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市,酒店里。 张小晖洗了一个热水澡,浑身弥漫的热气覆盖了从外面沾上的湿寒之气。 她把湿毛巾丟在浴室,出去拿吹风机吹头发。 常在书里和电视里看到,女主角结束一段感情,就会随意找一家理发店进去,把长发剪短,大概是预示自己告别过去,一切重新出发。 张小晖握住一缕头发,指尖穿梭进去,从上往下梳理。 她想了想,还是算了。 头发不剪,依然会重新开始。 窗外的黑幕重重叠叠,压的夜深沉,似乎又有几滴雨点砸到玻璃上,张小晖伸手把窗帘拉上,整个拉严实,将暖和的房间和寒冷的外面完全阻隔。 直到看不见一点边边角角。 做完这个动作,张小晖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停在一档综艺节目上面,她去桌前吃东西。 两大袋子零食,品种繁多。 吃了一会儿,嘴里塞满了,胃里也是,张小晖的速度慢下来,茫然的看着电视。 当初,她的好友劝她别回国,“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就算没有结婚生子,身边肯定也有了别人,你还回去干什么?” 她固执,不听劝,满脑子都是思念的痛苦,一心只想回来。 然后,张小晖费尽心机,终究是回来了。 重逢,化解误会,十指相扣。 如果沿着这样的美好发展下去,他们会走的很远很远。 可是,外界干预的因素太多,厌恶,恶心,悲愤,无力,最终消磨了她在那份感情里的坚持。 她和宋明修的结局被好友猜对了。 熟悉的陌生人。 “你一定会后悔回去!” 这是好友在机场与她告别时说的话,张小晖呆呆的坐着,后悔吗? 她不后悔。 盼了十年,得偿所愿,即便故事的结局不是她想要的。 乱七八糟的塞了许多东西,胃里装不下了,张小晖去马桶前,难受的呕吐。 眼睛发红,泪水模糊视野,她蹲在那里,哭的满脸泪。 发泄了情绪,张小晖躺在床上,眼睛红肿,没有一丝睡意。 旁边的手机发出震动,张小晖的神经末梢跳动了一下,她拿过来一看,是陌生号码,推销电话。 嘴角扯了扯,张小晖又收到一条短信。 是移动发来的流量套餐使用情况。 她在火车上看了三部电影,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很精彩,让她没有时间去想别的。 代价是流量砍了一半。 不知过了多久,电视里主持人滔滔不绝,张小晖的意识昏昏沉沉。 这一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一个电话把张小晖惊醒。 陆军说,“明修胃出血,现在在医院里。” 张小晖的眼皮一跳,“他怎么样?” 陆军嘲讽,“死不了。” 他像是有意强调,“贺欣来了,在陪着明修。” 张小晖垂着眼帘,投下一片阴影,她淡淡道,“陆军,你有话就直说,没必要冷嘲热讽。” “行,那我就直说了,张小晖,你行行好,别再和明秀纠缠不清了,你把他害的还不够惨吗?是不是要他把这条命给你,才算了事?”陆军恶声恶语道,“我告诉你,在你没回来之前,他过的很好。” “之前明修和贺欣在一起,不可能只为了图她的家世,张小晖,你明白我的意思。” 言下之意,不是没有一点喜欢。 这通说辞尖锐,充满了指责和讥讽,张小晖无意义的笑笑,又有谁来为她打抱不平。 “还有事?” 那边吸一口气,陆军的声音再次想起,“张小晖,你真绝情!” 就在张小晖以为陆军会怒而挂掉时,他又说,“既然你已经和明修断了,就离他远远的。” “贺家有的是手段,这点我想你应该清楚,所以明修以后要娶的妻子一定会是贺欣,你好自为之吧。” 张小晖面无表情的按断通话。 头皮底下,仿佛有一根钢筋在来回搅动,四分五裂,她疼的抓紧被子,冷汗渗出,一点点浸|湿了后背。 去冲洗了一次,张小晖躺回床上,后半夜,几乎无眠。 冬天的夜漫长,早上六点钟,天还是蒙蒙亮。 张小晖从酒店出来,背着包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孤单单的。 y市的冷和市不同,湿答答的,像是有一块浸了水的棉布披上来,缠住了四肢。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买早餐吃。 随意进去路边的一个小门面,张小晖的屁|股还没挨到椅子,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就热情的上前,问她吃点什么? 张小晖要了一碗稀饭,咸菜,还有一个茶叶蛋,她又叫住年轻女人,加了一个豆沙包。 年轻女人哎了声,用夹杂着浓重当地方言的普通话冲里头喊。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把张小晖的早餐端出来了。 张小晖从他们的对话里可以判断,他们是老夫少妻。 这家店不大,放着六七张桌子,除了张小晖这桌,其他桌都是空的,她是第一个客人。 “今天报的有小雪,冷死了。” 年轻女人小声抱怨,“我想买一个小太阳。” 中年男人说,“还买啊?小太阳不是有俩个吗?” 年轻女人撇撇嘴,“不好使了。” 中年男人无奈,“行吧你想买就买。” 两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传入唯一的观众,张小晖的耳中。 年轻女人有点小任性,无伤大雅,中年男人有个好脾气,他们说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却让张小晖羡慕,动容。 天渐渐亮透,弥漫的薄雾散去。 店里的桌子都满了,那对夫妻忙的脚打后脑勺。 张小晖突然听见里头传出一道难听的咒骂声,“你|他|妈少放一点水会死啊?” 突如其来,她吓一跳。 其他客人也纷纷伸着脖子,捧着好奇心看热闹。 “不就把饭煮烂了一点吗?你至于冲我发火吗?” “连续两次,第一次把水放多就算了,你|他|妈第二次还把饭煮成粥!不是告诉你怎么放水了吗?” “我忘了啊,谁记得住那些东西,你厉害,那以后你自己煮啊!这么一点事就骂脏话干什么?” “我|他|妈就骂脏话怎么了?” 安静了一秒。 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清脆响亮,像碗碟。 然后又有哭叫声,骂声,交织一片。 大家都低头处理付了钱的早餐,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快速吃完走人。 张小晖也没了食欲。 刚才那两个人还好好的,就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吵的那么厉害。 离开桌子,张小晖看到年轻女人捂着脸跑出来,跌跌撞撞的,指缝里都是血。 她一愣,心中感慨颇深。 世事无常。 不止发生在她身上。 “救命啊!杀人了!”年轻女人边跑边喊。 中年男人在里头砸东西,骂声不断。 张小晖和其他客人都懵了。 怕惹上什么事,大家不做过多停留,店里一下子就空了。 这一出闹的,让人唏嘘,把早晨的那点困意全卷的一干二净。 张小晖继续游荡。 她没来过y市,这是第一次来,在火车上看了地图,有意在这条街附近挑的酒店,出门走上一小段路,就是小桥流水,韵味独特。 可惜天寒地冻,没有大片大片的荷花盛开,不然会更美。 就算不是最佳时节,今天来这里旅行的人依然很多。 逛了半小时,张小晖感到发热,她把头上的毛线帽拿下来,抓抓头发,随意扎成一个揪。 一个人旅行,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挺好的。 就是缺个可以说话的人。 路过一处叫卖豆腐花的摊位,张小晖摸出三个硬币,买了一碗。 在旅游景点,这个价格算实在了。 豆腐花白白的,上面有一点葱花和虾皮,香味诱人。 张小晖握住塑料勺子,还没挖到豆腐花,一只大手忽然从她背后伸过来,将她手里的小碗拿走。 这一幕发生在眨眼间。 张小晖措手不及,她错愕的转身。 不该出现的男人大口喝豆腐花,如风卷残云,他含糊不清道,“我快饿死了。” 张小晖蹙起眉头,“季时,你怎么会在这里?” 喉咙里窜出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吞回去,季时把小碗扔垃圾桶里,“出差。” 出差?张小晖面露狐疑,季时的下巴周围冒了一圈浅浅的青色,眼睛里有血丝,微卷的几缕短发懒懒的搭在额前,带着一夜没睡的迹象。 但是,季时的目光黑亮,炙热,像两团火。 怪异的让张小晖浑身不自在。 季时任由张小晖打量,他一路开车过来,只在休息站简单洗漱了一下,澡没洗,胡子没刮,衣服没换,现在浑身难受。 每一次他踩在崩溃的边缘,下一刻又撤回去。 连他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以忍到这个程度。 他敢肯定,他去酒店收拾,张小晖绝对会跑,再找到人又要费一番功夫。 “看够了?” 张小晖的脖子收回原位,她转身离开。 季时跟着她,走下石桥,绕过一个卖雕刻品的铺子,停在路中间。 张小晖扭头,“别跟着我。” 季时甩出一个“你在逗我吗”的表情,“张小晖,你讲不讲理,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可以走,就不准我走了吗?” 张小晖,“……” 她的呼吸有些轻喘,季时的出现不是巧合。 “你知道了。” 季时眨眼,“知道什么?” 张小晖瞪过去,那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她了解,就是验证了她的话。 竟然连季时都知道了。 她不过才和明修分了,传开的速度就跟装了喇叭一样。 “你走前面。” 季时的嘴角清晰的一抽。 走进左边的巷子里,他回头,人果然没醒了。 过了几分钟,季时发现目标。 张小晖正在为摆脱季时松口气,她四周看看,脚步又变的轻快起来。 像从前那样,在季时面前肆意表露情绪是不可能了。 在迂回曲折的巷子里游走,张小晖行至尽头,面前是碧清的湖水,映着成排的房屋,光秃的树木,泛青的天空。 湖边有一些学生在写生,摆着小马扎,水桶,五彩斑斓的调色板,他们在画纸上涂画,有说有笑,每个人都是兴致勃勃。 围观的也有不少,指指点点的。 却并不影响美如画的湖水。 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张小晖抛开那些烦心事,拿相机拍照。 她不知道,身后不远处,有个镜头对着她。 季时按确认,他看看照片,不满意。 没过多大会,手机里全是张小晖。 在张小晖靠着墙停脚休息的时候,季时翻翻照片,百分之九十都是张小晖的背面。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技术真的很渣。 季时再抬头,那里的人又没影子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季时的手指一抖,差点把手机扔池塘里。 “吓我一跳。” 张小晖一言不发,季时在跟踪她。 “不说实话是吗?” 季时问的意味深长,“你真想听实话?” 听他这么一说,张小晖心里就不那么淡定了,“说吧。” 季时弯着腰背,凑近凝视,吐出的声音微哑,“小晖,和我交往怎么样?” 张小晖的脸色一变。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看着像是在说笑话?” 季时的唇骤然抿直,锋利的弧度,透着不悦和暴躁。 张小晖也不说话,指甲划着手心。 “你明知道我跟明修……” 季时打断,“你和他什么?” 张小晖猛地偏开头,将视线转移,她想起来,她已经和明修结束了。 “你单身,我未娶。”季时给张小晖分析,“多合适。” 张小晖说,“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季时皱着眉头,“那就慢慢处,处到你对我有意思。” 张小晖又把视线移回去,沉默的看季时。 他们认识有多少年了?她都记不清,还要一年年去算。 突然跑来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交往,这比一个路人向她表白要惊悚太多了。 难道是因为上次那件事?愧疚?可怜她? 张小晖的心思浮现在眼中。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季时嗤笑,“我没那么有爱心。” 张小晖把手放进口袋里,她认真的说,“季时,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朋友?”季时低头靠近,在张小晖耳边说,“我们上过床。” 分享过,感受过彼此最隐|秘的部位,所以他们做不成朋友了。 张小晖的手一扬。 舌尖扫过口腔内|壁,季时厉声道,“张小晖,你能不能别总是打一边?” 张小晖的身子颤抖,脸发白。 看她这么不好受,季时心里自责,他马上道歉,“我错了。” 张小晖的膝盖一弯,人往地上跪去。 季时及时搂住她的腰,“小晖你怎么了?” 周围的游客在看热闹,吵架的情侣经常见,那么帅的男的没见过。 那些人看见女的好像晕倒了,都七嘴八舌的议论。 “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有可能,你看那女的,脸白的跟纸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就说嘛,那男的怎么可能跟她在一起,估计是因为同情她。” “同情?偶像剧看多了吧,你看那男的,明显就是有钱人,那种人都是玩玩的,怎么可能有同情心。” 季时冷眼一扫,眼神如削尖的冰刀。 大家感觉头皮一麻,凉飕飕,他们都尴尬的散开。 耳边没了厌烦的噪音,季时面上冷静沉着,心里焦躁不安,“张小晖?” 他拍拍怀中人的脸,触及的是一片湿凉。 张小晖醒来是在医院。 窗边立着一道身影,高高的,她抬手去摸眼镜。 带出的动静让窗边的人转身。 “说你是低血糖。” 张小晖的嘴角轻轻一带,不知道是什么意味。 “不过,我已经给你联系过了。”季时的眉头深锁,“回a市再检查一遍。” “用不着。”张小晖说,“你别在我面前晃,我就没事。” 季时迈着长腿过来,“那不行。” 显然聊不下去,张小晖坐起来,抓到外套穿上,她低头扣扣子。 忽然察觉有道视线直刺过来,禁锢那片空间,火辣辣的。 张小晖紧张道,“你看什么?” 季时慢悠悠的说,“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张小晖戒备的盯着季时,好像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季时伸手一指,“第二颗扣子上有线头。” 张小晖低头,果然有一小截线头飘在外面,不细看容易忽略,她感到无语。 往前坐了一点,季时说,“你多大了?” 张小晖不明所以。 季时重复问,“张小晖,你多大了?” 张小晖说,“二十六。” 季时挑眉,“我呢?” 张小晖看白痴一样看他,“你不知道自己多大?” 季时的面部肌动,他就不该指望这女人能对他有一点关注。 其实张小晖知道季时多大,跟她同年,生日差一天,上学时候没少为这事闹,所以她有印象。 “我们都是成年人。”季时循循善诱,“应该去面对已经发生的事,而不是选择逃避。” 张小晖没有逃避。 她就是难受,觉得那种算计很恶心。 因此在季时提起的时候,她才会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说完了?” “完了。” 张小晖整理好衣服,“让开点,我要下床。” 季时没动,“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 “有啊。”张小晖扭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 季时气出内伤。 他一路跟着,看张小晖在走廊健步如飞。 腿不长,走的挺快,就跟没事人一样。 张小晖打车到酒店,她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看到疑似等候多时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 季时拉开袖口看腕表,“你被司机坑了。” “从医院到酒店,打的二十分钟上下,你多用了将近一倍的时间。” 张小晖从震惊状态出来,她深呼吸,控制想拍上去的冲动。 季时咬定了张小晖不松口,就算几个小时前他做了生平第一次主动表白,被忽略,他还得咬住,咬紧了。 “小晖,你就没有一点喜欢我?” 张小晖说,“没有。” 这个女人撒谎会捏耳朵,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做,季时的脸色瞬间阴沉,觉得还不如不了解好。 他抬脚走进对面的房间,背影干脆,步伐利落,啪的甩手关上门。 生气了。 张小晖堆堆眼镜,她刚才直接拒绝,讲的明白,季时那么要面子,自尊心也强,应该打击不小。 她从来就没想过,会在有一天和季时面临男女之情的事情,很别扭。 话说开了就好。 进了房间,张小晖烧水吃药,她再待一天就回去。 像季时说的,要面对。 工作上有一堆事等着她,程方已经着急的开始问她几号去公司了。 生活还是会继续往前走。 随便填饱肚子,张小晖睡了午觉。 兴许是上午走了很多路,累了,她这次睡的很好。 收拾了一下,张小晖打开房门,迎面有一条腿跨进来,她被迫后退。 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夹着浓烈的烟草味,来人身上不知道抽了多少烟。 张小晖退无可退,这个空间太过逼仄,她极度没有安全感。 低着头,季时嘶哑道,“张小晖,从现在开始,我正式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