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我叫佟雷,今年十七歲,八五年生人,是個典型的八零後。 老媽說:“取個雷字的意義在於銘記歷史。” 關於當初分娩的那段經歷,她始終難以忘懷,我完全可以理解,畢竟生娃屬於十級疼痛。如果你對於疼痛等級不甚了解,我可以給你做個橫向對比。據說滿清十大酷刑勉強算得上八級,捏碎男生的蛋蛋屬於九級。 十級有多痛,自行腦補吧。 臨產那天,老媽還在東北農村老家。 那夜風雨交加,晚飯的時候老媽已有見紅,姥姥出於安全起見,建議她去衛生所等著,可她沒當回事:“下個禮拜才是黃道吉日,小崽子著急個啥?” 奈何我從小就趕時間。 她強撐著熬了半夜,被我爸送到鄉衛生所的時候已經宮開兩指。那會兒醫療條件簡陋,簡陋到七八十歲的穩婆坐著毛驢車從旁邊鄉鎮趕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這老奶奶披上白床單,搖身一變成了助產士,在一旁呼呼哈哈的搖旗呐喊,教導老媽如何吐氣用力。可能是前一夜沒睡好的緣故,弄到一半,撂下句加油便找地兒休息去了,等她回來,天色又變暗,而老媽已經宮口全開。 雨勢越來越大,屋內屋外的氣氛都格外緊張。老媽離成功就差一口氣兒,可這口氣兒她無論如何也提不起來,在她內心絕望的時刻,忽聽雷聲大作,哢擦一聲,我呱呱落地。 其實我對於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表示懷疑。老媽每每講到此處,都要強調是先聽到的雷聲再生的我。 原話是:“老天歡迎你,在給你鼓掌呢。” 越是反覆強調,越讓我感覺她是欲蓋彌彰,萬一順序顛倒了呢?那豈不是可以理解為老天看見我就煩,我剛剛降生便遭天譴! No.2 今天在病房辦理出院的時候,醫生毫無疑問的建議我多休息:“身體還未恢復,自己要多注意調節。” 我不管不顧,出了醫院門便心急火燎的直奔學校而去,這年頭像我這種向往學習的莘莘學子不多了吧?思來想去,自己都被自己感動的稀裡嘩啦。 前段時間,在攻堅中考最緊張的時刻,我因為過度勞累而患上胸膜炎,當時高熱三十九度多,腦門上可以煎雞蛋。家人都勸我別堅持,可我真不想‘心若在,夢就在,大不了重頭再來’,反倒是感覺自己‘I believe I can fly,I believe I can touch the sky’。於是硬著頭皮沒去醫院,考試都是掛著吊瓶上的。總算皇天不負硬剛的人,讓我壓線上了市裡最好的學校市一中。 市一中的新生軍訓已到第三天,校園裡只見一片軍綠色。 走在路上的我心情大好,從醫院這個苦海逃離出來,整個人仿若重生一般。畢竟是市一中啊,這十裡八鄉的初中生哪個不想來?跟人吹起牛來都底氣十足。 反正我屬於特殊情況,向學校報到也不急於這一時,於是饒有興致的在校園裡瞎逛起來。 走著走著,遙見前方站著一個留著兩撮小胡子的青年人,他正直勾勾的盯著前方一個面容姣好的女生。這個女生穿著綠色軍訓服,臉上帶著一副無框眼鏡,五官精致長發披肩,站在原地不時的揚起手腕看手表,似是在等人。 片刻,女孩兒獨自離去,那個小胡子男人也跟著移動,小心的尾隨其後。 他想幹嘛? 我看八成沒好事兒! 一個人的面相很重要,正所謂相由心生,這個小胡子給我的第一印象就非善類,長得醜不是他的錯,賊眉鼠眼的樣子實屬過分,任誰見了都不會認為他是個高中生。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乾脆悄悄的跟在他身後,心裡盤算著,如若見他有任何風吹草動,我也方便上前製止。 就這樣走了大約不到兩分鍾的樣子,前面的女孩兒好像發覺身後異樣,腳下步頻明顯加快,急匆匆的欲拐進她左方的教學樓。 我一心只顧著緊盯那個小胡子,等我分出神來,把注意力再次聚焦到女孩兒身上,卻見她正在教學樓門口和另外一個女孩子搭話兒。 我真的沒注意到她對面那個女孩子是何時現身的,仿佛從天上掉下來一般,砸的我暈乎乎。她梳著清爽的偏分,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雖然我們離得不算很近,盡管只見著她的側顏,縱使身上穿著千篇一律的軍訓服裝,可她單單站在那裡,氣場就足以形成漩渦,我的視線在這個漩渦裡徒勞的掙扎,最後圍著她打了個死結,再也逃不開半分。 耳語片刻後,兩個女孩子跟交接棒似的,先前的女孩兒拐進了教學樓,那個‘天上掉下來的’,隻身一人沿著她剛才的路線繼續走。 每個人的審美或許有不同,但隻要足夠美,自然也就殊途同歸。小胡子顯然也認同我這個觀點,尾隨的更加起勁兒。 ‘天下掉下來的’那姐們兒帶著我倆在校園裡轉圈圈,再拐了數不清多少彎之後,終於鑽進一棟小屋裡沒再出來。 這一路走來太過蹊蹺,我深感其中有詐,所以沒敢輕舉妄動。前方的小胡子在屋外望了兩望,確認安全後也進了屋子,至此便再無聲息。 我在外面躊躇不定,很怕裡面早已設好埋伏,貿然進去會被當做同黨,落得個甕中捉鱉的境地,到時候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可萬一我預判錯了呢? 最後還是衝動的正義感戰勝了理智,我飛起一腳破門而入,全然不知自己只剩下半秒鍾的可視時間。在這個半秒鍾裡,我看見一屋子穿著軍訓服裝的教官和學生,看見那個小胡子套著黑色頭套被按在地上,看見那個‘天上掉下來的’女孩子直面我說:“還有他!” 原來她的正面和側顏同樣優秀,貌美不可方物,羨煞芸芸眾生。隻用半秒鍾,我輕易的記住了她的臉。 隨後好幾桶水迎面潑來,黑色頭套從天而降,腦袋還被咣咣砸了數下,從聲音上判斷,類似鐵盆。又聽得幾個聲音狂叫:“揍他!” 相信我,所有這一切,真的隻有半秒。 虧得我急智,在千鈞一發的緊急關頭,在一片嘈雜中分辨出熟悉的聲音,大喊道:“徐昊,我是你爸爸佟雷!” No.3 徐昊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原本住在大興安嶺的十萬大山裡,小學畢業後才轉校到這兒,也因此同學們常戲稱我為‘自帶蘭花草BGM的男人’,因為它的第一句歌詞唱道: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 嚶嚶嚶,用花花草草之類的稱呼人家,感覺好討厭。 意外的全家遷徙使我猝不及防,面對全新的環境,全新的同學,我隻能選擇融入而別無他法。 還記得第一次站在講台上介紹我自己,氣氛壓抑到無以複加,緊握的雙手滿是汗水。台下一片黑壓壓的小腦袋湧動,眼前的這些嶄新的面孔,令我感到陌生和無助。好奇的目光如箭矢般射來,我無處可躲,身中數箭。 好痛啊!卻無人解救。 我低著頭,輕輕的喃喃自語:“我……我叫……佟雷,今年十三歲了。” 濃重的東北口音與這裡的語境格格不入,緊接著就是尷尬的寂靜和突然爆發的哄笑。 我對自己的表現失望至極,隻能緊咬牙關,按照老師的指示坐了下來,旁邊是男生還是女生已然不記得。仿佛一隻被放大鏡聚焦的蝸牛,隻能將自己縮在小小的殼裡。整節課我都沒有敢抬頭,四十分鍾的課時仿佛走了一個世紀的旅程。 放學的時候,爸媽特地來校門口接我,異常親熱的詢問:“新環境適不適應?” 凡人都喜歡明知故問。 我沒有作答隻是苦笑,他們互換眼神之後,拍著我的腦袋說:“沒事,慢慢就熟絡了,走,回家吃飯。” 又是回家吃飯!強烈懷疑他們倆上學的時候語文及格過沒有,激勵人的話連半句都說不出來。每當我遇到挫折,安慰我的方式總是吃頓好的,吃完好上路啊? 回家的路,好漫長。 這個城市的人太多,人行道卻很窄,市政建設極差。抬起頭,隻能望見撲面而來的塵土。我們穿梭在迷宮般的小胡同裡,甭提多憋屈,遠沒有在東北大山裡肆意奔跑來的暢快。爸媽走在前面竊竊私語,我則背著書包垂頭喪氣的跟在後面,一家人看起來都心事重重。 新家很小,很簡單,我放下書包,頹然的坐在沙發上,為什麽還不滿意呢?我自問,至少還算有個家。 學校生活也不順心。 這個世界好人很多,壞人也不少。在學校裡,總有幾個好事的同學管我叫‘小東北’。虎落平陽被犬欺,我極力忍耐,權當是幾隻哈巴狗在狺狺狂吠。 直到有一天,我們冤家路窄相會在廁所,我再充耳不聞感覺都對不起自己,於是擼起袖子剛想乾他媽的,身後的一個聲音驚訝到了我。 “你們不要太過分!以後誰再敢這樣叫他,先問問我!” 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徐昊。 我頗為震驚的回頭望去,他瘦瘦高高,穿著一件黃色T恤,眉頭糾成一團,眼睛瞪得圓鼓鼓的,廁所裡因為他的這句話忽然沒了聲音,其他人的表情告訴我,他們顯然還沒回過神兒來,帶頭的那個人感覺丟了面子,慢慢的走向他,氣氛陡然變得緊張。徐昊站在原地巍然不動,兩個人的鼻子險些貼在一起,戰鬥一觸即發,這時候恰巧上課鈴忽然響起,我趕緊拉他跑出了廁所。 回班級的路上,他對我說:“我叫徐昊,沒事兒來找我。” 徐昊很靠譜,我也的確做到了有事兒沒事兒都去找他。少年的世界說不清也道不明,男生之間的友誼在不經意間萌生。沒過多久,我們倆就跟蜜月期的小情侶似的,每天在一起上學、放學、寫作業、打街機,有說不完的話題,也有爭不完的真理。現在看來,儼然一對活脫脫的男男CP。 No.4 小胡子沒被冤枉,直接被幾個人押送到校保安室處理,而我則被徐昊架著去了校醫室。 當時我那句求生欲極強的嘶吼令現場鴉雀無聲,隻聽徐昊的聲音說:“友軍!是友軍!” 我隔著黑色頭套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畢竟剛出院,身體本來就虛,激動過後的腎上腺素退潮令雙腿難以為繼,整個人咣當一聲癱坐在地上。 頭套被摘掉的那一刻,徐昊的整張臉映入我眼簾,他狂笑著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我好氣又好笑:“真有這麽開心?” “誰叫你鬼鬼祟祟的跟在人家夏雨身後,覬覦美色啊?” 原來她叫夏雨。 我天性不喜歡騙人,所以沒有立刻回答她。關於這個事兒,我的初心當然是好的,這毫無疑問,可是任誰見了這個名叫夏雨的女孩子,不想多看幾眼? 我支支吾吾:“我乃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夏雨走到我旁邊,用略帶審視的目光盯著我:“你可把珊珊嚇得不輕,她剛才對我說被兩個人跟蹤,關鍵在於一個比一個醜。” 見她一顰一笑,果真是人美聲音甜,溫柔氣質佳,但我不服氣:“誰比誰醜說清楚點!” “反正是醜,你還分什麽高下,”徐昊拉過我就要走,“哥去給你拿軍訓服。” 這時,一個黑黑壯壯,毛發特濃密的家夥從旁邊走過來:“哥們,走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腦袋,剛才砸你頭的平底鍋上好像有血……” 不提則已,我忽感頭頂部微微濕潤。原來是他!用的還是平底鍋! 夏雨認為自己也有責任,跟我們一同去的校醫室。 路上,她突然說:“剛出醫院又進醫務室,你可真慘!” 我望向徐昊:“你告訴她的?” 徐昊的樣子相當無辜。 “難道不是顯而易見?”夏雨奪過話語權,“醫生在給患者輸液治療之前,為了避免反覆靜脈穿刺的痛苦,都會事先吩咐護士去給患者打好留置針。我發現你左手背上有一片紅紅的印記,其內隱約可見針孔,這種情況大多就是由留置針導致的。這個留置針造成的印記現在仍清晰可見,說明你剛出院不久。再看你神情晦暗,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倘若你認為自己沒病,我還真要勸你趕緊去醫院瞧瞧。” “你還別說,他就是這麽個人,”徐昊如遇知音,“之前他生病發熱,還是我先察覺到的異樣,你說他有多……” “多大大咧咧是吧?”夏雨替徐昊說完,“從外部粗看來,他把自己打理的還算井井有條,可腳下那雙黑黢黢又髒兮兮的白色運動鞋出賣了他的懶散本性,如果真愛乾淨並且足夠細心,根本不會容忍這種情況出現。當然,他不屬於個例,而是你們這些大男孩兒的通病。” 聽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對自己評頭論足,並不是一件特別令人愉悅的事,我打斷他倆:“完事了吧?” “嗯……”夏雨似乎還有話要說,“你應該不是本地的,雖然口音已被同化,但平翹舌的發音很準確,與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人有天壤之別。” 她這一席話觸碰到了我內心裡關於故鄉的痛點,都說思鄉是每個中年男人必經的心路歷程,可我才十七歲啊。 我的家鄉位於祖國地圖的雞冠之上。 曾經聽聞,三亞海邊上有兩塊大石頭,一個上面刻著‘天涯’,另一個則刻著‘海角’。我暗自尋思實屬大言不慚,如果那裡是天涯海角,老子小時候就住在世界盡頭! 打我記事起,爸媽就酷愛飲酒,不僅是個人愛好,也是交際工具。我的整個童年也因此被劃分為爸媽醉酒前和爸媽醉酒後。醉酒前,我的生活與其他小朋友別無二致。醉酒後,它隨即變成一部名為‘想要活下去,就要靠自己’的血淚史。 爸媽對飯局文化近似迷信,我家也的確在飯桌上的推杯換盞中飛黃騰達過,隻是好景不長,酒桌上虛假的友誼跟他們杯中的高度白酒很相似,上頭快,第二天醒的也快。正所謂飛得越高摔得越痛,我總在思考,當時爸媽是有多走投無路,最後才落得個背井離鄉,來到現在這個中原城市。 No.5 是不是所有跟醫生沾親帶故的職業都長著一張苦瓜臉? 如果不是,那我們眼前的這名校醫該如何解釋? 她不施粉黛,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左右,戴著一副金色邊框眼鏡,半長的頭髮扎在腦後,行事作風幹練,隻是從我們進屋開始,就未曾見她笑過,搞得好像我欠她錢似的。 我決定就診之前先跟她道個歉:“實在不好意思,千不該萬不該,被人拿平底鍋給揍了,您說跟誰說理去,您多多見諒,勞請抽空幫我看看?” 她意味深長的望著徐昊和夏雨:“你們朋友?怕不是被揍傻了,太嚴重的不歸我管,最好直接去醫院。” 夏雨連連搖頭,笑道:“跟我關系不大,您隨便處置。” 還是徐昊夠義氣,趕忙打圓場:“他除去長了一張時常漏風的嘴,其余還算好。” 患者嫌醫生不夠熱情,醫生嫌患者沒事多作怪,兩者都心不甘情不願的,醫患關系能不緊張麽。 她剛將我的傷口處理妥當,醫務室大門突然被魯莽的撞開,那個毛發特濃密的家夥現身門口,手裡竟還拿著凶器平底鍋。 徐昊向他揮手示意:“飛哥,你怎麽來了?” 他擺動著手裡的平底鍋:“我來慰問一下自己犯下的罪。” 從見他進門開始,我的頭皮就訴苦似的隱隱作痛,自己現在的狼狽模樣全是拜他所賜,真想奪過平底鍋給他來幾下。 後來發現這個人還挺有趣,他叫周延飛,大家都喚他飛哥,對於這個稱呼,他倒也不謙虛,答應的心安理得。飛哥是一個特耿直的人,有時候耿直到讓你無可奈何,隻能用可愛又可恨來形容。 我們幾個畢竟屬於同齡人,共同話題數不勝數,飛哥還很會帶動氣氛,於是光速打成一片,大家夥兒聊的正火熱,醫務室的大門再次被推開,兩個女生互相攙扶著走進門來,這次輪到夏雨迎了過去:“珊珊,你怎麽也來了?” 夏雨口中的珊珊姑娘,不正是小胡子跟蹤的第一個目標嗎?後來我才知道她原名張珊珊,她正摟著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子,身高上兩人相差無幾,比典型的亞洲女子平均身高要略高幾公分。夏雨顯然跟她們倆不在一個海拔平面上。那麽問題來了,是不是空氣清新些,人也會長的漂亮一點?我並不是有意貶低誰,都說比較完美的情侶身高比例,是女生不用抬頭便可很自然的搭在男生肩膀上。按照這個理論,她跟我這個五尺兩寸男兒還挺搭呢。 珊珊說:“軍訓太累,外面太熱,武俊婷她中暑了!” 校醫懶得看,走的時候冷冷道:“兩天來了三次,空調比我有療效。” 剛才還哼哼唧唧,瞧見校醫奪門而出,趴在珊珊身上的那個名叫武俊婷的女生,立馬變得神氣活現:“嘿嘿,空調是個好東西!” 原來是詐傷! 珊珊定下神來才發現我,驚道:“你們怎會和這個色狼為伍?” 費了半天口舌,他們才讓珊珊明白我是無辜的,沒等到珊珊說話,武俊婷搶先開腔,她想分個敵友:“我們都是七班的,你是幾班?” 我向她解釋:“我八成被學校歸類為延遲報到,恐怕還沒分呢。” 她繼續問:“你中考幾分?” 我相當自豪:“不多不少恰恰正好,哥們我壓線!” “哦,同班同學你好,”武俊婷胸有成竹,“據我開學以來的打探,分班僅憑成績,一到三班為重點班,其余依次往下排,像你這種墊底貨,七班基本板上釘釘。” No.6 接下來的幾天,我跟著五班的方陣訓練,就算情況特殊,教官也沒對我法外開恩。 除外對學生身體的摧殘,我始終也想不明白開學前軍訓的意義何在。是故意給剛入學的愣頭青來個下馬威嗎?威脅我們老實點,否則天天訓。 烈日當頭,曬的人想哭都哭不出來,因為淚水早就轉化成汗水流幹了,當真是應了欲哭無淚這句話。有時候熬不住,心裡特想耍個賴,躺地上佯裝歇菜嚇嚇眼前這些兵哥哥,可惜哥們我堅強勇敢,乾不出這檔子昧良心的事兒。 要說對誰有印象,還真得想半天。大家夥兒穿著同樣的軍訓服裝,擁有同樣曬得黝黑的膚色,就像同一個流水線上的產品,分的清才怪。這個班裡隻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甚是出挑,可殊不知我乃直男癌晚期,能注意到他,還是托夏雨的福。說起這件事兒,自己也覺得頗為神奇。有那麽幾次,我的視線緊盯夏雨不放,此時的夏雨仿佛一面鏡子,將我的視線折射,我沿著折射線一路望過去,在終點和那個男生狹路相逢。 按理說,如果視線能聚焦的話,夏雨早被訓練場上的男生給烤熟了,可我為什麽會在眾多視線中,獨獨與他不期而遇,總不該是個愛情故事吧? 咦……想想就感覺好惡心。 特別要感謝一個走路順拐的胖子,皮膚白白嫩嫩,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帶著一副無框眼鏡,把整個腦袋襯托的好似一個排球,他順拐的樣子就像一個半成品的機器人,而且還是殘次品的那種,也算是給無聊的軍訓帶來些許歡樂。 這樣捱了幾日,七天的軍訓終於結束。離別的場面蔚為壯觀,許多同學跟教官抱在一起哭的稀裡嘩啦,追著軍車跑啊跑。我很不理解,前幾天還被這些兵哥哥訓的生不如死,吼的膽戰心驚,他們祖宗十八代估計都被問候了個遍。等到結束,畫風怎麽就變得你儂我儂依依不舍,難不成這正是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我正思考的入神,學校廣播忽然響了起來:“請佟雷同學到政教處來一下,請佟雷同學到政教處來一下……” 我心裡沒底,多年的鬥爭經驗告訴我,平白無故被點名總歸沒啥好事兒。可人家指名道姓的叫我,裝作沒聽見豈不是很不給面子?回頭又想,媽的,是政教處在叫我,不去的話我作死啊! 晚上回家的路上,徐昊在我身邊螞蚱似的蹦來蹦去,不停地問我政教處讓我過去幹嘛。 我不勝其煩,低聲說道:“我似乎看見了傳說中的大皮鞋!”。 一個綽號是大皮鞋的政教處主任。 他名聲在外,我初中的時候就有所耳聞。咱們就事論事,綽號還是蠻喜感的,隻是聽了他過往的所作所為就再也笑不出來,比如抓著不聽話學生的頭髮從三樓拽到一樓,再比如讓兩個打架的學生互相扇了整節課的嘴巴子…… 我人到政教處後,沒敢貿然進去,而是選擇在門口向裡面小心窺探,看見一個瘦高的中年人正站在辦公室中央,他五十歲上下的年紀,皮膚黝黑,身材略胖,上身是起了褶的灰色西裝,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臉上面無表情,兩條深深的法令紋讓人印象深刻,嘴裡叼著半支香煙,雙手背在身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個部門的領導呢。 對哦,在我們學校,他的確是領導。 進門後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就聽見他用略深沉的嗓音問我:“佟雷?” 我當時愣了愣,輕輕的應了一聲。他隨即指著辦公桌上的一張紙說道:“拿走,七班!” 我小碎步跑到他跟前,拿上那張紙掉頭就走,原來是新生報到登記表,走之前還不望回頭瞟了一眼,果然是雙黑皮鞋! No.7 市一中非寄宿製,但仍要上早晚自習,可貴之處在於還能享受雙休,在這個唯成績至上的年代,辦學理念堪稱先進。 晚上一到家,爸媽不出意外地已經在飯桌上暢飲,此等景象對於我來說司空見慣,不由感慨人類果然一種善於學習的動物,趨利避害是本能。自從來到這個中原城市,以前家裡高朋滿座的景象再也不見,唯剩他二人對飲。 看見我到家,他們倆趕緊招呼我過去吃飯。我把書包隨意的甩到沙發上,還沒坐定,老媽上來抓著我的手端詳半天,老爸也怔怔的望著我,我們三個人猶如冰凍一般。 良久,老媽嘴裡終於嘣出一句話:“鑫鑫,你黑了。” 鑫鑫是我的小名,兩個字總共六個金,對我的期盼不言自明。 我一口老血差點噴在她臉上,那感覺仿佛是昨天聽的一個笑話,今天才笑出聲來。 我歎了口氣:“軍訓多少天了,你才來這麽一句,反射弧長的令人欽佩。” 老媽聽我如是說也忍俊不禁,遂轉移話題,又問了大堆無關痛癢的事情,諸如上學新環境適不適應?新同學好不好相處?座位靠前還是靠後?有沒有人為難你? 場景轉換的太快, 這串連珠炮似的問題把我搞得有點兒蒙圈,我拿起筷子敲桌子:“老媽,我這是去上學又不是上戰場,哪裡有這麽多問題?甭瞎操心。” 老話說慈母嚴父,我家卻是慈父嚴母。老媽就是那個站在我家食物鏈頂端的女人,倘若放到以前,她說話的時候,我和我爸放屁都得掂量掂量,聲音不能太大,味道不能太臭。奈何時過境遷,或許因為年紀漸長,或許因為全家遷徙後老爸成為家裡賺錢的主力,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老媽的脾氣漸收,我和老爸的日子這才漸漸好過起來。 老媽吃了我的閉門羹,剛想發作,老爸趕緊拿起酒杯攔了下來,在旁邊打圓場道:“有啥好問的,吃飯吃飯。” 說罷賠笑著舉杯小酌了一口。 一個更年期的老婆和一個青春期的兒子,每天把他架在火上烤,想到此處,我竟然覺得有點兒好笑。 老爸他性格隨和,原來在林業局工會擔任副主席,還是文工團的團長,說拉彈唱樣樣精通,當時我爸彈琴我媽伴舞,外人看得好生羨慕。而現在為了維持全家生計,支了個攤位賣起自行車,風吹日曬不說,那雙本該彈琴的手滿是老繭,我看著甚是感心酸,然而老爸卻連半句怨言也沒有,用一句話形容就是,C'est La vie。 這就是生活。 世界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了生活真相以後依然熱愛生活。 C'est La v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