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近来心中不快,睡觉也总是不安生,乱七八糟的梦摩肩接踵,不过大约真是累坏了,这一觉睡得十分长久,最终是裴琅拍着脸把她弄醒,哑声道:“天亮了,起来。”这里备着沐浴的东西,一清早就有人送来。裴琅今天格外寡言,并不嘲笑佳期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把她的头发随意拢起来,放进浴桶,叫她趴在桶边,免得弄湿淤青的手腕。这种事情,他毕竟是嫌别人做不好的。佳期闭了眼任由他摆弄,又问道:“王爷想什么时候成亲?”他的手搭在她背上,几缕潮湿的长发挣出束缚,在雪白的蝴蝶骨上蜿蜒而下。他闻言顿了顿,才道:“怎么?”她懒洋洋的,“我帮你。朱大人那里不好对付?我出面请陛下赐婚好了。”裴琅嗤笑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佳期很认真,“不是的。我总要帮王爷一次,不然王爷总是疑心我。”“没有疑心你。”佳期朝他笑,“朱小姐为人和善,又不巴结陛下,有谁会不喜欢她?会指使人伤朱小姐的,除了我还有谁?”“不是你。”佳期愣了愣,发觉他不是玩笑,他分明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她转回头去,“王爷是什么意思?”裴琅近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几乎脚不沾地,当下也是不欲多说的样子,呵欠连天地把她抱出来,弄了杯冷茶,边喝边盯着她在手腕上涂了药,才披上大氅扬长而去。这日照旧是观天子行猎,不过天子得了风寒,只诏令群臣自去行猎争赏,自己只说:“朕就陪太后坐着瞧瞧。”佳期不由腹诽,这小皇帝倒比她的身子骨还娇弱,等到裴昭打帘子进来,行过了礼,她问道:“陛下可好些了?”裴昭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什么好些?”佳期提醒他,“陛下今日告风寒。”裴昭“啊”的一声,突然笑了,“没有的事,不过是为了偷懒。母后这么好骗么?”佳期便放下心来,笑道:“陛下学坏倒很快。”又推了糕点盒过去,“这松子酥很好。”宫人都知道,太后格外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点心,是以佳期手边总有一盒。裴昭倒兴致平平,并非不爱吃,是自小怕旁人嚼闲话。不过眼下既然在宫外,裴昭索性也不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便坐在她边上吃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人打来了鹿和野猪,他也懒得动,只问:“母后去不去?”佳期向下望了一眼。裴琅说他早上有事,佳期还当是什么正事,原来不过就是跟一拨朝臣呼喝着打猎罢了。大约是因为要巴结朱添漫,他近日和朱添漫相熟的那拨人都走得极近,都是些撺掇着归政的老忠臣,所以佳期估摸这些人跟他说话也要捏着鼻子,不过面上是不肯显山露水的,并且还要称兄道弟笑闹寒暄,好生虚伪。眼下他们和裴琅就在高亭下头。裴琅既然在那里,佳期自然是不去,于是摇摇头。裴昭便道:“那朕也不去,你们自己玩吧,晚上叫厨房烤了吃野味。”佳期有些过意不去,“陛下只是懒么?哀家看倒未必。不必在这里跟哀家耗着,好不容易出来,多去走走才是正经。”裴昭靠了软垫,“母后说得是。好不容易出来,还要跟他们闹腾么?不如多陪陪母后。”他大概真是喜静。佳期无可无不可,左右都是无聊透了,索性只等着天黑了好睡觉。没想到天刚擦黑,摄政王等人又撺掇了一场野味大宴,在前头推杯换盏,对于后头的宫眷而言,则是炙子烤肉滋啦啦地泛着油花,洒了当地人家磨制的调料,连佳期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口。裴昭道:“母后当心肠胃难受。”他正说着话,朱添漫已过来敬酒。裴昭十分敬重这个师傅,起身去接,朱添漫忙行礼道:“末将不敢,不敢。昨夜小女受伤,找不到大夫,陛下帮了末将的大忙,想来想去,终究无以为报,只好敬陛下一杯罢了。”裴昭素来是做十言一,佳期知道他昨日不止派了太医,更亲自挑了人服侍朱紫庾,可谓尽心,当下却也不过淡淡应了几句。这个年轻人是棵笔直漂亮的树,她把这棵树养得很好。朱添漫都到眼前来了,佳期再逃不过,只好去探望朱紫庾。朱紫庾的脚腕肿着,脚面也是一片紫淤,看着确是有些骇人,连青瞬都“呀”了一声,“昨天朱小姐得是摔成了什么样?”朱紫庾很爽朗,笑道:“摔跤罢了,还能摔成什么样呢?就是摔了个狗啃泥的大马趴嘛。”众人都掩口笑,圆脸小姑娘说:“那是难堪极了,难不成你摔的时候,王爷也在么?”朱紫庾叹气,她的侍女道:“小宁姑娘,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下大伙都笑出了声。佳期不便久待,很快就告辞出来。此地是她没来过的,一个侍卫带路出去。小巷一条条弯弯绕绕,黑漆漆的,佳期没走多久就察觉了方向不对,顿住脚,“站住,你带哀家去哪里?”那侍卫回过头来,冷若冰霜的一张俊秀面孔,正是陶湛。从前佳期跟在裴琅身后狐假虎威的时候,陶湛就始终在暗处护卫着。起初佳期还不自在,时间久了,渐渐发觉此人当真就像一捧空气,几乎不存在一般——过了这么多年,佳期偶尔还是连他的背影都分辨不出。佳期有些不好意思,陶湛却没什么,只道:“回禀太后,属下带太后去王爷的寝宫。”好不容易出了宫,裴琅自然舍不得轻易让她混过去。佳期叫青瞬自回去休息,自己只好跟着陶湛向前走去。陶湛话很少,只停在一间木屋外。木屋后头是成片屋宇,大概这是摄政王寝宫紧邻的别苑,陶湛告诉她:“王爷许是在朱大人那里绊住了,太后娘娘在这里稍等片刻。”佳期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就停下脚步。屋中蒸汽腾腾,原来是山民引的一处温泉水,中间沉下去方正的一圈,便是淡白的泉水缓缓扶摇,不过并没有人,裴琅果然还没有回来。案边摆着寥寥几样点心鲜果,佳期拣了一颗大樱桃送到口中,慢慢让甘甜的汁液在口中炸开。接着一颗一颗,直将半盘都吃掉了,樱桃核摆了一长溜。不知过了多久,佳期失了耐心,几乎怀疑是裴琅又使坏捉弄自己,于是不打算再等下去,起身披了大氅推门便走。门一开,带进一阵寒风,一人跌跌撞撞往门里一撞,两只滚烫的大手径直捂了她的小脸,低头皱眉端详一阵,突然展颜一笑,劈头盖脸把一件厚重的毛氅裹在了她头上。那毛氅里满是男子的汗气,酒味更浓,佳期就着身后的灯火辨认了许久,发现此人醉得离谱,但面容俊秀洒脱,确是裴琅。他鲜有醉成这样的时候——或者大概是常有,不过佳期见不到——总之酒味极重,尽数喷在她脸上。裴琅也不管佳期在动手动脚地推拒,三两下将大氅带子在她脖子上系了个死结,兀自打了个酒嗝,笑嘻嘻道:“小佳期,可别又冻病了。”他醉得颠三倒四,好像佳期还是十四五岁上的小王妃似的,才会口无遮拦成这样。佳期素来讨厌喝醉酒的人,今天总算明白他们是哪里讨厌了,一时沉了脸,“我要走了。”她刚错过身,还没抬脚,裴琅已经把她的袖角一牵,“佳期别走——我跟你说中秋吉祥,你不生气了行不行?”他扯着嗓门叫佳期,佳期头皮都快炸了,忙回身踮脚捂他的嘴,“……小声些!你、你你你!”裴琅任由她捂着,兀自垂着头,定定看着她,好像有些难过。等佳期忙不迭抽回手,他突然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声道:“几天没见,怎么瘦成这样。”佳期一愣,他扶住膝盖躬身下来,与她平视,促狭地眨了眨眼,“你姑姑罚你饿肚子么?是不是你说漏了嘴?”佳期听他提到顾量宁,鼻子酸酸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都许久没有想起顾量宁了。陶湛总算适时地咳了一声,在旁提醒:“王爷。”裴琅回头去看他一眼,陶湛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比手势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不知道那手势是什么意思,裴琅大约清醒了些,因为他慢慢把佳期放开了,缓缓抬掌揉了揉脸,在门外浩荡的风声里静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啧,偏偏是这天气……你怎么还等着?”这人好怪,方才把她叫过来,如今又怪她等着不走。她皱了眉,“不是王爷叫我来的?”裴琅恍然,站直身子,捏捏眉心,喟叹一声。她都没有发现,他眉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深深的一道川字,里头刻着这些年的筹谋阴郁,极尽疲倦。佳期突然想起他今夜为什么醉了——他为了朱紫庾,去跟朱添漫那些人喝酒。他醉成这样,不知道是不是被灌了酒,不过他这人在人前向来快活,一定不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他好像只在佳期眼前是这样疲倦,在朱添漫面前不会,在朱紫庾面前更不会,快快活活喝酒作乐,大概早忘了佳期还等在这。未等她想完,裴琅已经把她的衣领一拢,“罢了,喝多了,你走吧。陶侍卫,送太后回去。”佳期仰头看了他深深一眼,正要开口,裴琅挪开目光,大力推了她一把,“看什么看?快走。”他好一阵歹一阵,刚才好好的,此刻突然又凶巴巴的,好生奇怪。佳期张了张嘴,总觉得自己下一句话就要发火,总归不好看,于是错过身便走。她走得又急又快,陶湛都小跑了两步才跟上。佳期上次这样想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还是许多年前的中秋夜。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会落到如何下场,小心翼翼享受着那点少年人的心事,坐在墙角抱着酒坛,惴惴地等他追上来。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她成了独自一个人,裴琅还醉成了这样,自然没有人在意她要走到哪里去。草原上入夜极冷,夜风像一把把刀子刮着脸,佳期拢住了领子,勉强辨清方向,快步向前走。深秋荒草绊人,她走得太快,没提防绊了一下,脚下一踉跄,陶湛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起来,“属下扶着,太后,您走得快些。”陶湛也好奇怪,倒像是要拉着她逃难。佳期“嗯”了一声,接着走了几步,却是越走越慢,最终停住了。夜里的风一阵阵刮在脸上,草原上野草四伏,一时被撕扯到东,一时又被刮到西去,天地之间茫茫然,只剩一把烈风,佳期望了一阵,也觉得茫然。过去那么好,可是他一点体面都不留,如今连回忆都被这样一片一片撕碎了,好像除了恨就什么都没有了。以后就要连恨都没有了。以后她就只剩自己一个了。佳期忽然挣开陶湛的手臂,转头便向回疾步走去。陶湛忙拉她,“娘娘做什么?”佳期头也不回,没等他碰到自己,她忽然提起裙子,快步流星跑起来,“我问王爷一句话。你不要过来。”陶湛并不听她的,三步两步在那木屋前重又追上,钳住她的肘弯,一双眼像寒冰似的,把她看得透透的,“娘娘有什么要问王爷的?王爷想同谁喝酒就同谁喝酒,王爷想娶谁就娶谁,王爷对娘娘,一向并不欠什么交待。”他用力不大,佳期除了动不了之外,一点都不疼,他总是那样四平八稳妥帖至极,但是透着一股冷漠,简直是讨厌她。佳期讨厌极了他这幅样子,好像他才是最该讨厌她的人似的,但佳期是惹了裴琅不假,又没有惹他。佳期用力挣,声音都变了调,“你当我很愿意把脸给他打么?他当我是什么?我偏要他交待!你放开,我就问他最后一句,今后再不问了,最后一次——”陶湛自然不放,佳期咬酸了牙根,还是被他死命拖着往外走去。佳期不吃硬,抬脚便踹,却听身后木屋中传来一声闷响,“咚”的一声,随即是一阵砰然水声。佳期还当是裴琅听见了她说的话,登时吓得醒了大半。陶湛却是脸色一变,甩开她便往里走。佳期明白过来,大约是裴琅醉得人事不知,撞到了水里。裴琅竟然也有这种时候,她简直尴尬,一时连手脚都不晓得怎么摆,见陶湛推门进去,她也跟进去,见陶湛站在温泉池边叫了一声“王爷”,她也只得站住,等到陶湛下了水去捞裴琅,她一时都忘了害怕,也跟着在池边蹲下了。裴琅脸朝下浮在水中,一手攀着池边,合身泡在水里,陶湛扯他,他僵死了似的不动。佳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帮着陶湛把他往上拉。但他本就又高又重,拖着水竟等闲不好拉,她大着胆子摸了一下他的手腕,万幸还有脉搏,松了口气,她叫他:“裴……王爷?”一溜水花浮起来,裴琅喘了口气,攥住了佳期的手腕。她不明就里,稍微拽了拽,“我拉住了,你起来。”那手反倒攥得更紧,恨不得将她的腕骨捏碎吞下肚似的,透着异样的灼烫。佳期吃痛,狠狠挣扎,没等她叫人,陶湛已经变了脸色,劈手过来拉她的肩,谁知裴琅酒后也十分敏锐,一掌格开陶湛的手,陶湛翻手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太后她……”“太后”二字一落地,裴琅似乎心头火起,抄起茶壶劈头盖脸抛过去,佳期趁乱一缩脖子就要爬开,被裴琅捞住后腰拽了回去,她扑腾出一串水花,“……放开!放开!陶湛!”他真是喝多了,竟然反手将她向自己的方向一扯,合身搂了她的腰,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间,就像一只嗜血的野兽。佳期的后背贴着他的身躯,只觉得滚烫得吓人,真像一只大野兽,她简直毛骨悚然。陶湛显然也怕裴琅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没得再弄出麻烦,也伸手来拽她。她一手去拉陶湛,另一手奋力抓住池边向上攀,忽然颈间一痛——裴琅动了气,为了不让她脱身,情急之间竟然直接张口狠狠咬了下去!颈间本就肌肤薄嫩,加上血管密布,他没轻没重,一口就咬破了肉,佳期当下愣住了,比起疼,震惊更多一些——裴琅不像是醉了,倒像是喝错了东西。陶湛也是一怔,裴琅头埋在佳期颈子里,闷声吼:“滚出去!”佳期可怜兮兮扣着池沿,陶湛想把她拽上来,但那些人不知道在裴琅酒里搁了什么东西,裴琅竟然带着股邪劲,没准真能咬破佳期那截细脖子,他终究咬咬牙根,猛地站起来,摔门而去。佳期气得又踢又打,但裴琅浑似不知疼,在她脖子上胸口上狠狠咬了好几口,好像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佳期想起上次他喝醉了是什么光景,又想起他现在神智全无,当下急得满头大汗,“别、别碰!裴琅!裴琅!我害怕你了,你喝什么了?”裴琅埋在她颈窝里,声音低哑深沉,带着梦呓似的笑意,“怕我?顾佳期怕我?”他往常极少叫她的名字,这下,佳期再笨也看出了他一定是不对劲。裴琅身上滚烫,若说是不胜酒力,可他连眼睛都是通红的,满是血丝,就像一匹恶狼,显见得并不清醒。佳期细细看看他,试着问:“他们给你喝什么了?裴琅?”宫里什么事都有,佳期浸淫日久,并非没有听说过这类催人欢好的邪门东西,可木兰山不比长京城,草原上地广人稀,兼之随行的人中女子不多,宫眷都是太后和皇帝身边的人,世家女子们更是门楣高贵,并不能随意玩闹,何况裴琅勾勾手就有人前仆后继,他压根不需要这样的手段。随行的人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层道理,谁敢对他用这样的药?……或者说,对他用这药的人,他们想要裴琅做出什么事来?佳期来不及细想,地板是硬的,她后背生疼,又不敢出声,咬得嘴唇发白,喉咙里呼吸声已变了调,实在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她勉力抬手够到裴琅的脖子,指头按住他脖子里的脉搏,轻声劝导:“……裴琅,裴琅,你很难受么?你慢、慢一点。”裴琅原本是很凶戾的样子,力道几乎像在战场上厮杀一般不由分说,连脊背腰腹被她指甲划破了都不觉得疼,这时被她这么轻轻柔柔一扣脖子,他却忽然像很难忍受似的,拽下她的手攥在掌心,猛地埋头伏在她肩窝里,一动不动,闷声喘息,半晌,只轻声叫了声:“佳期。”他似乎认不出人,佳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梦话,也只好应道:“是我。”裴琅果然没答话,果然,药力虽然过了,神智却还没醒,他并不认得她。过了许久,他似乎睡着了。佳期起初放心了一些,随即感觉安静得有些吓人。她胡思乱想一阵,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突然乱七八糟的思绪纷然而至——那药里不会还混着别的什么东西吧?她几乎担心他死了,猛地爬起来趴到他胸口。裴琅眼睛闭着,她忽然很害怕,慢慢探手去他颈间。手指刚碰到那颈间血管,手腕蓦地被握住了。他用力极大,佳期疼得一缩,裴琅慢慢睁开眼,凝神看了她许久,方才慢慢松了手,竟破天荒地在她腕上轻揉了一揉,又叫:“佳期。”他不知喝了多少,那嗓音哑得像破锣,可是念她名字的语调很轻,还像许多年前那样,风流又珍重。佳期怔了片刻,挪开眼神,“……王爷,你醒了没有?醒了就放开我。”裴琅没松开她的手腕,仰头定定望着她,看他神情,显然药力未退。佳期又问:“谁给你喝的酒?”他并未作答,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朝她微笑起来:“佳期,塞外的月亮比长京圆。我本想把月亮装在镜子里带回来,那个才配得上你……”他竟还是晕头转向的,可是镜子早碎了。佳期本在咬牙切齿,听了这一句,不知怎的,蓦地眼前一酸,“别跟我说这些。”裴琅捏着她的鼻子摇了摇,像是累极了,声音很轻,“我凭什么听你的?”又看见那池边的一溜樱桃核,知道是她啃的,还问她:“樱桃甜不甜?”那年他离京的时候也给她送了好些樱桃,她没应。裴琅又自顾自喃喃道:“佳期,佳期。谁给你取的名字?”顾量殷取的,是古人的诗,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顾量殷那时总开玩笑,说他在战场上日子过得如同野马一般,连自己其实是个人都忘了,偶尔天气好,没有风沙的夜里看见天上的月亮,他才能想起家里还有个丫头片子。她这么想着,就听裴琅轻声道:“今夜月色好。”两个人这么轻声细语说话,总感觉有些不知今夕何夕,静夜绵绵,水汽温软,袍裾敞开了散在水中,靛青混金银丝的衣料在水波里微微地荡,被烛火一映,像孔雀尾羽般熠熠生辉,光波流转,不似人间。小屋里一时间静下来,越是静,佳期心里越是空荡荡的,一时想起外面的夜风,一时看见眼前的白雾。马场上秋日草场的香味,还有少女扬鞭立马的飒爽笑容,河里的水被风扯来扯去,河里的声音时远时近……裴琅把她拦腰抱起来时,佳期一声都没吭,顺着力道伏在他肩头,将脸搁在他肩上。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脑海里甚至升起一个念头:这时候天塌了就好了。天并没有塌。有人在门上重重敲着,佳期起初以为是陶湛,随即想起陶湛从不会这样敲门,外头的一定是旁人。佳期蓦地明白过来了,陶湛刚才那个手势就是在提醒裴琅,有人给他喝了东西,就是因为知道佳期今晚在他这里——他们就是要这样算计裴琅!这样戳破秘辛,便能一举将摄政王和太后拉下水,剩下的小皇帝便任人鱼肉……佳期心里一寒,明白过来刚才裴琅为什么那样赶她走。可是她走了却又跑回来,还是荒唐到了这个地步。佳期忙要爬起来,裴琅还不清醒,捧住她的脸不让走,她心里发急,张嘴就咬他的手,“外头的人!夜……你醒醒!”她的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的,裴琅一时心下翻了几个渺茫的念头,手腕骤然一凉,扎入一线清明。裴琅向来不会把自己置于绝境,可佳期在这,他退无可退。好在他素来是个死里偷生的好手,事已至此,他反倒将心底疑虑一抛,强自压住翻涌的内息,身子向池边靠去,笑着看她,“怎么,不让抱?那我可放手了。”佳期察觉到他的意思,本能抓紧了他的肩膀,“……别!”裴琅脸上笑意突然淡了,咬了咬牙,他将手一松。她脚下一滑,向后仰去,惊惧之下手脚乱扑,裴琅松松捞住了她细巧玲珑的小脚腕,低声道:“很快,听话,忍一忍。”水花轻轻“噗通”一声,佳期当真栽进了水里去。这水本不深,又是温热的,本来不至于如何,但佳期心里一凉,方才沉入水中,立时只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大睁着眼睛,四肢发僵地沉下去。水面上,裴琅的脸带着寒意,垂目注视着她。水波撩动,那双深黑的眼瞳里沉着不快,忽地转开看向别处,冲身后说了句什么,佳期这才发觉,这人周身罩着一片彻骨肃杀的寒意。……是了,寒意。刺骨的寒意漫进骨髓。她腕上绑着极沉重的青砖,一寸寸沉下太液池冰冷的池底,鼻端是香粉气和尸体的腐臭。她分明被蒙着头脸,却能看见灰白的女人面孔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她们都冲她招手,“顾佳期?你也来了?”佳期双眼剧痛,却不敢闭上眼,全身都渐渐抖起来,只有脚腕被他握着,勉强得了一分依托。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动不动地窒息,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敲门刺探的人被裴琅弄走了,他终于把她捞出来,躬身向她说了几句话,可是她耳中嗡鸣,一个字都没有听见,瑟瑟地跪在那里,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松,眼睛大睁着,眨也不敢眨一下。最终,他看她连怎么喘气都忘了,似乎有些急,索性跪在她腰旁,抬起她的下巴,合上眼,吻了上来。清凉的空气蓦地渡入口中。佳期头脑中一片空白,大睁的眼睛被他覆住了,他掌心的纹路抹住她的眼皮,挡住了那些青白恐怖的人脸。……只有眼前是真的。只有裴琅是真的。他一直在这里,哪怕有那么多的腌臜,他都一直在这里。佳期突然知道了刚才他说的是什么——“你是顾量殷的女儿。顾家人顶天立地。”他说就连鬼神都不会害顾家的女儿顾佳期。佳期一个字都不信。裴琅不过是想把她甩开,或者想叫她做蠢事,可是她还是贪婪地喘了一口,跪在那直起身,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开始吮吸他口中的每一丝空气。佳期听不到窗外风声,只有自己胸腔中的心跳,绵密如春雨,悸悸地滚起轻雷,她只觉得头脑发昏,手指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只好把裴琅当成是棵救命稻草,筛糠似的紧紧攀住他的背。他身上有不少深浅起伏的疤痕,只有后心那处的一痕格外深重,像是被剜出过心一般。佳期的手无意识地抠着那道疤,裴琅细细抚了抚她的喉咙,叫了声:“佳期?”佳期怔怔望他半晌,终于呛咳几声,仓促抬手用衣袖遮住脸,但腰身微微颤抖,显然是反应过来了,惊吓之下,十分失态,不想被人看见。裴琅静静看着。手心湿润,是按在她的裙角上头,那衣料沾满金银碎光,里头是牙白中衣,再里面是里衣,重重叠叠,一层层的都是青白色。佳期不能穿红着绿,穿来穿去左不过只是那些颜色,看得久了,倒像一座寺庙里的神像,端严肃静,静默无声,可是眼下长发被弄散了,漆黑地贴在脖颈里,衬得一张小脸格外脆弱,因着刚才呼吸不畅,双唇微微张着,潮红湿润,能听得见极细微轻促的喘息,几乎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的呜咽。倒真有些渎神之感。裴琅看到这里,总算有些不忍,终于拍了拍她光裸的脊背,就像给发脾气的小孩子顺气似的,“行了,好了,不怕了,佳期,你不怕了,成不成?”佳期像是不想让他碰自己,用力挣了几下,终究身上没有力气,被他掰开手露出脸,也是直勾勾望着他,“我要喝药。”那些药十分伤身,裴琅这些年里只有一次没控制住,数来是五年前了,佳期毕竟后怕,那时还是吃了药。她那时身子亏损,大夫在外头跟青瞬说:“这药寒凉,气血两亏者不可多用,否则恐有无后之虞——不过若是娘娘,也便罢了。”那次佳期蒙在被子里闷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过,虽然她从来没想过要生一个小孩子,大夫那话说得也并不尖刻,但她就好像是被人夺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胸口一阵阵地疼。那时裴琅没说什么,但后来他从来不会触这个霉头。裴琅顿了一阵,终于把目光从她绯红的脸上移开,起身去外头吩咐了几句,转而又回来,拿干衣物将她裹起来,“等一会。”佳期脸上仍是红红的,全身都脱了力,四肢软绵绵,裹着衣服垂头坐着,任由他摆弄。裴琅手笨,胡乱擦擦她的头发,“行了。是我的过失,不该喝那杯,我道歉成不成?”佳期别过脸去,“就不该叫我来。”裴琅此人向来不会忍气吞声,见她非但好了,还有力气还嘴,当即“啧”的一声,从后脑勺戳了她一指头,“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要本王当和尚不成?”佳期一句“朱小姐又不会让王爷做和尚”到了口边,又觉得很没意思,干脆咽下去了。裴琅大约累极了,脸上透着苍白,也懒得说话,只靠在椅中发呆,屋里只有水波撞击木板的声音。过了很久,佳期道:“王爷从前不跟那些人来往的。这次是为了什么?”裴琅懒洋洋扫她一眼,“你觉得是为了朱紫庾,那就当是为了朱紫庾。”佳期点了点头,出神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就不是为了朱小姐了。”佳期一向不笨,裴琅不禁微笑,“是么?”佳期接着说下去,“既然不是为了朱小姐——那些人一向有结党的意思,王爷做什么要掺和?”为免王权旁落,本朝对官员结党向来如临大敌,朝中官员个个洁身自好,到了裴昭在位的这几年,这风气更是几近严苛。裴琅觑她一眼,“你又知道不是为了朱小姐了。”这些天的事乱糟糟的,毫无头绪,但隐约几根线头攥在手里,只觉得轻飘飘的。佳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直觉自己没想错,回嘴道:“王爷分明知道是谁把她撂下马来,不也不过如此?王爷不喜欢她。”裴琅大概懒得理她,抑或是被她说中,总之没有接话。佳期拈一枚樱桃吃了,见裴琅在看,也拿一枚递到他唇边。他总吆喝着要她伺候,她都习惯了。她的眉眼生得尤其好看,这么湿淋淋的,更是媚态横生,虽然素面朝天,却越发掩不住珠玉光采。裴琅偏头躲开,皱眉道:“甜腻腻的,你自己吃。”佳期懒得再像块牛皮糖一样去问他“这樱桃是不是特意给我的”,只嗯了一声,默默发呆,脚尖拨池水玩。门被敲响,陶湛送进药来,佳期接过那只陶碗,看见药汁黑漆漆,忍不住皱起眉,但也没有办法,只得端起来喝。她素来怕苦,这种药尤其苦,刚抿了一口,便觉得鼻子一酸。裴琅看她皱着小小的眉头坐在那里发愁,竟然说:“不想喝干脆就不要喝了。”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佳期一下子变了脸,索性端起碗来一仰颈,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樱桃吃完了,裴琅满世界找蜜饯糖果,佳期理也不理,披了衣裳便走。外面照样风大,她身上热烫,又有汗,被风一吹便是一个寒噤。身后裴琅快步追了过来,展开毛氅浑身一裹,劈头盖脸骂道:“这么大的风,不要命了?”佳期也不答言,径直低头向前。裴琅道:“你发什么脾气?要喝药的也是你,怕苦的还是你,个子一丁点,脾气比山还大——哭了?”他说话间才看见佳期满脸是眼泪,眼睛哭得通红,睫毛上都挂着碎碎的泪珠,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红润的嘴唇上已经被咬出了一痕苍白的牙印,竟然是走了一路哭了一路。佳期是偶尔会哭,但这个哭法实在吓人,裴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掏帕子,“又发什么神经?这外头是什么风,吹得皴了,这脸不要了?”佳期死命推他,仍然不说话,只是拳打脚踢。裴琅倒不动气,只胡乱擦她脸上的眼泪。他手上没轻没重,佳期本来就吹皴了脸,一擦就疼得厉害,更哭得停不下来。裴琅像条恶犬,总是摆脱不掉,她索性连踢打带骂,“……什么叫不要喝了?要是真的……那到时候怎么办?你又不会管我,反正我没爹没娘,全天下只有我最好欺负,到了什么地步都怪不得别人,什么叫不要喝了?”这一次她哭得厉害,越说越是难过委屈,抽抽噎噎话不成声,被夜风撕扯来去,听着叫人揪心。山中夜晚冷得很,这么哭下去不是办法,裴琅只得把她拦腰扛在肩上向前走。佳期还没消气,虽然腰被他死死扣着,但仍然在狠命捶他的肩背,“反正只有我是一个人,到死都是一个人,人人都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我到时候就自己去死,我做鬼都不要放过你!”裴琅猛地站住脚,“不准说这样的话。”他反手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背,“不会有。但倘若真的有了孩子,你堂堂顾将军的女儿,难道成日想着死么?”佳期抽噎道:“那怎么办?”“生下来。”风把他的话音撕成几十片,佳期听得清楚,却慢慢哭得累了,趴在他肩上不再乱动。裴琅又问了她一遍,“听到没有?你爹是怎么教你的?”佳期昏昏沉沉地骂了一句,“混蛋,你去死。”她哭得头痛,加上药效催人睡眠,她已经说起了昏话。裴琅懒得理她,一路穿过荒草走到寝殿后,在外面把她放下来。佳期低头向前走,大氅被风吹得向下掉,裴琅按住边角,索性送她进去。佳期任由他扣在怀中,背脊紧贴着他热烫的胸膛,一路慢慢走回去。荒草连天,草和风簌簌作响。佳期越走越慢,突然小声叫了一句:“夜阑。”及至到了殿前,裴琅都没有接话。但佳期擦了一下红肿的眼睛,却抿嘴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没有凶巴巴地让她不准叫他的字。也许他是没听见,但反正她叫过了。佳期上了台阶,回过头,红着眼圈冲他点了点下巴,脸上夹杂着一点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似的笑意。裴琅有一瞬的恍惚,她的脸被檐下的灯映得柔弱剔透,一层晕晕笼笼的暖光,中间隔着万千银河星辰。他本该触手就能摸到,现在却生生隔了天堑。他自己建造的城池围在她身边,固若金汤,刀枪不入,一生一世周全,连他自己都无权僭越。他慢慢地说:“我听见了。回吧。”大约是光色所致,也可能是听见她叫了那声“夜阑”,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很温柔。佳期半是愣怔半是犹疑地顿了一下,突然抬手按了按唇角,按住笑容,轻快地一转身,快步向殿中走去。青瞬在里头等着,迎她进门。佳期回头看了一下,裴琅还在那里站着,再转回头,青瞬身后是暖融融的烛光。她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恍惚间仿佛是从前在将军府的时候,有几次她和裴琅在外头胡闹得晚了,心知翻墙一定要被逮个正着,只好硬着头皮走正门,顾量宁就抱臂在门口等着她,一脸不豫。顾量宁性子硬,气头上来时连顾量殷都打过,佳期怕她为难裴琅,让裴琅送到街角便走,但每次她进了家门再一回头,都能看见裴琅还在街角看着她。那时年轻气盛,他的神情没有现在这样平静,总是挎着刀、叼着肉串,或者喝着酒,四目相对,他便冲她挤挤眼睛,又点一下嘴角,叫她擦掉唇角的豆沙。佳期总会回一下头,因为总想要看一眼他腰间挂着的那枚圆月似的白玉佩。其实那倒不是什么上等玉料,是佳期自己刻的,上头是“还寝梦佳期”的前一句里的两个字,“不堪盈手赠”的“盈手”,诗人说月光盈盈,正当如此。她刻得并不好,那两个字字迹粗糙,歪歪扭扭,可那时长京的空气里都氤氲着甜蜜。那玉佩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佳期没有问过,裴琅也没有说。裴琅看着佳期走进了殿门,她又迟疑着回了一下头,终究没有转回来,只是小小的手背在腰后,冲他轻摇了摇,叫他走。就像从前一样。殿外正是风口,连他站久了都受不住。裴琅转身便走,一路出了小巷,陶湛提着马缰在那里等着。他劈手拿了马缰,陶湛却不松手,“王爷。”陶湛这个人长篇大论,他并不耐烦听,“知道了,给我。”陶湛仍然说道:“王爷既然清楚自己中计喝错了东西,都已经让太后走了,为什么又成了这样?王爷素来有定力,可这样的事却不是一次两次了——”裴琅夺过马鞭,“是她自己要回来,你跟她说去。”“王爷不闹出那动静,谁会回去。”“本王脚滑。”陶湛正要再说,裴琅敲了敲他的肩,“处理干净了?”朱添慢手下一向有摄政王的眼线,今夜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要用。宴席中那杯酒一入口,裴琅就知道不对,一面撑了小半个时辰,才佯装抽身,另一面叫那人顺藤摸瓜,查出症结,也算人尽其用了,立刻便将人收回来,调到他处去。陶湛点头,“王爷料得不错,是朱将军授意的。”裴琅哼了一声,“自然是那老狐狸。那一帮人素来爱传本王的猫腻,那个李太医也是他们的手笔。黑猫不下白崽子,朱紫庾也是个心思重的,早就旁敲侧击好几趟,疑心本王府里有女人,今夜总算是清白了。”陶湛瞥了他一眼,心里并不觉得他清白,只是懒怠说,省得又招出一篇“脚滑”。裴琅也懒得理他,翻身上马便走,没走几步,扯过陶湛的大氅,自己披上。陶湛皱眉道:“王爷方才不是不冷?”他要扯回去,谁知裴琅今晚心情出奇的好,故意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两腿一夹马腹,在烈风中打了个呼哨,轻快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