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村子里到处张灯结彩,红灯笼从村头一直挂到村尾。村里的车辆也比以往多了十几倍,很多车只能停到村头的马路上。 周兰蕙和汤澎一大早就到了。 这会儿周兰蕙正在忙活着做年夜饭。 这段时间外公在养伤,一直是汤蔓的姨妈和周兰蕙轮流到山上照顾,期间汤蔓也来了几次,只不过店里实在太忙,她每天起早贪黑的,外公外婆心疼她,让她不要总是来回跑。 汤蔓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同周兰蕙说:“我去山上烧个纸。” 周兰蕙白她一眼:“你给谁烧纸?” 汤蔓:“陈翼,还有他爷爷奶奶。” 周兰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陈翼是你的谁啊?用得着你给他烧纸?” 汤蔓故意气周兰蕙:“他啊,我初恋啊。” 周兰蕙:“你害臊不害臊?得亏谢肃不在这里。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别人的妻子。” 汤蔓咕哝一声:“他在这里我也可以这么说。这是我过去,不会凭空消失,永远都在我的记忆里。” 周兰蕙深吸气,让汤蔓有多远走多远,看着碍人眼。 汤蔓转个屁股提着东西就往山上走。 雨停了,路上湿漉漉的,青色的山上弥漫着一团团的雾气。 陈翼的坟墓和他爷爷奶奶的挨在一起,就在后山,距离不远,走台阶大概十分钟就能到。 这段路汤蔓实在太熟悉不过,几乎闭着眼睛就能走到头。 她从小胆子就不大,最怕什么妖魔鬼怪,沿海地方封建迷信,说起鬼故事一套一套的。 可是有一次大半夜的睡不着,她一个人竟打着手电筒跑到这座山上,只是为了见一见已经过世的陈翼。 汤蔓这个懒骨头实在太少锻炼身体,双手提着东西走了十几节台阶就气喘吁吁。 但她还是一口气走到了陈翼的坟前。 用水泥浇筑的坟墓,四周的杂草有被整理过的痕迹。以前这个墓前有一颗只及腰的松树,十几年的时间过去,那颗松树早已经长到遮天蔽日。 汤蔓缓缓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她正前方的墓碑碑文上刻着红色的正楷:爱子陈翼之墓。 第39章 * 墓碑上虽然刻着爱子之墓, 讽刺的是,在汤蔓看来,陈翼的父亲根本不爱他。 在这个世界上, 并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父母。 陈翼的父亲名叫陈子平, 一个吸毒酗酒赌博样样都沾边的男人。 陈子平为家中独子, 也算是陈老爷子老来得子,是以从小就在家中备受疼爱。他自幼聪明,可是眼高手低,十四岁辍学, 不顾父母的反对去了外地。接下去整整五个年头,陈家对陈子平的音讯全无。 陈子平十九岁的时候一声不吭从外地回来, 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那是他的儿子,也就是陈翼。 陈子平二十岁的时候, 因为毒瘾发作, 被陈老爷子送进了戒毒所。 至于陈翼的母亲,陈家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据说她在生下陈翼就跑了, 被陈子平打跑的。 陈子平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要说有什么优点,大概是从小就长得俊俏。 十四五岁时的陈子平长相精致,人人多说他可以当明星,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去追逐所谓的明星梦。只不过明星梦没有追成, 染了一身的恶习。去了大城市之后,他才知道比他长得好看的人比比皆是, 比他有才的人比比皆是, 比他有后台背景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被现实压垮的陈子平学会了酗酒、赌博,在一群狐朋狗友的带领下, 甚至染上了毒瘾。 有那么几年,陈翼的生活无忧无虑。在三岁以前,他备受爷爷奶奶疼爱,虽不能说衣食无忧,但陈家都会尽力给他最好的物质条件。 农民靠天吃饭,有一年大旱,有一年洪水,经常一整年颗粒无收。 陈家贫困,得到扶贫办关照,政府帮着他们一家人在乡下建起了房子,送了鸡苗,隔三差五有乡里的工作人员到家中问候。 陈老爷子年事高,每天起早贪黑,只要他在家一天,就还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陈翼的名字是就是陈老爷子给他取的,爷爷希望他未来能够展翅高飞。 陈翼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陈子平从戒毒所出来,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狠狠踢了他一脚。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觉得他挡在路中间碍眼。 那天陈翼和汤蔓一起坐在家门口玩小石头,被溪水冲刷过的石头表面光滑,有些形状似鸡蛋。小孩子的世界无忧无虑,几块石头就能让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陈翼见到陌生的男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礼貌地朝他打招呼:“叔叔好。” 不料陈子平二话不说,往陈翼的肚子上一踹,模样乖戾朝他怒吼:“有多远滚多远!” 三岁半的汤蔓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 陈子平这一脚让陈翼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 这两天,汤蔓总是时不时过来看望陈翼,她拿着自己舍不得吃的棒棒糖送给他,安慰他:“吃点糖就不疼了,我给陈翼呼呼。” 小小的陈翼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有一个爸爸,但是爸爸很讨厌他。他不理解,为什么汤蔓的爸爸那么疼爱她,每次上山都会给她带各种好吃的和新衣服,可他日夜期盼着早日回家的爸爸却会打他。 三岁半的汤蔓绑着两根麻花辫,脸颊肉嘟嘟,笑起来像一朵明媚的小花。她无法对躺在床上的陈翼解释那是为什么,但是很慷慨地对他说:“陈翼,从今天起,我爸爸就是你爸爸。” 那一次陈子平在家没待多久,被陈老爷子赶走。他再次去了外省,这次一走就又是好几年时间。这期间他辗转找过很多工作,在酒吧的时间待得最长,主要是每个月收入可观。 头两年陈子平隔三差五往家里寄回来过几万块钱,写信回来说自己很快出人头地,可以光宗耀祖。可是没两年,他又进了戒毒所。 这时候的陈翼在村子里上小学二年级,他成绩优异,脑子聪明,唯一不好的一点是爱打架。有一次学校老师忍无可忍,直奔陈翼家中,向陈老爷子告状:“你家孩子我实在没有办法管了,简直无法无天,好端端上着课就拿椅子砸人。得亏没砸别人脑袋上,否则人脑袋开了花,把你们陈家卖了都不够赔的!” 陈老爷子让陈翼跪下,问他原因,他紧紧闭着嘴巴不回答。还是汤蔓忍不住在旁边说:“别人说陈翼是□□生的,说他是家里的克星,还说他会克死所有人……” 陈翼聪明,所以他知道那些话有多恶毒,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他都无所谓,可是说他会克死自己的爷爷奶奶,他没有办法气定神闲地任人宰割。 面对校园霸凌,没有人正确地引导过陈翼,在落后的乡下,老师们不了解事情全部,将所有的过错都压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才会选择用拳头解决问题。 夜深人静时,汤蔓和陈翼各自站在自家的阳台上,两个小小的孩子像是一对互相舔舐伤口的雏鸟,双手撑在水泥栏杆上,抬头眺望满天的繁星。 汤蔓告诉陈翼:“可是,只要你动手了,有理也会变成没理的。” 年仅八岁的陈翼不懂:“那我该怎么办呢?” 汤蔓想了想:“你就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陈翼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可是男孩子,怎么能让你一个女生给我出气?那也太丢脸了。” 汤蔓纠正:“谁说女孩子就不能保护男孩子了?再说了,我还比你大呢。” 陈翼侧头看着汤蔓,男孩的脸上带着稚气,对她说:“蔓蔓,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不对,从现在起,我就保护你。” 汤蔓说:“我不要你保护,我会自己保护自己的。外公跟我说了,女孩子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大了陈翼半岁的汤蔓,一直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家人、朋友。 陈翼再次见到陈子平,是十岁的时候。 那时的陈子平也才不过二十七岁,正值青春靓丽的时候,他长得瘦高,一米八三的个头,生一张英俊的面庞。即便几次出入过戒毒所,但只要不提过往,他在同龄的异性当中依旧是受追捧的。 陈子平这次回来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对方比他年长一岁,长相远不及他精致,但是有钱。在那个四轮小轿车还不算普及的时候,他开着女人给他买的一辆奔驰。 当着女人的面,陈子平这个从来没有养育过陈翼的父亲,摆出父亲的威严,斥责儿子不懂礼貌,见到人也不懂得叫。 陈翼只是冷冷瞥了眼男人和陌生女人,扭头要走。 不知那女人对陈子平说了什么,陈子平一把拽着陈翼纤细的胳膊,将他拖到房间里狠狠打了一顿,美其名曰:“你爷爷奶奶没有好好管教你,我这个当老子的来让你长长记性!” 那时候,挨家挨户都有洗衣服用的棒槌,粗粗厚厚的一根。陈子平拿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打在陈翼弱小的身体上。 陈翼愣是闷不吭声,任由陈子平拳打脚踢。 撒完气的陈子平朝陈翼留下一句话:“你就是老子的克星,当初要不是你,老子早就飞黄腾达了!” 在隔壁听到动静的汤蔓再也坐不住,一股气跑到陈翼家中,拽着陈子平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疼得他摔掉手上的棒槌。 汤蔓才不怕陈子平,瘦弱的她挡在陈翼的面前,顺势捡起地上的棒槌对着陈子平:“你要是再打人,我就报警了!” 陈子平一脸不屑地看着汤蔓,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带着女人走了。 等陈翼的爷爷奶奶干完农活回来时,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叠钱,还有泣不成声的汤蔓。 鼻青脸肿的陈翼在一旁有说有笑地安慰汤蔓:“我没事啊,你别哭好不好?” 汤蔓吸了吸鼻子,问陈翼:“你是不是傻啊?那个男人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吗?” 陈翼摸摸脑袋,笑得张扬:“我答应过你不打架的,做男人说话要算话的。” 不久后,汤蔓的父母上山看她。她的爸爸汤逸明买了很多小孩子还吃的零食,顺便提了一箱酸奶送给隔壁的陈翼。 汤蔓的妈妈周兰蕙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家里,叮嘱:“以后少跟隔壁那个陈翼玩。” 汤蔓不解:“为什么啊?” 周兰蕙说:“就他爸爸那个瘾君子,他长大后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汤蔓气愤不已:“可是陈翼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和他的爸爸不一样。” 周兰蕙轻哼:“这两父子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有哪里不一样?总之你听话,妈妈是为了你好。” 汤蔓闻言嘟着嘴一脸不开心,她不允许妈妈这么说陈翼。 汤逸明见状拿出新买的礼物逗汤蔓:“蔓蔓别不开心,爸爸相信你的眼光,陈翼是个好孩子。” 汤蔓高兴地一把抱住汤逸明:“爸爸,你答应过要带我和陈翼一起去游乐场的。” 汤逸明和汤蔓击掌:“当然,爸爸说话算话。” 而那个时候的陈翼像个小偷,在门缝里偷偷看着汤蔓所拥有的父爱。 如果说母爱似水,父爱如山,可是陈翼没有为他遮风挡雨的山,也没有无孔不入的水。 村子里的人提起陈翼,脸上往往带有同情的色彩。但是陈翼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可怜人,他一向开朗,在村子里称王称霸。 没有人比陈翼更清楚,他的生命中从来未曾拥有过的东西,他再怎么幻想,也都是虚无缥缈。 但是他的生命中,有爱他的爷爷奶奶,也有他爱的汤蔓。这就够了。 …… 汤蔓烧完纸准备下山,天空中又飘起蒙蒙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