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卯時。
  呂布家中，靈騅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了。昨日練習弓術直到戌時，為的是練習父親說過的夜射，今日就起得晚了。她吐了吐舌頭，麻利地自己動手洗漱，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飯堂，嚴氏果然等候多時了。
  “靈騅，過來坐在娘身邊。”嚴氏一面吩咐開飯，一面慈愛地叫著女兒。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呂布這一升官兒嚴氏的病就去了幾分，如今都能在小花園裡溜達上半個時辰了。府裡的丫鬟下人們臉上也多了幾分喜慶，老爺升官，夫人病好，怎麽不是喜事？
  “娘，你今天穿的紅裙子好漂亮！”靈騅手裡扒著飯，眼睛卻滴溜溜亂轉。“是嗎？”嚴氏坐正了身子。“真的好看嗎？”這裙子是昨日侯成派人送進城的，衣服首飾綢緞、金銀財物，皮毛布匹……整整一大張禮單，嚴氏昨晚驗看了一個時辰才看了三分之一。
  呂家莊所出的財貨都被呂布用來養兵，府上的日子一向清苦，下人也只有五個。嚴氏每日裡都是布衣荊釵，吃的也是豆腐青菜，五日一肉。只是最近呂布看她身子不好，特意吩咐每日一肉，大半都進了靈騅的嘴巴。“娘，這豬肩的味道真好，明日能再有嗎？”靈騅兩隻小手油乎乎地啃著豬肩，嘴裡嘟囔著，眼睛裡充滿了渴望。嚴氏一陣心酸，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肉都吃不上。現在好了，侯成昨日捎話回來，如今的左曲肥了，眷屬們也要沾一沾油水，從今日起，眷屬們按等級額外發錢發米發肉。昨日送來的肉就夠吃上一個月。
  “慢慢吃別掖著，有！不用明日，午後就給你做！做兩隻！”“娘，做一隻吧，吃不了，父親說過不能浪費！浪費可恥！”嚴氏又是一陣感慨，女兒懂事了！靈騅已經啃完了一隻豬肩，把兩支油手胡亂洗了洗就要出去。“我倒是忘了，你父親也給你帶了禮物，就在後院。你切去看看，一會兒大父派人來接我們，外面鮮卑圍成，他家裡宅院大安全些。”嚴氏慈愛地看著女兒，這丫頭什麽都好，就是整日裡拿刀動棒的沒個姑娘樣兒。
  靈騅的心裡早就長了草，口裡曼聲迎著，腳卻出了門。一到後院她愣住了，滿滿三大車禮物！旁邊還站著四男四女八個人，甲胄齊整，站得筆直，年紀都在十五六歲左右。一見靈騅，為首的青年連忙拱手施禮。“靈騅小姐，我們是侯屯長派來服侍您的！小人呂成，我們八個人各有技藝在身，從此就是您的部下了！”
  呂成這八個人可謂藏龍臥虎，慣偷、夥計、騙子、馬戲班子的因應有盡有。要不說還是侯成聰明，比榆木疙瘩腦袋高順強多了。呂軍侯只有一個女兒，討呂軍侯喜歡不如討呂小姐喜歡。這八人是侯成精挑細選的，考慮到了各種各樣的突發情況，就連工匠都有――玩具壞了靈騅小姐肯定著急，不忙不忙，立刻就能修好！
  幾個老江湖對付一個小女孩兒還不容易！不一會兒靈騅就被逗得哈哈大笑了，一件件的玩意兒耍寶一般拿出來，各種兵器，縮小的城堡，惟妙惟肖的木人……竟然還有四匹小馬駒兒！靈騅立刻就被巨大的幸福擊垮了！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這麽多好玩意兒，大父家的兄弟姐妹們經常譏笑自己，哼，今天一定要讓他們好好開開眼！讓他們記一輩子！
  呂成拿出了一副精鋼打造的火紅色鎧甲，兩肩是虎頭吞肩獸，頭盔是惟妙惟肖的虎頭盔，鎧甲內襯絲帛爽滑無比，更難得的是輕便異常。靈騅的雙眼一下就亮了，幾個女兵連忙給她披掛整齊，再披上藍色的披風，漂亮極了！靈騅陶醉了，做夢都想有這樣一身鎧甲，沒想到今日得償所願！
  靈騅佩好弓弩箭囊，手裡的長矛劈裡啪啦地點著。“這些、這些、還有這些……算了，都帶上！去大父家好好顯擺顯擺！呂成，日後你們就是我的親兵了，要好好習武……這個……上報朝廷，下安黎庶！”“諾！”八名親兵忍住笑應道。
  “娘！看我的盔甲漂亮不？”靈騅一溜煙兒跑去向娘顯擺去了。
  “漂亮，靈騅穿什麽都漂亮！＇嚴氏慈愛地看著靈騅，靈騅的喜悅誰都能看得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可憐的孩子，快五歲了從來沒有什麽好點的玩具，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肉都吃不上。想到這裡，嚴氏的眼淚又要掉出來了，也是怨自己身體不好，沒法管家，這家裡亂糟糟的怎生是好？要不再給奉先娶個妾吧，順便管家，今日回娘家定要和母親好好商量商量。
  想到娘家，嚴氏不由得想起弟妹來，嚴政只有一子一女，還有個視若己出的外甥，弟弟雖然是紈絝，對自己卻很好。魏續家裡只是小康，弟弟沒少幫他，加上是從小養在家裡的，如同親兄弟一樣。弟妹出身大族，身上帶著一股兒貴氣，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卻總是透著那麽一股兒疏遠的味道，偏偏又讓人無話可說。
  “來人，把珠寶箱子給我抬過來！”嚴氏拉長聲音說道。七八個侯成昨日送來的丫環仆婦應了一聲出去了，這些人都是左曲的眷屬，一來用著放心，二來掙些錢補貼家用，這時兩好合一好的事情。
  “奶奶，這是侯屯長昨日新送來的首飾，據說是來自洛陽。”丫鬟瑞珠取了一串明珠掛在嚴氏脖子上，舉起銅鏡讓嚴氏仔細觀看。一串明珠十八顆，個個晶瑩剔透，有大拇指大小。瑞珠的弟弟是成廉，大名成瑞珠，自小隨成廉闖蕩江湖，武藝精熟人情世故通透，剛一來就深得嚴氏信任，如今儼然是第一心腹了。
  “是不是有些豪奢了？”嚴氏輕聲問道。“衣錦還鄉，還鄉，才要衣錦呀！回娘家爭得就是一個體面！”瑞珠爽快的替嚴氏做了決斷。“別人穿金戴銀，咱不，既要顯得富貴，又要含蓄，把她們都比下去！”對呀！嚴氏大為折服了。
  挑好了首飾衣服，又開始準備禮物，在瑞珠的幫助下，挑了整整兩大車禮物。這回一定要風風光光地回一趟娘家！不為別的，就為給人看看，我嚴氏嫁得好夫婿！
  太陽從東方露出了一絲光芒，漸漸地越來越亮越來越紅，終於渲染的滿天霞光，這意味著四月初八的天氣不好，不是刮風下雨就是下雪。
  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裡，這是古老的農諺。
  如果沒有城外的鮮卑騎兵，這將是一個平凡的早晨，九原城的人們將開始他們周而複始的一天。他們向來就是這麽過來的，他們的父祖也是這麽過來的，每日的生活就是勞作，間歇點綴著一乾一稀的飯食。可是今天全變了樣兒，人們的動作都快樂許多，早晨的飯食也變成了乾飯――這是唯一的一點好處――都是因為城外那些該死的鮮卑！
  王晉和王氏子弟一起吃著早飯，因為要開仗，早飯比較豐盛，主食是梁米，配著豬肉漬菜，當然醬是少不了的，軍官的配給是肉醬，不同於士卒的豆醬。難得的是有一小盤過冬的蔬菜，這令王晉很是高興了一會兒。王晉是儒生，堅守著是不言寢不語的孔門準則，王翰卻沒那麽多講究，張開嘴巴亂說一氣，全沒有上官的威儀。
  王晉張了張嘴想斥責幾句，卻終於沒有出口。大戰在即還能夠如此輕松，伯齊確實長進了許多。罷了，士氣可鼓而不可泄，由他去吧。王晉進食的速度很快，這是羽林帶給他的習慣之一。他取水淨了口，抱一盞苦茶在手，默默地聽王翰和王家子弟們亂講。
  王翰正講得眉飛色舞，根本沒注意使君大人的動作――當然他是一貫不在乎的。“那個老兵講，他們在撤退前會把無法帶走的重傷袍澤處死，免得落到鮮卑人手裡。我當時就問：‘那是一條人命呀，怎能如此處置？該如何面對他的家人？’老兵瞅了我一眼，滿臉的不屑。‘一看你就沒上過戰場，把他們留在那兒就是等死，落到鮮卑人手裡生不如死！還不如現在給他們一個痛快，家人嘛，就說戰死了！還能多得一份撫恤，總比被俘好吧。’我現在還在尋思，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王氏子弟們立刻分成了兩派互相爭論起來，大多數人的意見是盡量運回來。
  聽著他們的爭論，王晉心中一顫，想到了昨日曹雍席間轉述的一句話，那是越騎的一個什長說的，原話是：呂軍侯有言，哪怕死上再多的人，也要救出每一個活著的兄弟！當時聽了也就是心中一顫就過去了，今日聽來卻頗有些不同，似乎觸動了一些什麽，還有一層紗擱在裡頭。王晉正在思索，王福匆匆趕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平素負責采買的小三子晚回來了半個時辰。”王晉突然之間就明白了那層紗在哪了，那就是人心！人心叵測、士卒歸心、萬眾一心……關鍵是怎麽去猜測和聚攏人心！
  王晉終於釋然了，一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終於解決了。他瀟灑地一揮手，輕輕吩咐道：“派兩個人看著他，注意點兒別被發現。再派人查查他的親朋故舊，看最近有沒有什麽不合常理的事兒。”王福領命去了。王晉心中冷笑，人心！人心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