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塘地方小,贺谅炒股负债失踪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贺栖年的学校。贺栖年在同学异样的眼神中,迅速从品学兼优的音乐特长生变成了欠债不还的老赖儿子。他原先有多骄傲,后来就有多抬不起头。高一结束时,张晓带儿子搬离黎塘去了青城。贺栖年从被同学孤立的境况中脱身,转学到一个陌生的高中,为了追赶学习进度,成天埋首在课本里。那时他性格阴郁,不爱跟人打交道,偏偏有个活泼得过分的同桌——周时安。周时安自小人缘就不错,跟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去,就是成绩不大好。见身边有个学霸,为了抄贺栖年的作业,他百般示好。他不是请吃零食请吃午饭,就是带贺栖年打进自己的朋友圈,偶尔见贺栖年托着一大沓作业爬楼梯,也会主动分担一些。贺栖年起初软硬不吃,直到学期末两人一同参加了一场篮球比赛,总算在擦擦碰碰中滋生了一点友情。周时安有个妹妹,贺栖年很早就知道。周时安嘴边时不时就念叨着周晚音的名字。有时候出去吃饭,周时安说:“这菜我妹爱吃,你们少吃点,我给她打包点回去。”还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精品店,周时安说道:“你们先走吧,我给我妹妹买个书包。”其他人都走了,只有贺栖年等在门口。看到他空手进店又空手出来,贺栖年问道:“没带钱?”周时安摆手:“晚音喜欢紫色,这儿没有。”周时安家的客厅沙发上有只树懒玩偶,贺栖年第一次去他家玩游戏,发现这树懒居然有单独的床和被子。周时安无奈地解释:“我妹弄的,怕大冬天的冻着它。”沙发对面的电视墙上挂着周家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周晚音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只羊角辫,笑得很傻。贺栖年看了眼照片:“你妹多大?”周时安打开电视,调出游戏模式:“十二岁,正上初一呢。这个点还没放学。”初一……贺栖年回望沙发上躺姿慵懒的树懒,还挺有童心。那时候正流行一款街机格斗游戏,周时安也买了卡带想玩,但跟贺栖年打赌输了,只能玩他带来的游戏。是一款拳击类恐怖游戏。但他们联机玩了没一会儿,周晚音就放学回家了。推开门撞见屏幕上两个“女鬼”在打架,小姑娘被那狰狞惊悚的画面吓得僵在原地爆哭。周时安又是拿雪糕又是买零食,哄了一下午才好。那是贺栖年跟周晚音真正意义上的初遇。一个眼眶红红鼻尖也红红的小女孩,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贺栖年高中毕业后,开始替母亲分担债务,趁假期找了一些零工。不管是做服务员还是发传单,只要能赚钱他都干,后来又注册了个骑手软件,用租来的小电瓶车城南城北地送外卖。他也给周晚音送过。那时正值夏末,他戴着头盔大汗淋漓地出现在她家门口,累得气都喘不匀,递出手里的外卖:“您的外卖,祝用餐愉快。”彼时她刚中考结束,人抽条了也长高了,还没过变声期,嗓音又尖又细:“谢谢外卖小哥哥。”然后送了他一瓶水。她没有认出他来。母亲是在贺栖年大一那年去世的,为了还债,她做了多份兼职,最终过劳死。外婆从黎塘赶来,在殡仪馆见到女儿最后一面,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没有亲戚帮忙操持,十八岁的贺栖年用肩膀担起一切。他给母亲办完后事,送外婆回黎塘,然后一个人闷在出租屋里吃了睡,睡醒玩游戏,玩饿了又吃。自我放逐了三天,他被周时安踹开房门拉去参加了周晚音的十四岁生日宴。生日宴上周晚音不经意的一个举动,让他忽然就明白了,不论再艰难,生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只是张晓一走,未还完的债,便通通压在了他的身上。平时除了上课,他接了一些钢琴家教的工作,又在青大附近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兼职。超市距离附中也近,只隔了一条街,已经是高中生的周晚音经常下了晚自习跟朋友过来买东西。贺栖年穿着工作服,眼睛掩在帽檐下。她依旧没认出他来,跟朋友一边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一边把挑好的东西拿来结账。她五官渐渐长开,笑起来嘴角上扬,干净又明媚。像是他黑暗天空骤然绽放的一簇烟火,短暂又刻骨。于是那天从超市下班后,路过漆黑的小巷发现她遇到危险,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尽管后来头上被歹徒的刀划伤缝了九针。尽管周晚音并不知道救下她的人是他。尽管没多久她就喜欢上了应熠然。贺栖年想,他是不后悔的。再后来,贺栖年在繁忙的学业与兼职中,熬到了大学毕业。为了更快还清债务,他选择了当时冷门高薪的殡葬行业,成为一位与尸体打交道的遗体整容师。账单上的欠款越来越少,当赚钱不再成为目标,他忽然对前路有了些许迷茫。有次回黎塘陪外婆去寺庙烧香,手握佛珠的主持开解他:“或许你可以把以前的兴趣爱好再捡起来,总有一些东西值得你为之付出时间。”于是他尝试了栽花种果,尝试了继续弹钢琴,尝试了以前常玩的游戏,尝试从摩托车上找到当初贺谅喜欢它的理由。生活好像恢复了乐趣,他每天的日子不再空虚。只是没想到,居然有那么一天,他会再见到当初念念不忘的小女孩。她带着明艳的笑,眼里藏着光,站在殡仪馆的休息室里,对他伸出手。“贺先生你好,我是周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