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铁生教训完了恒乞儿,正要起身,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热馍馍的味道。 细微的咀嚼声在他耳边响起,恒铁生愣了下,除了恒乞儿还有谁敢在山长的书堂里吃馍? 一回头,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出现在他身后。 “啊!”他被吓得直接坐在了恒乞儿桌上,结结巴巴颤抖地喊,“司、司樾真人……” 一身麻衣的司樾正拿着馍啃,黑紫色的眼睛望着角落的两人,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她身后站着面色铁青的山长,从山长的脸色来看,恐怕已来了不少时候。 “山山山长……” “滚出去!” “是、是。”恒铁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去了走廊罚站。 “真人……”山长对着司樾,脸上的神情复杂无比,最后只落出一句欲哭无泪的话来,“是我管教不严,但他们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把司樾请来学院,第一天听课,居然就弄出了这样的事端。 司樾不想在裴莘院待着不要紧,就怕她连裴玉门都不想待了。 司樾脸上不见半点厌恶,侧过身来对着山长道,“这有什么的,刚学会跑跳的幼崽就是喜欢抱在一起打架。你一个先生,教书就行了,管人家打架干什么,打得越多才越强壮。要我说傅老儿天天抱怨门里都是废物,就是因为你们从小管人家的闲事,不让他们活动筋骨。” 山长一噎,诸生一惊,心中纷纷为司樾称赞叫好。 司樾拿馍指了指恒铁生的座位:“今儿我坐这儿吗?” 山长看向台上的另一个坐垫,小心翼翼道,“不,您坐我边上。” “好,那我就坐这儿了。”司樾一屁股坐到了恒铁生的坐垫上。 她盘着腿,一只手抓着脚脖子,一只手拿馍,见众人和山长盯着她,司樾抬了抬下巴,含含糊糊道,“啥时候上课?” “即刻、即刻。”山长转过身,瞪了眼张望的学生们。 众人立即正坐到位子上,老老实实地盯着眼前的书。 山长上了台,一抬眼就是对面盘腿啃馍的司樾。 他的文人傲骨阵阵发痒,戒尺在手中翻了三个来回,最后也只能悻悻压下。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诸生可见,今日司樾真人来此,是为尔等解修术之疑开道法之蒙。司樾真人面前,我与尔等皆乃后学晚侍,当欢喜感恩、好问笃行,切莫辜负真人用心。” 诸生应道,“是,弟子谨遵教诲,敬谢司樾真人教诲。” 这场面比司樾想得要严肃许多,她谨慎地嚼着馍,冲对鞠躬的学生点头: 吧唧吧唧…客气客气。 山长又咳了一声,“好,开卷。昨日的课业,可有人愿意背诵?” “弟子愿!”宁楟枫第一个站了起来。 山长看见他,像老母鸡看见了窝里最大的那个蛋,笑道,“好,宁楟枫,你来。” 宁楟枫双手负后,抬头诵道,“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傅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坚持雅操,好爵自縻。” “好!”山长一拍戒尺,“宁楟枫不仅诵出了昨日的课业,连今日的也习过了。诸生当以宁楟枫为榜样,课后时常温习,课前稍作预习。” 他满意得不行,“坐下罢。” 宁楟枫坐下之时,余光瞥向了后方。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心想着,舞刀弄枪只是匹夫之勇,恒乞儿这等山野村夫头脑简单,今天定要司樾真人好好看看恒乞儿的粗劣面目。 台上的山长道,“我再来抽查几人。蓝瑚,你说说,方才宁楟枫诵的最后一句、最后一字,该如何念?” 蓝瑚起身,道,“‘坚持雅操,好爵自縻。’最后一字注为‘明泥’。” 对宁楟枫和蓝瑚而言,学习《千字文》记忆和恒乞儿吃鸡蛋一样遥远。 山长点了两个绝不会出错的,用以在司樾面前弥补恒铁生的丢脸。 在宁楟枫和蓝瑚优异的表现下,他稍鼓起信心,朝司樾处瞄去。 就见那泰斗戳了戳前面的孩子,在对方回头时,小声问:“小同学,咱几时下学?” 被司樾真人问话,那孩子紧张得不行,磕磕巴巴地同样小声回到,“午时…三刻下、下学。” 司樾睁眸,“谁定的时间,咋这么不吉利呢。” 她说着,突然拍了拍那孩子,疾声道,“快快快,山长看过来了。” 那孩子立即回头坐正,心虚地低头盯着书本,也不知自己是在心虚些什么。 两人压着嗓子说话,可对于筑基的山长来说,一字一句都在耳边响。 他心中百感交集,捏紧了戒尺,错过视线,假装没看到。 这一扭头,司樾又戳了前面的孩子,极尽小声地问:“同学,那中午咱吃什么,有肉吗?” “不、不知道……” 山长心中愈加愤慨。 司樾初入书堂,不仅上课吃东西,竟还交头接耳! 这般践踏书院,若是普通学生,哪怕是门主胆敢做出此番事情,他都得上前理论一二。 他攥紧了手中的书,正要进入新课内容,最末尾的恒乞儿倏地站了起来。 他冷不丁起身,将山长吓了一跳,“恒大,你要作甚!” “我,”恒乞儿举起毛笔,“学。” 众人望去,不知他又发什么疯,倒是几番私下训过他的山长听懂了意思,“昨日的课业你也学会了?好,那你也为大家诵一遍。” 恒乞儿摇头,“写。” 书院教识字,从守温三十六字母教起,学会三十六字母后,才用这三十六字去标念其他文字。 不幸,学三十六字母的那些天,恒乞儿日日都在走廊罚站,什么也没往耳朵里听。 千字文教了一半了,但大多字他不认识,根本读不出来。 “什么?”山长震惊,“你是说,你能默写出来?” 宁楟枫猛地扭头,该死,他也该提出默写的! 这后悔一闪而过,很快他轻哼一声,才不相信恒乞儿能默写全对。 见恒乞儿信誓旦旦,不像说大话,山长惊讶道,“好好好,你若真能写对,我便让食堂今日给你加一餐鸡腿。” “嗯!”恒乞儿重重点头,表示不能反悔。 他抽出纸来,动笔前转身看向司樾,道,“师父,我,写!” 司樾扫了眼恒乞儿冻疮皲裂的手,那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拿笔的。 果然,恒乞儿沾墨提笔,那姿势和他拿筷子时一样,五指包成个拳头,中间插.着笔。 这粗鲁的姿势引起了几分窃笑,山长瞪了眼笑的孩子,负手走到恒乞儿身边,亲眼看着他:“写罢。” 恒乞儿低下头来,像涮拖把似的沾了墨,滴滴答答地流下不少墨滴。 山长的眉头一下子紧了起来,再见恒乞儿按着纸,在纸上写了个重重的“二”。 字倒不算大,和书卷上的大小相仿,但两笔下去,那一块纸便被浓墨洇透了。 山长的眉头更紧了,恒乞儿似乎也愣了愣。 他在“二”上加了个“人”,组成了“天”。 写“人”字时他收了力,墨浅了不少,他自己似乎也满意了不少。 山长看着这“天”,心中疑惑,昨天所学第一句是“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内容中也没有“天”字。 他继而想着,恒乞儿不比宁楟枫蓝瑚,进度比其他学子也都慢些,他能开始写就是件好事,便看着恒乞儿能写出几个字来。 “天”字之后,恒乞儿开始写第二个字。 他写字全无笔锋,也无笔顺,只勉强能认出形来。 第二字的墨又被他收了些,写的是“地”,随后又磨墨似的落下“玄”和“黄”来。 “哦?”山长意外道,“你居然能默出《千字文》的首句了,不错不错,大有进步!” 他言语中的惊喜比宁楟枫背出下一段课文时更甚。 宁楟枫的优秀是意料之中的,而恒乞儿则完全是意外之喜。 宁楟枫察觉到了两者的差别,他握紧了桌上的手,人生七年的苦闷痛恨都在这一刻了。 但恒乞儿并没有在山长的夸奖中停下,他低着头,继续沾墨、继续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道,“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字写得没有章法,行文布局就更谈不上有序紧凑。 恒乞儿的字都是一个一个单独出现的,每一个都透着冷漠的桀骜,仿佛在对上下左右的其他字低声说:滚,莫挨老子。 颇有恒乞儿自身的风骨。 随着他的字越写越多,山长从惊喜到欣慰、到满意,然小半刻钟后,他脸上笑意全然褪去,徒留下惊愕。 其他孩子转过来,看着恒乞儿一边写一边把写满的纸拉到一边。 他左手边已叠了三四张纸,可手下还在不停地写着。 他抿着唇,通红肿胀的手紧紧抓着毛笔,抓得指节泛白,全身都在用力。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路写到昨日山长最后讲的“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他依旧不停,继续往下,到了宁楟枫背的最后一句“坚持操雅,好爵自糜”后竟然还不停止! 山长一动不动,诸生已按捺不住,悄悄离开座位围了过来。 有人捧着书一一对照恒乞儿写的内容,竟是一字不错、一笔不差! 他们大张着嘴巴,若非亲眼所见,绝不相信那个天天被罚站的乞丐能写出那么多字来,就连蓝瑚和厌恶恒乞儿的宁楟枫也被他震住了。 宁楟枫起先死守在座位上,绝不肯回头看一眼,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抱着强烈的质疑态度,稍稍转过身来。 恒乞儿已写到“孟轲敦素,史鱼秉直”。 宁楟枫拨开围观的孩子,一把扯来堆在旁边的纸,从头到尾来来回回地看。 他大睁着眼睛,回想自己是花了多久才默出千字文全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