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踏着朝阳时断续不停的鼓声,长京城内九道城门次第敞开,迎接象征着王朝新生的少年帝王。街巷里弄繁华得近乎梦幻,四处人头攒动,人人都想要一睹天子真容。喧嚣声中起伏着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少话都有犯上之嫌,护送的金吾卫如临大敌,自然是将小皇帝捂回了銮舆中。是以,裴昭最终也没能骑围猎的马去西郊。顾佳期听了一耳朵外头那些话,正在出神,没留神车帘一动,裴昭弯腰进来,叫了声“母后”,在她身边坐下。佳期被他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怎么来了?”裴昭从袖中摸出一杯东西来递给她,“青瞬在街边买给母后的。”见她不明就里,补充道:“说是暖胃安神。”今日天未亮就要走,佳期自然没有睡好也没有吃饱,于是笑眯眯地接了。那东西看着奇怪,黑糊糊混着白糊糊,裴昭见她要放到唇边,连忙道:“不知是什么东西,母后还是不要吃了。”说着就要拿回去。少年那模样一本正经,佳期已随意抿了一口,噗地笑了出来,“是芝麻糊混杏仁霜。”裴昭没出过宫,自然也没见过这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小吃,“哦”了一声,“母后怎么知道?”佳期笑起来眉眼弯弯,一侧的长眉挑了挑,“哀家掀过的摊子可比陛下批过的折子还多呢。”她有心活络,裴昭虽然素来冷淡,倒也给面子微笑起来,“母后还有这样的本事,儿臣倒不知道。”“哀家还有许多陛下不知道的事。”佳期掀开车帘一角,指了个方向,“那是汤饼铺子,如陛下所见,来往的多是脚夫,旁边挨着茶楼,倒是富商云集,后头的地窖里是储冰的,夏日宫里用的冰就是从那里面来。不过他们三家店的老板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还是,如今不知道了。”裴昭对外头这些人情风物兴致缺缺,不过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她絮叨。佳期并不嫌自己烦,一来是当“母后”当惯了,二来是裴昭看似冷漠,实则十分细心,眼下看似是来侍奉她,实则是怕她听了外头那些摄政王和太后之间的绯色传闻多想。可惜佳期倒不十分难过,反倒巴不得那传闻传得更盛些,往好里想,没准裴琅良心发现,就此撒手放过她,往坏里想,也许有英雄志士把事情闹大,逼得裴琅撒手放过她,倒都算得上好了局。到西郊行辕时已经是夜里了,天空里憋着雨,纵使是春日也觉得气闷。佳期下车往地下一站,便深吸一口气,霎时想起昨天早上答应过裴琅的事,心里沉甸甸的,白日里那些温和快慰全随着夜游神飞上了夜空。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寂无人,她把裴昭和青瞬打发出去玩,自己留在房中发呆。裴琅当然是会来的,伸头是一个裴琅缩头也是一个裴琅,逃也没有用,还不如就这么等着。桌上搁着各样妆奁,她闲得发慌,一一翻开来看,里头是花花绿绿的首饰和胭脂香粉。从前的顾将军府当然不缺这些,顾量殷战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赏赐、礼品也总是雪片一样飞来将军府。佳期那阵子性子野,一度发愁屋里放不下,只好央大哥顾楝出去把东西当掉充军饷。军饷总是急缺的,和军饷比起来,这些东西不值钱。不过现在顾佳期是太后了。太后要端庄矜持,一年到头穿着沉重的深衣,梳着高高的发髻。佳期有时候在铜镜里看自己,感觉像看到了东瀛进贡来的人偶娃娃,美衣华服盖着细胳膊细腿,提线才会动,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天气又闷又热,佳期玩了一阵首饰胭脂,左等右等等不来裴琅,索性趴在桌上对着一副九连环出神。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夜风一阵阵拂在后颈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佳期趴在桌上睡着了。夜风晃晃荡荡,梦也晃晃荡荡,她在那片飘摇颠倒的青砖上站了许久,才发觉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那年她还是平帝的顾贵妃。平帝色迷心窍,薨逝前还惦记着后宫中那一群没能沾手的妙龄嫔妃,惦记得彻底发了疯,下旨将她们全部沉塘处死,好在九泉之下也有佳人在侧。佳期也被扔了下去,可是没死成。她被人从太液池里捞上来,呛水呛得肺出了毛病,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已经烧得意识模糊,偶尔睁眼醒来,连人脸都看不清。偏偏事不遂人愿,越是看不清,越是听觉敏锐,有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声音在她榻边,带着笑意对她说:“沉塘?我那荒唐皇兄临行倒也做了件好事。”她有四年多没听到过那个声音了,如今听着有些陌生,但大约濒死的人总有些格外的敏感,她一听就知道那是裴琅。四年前还是她未婚夫的裴琅。她想过裴琅会恨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会那样难过。一转眼就难过了六年多,裴琅还是恨她,一丝未减。身后凉丝丝,大概是下起了雨。佳期在梦里皱起眉头,隐约觉得那盏摇晃的灯似乎是被风雨敲灭了,劈天盖地的雨水淌成河水,一寸寸涨潮。室内一片漆黑,佳期觉得胸中心腑向下沉了又沉,眼眶越来越酸烫,胸口一阵阵地抽紧,就像有人捏着心口要沥出血来一般,她勉力握拳去捶,越捶越喘不上气,几乎窒息。梦里逐渐蔓延开大片黑暗,朔风扫荡过长京城,她回头望去,天还未亮,只觉得浩荡天下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然后她跪在冰凉的砖地上,用力拍着那扇沉重的宫门,不知道想要叫谁来,只是不停地嘶哑着嗓音,本能地叫喊出声:“放我出去!我是顾佳期……!我要见顾楝!我要见顾量殷!……”那时候顾楝和顾量殷都已经死了,她在里面关得久了,连这些都忘了。这噩梦绵长得无穷无尽,佳期在砖地上跪着,不停拍门。她自认是个没出息的人,可是偶尔也有些刚烈,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她一直拍到手上鲜血淋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束光投进门,佳期被人从地上提起来,结结实实在脸上抽了一巴掌。佳期脸一疼,终于醒过来。她没在冷宫里,西郊行辕桌上还放着副九连环,是宫人特地放在那里给她解闷的,还供着两支白梅。原来刚才都是梦,她如今是太后了。外头果然下雨了,她趴在这里睡觉,浑没注意窗户没关,雨打进来打灭了灯柱,佳期身后也全淋得透湿,还在一下下抽噎,看着是只难看的落汤鸡。裴琅的脸色透着怒气,抬手大力“砰”地将窗户合上了,一手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来。他这样子十分凶狠,提得她很不舒服,佳期抽噎着推他,“你别、别动我。”裴琅理都不理,脚下生风,几乎是将她拖到了榻上,松手一丢,这才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哭了?哭什么?”佳期在软绵绵的榻上躺下,反倒一点也哭不出来了,总觉得心里像有个惊声尖笑的疯鬼,逼得她也发疯。她蜷起身体,手指捂住脸,闷闷笑道:“哭我命好。死都要死了,偏偏被王爷捞了出来。”裴琅这人也怪,若说他脾气坏,的确什么事都能惹他生顿气,可他发火虽快,下火也快,往往还没等旁人琢磨清楚,他已经将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但若说他脾气好,他又有些真正难惹的地方,譬如他最讨厌她提那一天的旧事,听她这么说,他那张俊秀英挺的脸一下子黑了,深邃的双目发红,盯仇人一般盯着她。佳期也不害怕,继续闷声微笑,“你非要把我捞出来。捞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大不了去冷宫就好了,可王爷偏偏要我做太后。做太后也就罢了,还连带做王爷的……都七年了,王爷还没有腻。王爷这般看重我,我可不是命好么?”她这一篇话说下来,显然是要找事端,裴琅倒也不生气了,也笑了,“顾佳期,要怪就怪你自己,你那时候算计谁不好?偏要挑个心眼小的招惹。”他弯下腰将她翻过来,像掰开刺猬似的掰开她捂脸的双手,眼对眼望着她,“你发什么癔症——哟,太后思春了?”他这才看见佳期头发解了,及腰的乌发散了一多半,青云般衬在身下,头上只剩下个松松的髻,上头簪着一支垂碎流苏的玉兰簪,流苏宝石的光点像雨滴,摇摇晃晃地拂着她的眉尾。佳期本来就生得好,不过十几岁时毕竟还未全长开,裴琅那时是金吾卫,他们那一帮人在风月场里混惯了,总觉得要长到歌伶们那样知情知趣的年纪才算得上女人,那时候裴琅再怎么把佳期放在心尖上疼,心里到底也只当她是个小丫头,总觉得她小得吓人,仿佛戳一指头都能把她戳倒,至于别的,他更是想都没想过,只是下了婚书收了心,不急不慢等她长大。可如今过了七年,佳期却还是一张娃娃似的小脸,水滴似的下巴被衣领拥着,衣领上花纹繁复缛丽,朱砂、靛蓝、赤金、孔雀绿,眼花缭乱地在墨黑底色上交缠呼喊,非但没生出气势凌人,反倒有种秩序井然的妖异。她就这么像个裹了绣服的瓷娃娃似的红着脸孔憨憨笑着,竟隐约艳光逼人起来。裴琅几乎有些窒住,一时没动,佳期却已把手搭在他颈后,眯眼笑了一下,浓长弯卷的睫毛似乎都掠过了他的鼻尖。她香软的呼吸带着潮湿的雨气,也拂在他唇角,丹唇微启,轻声道:“是啊,王爷说对了,我思春,我思你。”佳期今夜不知是怎么了,胆子格外大,眼看裴琅目光一寸寸深沉下去,她还是不怕,放肆地仰起下巴,轻咬了一下他冷硬的唇角,“王爷,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总是这么霸王硬上弓有什么意思,两情相悦该有多好呢?”裴琅眯眼笑了一声,“你也知道总是霸王硬上弓?”他扯着她的两手腕大力拉到头顶,佳期疼得脸色一白,他继续说道:“两情相悦就算了。整个长京城,也没几个女人比你还没滋味,当年算我瞎了眼。”佳期知道他今夜被激得动了气,裴琅提起往事的时候就是真的生气。她在这里神思不属,裴琅火气更大,捏住她的下巴一口咬下去,微笑道:“小太后娘娘,我劝你知足,你虽然姓顾,可是顾家也没人了,若不是本王记仇,对你早就连硬上弓都不想上了,若是没有本王,你又算个什么?不怕宝贝小皇帝过河拆桥么?”裴琅动气的时候说话特别难听,佳期也气急了,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一阵阵发抖,但愣是咬住嘴唇不肯出声,裴琅还咬住她的耳尖厮磨,沙哑着嗓子折磨她:“说话啊。娘娘今夜不是牙尖嘴利得很么?”成宜宫的太后前些日子缠绵病榻,闭门谢客了好一阵,裴琅今天一定是不肯轻易放过她的,说话不好听,力道也大,时间久了,佳期又疼又困地迷糊起来,这时候她格外乖,像个娃娃一样怔怔看着他,过了半天,才动了动嘴唇,不知是在说什么,裴琅凑近了,才听见她竟然是在说:“夜阑。”夜阑是他的表字。裴琅顿了一下,胸口猛然有一股酸涩的戾气扎了上来,突地发了狠,“闭嘴,谁让你这样叫本王?”她几乎在说梦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似乎透着委屈,“你让我叫的。”他一手掰过她的脸,“以前本王高兴让你叫,眼下不高兴了,听见了没有?”佳期不想看他了,偏过头去,被他大力扳回来,逼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裴琅五官偏硬,眉长眼深,一双眼瞳格外漆黑,从前看是俊秀轻佻,如今尽数化作了慑人的凶狠,兼之在朝堂上滚久了,那隐隐笑意里添了股冷厉,叫人看了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佳期终于渐渐有些清醒,想起来了——裴琅就是要折磨她,要她生不如死。他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富贵闲人,偏偏被她算计了一道。那年她拿了耆夜王的婚书,转身就借着那个尊贵的身份进出宫廷,到平帝面前去摇尾乞怜,亲手往“耆夜王”三个字上泼了一桶污水。可是裴琅是何等傲气的人,她那时就最清楚不过。他们二人都是烈性子,所以佳期懂得。换成被算计的是她,她多半会直接给那人一刀,所幸裴琅记仇,她才能活到现在,可活着还不如死。……可那时她有多少算计,有多少不得已,又有多少真心?早不记得了。佳期身上出了一层汗,凉津津地贴在腰背上,又渐渐风干,她觉得自己像离了水的鱼,渐渐喘不上气,攒了许久力气,才对他说:“你杀了我好不好?”裴琅问:“凭什么?”佳期通红的眼睛怔怔看着他,浑然不知有大颗泪水正滚出眼眶,只认真看着他,“我想爹爹,还有大哥,还有姑姑。”他像是很温柔似的,抚开她的乱发,极其残酷地提醒她:“顾佳期,顾氏九族只剩你一个了。是你自找的。”平帝昏庸狠毒,顾量殷的将军府功高盖主,锋芒太露,他在前线拼杀之时,后头早已冒出无数恶寒刀锋,等着将他斩落马下。宫规森严,想要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顾家用尽了心机也没能跟平帝说上话,等到佳期站上了耆夜王妃的位子,终于有人想起了这身份的好处——他们能让平帝看见佳期那张尚未长开的漂亮面孔了。佳期已记不清宫中派车马来顾家那夜的光景,只记得族人跪了一地,她茫然地攥着前线战报——潼关告急,裕河告急,军粮告罄,援军不足,将军重伤……祠堂里的烛火昏暗跃动,四壁似乎都有风渗进来,满耳朵全是族人低泣的声响。顾量殷教会她的只有一件事,即是人的命数只能握在自己手中。人人都有求不得,平帝求史官刀笔,皇贵妃求大权旁落,满朝文武各有畏惧,顾家人害怕树倒猢狲散,顾量殷或许只求一死,可佳期只求他活着。她最终还是点了头。佳期不是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人,既然下定决心抱了以色侍人的念头,便不再回头去想裴琅,只是宫中情况远比顾家想象的恶劣,郑皇贵妃的爪牙压得如铜墙铁壁,她终究太嫩,没能在宫中翻出一丝浪花。到最后她才想明白,郑皇贵妃不过是条狗,准许她进宫的是皇帝,准许她被幽禁的也是皇帝,顾府和耆夜王翻脸时坐山观虎斗的还是皇帝,是个好局,一箭双雕。将军府的灾厄如期而至,不过两年,煌煌将军府便彻底失势,被鬣狗咬啮殆尽。佳期嚼着缠绵的恨意,在黑暗的宫室里等了足足一年。一支玉堂春的木簪被她磨成了越王剑,吹毛断发,她等着平帝召幸,等着把那锋刃送进昏君胸膛中。然而,等到她终于重见天日,平帝竟已撒手西归。她就像个终于长出了手脚的剑客,握住青霜剑,却四顾茫然。有句诗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像她这样的蠢人回看往事时就是如此,但愿如烟,不敢看清。这个夜晚漫长得无休无止,佳期嗓子早已哑了,几乎是数着更漏声捱到了天边泛鱼肚白,直到陶湛在外头清了清嗓子,裴琅方才松手将她丢回榻上,直身问道:“什么事?”“上次派出去的人送回了信来。”陶湛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他早习惯了这般情景。似乎是要紧的事,裴琅起身披衣。他是行伍出身,动作利落,三两下穿齐整,回头看去,佳期抱着枕头蜷身窝着,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刚才她哭得狠了,此刻浓黑的睫毛上还挂着点湿润,眼角也发红,按道理来说,这样子是十分香艳的,可这一晚上下来腰疼背疼,她蜷在那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加之前几日病得厉害,背脊越发显得瘦伶伶的。透着可怜。裴琅素来不是体贴的人,但佳期身份尊贵,一病就要多出许多麻烦,他大概也怕她再惹麻烦,此刻他竟像鬼使神差似的,弯下腰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只觉似乎又开始发烫,不由“啧”了声,“娇气成这样,还去找死淋雨。”佳期毫无脾气,并不否认,疲惫地合着眼,“我不是故意的。”她不回嘴,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他,又成了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样子,一半是因为醒了,还有一半是因为难受。裴琅站了半晌,面上也掠过一丝不忍,心知自己这次是把她折腾狠了,于是张口便叫陶湛去请医官,还低头问她:“哪疼?”他一说人话,佳期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睁开眼,恶声道:“不要。”裴琅性子直,既然心里有愧,此刻也不介意她无礼,只笑眯眯地扯开被子劈头盖脸地将她盖住,“不要什么不要?祭天可是要抛头露面的,小太后娘娘,有病就得看大夫,不然叫人看出毛病来,小皇帝崽子可下不来台,是不是??”他说话和气,像个好人似的,佳期起初没听懂,听到末尾,隐约明白了,原来这人还是在记恨她执意要陪同皇帝来西郊。她挣扎着要从被子里钻出来,裴琅哪里肯让她顺心,顺手拿被子角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又把她一推滚进床里,这才肯走,“咣”地把门带上了。佳期从被子里挣扎出来,翻过铜镜来看,果然看见颈中有大片吻痕淤青,十分醒目。裴琅还跟少年时一样,总是憋着坏,惯会在这种时候给她使绊子。她气得往被子里一窝,打起精神,将他祖宗十八代刨出来骂了个遍。结果三代往上尚未骂完,已有裴琅身边的医官过来,把了脉,也不多问,给她一支药膏涂,随即照例不由分说灌了她一剂药。及至天色大明,青瞬过来伺候,却见佳期竟已起身穿戴好了,十分惊诧,“太后娘娘,今日起得这样早?”佳期能睡,总要叫好几遍才起得来,青瞬脱口而出,见佳期不回答,也就明白是摄政王来过了,连忙换个话头,“娘娘穿这个也好看。”佳期虽然个子娇小,却是修长玲珑的身材,并不显得矮小,虽然略瘦,但穿上这样又大又重又深的衣裳,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发密匝匝坠着宝石坠,倒真像个娃娃。青瞬又笑道:“娘娘昨日还嫌热,今日就不怕发疹子了?”佳期掩了掩颈中密匝匝黑漆漆的一圈绒毛领,遮住一层层的印子,微微笑道:“天冷了。”昨夜秋雨洗过,今日倒是响晴的天,秋风一阵阵,吹得青云尽数飞去,只剩穹庐一顶,碧蓝如漆。裴昭穿了衮服,在坛下站定,遥遥回头冲回廊上看来,不知是在看谁,神情古井无波。青瞬小声说:“陛下看您呢。”裴琅站在佳期下首,眼看见她们咬耳朵,佳期低头听青瞬说话,还不忘拢一下衣领,遮住脖子。他看在眼里,打个呵欠,低笑一声,夹着轻慢。佳期知道他笑什么,她不理他。坛下的裴昭望这里,周边一阵窸窣议论声便缓缓霎时传开来,隐约几句吹到耳中,“……到底是个孩子,还没主意。”“太后不立规矩,才至于此,居心难说。”佳期就当全没听见,只向前站一步,让裴昭能把她看清楚,朝他稍微颔首,示意裴昭自己在这里看着他。裴昭这才转回头去,向天一拜,身姿肃肃,如松下风,佳期头一次发觉裴昭当真长大了,他倘若是世家的公子,大约也是要掷果盈车的。祭天礼冗长繁琐,加之天气有异,秋风渐紧,一阵冷似一阵,在场的都急欲走人。裴琅呵欠连天地熬了一会,早早地抓了个空,带人下去喝茶吃点心。皇帝身边的宦官来过一次,请太后也下去歇息,佳期却怕裴昭紧张,一直等到末了礼毕,方才下去进屋。裴昭亲自送上热茶来,佳期捧着抿了一口,熨贴得小声长出了口气,又想到身边都是人,还是要装出一副天伦之乐的派头来才好,于是道:“多谢陛下。”她这么客气,裴昭听了却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只道:“母后不必说谢。”又说:“此处诸事不便,这便回宫吧。”他说完,真的转身便叫人去打点车马预备回宫。一旁的裴琅坐在圈椅中翘着腿,手握着盏铜酒壶,竟是已经喝上了,看裴昭张罗,他笑眯眯地打岔:“陛下,这天气冷得古怪,眼看日头都要落了,等会夜里可是更冷。在这将就一夜就得了,还闹着要回宫做什么?”裴昭像是很不喜欢西郊,垂首检看着宫人要递给佳期的暖手炉,闻言头也不抬,“要回。”裴琅仍然笑眯眯的,招了招手,叫陶湛去报信,“哦,陛下要回,那你便去叫宫里的人候着陛下,叫他们将火炉子生起来,把夏日里凿冰的家伙也拿出来。”他惯开玩笑,佳期和裴昭都不理他,省得逼他把蔫招卖出来。陶湛却当真配合,上前问道:“王爷,生火炉属下明白,但要凿冰的家伙是为了什么?”裴琅抓过他肩上披风,旋开披上,起身出门,挥鞭上马,果然甩下没头没脑的一句:“为了敲冰棍子。”摄政王和皇帝虽说不睦已久,但若是在御书房或成宜宫,裴昭一向听佳期的,不管裴琅怎么找事,他不言语不搭理就好,因此,在人前这么挨裴琅的刺,倒还是头一回。裴昭虽没说什么,佳期却能看出他脸上的不痛快来,上车走了一阵,她闷闷想了一阵,小皇帝嘴笨,让裴琅想奚落就奚落,恐怕是她教错了,看来得找人教教他吵架。她终究年纪小,有些想一出是一出,掀车帘就叫:“青瞬,你给我找个——”外头那人却懒洋洋应了声:“青瞬没有,冰棍子倒有一根。太后有何示下?”竟是裴琅。腹诽了一路的人竟一直就在自己一壁之隔的地方,佳期哑然张了张口,有些心虚似的应了一声,“王爷,玩笑过了,哪有那么冷的。”她是嘴硬,其实现在天黑透了,的确是冷极了,寒风萧萧瑟瑟,一阵阵刮过,带下漫天黄叶,道旁两侧树上的叶子落了大半,挂满星子的天幕又透彻又高远。越是冷,越是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着悠然的香,原来是街边人家酿了米酒,一坛坛摆在路边,齐齐整整,煞是好看,眼下的月光也是一样好看,清清白白洒在裴琅腰间的长剑上,原来是剑端蒙的一层薄霜。佳期东想西想,看到这柄剑,又心想最近大概的确是风声鹤唳,不然裴琅怎么带着护卫还要佩剑?她趴在马车窗口出神,裴琅一眼扫过来,她才猛地抽回目光。裴琅也察觉了她一脸尴尬,倒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抬手灌了口酒,辣得皱了皱眉,“看什么?太后也想喝?男女授受不亲,这壶不行,”他指了指路边的米酒坛,“那个倒可以。本王去弄一坛来?”他气定神闲地指着米酒坛,脸上挂着一层笑意,分明朗然,但在佳期看来,却是刀片似的挖进人心去,要提醒她想起什么来。佳期怔怔打量了一圈,方才发觉再向前走几步,便正是顾将军府后巷。这地方她熟得很,从前年少荒唐,常跟裴琅在这里玩闹,裴琅指着的那种米酒她从前最爱喝,一口气可以喝一壶,也跟他做过几次打家劫舍的勾当,还有裴琅第一次亲她,也是在这里。眼下虽没人看着,佳期却只觉头顶里“轰”的一声,一团邪火卷了上来,猛地一把摔回了帘子。他偏要提以前的事,拿着烧红的铁棍子往人心口上戳。佳期气得眼圈发红,一低头将脸埋进了膝上,狠狠地咬了咬牙。车外的马蹄铁敲地声好听地响着,十分有节律,隔了片刻,裴琅挥鞭催马,马蹄一气向前奔去,声音渐渐远了,只有一声漫不经心的唿哨留在空气中,似乎也冻住了。过了半晌,车帘一动,是青瞬进来了,见她这样,讶然道:“太后娘娘怎么了?”她是太后,一点差池都出不得,佳期不敢忘。佳期缓了一会,终于摆摆手,哑声问:“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