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婆子們,齊齊挑起了嘴角。 鳳知微轉過頭,不再看鳳皓。 “皓兒!”一聲怒喝突然傳來,眾人回頭,才看見門口處,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府中女主人秋夫人,而剛才發話的鳳夫人,正站在她身側,怒視鳳皓。 鳳皓一看見鳳夫人,立即撲了過去,大叫:“娘!她們扭得我好痛!” 鳳夫人臉色鐵青,看著鳳皓撲過來,衣袖無風自動,腳下微微挪移,然而隨即便穩住了腳,有點僵硬的抬起手臂,接住了撲來的鳳皓,將他攬在懷中。 鳳知微冷眼旁觀,目光一閃——母親剛才的姿勢,有點奇怪呢…… 然而仿佛那是她的錯覺,轉眼間鳳夫人已將兒子摟在懷中,低聲撫慰。 秋夫人鎮靜的看著這一切,聽著急急趕上的安大娘添油加醋回報,突然轉頭問鳳皓,“皓兒,是知微讓你在窗下等的?” 滿室靜默,忙著撒嬌的鳳皓有點僵硬的抬起頭來,嘴唇囁嚅了幾下,看了看鳳夫人。 鳳夫人手指抖了抖,掉開眼光,鳳知微看見她悄悄蹭掉了衣袖口一點金huáng的食物,那是鳳皓剛才撲過來時,粘在她身上的。 鳳皓神qíng有點迷惘,似是沒明白母親的意思,然而鳳夫人不阻攔已經壯了他的膽氣,被逐出府的命運也讓他不願意面對,狠下心,脖子一梗便要開口。 鳳夫人卻突然攔住了他,轉身,對秋夫人躬了躬。 秋夫人微微還禮,嘴角浮現一絲了然笑意。 一直看著母親的鳳知微,突然輕輕舒了口氣,眼神裡浮現一點欣慰的快樂。 這世上還是有人會為她辯白的…… 隨即她聽見鳳夫人低低道:“夫人……知微年輕不懂事,貪饞,還望您多寬涵……” 鳳知微突然退後一步。 仿如悶雷劈在心底,裂出一道深而黑的寬fèng,焦炭一片,血痕殷然。 面上卻換了淡淡笑意,清而淺的,不像是笑,倒像是墨筆畫上去,弧度完美卻僵硬,而那眉卻是輕揚的,目光卻是粼粼流轉的,一動一靜間,生出詭而豔的氣韻,彩俑般令人心底森涼。 秋夫人倒是怔了怔,她了解鳳家姐弟,尤其了解不富貴卻紈絝的鳳皓,今日之事,很明顯是鳳皓貪饞,卻畏事栽贓給親姐,她原以為出名剛烈的小姑子一定會為知微辯白,看她剛出現時氣憤填膺的模樣,接下來那句話一定是責子救女,不想……居然會是這個結果。 果然還是兒子重要些……秋夫人淡漠的想著,又想鳳家這個女兒,看似溫柔和順,在秋府一角不爭不求,淡漠度日,卻從無人可以從她母女那裡討到任何便宜。 她突然想起當年小姑子攜兒帶女跪在府門前,她命家中上下不得報給老爺,老爺也裝作不知,鳳夫人在門外凍病昏迷,當時鳳知微不過四歲,卻毫不慌張,立刻拉著弟弟跪到巷外大街上,姐弟倆什麽都沒說,隻含淚一言不發,路人見了,都覺得小小孩子十分可憐,陪著唏噓,隻跪了一天,秋府上下便吃不消世人非議,隻得將母子三人接了進府。 小小年紀,知道引發世人議論給秋府施加壓力,又選了母親凍病的時候發難,讓世人不至於責怪鳳夫人利用孩子博門路,這等分寸把握和臨事智慧,事後想明白,便覺得心中發寒。 又想起自己想把她配給劉管事家兒子,這孩子在她面前一句拒絕也沒有,卻“無意路遇”老爺,一句“三小姐看中知微的玉釵兒,給她送去。”引得老爺詢問玉釵來歷。 她便答:“劉家的送來的,難得妹妹喜歡。” 事後老爺大發雷霆,責她治家不嚴,外面婆子意味不明的東西,竟然露在了大家小姐眼中,真要讓知微送給了天真不懂事的三小姐,傳出去名聲怎麽說? 這許多年這孩子在府中地位尷尬,卻能保住自己不被擺弄,又不顯山露水,這般定力耐xing,讓人想著總是不安。 如今,倒確實是個機會。 “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大事。”秋夫人笑著,近乎慈和,“自家人怎會為難你們,明日聖駕駕臨,換了便是,陛下公主待秋氏一向親厚,不會計較這些。” 鳳夫人臉上一喜,轉頭看鳳知微,鳳知微不動聲色看窗下一朵隨風飄搖的花,手攏在袖子裡。 “只是……”秋夫人果然話鋒一轉,“也難保下人哪個嘴快,傳出去不好收場,老爺又是個xing烈的,治家又嚴,到時候雷霆一怒,侄女兒只怕要吃虧……”她微微笑,看向鳳知微,“侄女兒還是暫時出府避避?放心,一切有舅母為你擔待。” 這還是要逐出府了,眾人都聽出了意思,浮出一臉薄薄的笑。 鳳知微雖然不受尊重,但也算自小養在深閨,這麽個纖纖弱質的大家小姐,一旦逐出府面臨的會是什麽?就算日後接回來,這曾流落在外的名聲傳出去,她也永遠無法再配一門好親事。 安大娘舒展出一臉笑,拔去了眼中釘,真是愉快。 鳳夫人神色一急,正要說話,秋夫人卻突然側身,親自為她整了整鬢,又將自己鬢上一朵紅寶珠花取下,cha在鳳夫人鬢上,笑道:“皓兒還未長成,微兒又不太懂事,妹妹cao心太過,眼見著也蒼老了。” 一句“皓兒還未長成”,讓鳳夫人竟然激靈靈打個寒戰,她半偏著臉,抬手摸了摸那珠花,手指微微抖顫。 隨即她垂下眼,低低道:“多謝嫂嫂關愛……” huáng昏霞光穿堂入戶,將眾人臉色都映得鮮豔,那傳聞中剛烈明亮的女子,卻灰暗的沉在一角的暗影裡,霞彩抹上她的頰,襯出一片冷月光似的霜白。 鳳知微立在冬日的huáng昏裡,隻覺得衣單襟寒,忍不住將袖子攏得更緊些,她目光無聲的流過去,在鳳皓唇紅齒白的臉上轉了轉,在娘鬢邊珠花上轉了轉,那紅寶珠花豔麗熠熠,壓著不再鴉青的鬢,隱約挑出白發一絲,不覺華美卻覺滄桑。 這是她的弟弟,這是她的娘親。 鳳知微垂下眼,一瞬間居然綻出點笑意,不蒼涼不悲傷,不諷刺不激憤,很平和的笑意。 眾人戒備著她發作,哀求或者哭泣,卻不想她這般神qíng,一時都有點發愣,鳳知微卻突然轉身,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這回連秋夫人也怔住了。 鳳知微頭也不回,一直走到安大娘身前停住。 她鬢發先前被安大娘一巴掌打得微亂,半掩的鬢發間指印宛然,安大娘有些驚懼的看著她,這才想起剛才自己以奴欺主已經犯禁,如今鳳家小姐即將被逐,臨走前出出氣還她一巴掌,夫人心中有愧,只怕也不會管。 她畏縮的退後一步,鳳知微站定她身前,揚起手。 眾人都等著那清脆的一巴掌響起。 鳳知微卻微微一笑。 她一笑間神光離合,明明一張huáng臉貌不出眾,卻令人覺得容光極盛,竟至炫目。 一片屏息寂靜中,鳳知微抬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指印。 她神qíng近乎懷念,竟似想通過指尖的觸摸,再次體驗那巴掌落下時震動的疼痛。 然後她放下手,溫柔的笑著,湊近愣住的安大娘耳側,輕輕道: “一巴掌的利息……等我來取。” 她笑,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輕輕拍了拍安大娘的臉,隨即一步跨出門外。 前方夕陽溫暖的she過來,後方眾人驚訝的目光森涼的打在背後,她在中間,返身而去的背影單薄。 卻不曾回頭。 不去看弟弟毫不心虛神qíng,不去看娘親眼底的苦澀,不去想親人背叛,不去想出這門外即將面對的是什麽。 她只是近乎安詳的邁入那輪碩大的夕陽,在撲面的金光裡深深吸氣。 對自己說。 “我會回來。” 第七章 何當把酒孤橋上 冬日的暖陽,一分分沉下去,風攜著夜的寒氣,一層層揚起來。 天色暗沉,街上行人寥落,更夫當當的打起了梆子,聽來蒼涼。 吱呀一聲,天水大街小酒館的堂倌放下支窗的竹架,對幽暗小店的一個更幽暗角落笑道:“客人……小店打烊了……” 角落裡,小小的一團靠牆坐著,桌上幾瓶粗劣的薄酒,聽見堂倌告罪,輕輕“嗯”了一聲,緩緩站起,放下一角碎銀,順手將桌上沒喝完的兩瓶殘酒帶走。 堂倌望著那人裹在薄棉襖裡的瘦弱背影,無聲搖了搖頭——這近夜滯留在外的,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吧? 走出門,迎面風緊,鳳知微將薄棉襖拉緊了些,手指靠在唇邊,呵氣如霜。 她拎著一壺酒,漫無目的逆著人群前行,漸漸越過貧民聚集的東城區,向城中走去。 走了一陣子,忽然看見前方一道河流,倒映著燈影迷離,未化的積雪點在河岸邊青石上,看來有如水晶冰玉。 鳳知微在積雪的青石上坐了下去,面對著河水。 她摸摸索索掏出懷中酒,就著瓶口,一口口慢慢喝,酒很快剩得不多,她仰頭對嘴倒。 粗陶酒壺做工粗劣,邊口不齊,有清亮的酒液漏出來,瀉在她臉上,流下眼角。 她漫不經心的去抹,指上一片濕漉漉,有酒氣,還有些別的液體,她出神的看著手指,很久很久之後,輕輕抬手,蒙住了眼。 雪夜無聲,冷風寥廓,河水沉默流過,青石上少女身影煢煢,蒙住眼的手指在夜色中閃著水光。 遠處胭脂香氣氤氳,隱約嬌笑掠波而來,傳到這一角寂靜河岸時,也只剩了寥落。 卻有聲音突然打破這一刻蒼涼的寂靜。 “公子……” 聲音嬌軟,拖著長長撒嬌的尾音,接著響起步聲雜遝,有人走近。 鳳知微放下手,皺皺眉,這才注意到河水倒映的燈影花影——如果沒記錯的話,這裡好像是城中胭脂河,因傍十裡胭脂青樓而聞名,兩岸綿延,盡是賣笑人家。 這大概是哪家嫖客突發奇想,攜了夜鶯來河邊尋野趣。 鳳知微坐著沒動——嫖客不怕被人看,她還怕看別人嫖? 步聲接近,那女子嬌呼一聲,“哎呀,有人……”語氣裡卻也沒有多少在意,轉頭對身側男子繼續撒嬌:“公子……你說要給茵兒看個新奇的……” 隱約有人淡淡“唔”了一聲,一聲喉音竟也聽得出微涼,語氣有幾分熟悉。 鳳知微摩挲著酒壺,瞥到一角清雅的銀紋錦袍,深黑色披風上,淡金色摩柯曼陀羅花,近乎張揚的在她眼角視野獵獵飛舞。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