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慧女移山19 趙嘉寶著實厲害, 他那張賤嘴一開一合的功夫,成功將情緒本已平複了許多的養鴨人家激得失去了理智。養鴨人家的大兒子一個暴起,一拳就把趙嘉寶揍到了地上, 讓趙嘉寶當場流下鼻血。 趙虎一見自己的好大兒見了紅, 哪裡還記得是禍事是自家好大兒引起來的?他一拳揮過,竟是也對著人家兒子還以老拳。 這下可好,養鴨的這戶人家也瘋了,夫妻兩個拿出不死不休地架勢來與趙虎扭打到一起。 趙報國哪裡能允許自家人吃虧, 擼了袖子就要去給兒子助陣。趙嘉寶他奶奶更是一馬當先, 飛身上前以身護住自己的大孫子,嘶聲尖叫:“嘉寶還是個孩子!小孩子哪個不犯錯!?” 被趙嘉寶一推, 陳菊的臉磕在了地上。她鼻子劇痛不說,眼睛裡也進了塵土,整個人疼得是淚水直流。 養鴨人家的大兒子已經十七、八歲了。他專盯著趙嘉寶一個人揍,顯然是對趙嘉寶恨之入骨。趙嘉寶奶奶有心護著大孫子,結果對方根本沒有任何尊老愛幼的心思, 一把就將趙嘉寶的奶奶推到一旁。被打翻在地,懵得一批的趙嘉寶則被人拎小雞似的抓起來當沙包狂揍。 陳菊艱難爬起, 發現自己一隻鼻孔堵住, 她拿手一抹,頓時看見沾了沙子的殷紅。這還不算完,陳菊發現自己的嘴裡有異物, 她張口把嘴裡的硬物吐在手上,這才發現自己門牙斷了半顆。 對著那半顆牙齒,陳菊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離譜的是她婆婆自己護不住趙嘉寶, 又不敢繼續上去阻攔人小夥子,竟是爬起後一腳踹在媳婦兒的身上。 “你這個沒用的死婆娘!你兒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這當媽的還無動於衷!” 石磨被撞翻, 簸箕被踢翻,豆子和豬草散落了滿地。整個院子裡一篇狼藉,泥土灰塵揚起一片。 陳菊性子軟,又因為姓陳,從小在村裡就是挨多少欺負都不敢吭聲的那個。別說她沒乾過缺德事,她就是“黑歷史”都沒有。 眾人七嘴八舌,這個說趙虎沒把孩子教好,那個說趙虎自己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了,趙報國教出趙虎這樣的蠻子來,你還指望他和趙虎能好好管教趙嘉寶? 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趙報國家在獨龍村本就沒有多好的名聲。這麽一鬧,不管是趙報國、趙虎、趙虎他娘還是趙嘉寶以前做過的缺德事,還是這四人身上不好的傳聞,全被人添油加醋地傳了起來。 這個人當然就是陳菊。 然而趙虎現在才閉嘴已經晚了。兩家一場架打得轟轟烈烈,聽壁腳的村民們不用說,在山裡田裡乾活兒的村民也是沒等日落就都聽說了發生在趙報國家的事情。 處在暴風眼位置的趙報國、趙虎、趙虎他娘、趙嘉寶卻也沒法去找說他們壞話的人算帳。無他,獨龍村的村民幾乎個個都說過他們的壞話。除非趙報國一家是打定主意要和全村人撕破臉、與全村人為敵,否則魚死網破對他們沒有好處。 “……春燕,媽來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被人夫妻雙打打腫了一隻眼睛、撓花了臉的趙虎火氣正大,他說話哪兒管對方是不是支書。 村支書怒不可遏:“這要是我家的鴨子被你家這小子謔謔,我非得把他掉在村口大樹上晾個三天三夜不可!” 下意識地扶著自己差點兒被打折的左手臂,陳菊拘謹又客氣地問葉棠。 “夠了!!” “你給我閉嘴!!也不看看你們家娃子都幹了什麽好事!” 知道陳菊在夫家沒有發言權,她就是想管教趙嘉寶趙報國夫婦也不會讓她多管閑事。村民們在陳菊身上找不到可以口誅筆伐的東西,也就下意識地無視掉了她這個趙家媳婦兒。 還有人低聲唏噓,說趙春燕能飛出這趙報國家真是有福氣。趙春燕要再待在原本的家裡頭,怕不是也要被趙嘉寶帶害。 不少人還擺出一副預言家的模樣,說自己以前就看出趙嘉寶不是個好的。這三歲看到老,只怕趙嘉寶以後也不會好了。 這下趙虎終於知道閉嘴了。 葉棠面前的陳菊很憔悴。她臉上沒有可怕的傷口,可看她行走、坐下時的姿勢與動作,葉棠立刻就知道陳菊衣服下頭肯定有很多青青紫紫。 趙嘉寶謔謔完人家鴨子幾天以後,陳菊找上了葉棠。 “憑什麽關我們!?明明是他家打上門來!” 只是,在這場風暴之中,有那麽一個人被人忽略了。 村支書忍無可忍,一聲大吼:“你們再打下去,我就喊人把你們都抓起來!關著做幾天牢!” 在陳菊眼中,讀上了書、氣質大變的女兒和她已經是雲泥之別,她就是自稱一聲“媽”都感覺自己是在不要臉的與人攀親帶故。 “沒有的事。” 葉棠說著,卻沒喊陳菊一聲“媽”。她只是倒了杯溫開水給陳菊,又偷偷在溫開水裡給陳菊加了兩顆水果糖。 糖是天天吃著葉棠做的飯的秋秀玲說什麽都要塞給葉棠的。葉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糖她早在別的世界吃得夠夠的,秋秀玲給她糖她也只是放著。偶爾趙紅花、小超等人來找她一起做作業、做手工,她才會把糖拿出來招待小夥伴。 “您今天找我有什麽事兒?” 原主對陳菊這個媽是有強烈的怨念在的。 在原主看來,她媽媽從來不曾站在她那一邊,也不曾保護她這個女兒。她媽媽的心永遠和爸爸、爺爺、奶奶一樣偏。 原主被爸爸、爺爺、奶奶還有趙嘉寶打得一臉血時總有種衝動對著陳菊咆哮:你把我生下來做什麽?就為了讓我挨打挨餓受苦嗎?那你不如在我生下來的時候就直接捂死我,也省得我活得這麽淒慘……! 葉棠不是原主,但葉棠能夠理解原主的想法。 在葉棠看來,維系父母與兒女的東西該是親情,該是對彼此的關心與愛,而不該是孝道。 因為孝道是一種義務、一種責任,這其中剝離了人本該有的感情,把父母與兒女之間的關系簡化、異化成了一種我養大你、所以你必須回報我的投資。 孩子無法選擇是否出生,更沒法選擇擁有什麽樣的父母、生在何種環境的家庭。於是這種投資也就成了單方面強加於人的不平等條約。當孩子無力承受這種不平等條約帶來的精神壓力,精神崩潰就成了常有的事。也因此總有一些孩子會帶著哪吒那般削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想法選擇輕生。 原主的長輩從來沒給過原主親情與溫暖,卻一味地要原主感恩家裡讓她活著,要她為家裡做奉獻,以報這份讓她活著的“恩情”。 葉棠可對原主家裡的長輩沒有任何的好感。 陳菊不算聰明,可該有的敏銳她還是有的。 對上葉棠沉靜的眼眸,她震了一震,已然明白葉棠並未自己當母親看待。 心裡哀傷,但除了哀傷又無計可施。陳菊望著自己手裡的搪瓷缸子,低聲道:“春燕、媽一直都知道你是個有辦法的孩子。前些天發生的事情,你應該也聽說了……你能幫幫……救救你哥哥麽……?” “可以。” “!” 葉棠的斬釘截鐵讓春燕欣喜若狂,她猛然抬頭,卻見葉棠依然是那幅不冷不熱的清冷模樣。 “看在您生了我的份兒上,我可以幫您。不過僅此一次。” 陳菊又是一震。 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了解女兒了。而她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也沒試圖去了解自己的女兒。 “所以您想好了。是需要我幫‘您’。還是要我幫趙嘉寶。” 陳菊張了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身為母親,當然應該為自己的孩子奉獻一切,犧牲自己。這是陳菊受到的教育。 陳菊以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吐出兒子的名字,然而當她張開嘴,趙嘉寶推開她的那一幕便反反覆複地在她眼前播放。 此時此刻,陳菊頭一次這麽清晰地理解到:孩子是孩子,自己是自己。 自己是趙嘉寶的生母,可……自己真的是為生下趙嘉寶、為養大趙嘉寶、為向趙嘉寶奉獻自己的一切才活到這麽大的嗎? 她的人生……怎麽就變成了圍著別人轉,絲毫沒有屬於她自己的部分呢? 她……她也是人呀。 難道為人父母,就不再是人了嗎?難道因為她是趙嘉寶的母親,所以她就不再是她,僅僅是“趙嘉寶的媽”了嗎? 那她、那“陳菊”這個人又算是什麽?一個……一個生產孩子的器具嗎? 她—— 像是被一塊看不見的石頭噎住了嗓子,陳菊眼前一片模糊。她為自己的猶豫而悲哀,為自己滿腦子都是自己的自私而悲哀,更為一種她無法形容的東西悲哀。 葉棠從來都不是個無條件向他人伸出援手的帶善人。 她既不看好也不相信那些沒有改變自身的想法,只等著別人來救而從不試著自救的人。 今天陳菊來她這裡,如果陳菊是聽趙報國或者是趙虎的話來求她扶趙嘉寶那團爛泥上牆的,那她不會管陳菊的死活。但若是陳菊是靠她自己的意志選擇來到她的面前—— “春燕……媽、不,我……” “我想救救嘉寶……” “今天嘉寶能摔鴨子,明天嘉寶就可能做比打人更壞的事。” “虎子哥……趙虎說得是真話。我沒有好好管教過嘉寶。因為我、害怕。怕自己多說一句,便挨了公公的打、婆婆的罵……” “但我現在,想試試。” 陳菊的一生是被安排的一生,是順著安排走下去的一生。她被家裡人安排嫁給趙虎,被公公婆婆安排乾活兒做家務,被趙虎安排夜生活,今後還會被兒子趙嘉寶安排老後的人生。 可陳菊不想再被安排了。 她想按照自己的意願,真真切切地去為自己活一回。 她想要去做她想做的事。 “不是為了嘉寶,不是為了趙虎,不是為了公公婆婆,不是為了老趙家……是為了我以後不會後悔……我要、管教嘉寶。” 葉棠笑了。 陳菊的選擇實在很有意思。不過她不討厭。 對一個母親而言,要想徹底放棄自己的孩子是很難的。陳菊沒有選擇直接放棄趙嘉寶是軟弱,卻也是善良。 不論如何,在“為了自己”這件事上,陳菊算是踏出了第一步。她是成是敗都沒關系,至少她已明白她的人生是屬於她自己。她在以她的意志選擇她要做的事。 陳菊的將來已不再是隨波逐流地將來。 “您要真想管教趙嘉寶,那我給您一個建議:” “規定好時間。不管是一年三年還是五年,你要給自己一個期限。” “並且想好這期限過後,您要是沒能成功管教好趙嘉寶,您要怎麽做。” 滿是乾皮的唇緊緊抿起。陳菊她緩慢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次,她不是因為葉棠是她的女兒才聽她的。是她理解了葉棠的意思,這才決定聽葉棠的。 她明白葉棠的意思是:不要拿還在管教趙嘉寶當永遠的借口。 趙嘉寶現在還是孩子,他性格裡那些不好的地方或許還能改掉。可若是已經能看出趙嘉寶是個沒有辦法被管教好的人,那麽該放棄趙嘉寶的時候,她就該放棄掉趙嘉寶。 ——有時候父母的放棄也是一種管教。 “春燕,媽……我會加油。” 把搪瓷缸放到一邊,握著葉棠的手,陳菊認認真真地看著葉棠的眼睛。 “嗯。” 葉棠溫柔地笑,沒有從陳菊手裡抽回自己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