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邱天照例去續鋒家輔導功課,然而一進門就發現家裡氛圍不太尋常,續夫人房裡傳來一陣一陣的歎氣和哭腔,像是受到無盡的委屈,邱天站在庭院正中,感覺自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巧續鋒走出來,她趕緊上前低聲問,“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要不我先回去?” 續鋒拽著她的胳膊往書房走,“沒事,她生閑氣呢,等會兒就好了。” 邱天愣愣地跟在他身後,心道誰能給續夫人閑氣受,那也真是了不起。 不過續夫人這回生的“閑氣”程度卻超出了續鋒的意料。 邱天給續鋒輔導完功課,時針已過十點,她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去,在院子裡遇見了續夫人,她半蓋著一張絨毯仰躺在搖椅上,望向天空的眼神滿目荒涼。 邱天無法越過她去,隻得走上前打招呼,“續夫人,您歇著呢?” 續夫人眼神像凝固了一般,一動未動,對她的寒暄置若罔聞。邱天默了默,又兀自說道,“那我先走了,您歇一會兒還是進屋吧,別著涼。” 她轉身欲走,然而剛邁出步去,身後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定了定,回眸,見續夫人已經直起上身。 邱天這下走不了,轉而走到續夫人面前。 續夫人低歎一聲,“能陪我聊會兒天嗎?家裡都是男人,沒一個懂我。” 她不懂,邱天當然也不懂,但此時作為一個合格的樹洞,她只能盡己所能紓解她的苦悶,“或許他有他的想法。”她並未問及那個“他”是誰,續夫人大概也並不打算讓她知道。 續夫人皺了皺眉,近乎痛苦地閉上眼,“他的想法……大概就是跟我作對。” 邱天一愣,凝神看著她,並未插話。 “邱天,你要走了?”她說。 續夫人愣住,她眼眸震顫著,隨即仿佛整個人都在顫唞。良久,她的聲音仿佛自塵埃中響起,“可我想讓他過得好……你說的對,我不是一個好母親……” “續阿姨,和您聊天是我的榮幸。”她猜測這位養尊處優的夫人大抵是需要人來解解悶了。 “我們剛分開時他還年幼,再重逢他已經成年,我始終覺得虧欠,想盡辦法彌補,頭幾年他終於答應來北京發展,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恨不得安排好一切,我想給他我所能給予的最好的生活,可是、可是他……”續夫人說到激動處愈發哽咽,頓了頓才繼續,“眼看著快三十的人了,婚也不結,工作也不體面,我想盡辦法為他鋪路,可他卻對我越發冷淡。” “我不懂,為何好好的日子不過,他偏要自討苦吃。” “他一定是在怪我,怪我把他丟在窮鄉僻壤這麽多年。”有眼淚從她緊閉的眼中流出,沾濕了臉龐,“可我是沒有辦法,當年形勢不好,我總不能讓他……”抽噎哽住了她的話音,她雙手掩面,肩膀抖動。 續夫人身形一窒,掩面的手緩緩放下,邱天從她的失神中讀懂了答案,她的歉意和無奈只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彌補,可那個人顯然並不領情。 “續阿姨,雖然我不知道您說的那個人是誰,但我想這麽多年他肯定吃了不少苦。”頓了頓,她直言道,“您的好意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過些,可有沒有想過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 邱天一愣,隨即笑著點了點頭。 邱天能聽出續夫人言語中的歉意和無奈,以及難以掩飾的控訴和不解,她猜不出續夫人口中的“他”究竟是什麽身份,只能憑直覺安慰,“續阿姨,您跟他聊過心裡話嗎?” 兩人來到庭院一隅的涼亭裡,那裡有兩把藤編的椅子,續夫人請她坐下,自己也款款而坐。邱天雖不明所以,可客隨主便,她依言照做。 起先兩人只是靜靜坐著,並無人開口,邱天默默打量著她,只見這位向來保養得當的秀麗女人竟憔悴了不少,她率先開口道,“續阿姨,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續夫人聞言搖了搖頭,“我這是心病。” 這回輪到邱天愣住,她想起剛才做題時牢騷滿腹的少年,續夫人說的怎麽都不會是續鋒,所以,續夫人竟然還有一個年近三十的兒子? “東北那麽遠,他才來北京沒幾年,這回又要走。” 還沒從愣怔中回神,續夫人的聲音再度響起,“大概他是真的厭煩了我這個不合格的母親吧。” 邱天心底倏地繃起一根弦,這個弦的另一端連著一個答案。她目光怔怔地、緩緩地移動,最終落在續夫人臉上,“阿姨,你剛才說他……要去哪兒?” “東北,要去讀什麽農校。” 頃刻之間,那根線越繃越緊,邱天仿佛能聽到腦海中響起一陣轟鳴,她的直覺向來很準,她知道或許這一次又將應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自己幾分沙啞而微微發顫的聲音,“續阿姨,唐突問一句,請問您……是不是姓鬱?” 續夫人從失落和悲傷中稍稍分神,“是,我姓鬱,鬱嶺南。” 邱天仿佛聽到心底深處“嘣”的一聲響,那根弦斷了,另一端的答案或許—— 是陸豐年。 她仍覺得這不可能,便又暗暗求證問道,“他沒來北京的那些年離您很遠嗎?在什麽地方?” “凌源鄉的一個村子,不大,叫南角村。” 聽到這兒分明沒什麽懷疑了,她的另一個兒子就是陸豐年無疑,邱天紛亂不堪的心隨之靜如止水,她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 陸豐年和陸爺爺相依為命,他走街串巷賣貨,陸爺爺搖船渡人。他長得俊脾氣好,深受各村媳婦姑娘的喜愛,可那似是只是表面現象,大家其實對他們祖孫倆都帶著某種偏見,為他們的所謂成分——那時候她聽人說他家是□□。 邱天看向續夫人,不,她不只是續夫人,她還是鬱嶺南——陸豐年的生母。邱天看著她,從她臉上看不出太多因成分而刻就的苦難痕跡,她或許吃過苦,但多年的錦衣玉食早覆蓋了那層苦,這與陸豐年不同,對陸豐年來說,曾經受到的委屈和苦澀,是他所有的底色。 邱天的心開始揪著痛,她想見到陸豐年,現在就想。她不知道陸豐年是否已經離開北京,昨天她忘記問他離開的具體時間,她猜測大抵沒有那麽快吧? 邱天沒來得及跟續夫人告別,她逃離一般離開續家宅院,趕上最近的一般巴士前往陸豐年所在的地方。可她仍覺得這不夠快,陸豐年或許已經走了,她忍不住在心裡祈禱默念,祈禱陸豐年今天還在榮昌新地,祈禱這輛巴士能開得快一些。 可巴士不會因她一個人的默念祈禱就會加快速度,它照常行駛,不疾不徐,雖這個時代沒有那些惱人的交通管制和紅綠信號燈,可整個時代的節奏還沒有起飛,就連窗外的陽光都顯得慵懶而漫長。 終於,在她的焦急中車抵達目的地,邱天搶先竄到車門旁,只等著一打開門便衝下去,這期間車甚至還沒有停穩,顫悠悠地晃動著。 她一刻都不敢停歇,怕多一秒陸豐年就不見了。 然而就算她跑出了一身細汗,花容失色,滿臉塵埃,可到達榮昌新地的時候仍晚了些,辦公室裡有人,但已經不是陸豐年,那人告訴她,陸豐年吃完午飯就走了,今天的火車。 邱天的心霎時空了一塊,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跟頂替陸豐年工作的人說些什麽,也完全忘記了表情管理,她沉默而疲憊的離開,任誰看來都是失魂落魄的。 如果說來時她乘著一股向往的風,那麽離去時那陣風消失了,只剩下一地撿拾不起的塵埃。 邱天乘車原路返回,無處可去,又換乘了回學校的公交,已經過了中午,她還沒吃午飯,可她一點都不餓,當人的心緒和精神力被某種存在佔滿的時候,大概會忘記一些物質需求,比如忘了饑飽,忘了冷熱。 邱天便是如此。 身上的汗被風吹乾,該是涼了,可她恍然未覺。肚裡饑腸轆轆,該是餓了,她也感覺不到。 她就這樣下了車,緩慢而失神地往學校門口走,她心裡空空的,腦中也是空空的,去往學校只是肌肉記憶裡的路線,是一種條件反射,一種習慣。 而當她在學校門口看到陸豐年的身影時,她根本沒想到這會是真的。這怎麽可能是真的?他的同事已經說了,他已經走了,去東北了,今天的火車。 可此時站在門口的人卻又那麽真實,白色襯衣,軍綠色褲子,深棕色皮鞋,看向她的目光是那麽安靜,那麽溫和。 邱天隻當這只是一個夢,她在夢裡朝他狂奔而去。 今天的風很輕柔,可當她開始奔跑,風便開始在耳邊嘯叫似的高唱,邱□□陸豐年跑去,她仍覺得不真實,可真是因為這種不真實,才讓她放飛自我。她用力地撞進陸豐年的懷裡,緊緊地擁抱住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