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後論局(2) “我為何不能來,”李隆基的臉上籠著一層掩不住的寂寞和疲倦,“一夜未眠,來到這裡,心會安穩些。” 他雖大有倦意,但仍不失往日的豪爽和禮數,經得袁昇引薦後,對青瑛和黛綺兩人點頭微笑:“袁將軍用人果然不拘一格,兩位秀外慧中,巾幗不讓須眉。” 青瑛冰雪聰明,知道李隆基匆匆來此,必有緊要之事,當下客套了幾句,親自給李隆基奉了茶,使個眼色,便和黛綺尋隙告退。陸衝是李隆基的貼身死士,本待留下,卻也被伶俐的青瑛拉走了。 屋內忽然間安靜下來,案頭上的鈞瓷盞內有濃鬱的茶香嫋嫋浮動。當時唐人喝的是茶湯,內裡還要添加桔皮、棗、薑蔥、薄荷、茱萸等調料。李隆基喝了一大碗茶湯,臉色有了些紅潤。 袁昇再給李隆基把了脈,微笑道:“恭喜三郎,沒有什麽殘毒遺存。凡經艱難,必有所得,經得這一番歷練之後,三郎也必有進境。” “我來此地,不是請袁兄診身上之病的。”李隆基有些疲倦地抬起眼,望向窗外的那座塔。被大火焚燒後的清心塔殘破不堪,卻依舊執拗地挺立著。 “我想請你給我診一診心病,我心難安,沒一刻安穩。”李隆基睜大雙眸,眸中的血絲更濃了。 袁昇點頭:“君心不安,只因是對玉鬟兒深懷歉疚吧。” 李隆基不語,屋內忽然悄寂得嚇人。 袁昇歎了口氣,舉起了自己左手食指,道:“這門傀儡蠱詭異凶險之極,有附骨鑽髓之力,哪怕我只是不經意間吸收了一小縷,仍舊極難剔除。那日黃昏在後園中遇到你,倉促之際我無力帶走郡王,所以隻給你度入一道元神靈力,實則寄望於‘七夕夜,清心塔’這六字,但沒想到郡王這麽快便被喚醒,這完全出乎我之意料。” “我甚至想,”他緊緊盯著李隆基那雙爬滿血絲的眸子,一字字道,“玉鬟兒極可能沒有給你下蠱!” “是的……”李隆基慢慢籲出一口氣,“那日碧雲樓凶案發生,我倉促下樓逃避,進了他們早就準備好的廂車。一鑽入車內,我就昏倒了。原來在碧雲樓內玉鬟兒便給我下了一種蠱,卻不是傀儡蠱,而是一種讓人昏睡不止的迷魂蠱。醒來後,我才知自己落入了雪姑的手中。這實在是個瘋狂的女人,但剛剛抓到我時,她還沒有想好如何處置我。” “直到玉鬟兒被放歸,雪姑看到她對我情真意切,才動了將我煉製成傀儡仙的歹毒之念。但玉鬟兒心細如發,在我第一次被下蠱之後,便發現了端倪,並做了手腳。傀儡仙有‘九轉成仙’之說,需要連下九次蠱,但我隻中了一次。此後的情形,我都是照著玉鬟兒的吩咐,裝成癡癡呆呆。 “是的,我中了蠱,但遠沒有那麽嚴重,全因玉鬟兒的保護。可麻煩在於,那種毒蠱哪怕中了一次,也是如你所言,會錐骨入腦,於是我半為偽裝,半為毒發,我裝得真正毒發入腦,想逼迫玉鬟兒給我解毒。可玉鬟兒卻哭著說,這種毒蠱無藥可解。我甚至連逃出去的機會都沒有,那園內小徑的法陣我看不透。甚至,那晚遇到了你,可你也身入險境,無力帶我逃走,而且這種毒連你都無法破解,貿然逃出去又有何用。但你走後的那一晚,玉鬟兒竟橫下心來,跟我說出了這反客為主之法……” 袁昇默然。他依稀看到了那個淒惻的畫面,沉黯夕影下的兩個人,故作癡呆的李隆基,淚水漣漣的玉鬟兒。他本來愛她,她對他更是一往情深,偏偏他們的身份如此懸殊,而她又有那樣一個偏執的母親。 只因這個偏執的母親要報復。可這世間的冤冤相報,多是揮棍擊水,最終都會將擊水之力返回,甚至弄得自己滿身潮濕。 最終,那個彷徨無策的絕美女子對情郎說出了那個決絕的法子,猶如鳳凰投火,毅然決然。 袁昇甚至看到了玉鬟兒深夜難眠、踟躕月下的幽怨身影。 “她那時緊緊抱著我,不停地哭著問我,你會永遠記得我是吧,你會永遠記得我是吧?”李隆基瘦長的身子突突顫抖起來,“然後便是那句話,放心,所有的罪都由我來擔……直到如今,我也不大明白,她要為誰擔罪,是為那喪心病狂的雪無雙?嗎?” “她已決定去死,卻說所有的罪都由她來擔!”袁昇也覺心底陣陣抽痛,不由歎了口氣,“那時候,郡王已知道,反客為主就是要由你親手殺了她吧?而且只有這一個法子,能讓你徹底脫困。”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氣,“反客為主,是我唯一的法子,也是我唯一的希望。但我完全沒有想到,其實玉鬟兒已看出了我的意圖,卻沒有阻攔。她甘願……死在我手中。她甚至最後還告訴我,所有的罪都由她來?擔……” 忽然間,李隆基放聲大哭。 這一聲長哭他憋屈已久,此時悲憤慟號發自肺腑,哭得搖動心魄。 袁昇的鼻子也是一酸,不由想到了昨晚清心塔上的慘劇,想到了那句淒惻的誓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下輩子,記得我呀…… 他沒有勸,只是看著這個男人痛徹肝肺地號哭,這也是唯一能讓他的心稍稍安穩的辦法。 “還記得嗎?玉鬟兒曾經說過,讓我今後隻愛她一個。那時我還笑她太癡了,哪料想,最終是她勝了!”李隆基慢慢揚起了臉,盯著結滿蛛絲的屋頂,歎道,“只因從昨夜之後,我再不會愛上別的女子了。每時每刻,我都只會想念她了,無窮無盡地想念……” 袁昇的心一緊,驟然生出一念,玉鬟兒與她母親雪無雙一樣,都是決絕偏執之人,或許這才是她想要的結局吧。 他忽然發現,李隆基今日穿了一件素白的圓領窄袖長袍,細看那袖口處又印著花卉暗紋。他知道李隆基穿上這襲白衣是為了玉鬟兒,但摯愛方逝,為何又要選上帶花的襟袍呢? 略一注目,才發現那些素色暗紋竟都是牡丹圖案,袁昇心中了然,歎道:“三郎心細如發,連選的袍裾都與她的喜好相同,想必玉鬟兒也是喜歡牡丹的?吧?” “她喜歡牡丹,父王也喜歡,”李隆基拈著袖口處的暗紋,黯然道,“或許他們兩個都是受了雪無雙的影響吧。” 袁昇不由想到那日在沉香亭畔與相王李旦的對話,想到老爺子提及自己園中牡丹的自得神態,也不由暗笑,忽然間一句話在心頭亮起“看上去時日差不多,不過,肯定是頭疾在前,兩三日後,我們才移來了這本牡丹”,這句話猶如一道疾電,倏忽閃?過。 “天邪策之天下第三殺!”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李隆基揚眉道:“你說什麽?” 袁昇的目光熠然一閃:“三郎知道嗎?聽說為了對付天下第三殺,相王府由瞿曇大師親自主持大局,設了一道‘囚妖’奇局。” 李隆基道:“昨晚回府,我聽大哥說,父王府內的又一個馬夫突然暴斃,但那刺客卻並沒有出現。剛剛從大哥口中得知,這囚妖局,似乎也有我的好姑母太平公主參與其中!” 袁昇肅然站起來,仰頭默算片刻,喃喃道:“是啊,太平公主也參與了囚妖局,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聽得袁昇略述了自己的推斷,李隆基的臉色愈發剛硬起來:“這真是一個局中局、奇中奇呀!現在,我終於知道,我的姑母太平公主有多疼愛我了,很奇怪啊,她為何獨獨視我如眼中釘?” “無論如何,讓我們看看這場囚妖局如何了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