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元井(2) 終於等得不耐煩,袁昇不禁探身井沿,運起本門傳音秘術喊道:“五師兄,你在哪裡,速速回來?” 但任憑他嘶喊多時,那口井依舊毫無聲息。袁昇甚至覺得,連自己的聲音也被這口井給吞沒了,連一絲回響都沒有蕩起。 袁昇咬了咬牙,隻得小心翼翼地潛入了井內。 那種感覺很古怪,他的頭才沉入井沿,立時覺得像是被一種深邃濃厚的黑暗吞沒了。跟著,便覺得身下傳來一聲聲沙啞的慘號,仿佛是無數隻厲鬼被拔去了舌頭,卻又遭受難耐的酷刑,忍不住還要嘶叫哭喊,便發出這樣沉悶的慘叫。 那聲音帶著無邊的痛苦,又帶著無邊的絕望。 袁昇第一個反應便是脫身折返,但想到五師兄生死未卜,便隻得凝定心神,攀著井緣,勉力下沉。 那井壁似乎不是磚石所做,黏膩膩的,摳上去感覺很古怪。越是向下,那種慘號聲愈發真切,聲音先是在下面,漸漸地來到了耳邊,然後便躥入了心底。無數隻被拔去舌頭的厲鬼咆哮聲,簡直逼得他要發瘋。袁昇猛然想到了那幅神秘莫測的壁畫《地獄變》,難道這裡就是傳說中的拔舌地獄? 身子還在不停地沉下,仿佛這深井永無盡頭,而身周的黑暗也愈發黏稠。甚至袁昇用上苦練的夜眼功夫都難見分毫。他不得不燃亮了師門特製的萬年燭。 燭火鋪開的一瞬,腳下忽然一實,竟然是到底了。這口井裡面果然沒有一滴水。袁昇才明白這井的內壁為何那麽古怪,雖然整座井是乾的,但井壁卻黏稠潮濕,甚至還在微微地蠕動著。 他盡力舉起萬年燭遠望,燭光卻照不到前方的盡頭,鎮元井的底部竟然又向前延伸了出去。這座井果然大有玄機,它到底通向哪裡,那九首天魔到底囚禁在哪裡? 五師兄依舊蹤影不見。他隻得咬咬牙,繼續前行。袁昇覺得自己是行走在某種怪物的體內,而且就在這慢慢蠕動的井壁間,似有一雙雙古怪陰鬱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更詭異的是,就在他適才凝步遠眺的一瞬間,那些慘號的怪聲全無,整座井冷寂得滲人,仿佛洪荒未開時沒有任何生物的死靜,甚至袁昇發出喊聲,聽起來都影影綽綽,仿佛永遠傳不到頭的樣子。 而他才一邁步,怪叫嘶吼聲又再響起,而且更加瘋狂。 袁昇忽然心中一動,猛然加速飛奔。隨著他步法陡快,慘號聲變得悠長起來,卻也愈發淒惻慘厲,變得更加怨毒陰森。 更可怕的是井壁也慢慢翕動,仿佛那巨大的怪物在蠕動自己的腸子,要將進入體內的異物消化掉。難道五師兄便被這怪物給消化了? 袁昇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天下道門還有哪派的法陣能設置出如此怪相來。他隻得拚命奔跑,隻盼著在怪物將自己消化之前,能突破這古怪之地。 好在師門秘製的萬年燭能耐陰風,他這般飛奔,照樣光焰不滅。 突然間雙臂劇痛,一道道鮮血迸射出道袍,隨著他步伐加快,手臂上的裂口和血流也不斷加速擴大。袁昇大吃一驚,難道這怪異的地方居然能控制自己的身體,讓肌體無端受損?他猛一低頭,才發現手上竟生出了細密的鱗片。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袁昇覺得自己要瘋了,忙將金光咒、伏魔咒、太乙神咒等諸般護身法咒拚力默念起來。 但似乎沒什麽用。手臂上還在繼續翻出密鱗。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臉,心下更驚,臉上雖沒有鱗片,卻生出了無數皺紋,甚至頷下的胡須也暴長起來,仿佛這片刻工夫他就老了數十歲。 便在此時,一道黑影斜刺裡撲來。這一撞事先全無征兆,袁昇被黑影撞得一個踉蹌,險些栽倒,渾身劇痛之下,拚力穩住了身形。 那黑影也晃蕩著退開,隨即又飛快地爬了過來。那是……巨龍?鱷魚?狻?猊? 那東西終於完全爬到了燭火下,竟是一隻巨大的蜥蜴。巨蜥的脊背、四肢已經鮮血淋漓,甚至髒腑都已從破裂的腹腔拖出,密生鱗甲的身上竟掛滿了各色蛆蟲。那些蛆蟲正狠命地咬噬著它。 不知怎的,袁昇覺得巨蜥望向他的目光卻沒有一絲敵意,只有說不盡的哀怨、絕望、悲哀和同情。 袁昇本該不寒而栗,但這時卻已忘記了痛楚和畏懼。他想到自己手臂上的鱗片,忽然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那蜥蜴就是五師兄,這怪井將五師兄變成了蜥蜴,莫非下一刻,自己就會這般模樣? “五師兄,是你嗎?”他的聲音顫抖而虛弱。 蜥蜴隻向他點了點頭,目光更加哀痛,忽然轉身向前飛躥而出。袁昇幾乎不假思索地飛步跟上。 再次飛奔起來,耳邊的嘶號聲愈發淒慘,此起彼伏的悶嚎中,袁昇胸背上的皮膚爆開無數裂口,一道道血花飛濺出來,裂口則迅速地被鱗片填滿,而手臂上最先生出的鱗片則在迅速增厚。 袁昇這才看清,原來井壁上蠕動的都是鱗片。他忽又冒出一個怪異念頭,那些發出絕望呼號的,也許跟自己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卻被這怪井變成了披鱗戴甲的蜥蜴,然後再被深井同化,變成“井壁”! 想到自己最終的結局也許就是變成井壁上蠕動的鱗片,他便生出一種深深的絕望感。這座鎮元井果然是本門禁地呀,怪不得師尊生前曾嚴禁弟子靠近,可恨自己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鑽了進來…… 那隻巨蜥還在拚力飛躥著,沿途拖了一地的鮮血。袁昇也隻得不管不顧地跟?上。 前方驟然光亮刺眼,袁昇不由得止住了步子。 “三清四禦在上!”終於看到了那怪物,被驚得渾身顫抖的袁昇不由默念了一聲道號。 那怪物有人的身軀,卻生著九個怪頭,只是頭臉四肢軀乾上都密布鱗甲,連九隻怪頭上都是細密的鱗片。看那九個頭,居然都是人類的五官,有的面容極彪悍,有的面容則極醜陋,有的面容頗俊俏,更有的則長發垂掩,容貌溫婉嬌媚如女子。只是這些怪頭都微垂著,九雙眼睛都緊緊閉著。 在這怪物的體外則箍著一層薄膜,那層膜滲著沁人肌骨的冰冷氣息,仿佛是九幽地底的千載寒冰。那刺目的光亮不知是那道寒膜發出,還是這怪物自己生出?的。 這樣耀眼的光芒,這樣一隻龐然巨怪靜靜地凝立在那兒,甚至有些驚心動魄的妖豔美感。 九首天魔!袁昇暗自長長舒了口氣。看來這天魔已被這寒冰般的薄膜凍住,那層膜便是師尊留下的封印禁製。 但他那口氣還沒有喘勻,眼前異變陡生,寒冰內部猛然一亮,正中怪頭的那雙眼睛陡地睜開了,那雙森冷的眸子爆出一道強光,直射寒膜外的袁昇。 那目光如此冷酷和怨毒,竟激得袁昇渾身一個哆嗦。跟著又一雙眼睛張開,接著是第三雙,第四雙…… 隨著一雙雙眼睛的張開,箍在天魔體外的那層薄膜開始劇烈地抖顫起來,一道細小的裂紋忽然從中裂開,並越掙越大。 果然,這天魔要突破禁製了。 這念頭才一閃,那最後一雙眸子已然張開。跟著九個頭齊齊張開大口,有的狂笑,有的大哭,有的嘶喊,有的呻吟……劇烈的聲浪中,那層寒膜也發出痛苦的嘶叫,裂紋越來越密。 袁昇的雙耳也要被那九首怪物的號叫聲震破。他知道此時形勢緊急,這九首天魔馬上要破除封印了。 袁昇大喝,出劍。他倒擎春秋筆,筆尾驟然彈出一段銳利的劍鋒。此劍名曰掩日,據說為當年越王所鑄的錕鋙之神八劍之一,劍雖不長,但極為犀利。 掩日神劍耀出灼人的寒芒,直刺向正中那隻怪頭。哪知劍光才閃,那隻蜥蜴便瘋了般躥起。它似乎對袁昇的劍法了然於胸,這一躥正好擋住了那劍勢,嘶的一聲,長劍透體扎過了巨蜥的腹部。 袁昇大吃一驚,甚至不敢拔劍,否則長劍拔出,這巨蜥立刻就會開膛破腹而亡。他隻得怔怔松手。那還插著半截劍身的蜥蜴則繼續躍起,瘋了般撞向那天?魔。 砰然一聲巨響,寒膜內的九首天魔竟露出驚駭痛苦的神色。跟著便是第二聲大響,天魔渾身巨震,九雙眸子一起閃亮,透出無奈的怨毒神色。 便在袁昇震驚茫然之際,蜥蜴則仰頭髮出沉悶的巨吼,第三次狠狠撞擊過?去。 一聲刺耳的嘶鳴響起,那寒冷的薄膜終於如脆冰般破裂。奇怪的是,在寒膜破碎的一瞬,裡面的九首天魔並未破封而出,而是發出淒慘倉皇的嘶號,其輪廓也迅速模糊起來。那九首魔怪的形象還在無奈地掙扎,但一雙雙眼睛卻只能黯然閉上。 在最後一雙眼睛如殘燈般熄滅的一刻,九首天魔的嘶號聲也同時止息,那魔怪之形則如最後一瞬的煙花般爆開,隨即消逝無蹤。 “明白嗎?”巨蜥痛苦地倒地,竟口吐人言,“千萬不能觸碰那層膜,那才是……真正的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