说,责任我担”。 邵钧还让他做了七班的大铺,没算计他、糟践他。 这一笔一笔的,罗qiáng都记心里了。 罗qiáng这种人,说到底也小气”着呢,绝对不吃亏。他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个人掏心窝子,他想着要诚心对待的人,一定是曾经对他好过的人。 罗qiáng没想到的事儿还在后头。 那天三监区开完总结大会,犯人们从放风空场上站起来,抖了抖蹲酸麻的腿,排着队回来。 每个大队有自己一间小活动室,每晚大家伙坐在一起,看《新闻联播》和娱乐节目。 播音员念完谢谢收看”,电视上开始放天气预报,邵钧忽然想起啥事儿,走过来把声音拧小了。 《星光大道》今天决月冠军啊!邵管!……” 刺猬眼巴巴地哀嚎。他以为今天管教不给他看节目了,每个周末就指着这项娱乐活动了。 邵钧拿手一指:你先闭嘴,有你的节目看。” 邵钧挺严肃地板起脸,背着手:就是跟大伙说一下儿,这回国庆节队列汇报演出,咱们大队集体表现优秀,拿了标兵,表扬一个,大伙呱唧呱唧!” 底下人噼里啪啦拍着手,都挺高兴的,邵钧又说:每个班都没掉链子,都挺给我争气的!那我也意思意思,提前把这月底的奖金透支了,明儿我自掏腰包,给大伙来一顿羊肉怎么样?!” 这回底下人全疯了。 羊肉啊!监狱里一般哪给吃羊肉啊,过年也不能给啊! 倒不是因为羊肉有多贵,不只是成本的问题,而是羊肉这种东西,说白了,上火,壮阳。监狱里本来就生活清苦,一帮大老爷们儿凑一起见不着女人,平时就跟在火上gān烤似的自己搓互相搓都搓不掉浑身上下那一团火,再吃羊肉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所以食堂才给他们每天吃清肺败火的冬瓜、萝卜、白菜…… 可是北方爷们儿谁不喜欢吃羊肉?都馋着。 罗qiáng也想吃,嘴里咂了咂,忽然就想起了他家小三儿做的羊肉火锅…… 这时候,就听见邵钧一个一个地叫名字。 这次几个班长带队有功,点名表扬一下儿哈!一班王老乐,二班陈志鹏,三班赖红兵……七班,罗qiáng。” 邵三爷平时说话那口音,痞了吧唧的,操着一口军区大院混出来的极有特色的京片子。 罗qiáng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 他之所以犯愣,是因为他进到清河监狱四个多月,这是第一回,有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喊了他的名字。 他其实都已经习惯别人喊他周建明了,虽然特不慡,可是所有人都这么叫他,他也没辙,堵不住几百上千人的嘴。 他也没有揪着那些人的衣领子辩解,老子真名儿叫内啥。 辩解没用。你说你叫罗qiáng,罗qiáng谁啊?你有档案吗,你有身份证吗?你现在一个穿着囚服剃着光头的改造囚犯,你拿什么证明你是当年叱诧江湖黑白两道大名鼎鼎人尽皆知的罗qiáng?……你忒么的还敢冒充罗qiáng?! 所以罗qiáng没想到,邵钧会点他的真名儿。 罗qiáng看着邵钧。俩人视线一对,他就明白了,小馒头是故意这么喊他的。 邵钧跟一群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群众又补了一句:以前内谁,内谁谁,是搞错了,今天借这个机会,重新正个名。罗qiáng,是你们七班的班长。” 一屋的人齐刷刷地回过头,看罗qiáng,随后就跟炸窝似的。 原来他真不是qiángjian犯?” 我早看出来他不是,我就说他不是嘛,你们为毛都说他是嘛!” 谁说他是了?就你说的!你丫就马后pào吧,明明当时你也说是!” 我操……这人还真是罗qiáng?” 罗qiáng我听说过,在三里屯那名气可大了,根本不是长这样儿!真人那身高有两米多吧,铁塔似的,两只手能弯钢管,一掌拍下去拍死一人,一根钢管抡起来抡残一大片,以一敌八没遇到过对手!” 这人肯定不是罗qiáng,不可能啊!罗老二能跟咱们关一块儿?……那咱这日子还过吗!” 巴拉巴拉巴拉…… 罗qiáng默默地捂住半边脸,听着一帮小兔崽子完全不靠谱的江湖八卦,八得偏偏是自己,这脸上有点儿不太自在…… 这场合能自在吗? 七班的一群人也嗷嗷的。 刺猬说:罗、罗、罗、罗老二,当年我见过咱班头!” 胡岩眼睛都直了:你见过?哪儿见的?” 刺猬说:我们大哥当年跟罗老二约战,就在建国门,雅宝路,我也跟着去了!我们好几十个人!” 胡岩和顺子忙问:然后呢?jiāo手了吗?” 刺猬横了狱友们一眼,压低声音说:jiāo个屁,真jiāo上手我还有这条命给你们讲故事吗?……我遥遥地隔着三十多米看了罗老二一眼,然后,我们,拎着家伙跑了……” 胡岩特羡慕地问:那他,他当时就跟现在这模样儿?” 刺猬说:隔三十多米,我都没看清楚,这人到底长啥样儿,就瞧见戴着墨镜,刺短的头发,一身黑西装,从一辆黑车里迈出来,手里拎一根钢管儿,然后我就呼应着人群撒腿跑了……再说,咱们现在不是都看见正主儿了吗!” 顺子这时候自言自语:那,他还真不是搞小孩那种人……那咱们以前误会人家了?打错了?” 胡岩攘了顺子的胳膊一下,埋怨道:我早就告诉你们,不是!我会看人,你们还瞎闹!” 罗qiáng完全没有想到,邵钧会在这么个时候、用这种方式,帮他恢复了真身,给他正了名。 邵钧斜眼儿,还露出一丝挺得意的神色,用口型说了一句:我查到的!怎么着吧! 那表情就跟小孩做好事儿立功了似的,特别乐。 罗qiáng看着邵钧,眼神jiāo错,心情五味杂陈…… 邵钧的话可还没说完。 还有,这回国庆汇报演出,每人的减刑总分里奖励五十分;各班班长管理有功,每人一百分!” 犯人们嗷嗷地鼓掌,看着邵三爷把奖励分数都写到活动室的小黑板上。 邵钧故意用眼角瞟着罗qiáng,慢条斯理儿地jiāo待说,以后每个班每星期挣到的工分,以及班长的管理工分,都要写到小黑板上展览示众。 各个班的内务管理、行为操守、工作生活表现,不仅关乎每个人的分数,也跟班长的分数挂钩。牢号里搞连坐,崽子们炸刺儿闹事,班长连带着也要扣分。 罗qiáng的眼缓缓眯起来,跟邵钧撇嘴。他算是看明白了,三馒头这是又捏到他七寸了,故意的。 班长是这么好当的吗?罗老二你真以为你做了七班大铺你可以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吗?不是那么回事儿。 小黑板天天挂在大伙眼皮底下,每个班长大名儿都写在上面,这回可写的是真名实姓罗qiáng”两个字!谁乐意自己班背黑锅,挨处分,在所有班级里分数最低,丢人现眼,让人笑话你手底下人没档次没素质? 罗qiáng翻了个白眼儿,这他姥姥的,老子当年混皇城根儿脚下东城西城朝阳各个地盘,老子混成京城四霸的江湖地位,手底下几千号人,有人给我们四路大哥挂小黑板,给我们打分吗?老子从来就没见过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