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更聲伴著淋淋細雨敲打著紫宸宮內室窗框時,我仍然沒有一絲睡意,隻是分外疲乏虛弱,久違了的掏空了身子一般的無力。 分明外殿候著伺候的已並沒有幾個人,偏偏耳旁始終伴著陣陣細碎聲響,嘈嘈雜雜,嗡嗡的轟鳴在耳畔、揪著心肺。 讓我想起我死時定國鳳翎王府的那場大火。 那天也是下著淋漓的細雨,我在鎮兵閣的每一排書架上澆滿燈油,書架上的燈油溢出、淅淅瀝瀝淌下,跟窗外的雨滴聲混雜著,交融在一起,然後將燭台隨手擲了,一邊擦拭著天承鳳翎劍,一邊喑啞的輕笑,滿目的紅。 我並沒有來得及感受火舌吞噬身軀的痛楚,因為那時候,我已死了。 並沒有幼年時想象的若乾年後相夫教子花團錦繡中安樂逝去,也沒有少年時與你金戈鐵馬時的曾幻想的馬革裹屍,更沒有待助你奪得天下之後你我大婚之日幻想如後的帝後同心相伴老去,甚至在你廢棄我、遣我出宮、將我禁足在清冷的鳳翎王府時我也不曾想過原來有一天我竟然是以這種方式離開的。 也許最後的放火隻是再也不想封宸見到我、哪怕是最後一面,哪怕隻是我的屍身。 我知道的,我若離世,他定會來見我最後一面的。 我想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上窮黃泉下碧落,封宸,我再也不會回來,你我永不複見。 當然我知道,封宸他定也是不屑於見我的,最多懶洋洋輕挑秀美的睫涼涼回一句“朕知道了”。 隻是沒想到自己還會再睜開眼,再次回到自己最不堪的年華。 天宸三年四月,初醒時看著頭上紫宸宮長樂殿中搖擺的帳紗,我精神還恍惚著。 紫宸宮,這個自我嫁給封宸大婚後住了五年的中宮,這個自我被廢後又整整十五年不曾踏足的地方,我到死都不曾再回來過了,而今算來已經這麽多年沒有回來了。 那時我用自己慣用的寶劍鳳翎自刎在封宸囚禁我半生十五載的鳳翎王府,可是如今我竟然又回來了。 不曾想到卻是逆轉了十七年時光回到了天宸三年,這時的我,雖然已然失寵。 說來諷刺,鳳翎王府當年顯赫一時,是他建來送與我出嫁之用,我便是十九歲那年從鳳翎王府出閣嫁給當時二十一歲的少年天子。 隻不過此時的天宸三年,封宸已幾個月不曾踏足我的紫宸宮,可好在我還是坐擁紫宸長樂宮的中宮皇后。 而這年我也才不過二十二,卻是已經開始凋零而不自知,仍然抱著傻透了的期望,以為封宸隻是被朝堂奸人和hou宮小人蒙蔽的,傻傻相信他其實是在意我、愛我的。 天宸三年正是我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均急劇轉下的時候了,每日時醒時睡,其實真正清醒的時候很少,躺在內殿榻上斷斷續續聽著宮娥之間的竊竊耳語,也仍是花費了好多天才能回想起來,原來自己醒來在天宸三年四月,此時紫宸中宮的我是怎樣軟弱無助的光景。 封宸以皇后孕後體弱為由卸了我手下兵權,傳旨令我將任鳳翎王時虎符禦下九萬兵甲盡數歸於朝堂。 林齊安奉命來我宮中傳旨時,還很是忐忑一番,有些惶惶然的勸道:“娘娘,您如今身體虛弱,切勿多心多慮,聖上自是一番憐惜之情意,才著蘇將軍接了娘娘手下印件,待您產下龍子身子大好了陛下才能放心不是。您需體恤則個,還是莫逆陛下的聖意為好。” 身子大好?我當時卻隻想笑,於是我便真的開始笑了,笑著笑著就又想咳了。 其實他早也不必如此作態了,打從封宸欲迎蘇若芯進宮卻又提防我賜我那盞醉琉璃、令我一飲而盡那天起,我的一身筋脈便毀了,散盡內力壞了身子連個弱質女子都不如。 曾經“孤騎轉戰三千裡,一箭驚退百萬軍”的鳳翎王隻是故事裡的人物了,當時拖著那麽破敗不堪的身體,被鎖在紫宸宮,怨封宸的絕情、憎他的欺騙、恨他的算計、卻已再無力、也再無心改變什麽。 那時候的我病得狠了也決計不肯示弱一星半點兒的,哪怕淪落到了這般田地,也隻是冷淡的倚在軟榻上覷了一眼跪在殿門口、舉著封宸聖旨惴惴不安的林齊安。 咳得滿口都是血腥味,卻都不肯服個軟,隻是甩了令人趨之若鶩的鳳翎王符印於殿前,便翻身向著軟榻內躺著捂著唇悶悶咳著,連多說一個字去攆人都不屑做了。 封宸,隻你要的,隻我有的,便都給了你罷,又何妨。 勿論兵符、帥印、還是天下女子欽慕的後位,其實從來都不是我在乎的。 我一直以為你知道的,隻是後來我才明白,那都隻是“我以為”而已。 你從來都不懂的,你不懂我;你從來都不信的,你不信我。 而如今,我卻已經不再貪戀其他,不再追逐你的愛了,你心裡其實從不信我,哪怕我們相濡以沫的那幾年。 你的心事,我這麽多年都不曾明了。 外殿的宮女小聲的說著什麽,我恍惚間又聽到外間的斥責聲、以及清瑤和一眾宮娥的請罪聲, 夾雜著茶杯或是其他瓷具落地的刺耳脆鳴聲,讓我心裡愈發煩躁悶痛起來了。 側過臉繼續迷糊著,朦朧聽見“吱”的一聲殿門拉開的濁響聲,隱約是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的輕輕踏進來,接著停在我的金帳鳳塌前。 我強打著精神抬起眼看,卻看不清楚,好半響才瞧出來依稀是封宸俊秀無雙的那張臉。 記得我當年與封宸戎馬天下時,一次運送糧草,前方探子報曰不遠處途中峽谷有敵軍埋伏,清瑤和將士們都勸我擇道而換行。然則我又怎麽可以同意另尋它徑? 封宸的軍隊在峽谷另一頭早已物盡糧絕幾日了。便咬牙發了狠,率八十死士先行突襲,強打下了峽谷之役。也終是帶著糧草和谷內封宸軍隊匯合,自己卻身重七箭命在旦夕。 那時我乍一醒來,封宸便是如這般立在我簡陋的軍帳的榻前,一雙星眸定定的盯著我,滿布血絲,卻黑曜石般灼眼。 此時我精神比較混亂,於是竟一時分不清是夢裡夢外,亦分不清何年何月。 勉力看著他笑著啞聲道:“封宸,我帶糧草來了。我是應過你的,隻我在你身後,定護你永無後顧之憂,我從未食言於你。” 而面前封宸百年不變表情的俊容似乎是怔忪了下,沉默片刻,輕聲道:“朕知道。” 聽完他的話,我卻仿若當年那般微微赫然,再堅持不住困意的侵襲,似乎微羞澀的對他笑了笑,便恍惚間失去了知覺。 唯覺兀然合上的眼瞼上似乎有涼涼滑潤的觸感。 依稀像是封宸那白玉羊脂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