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季童還記得,第一次見沈含煙的那天,是暑假快結束的一個普通日子。 她坐在外婆房裡剝花生米吃,一粒粒的,紅色花生衣子細碎開來,沾了滿手。 她也不急,就一點點把花生衣子從手指上撿下來,反正她也沒別的事可做,她爸總出差,外婆從前幾年中風後,就再不能跟她說話了。 偌大的三層別墅,總是只有她一個人。 無論時光如何消磨。 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 聽到樓下門鎖聲響起的時候,季童有點意外,季唯民沒說今天要回來。 她爸季唯民,是邶城有名的富商,做著礦產生意滿世界飛,到現在季童開學就要升高三了,估計他連季童在幾班都不知道。 季童站起來,趿著塑料拖鞋跑下去。 季童跑到樓梯倒數第三階時猛然止步,因為這時季唯民已經推開了門站在玄關裡。 沈含煙低頭,是一顆花生,圓滾滾的,帶著女孩掌心的溫度。 沈含煙冷冷的說:“其實我沒空陪小孩玩,大家各顧各就好。” 而那齊劉海有著一雙玻璃眼珠的女孩,膽小,抗拒,悄悄打量。 她的拖鞋上有隻粉色兔子,這種事不可能讓同學知道。 不知人是不是會天然對萌萌的東西心軟,眼前的女孩像沈含煙八歲時養過的一隻兔子,那大概是她童年唯一的奢侈。 哦媽的。 季童默默往後退了一階,這女孩的冷感讓她有些怕。 季童心裡小小聲罵了一句。 季唯民就是要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最終還是乖乖叫了一聲:“姐姐。” 季童抬頭看了沈含煙一眼。 進門以後沈含煙悄悄打量季唯民,這個中年男人與正值青春期的女兒顯然不熟,眼神裡有種慎重的緊張,可也許就是那點無措,讓沈含煙忽然嫉妒起來。 季童有些警惕的看著玄關,可她眼神像兔子,警惕起來也沒什麽殺傷力。 季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神裡,不小心流露了某種抗拒。 她本以為季童對她會很排斥,就像身體的免疫系統天然會排斥入侵的細菌一樣。 第二,奚玉在說讓沈含煙幫她一個忙時,對沈含煙笑了一下。 季唯民叫她:“季童,過來打招呼。”又對身邊兩人說:“這孩子很乖的,就是膽子小,怕人。” 她答應來季家的原因有二。 叫女人也許不合適,更應該叫女孩,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那是她親媽第一次對她笑。 玄關處季唯民的背後,站著個長卷發的嫵媚女人,妝很濃,看上去比季唯民小幾歲。季童眼神在女人身上點了兩點,就落在旁邊那個更年輕的女人身上。 她要升高三了,文化課成績一點不好,這種猜想,是她內心最後的掙扎。 沈含煙的心裡軟了軟。 看上去這個十七歲的女孩擁有一切,金錢,父愛,像城堡裡的豌豆公主,跟她披荊斬棘的人生形成鮮明對比。 季童覺得自己內心是有點幼稚的,她媽去世得早,大概從童年起得到的陪伴太少,總是拖拖拉拉不願長大,好像等著有人來填補內心空白似的。 季童不得不從樓梯上走下來,看著地板的拚接花紋說:“這是給我請的家教麽?” 季唯民又給她們介紹了一遍:“這是你奚玉阿姨,這是你沈含煙姐姐,讓姐姐住我們家來陪陪你,省得你總一個人。” 看來這女人,又是季唯民的一個攪合對象,這麽多年來不知第幾個了,不同的是這次好像有結婚的打算,女人連之前的女兒都帶來了,不就為了和她拉近關系麽? 畢竟季家人丁單薄,說到底,季唯民嫡親的親人就只有她這一個女兒。 “什麽家教。”濃妝女人笑了,一副迫不及待擠進來當家作主的樣子:“這是姐姐。” 沈含煙穿著件舊舊的灰色T恤,洗到發白的牛仔褲,身上有好聞的洗衣粉味道。 所以她沉默,警惕,抿著嘴角。 季童可算知道季唯民為什麽不打招呼就回來了。 “叫沈含煙。” 一頭黑長直發簡單的束在腦後,很素淨的一張臉,讓人想起山裡的河,或者冬夜將近的天空。簡而言之,就是很漂亮,卻有種清冷的疏離感。 可是季童走上前,往她手裡塞了什麽。 ****** 沈含煙走進這棟三層別墅時,心裡有種淡淡異樣的情緒,讓她不禁思考起自己是否有些仇富。 其實哪有人呢。 第一,她從小在小山溝裡相依為命的奶奶病了,治病要花很多錢,不是她這個在校大學生的賺錢速度足以應付的,奚玉說幫她搞定。 季唯民對季童的重視昭然若揭。 她對金錢的心態很複雜,一方面覺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她又迫切的需要錢。 季唯民笑著對奚玉說:“我就說季童很乖的。” 奚玉也笑著說:“她們姐倆能處好就最好了。” 沈含煙一張臉冷慣了,做不出什麽其他表情。 奚玉叫了她一聲:“含煙。”又用眼神示意:我們說好的。 沈含煙微妙的闔了闔眼。 睜眼,吸氣,抬手擦在女孩的嘴角,算是第一次略帶親昵的示好:“這裡沾到花生衣子了。” 女孩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臉莫名紅了。 ****** 季唯民對季童說:“你帶姐姐進去吧。”又說:“姐姐是R大的高材生,很厲害的,你以後要聽姐姐的話。” 季童沒答,隻問:“你不在家吃晚飯麽?” 季唯民看了奚玉一眼:“不了,我還有事。” 奚玉笑吟吟挽起季唯民的胳膊,季童和沈含煙同時看了這對未來的夫妻一眼。 他們走了。 季童很久才收回目光,發現沈含煙在看她,有些討好的衝沈含煙笑了一下,拎起沈含煙的行李袋:“走吧,我帶你去客房。” 沈含煙接過行李袋:“我來。” 手指輕輕擦過季童的手指。 季童抿了抿唇,落後沈含煙兩步,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 發現了。 從剛才沈含煙擦她嘴角的花生衣子就發現了。 原來年輕女人的皮膚,是這種觸感,帶著令人心悸的魔力。 ****** 季童帶沈含煙上樓,樓梯是上好的實木,有些年頭了,踩上去嘎吱嘎吱響。 樓梯轉角掛著一幅畫像,沈含煙仰頭望去。 畫上的美人穿旗袍,盤發髻,坐在紅絲絨椅子上笑得一臉溫雅,旁邊的男人穿中山裝,看上去有種凜人的氣勢。 季童發現沈含煙在看,笑著說:“這是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吧?聽說我外公很寵她的,不過外公很早就去世了。” 沈含煙點點頭:“是很漂亮。” 她發現季童在看她:“怎麽?” 季童小小聲說:“我發現你都不笑的。” 沈含煙:“你怕我?” 季童想了想,咧開嘴:“不怕。” ****** 季童把沈含煙帶到客房:“阿姨每天都打掃,你直接住就行。” 沈含煙放下行李袋,掃視一圈。 “小嗎?”季童站在她身後說:“要是覺得小的話,我的房間可以跟你換。” 沈含煙說:“好。” 季童愣了:“啊?” 沈含煙說:“開玩笑的。”她打開行李袋掏出一件更舊的T恤,走到床邊把T恤扔在上面,抬手,撩起身上T恤背後的那一塊:“我要換衣服了,你不出去嗎?” 季童看著T恤下露出的一截內衣,黑色光面無花紋,襯得沈含煙的背像無人踏足的雪地,修長手指攀著那搭扣,就要解開。 季童臉瞬間紅了:“要要要出去。” 她兔子一樣溜了,關上門,卻輕輕靠在門板上。 家政阿姨在樓下做晚飯,聲音傳不到三樓來,走廊裡很靜。 季童悄悄轉身,耳朵側貼在門板上。 門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季童腦子裡有個畫面,覺得沈含煙背對著她,脫了T恤,又脫了內衣。 背脊的雪白,幾乎像反射陽光的雪地刺痛她的眼。 季童咽了咽唾沫,覺得鼻尖上沁著微微的汗。 她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麽。 大概媽媽去世的太早,家裡除了年紀很大的外婆還有家政阿姨,就只有她。適齡成熟女性的形象,在她心裡一直是缺位的。 初見沈含煙,灰色緊身T恤包裹著起伏的胸脯,淺藍牛仔褲襯得腰細腿長,整個人因年輕而緊致,像隻敏捷的豹。 季唯民說這人是她姐姐,換而言之,這人將從此和她同住一個屋簷下。 這……怎麽住啊。 ****** 沈含煙是擠地鐵過來的,在邶城夏日尾巴裡悶了一身汗,換了衣服才覺得清爽。她在床邊坐下,梳理著腦子裡的情況。 剛到這別墅,她已經迅速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這房子是季童外祖家的祖產,季唯民很大可能是接手了妻子家的產業。 第二,季童跟季唯民很不熟,這讓她心裡那個小女孩遲遲沒有長大,強烈渴望著父愛。 這樣的季童,能這樣毫無阻礙的接受她? 沈含煙並沒這麽樂觀。 大概從小在小山溝裡長大,最難的時候,也就剛剛能吃飽飯,上山撿松果賣錢遇到過蛇,沈含煙那時才十歲,冷著一張臉,渾身肌肉緊繃,靜靜與吐信子的蛇對峙。 後來她偶然間看一部動物紀錄片,豹子在狩獵或遇到危險時,就是那樣繃緊渾身肌肉。 若季童是公主,沈含煙就是天生的野獸。 剛才換房間的玩笑話,是沈含煙的一次試探:若這女孩明白隨著她爸再婚,沈含煙會逐漸侵佔本屬於她的一切,她還能在沈含煙面前乖多久? 說到底,人不都是自私的嗎。 自私很好。 自私,才能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