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通道之中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因而对方几乎走到了孟宁语身后,她才恍然察觉。她知道来人是谁,所以不回头,伸手把“蓝精灵”体内保存的东西抓到手。孟宁语没有时间查看,迅速向后抵靠在墙壁上,面向来者说:“我知道,只要我来了,你一定会出现。”她一边说一边在手里感觉,她拿到的是一块储存卡,而且是旧型号手机才会使用的,八成就是从当年那个手机里取出来的。“蓝精灵”很快完成使命,头顶蓝色的光线渐渐熄灭。对面的人走到另一侧的墙边。孟宁语看不清她在干什么,起身向外挪动,但很快她听见四下传来久违的电子提示音,“权限通过,执行封闭出入口指令,已开启外部屏蔽。”随之很快整个安全通道内部突然恢复了电力供应,而且东南来路的方向迅速传来了关门的动静。袁沁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成功重启安全通道的应急电力。很快顶上的照明设施依次启动,冷光灯让周遭一切无所遁形。孟宁语震惊之下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受到爆炸波及,永远都是一片纯白,管道运输线路夹杂其中,干净冷僻。但此时此刻,它的恢复也意味着孟宁语又被推回到了噩梦的起点。那个冬日永不消散,依托她的记忆存活,又被现实验证。这条通道如同一个应激源,迅速把孟宁语的记忆点燃,所有被人的潜意识封存的恐怖画面起死回生,勾连撕扯,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没。她说不出话了,因为她当年就是从这个通道里跑出去,一路撞破所有阴谋。从此她、邵新、袁沁,始终都没能从这里逃出去。袁沁就显得轻松多了。她一身白衣,单手插在外衣兜里,人站在墙壁之前,几乎快要隐没。今天她似乎没来得及好好装扮,脸上只涂着暗红唇彩,然而她此刻神采得意,整个人都和狼狈的孟宁语形成鲜明对比。“邵新说的没错,这里确实是来时路。启新研究院是我们所有人梦开始的地方,不但是你的,也是我的。”她欣赏孟宁语的恐惧,继续说:“我猜你再蠢,也知道联系警察,所以你来这里是个诱饵。外边的人等着你通风报信,只要我一出现,你就会让申队带人来抓我。”孟宁语能想到的事,袁沁也能提防。现在这条通道完全封闭,和外界全然隔离。一时片刻,孟宁语已经被困在其中,谁也不能闯进来。墙边的人确实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暗中伸手摸索自己的手机。袁沁对她了若指掌,又扬起下巴替她考虑,“哦,忘了说,这里的内部材料为了防止程序干扰,还会彻底屏蔽掉手机信号,再让我想想,你还有什么救兵……”“这条安全通道除了邵新没人可以控制。”袁沁拿出一张卡片冲她晃晃,“这一点也要托你的福,连我都不知道的地方,邵新竟然告诉你了。”袁沁在当年的事故之后,拿到了邵新的最高权限卡。她还很遗憾地算算时间,又说:“邵新被002击中,这个时间他必须回到休眠舱了,所以你才能跑出来帮我不是吗?他没法来救你的。”孟宁语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逼迫自己冷静。她两次三番都斗不过这个袁沁,但所幸傻人有傻福,警惕之心不全是毫无用处,起码她知道,此刻西北方向通往院区的那扇门不会封闭,刚才她用围巾的边角卡住它,虽然缝隙不明显,但这意味着门不可能完全锁死,她还有机会冲出去。袁沁扫了一眼那个脏兮兮的机器人,此刻英雄已经功成身退,蓝光熄灭,主程序下线,它正在继续积灰。袁沁也没心情多聊,直接和孟宁语说:“来吧,把你拿到的东西给我。”孟宁语不说话,暗中观察距离。其实她离门口不过十几米,冲过去还有机会,而袁沁想立即制服她也不容易。因此孟宁语马上找了一个话题,岔开对方的注意力,顺口开始胡编:“我可以随时唤醒‘蓝精灵’拦住你。”袁沁一怔,下意识又扭头去看它。孟宁语想都不想拔腿就往门口跑,然而余光之中,她对面的女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袁沁插兜的手抬起来,片刻之间,孟宁语根本无法再迈步,因为袁沁手里拿着枪,直指向她。“我本来还没必要为你再背上一条人命。”对方的声音十分冷淡,脸上没有愤怒,只剩下厌恶,她看着孟宁语继续说:“但是如果你不配合,我也没有办法。”孟宁语感觉自己后背都湿透了,这地方曾经是最后的安全通道,设计者完全出于好意,却一而再再而三被疯子利用,让它在三年之后变成巨大的牢笼,将人困入将死之地。这世间的真假、善恶、黑白,生死,永远刻在人心两面,覆手之间。一旦人心烂透了,世界也会随之腐朽。孟宁语喉咙发紧,一步都不敢乱动,“只要开枪,你也跑不了,警察就算进不来也一直都在监控周边。你持有管制枪械,还涉嫌谋杀,哪怕没有三年前的案子,铁定也会被重判。”“孟警官这是打算吓唬我?”她示意她别废话了,赶紧把储存卡给自己。两人对峙,孟宁语依旧不肯就范。她盯着袁沁的表情观察,发现自己刚才那番话虽然只是权宜,但袁沁这种女人会把理智看得比命都重要,因此她不得不考虑现实情况。对方的目光里果然有了一些焦躁。孟宁语马上掐准她的痛点,继续说:“还有你的计划,实话告诉你,现在你的最新产品已经被警方找到了。‘引渡者’失去了002,如果你现在打死我,我可以保证,无论于公于私,邵新都不可能再配合你的计划了!”这话一出来,对面的人浑身一震。袁沁心里那道疤被揭开,渐渐情绪激动。她突然出声让孟宁语闭嘴,然后想到了什么,表情异常悲愤,“是,邵新不会为我活下去……他从始至终只想着你,从来不肯考虑我的处境,他想尽一切办法摆脱我的控制,还把证据藏起来了,做了这么复杂的生物验证,就是为了让它能保证你活下来,他甚至无数次用自毁来威胁我,逼迫我救你!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袁沁说完又开始笑,然而笑声极其痛苦,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之中,到底是谁先疯了。孟宁语眼看她濒临崩溃,试图找机会向门口的方向挪动。袁沁突然又冷下脸,情绪的转圜只在眨眼之间。她马上开口说:“所以你更该去死。”说着她抬手指向她,仿佛下定了决心,“孟宁语,都是因为你,三年前你就该死!”枪响的时候,孟宁语几乎快把牙都咬碎了。她猛然向一侧扑过去躲避,死死闭上了眼睛。她确实还没有适应这个新世界,这一生跌跌撞撞,好像总来不及为邵新做些什么。可惜到最后,她连这条围巾也没来及还给他。比起求生欲,野猴子似乎最有优势,起码孟宁语无数次劫后余生的经验不是白来的。她那一扑还真的躲过了子弹。身后的墙体传来闷响,但子弹没能击穿它的防护,很快砸落在地,声响清脆。袁沁一枪并没有击中她,因为远处的大门突然传来动静,而随之通道内部响起提示音:“最高权限人接管安全通道控制权,东南大门已开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袁沁本能想要回头看。她毕竟不是什么杀人惯犯,拿枪的手在那一刻根本没能握稳。很快远处有人跑过来,还不止一个。孟宁语呼吸急促,无论有多少心理准备,但人在枪声面前都会紧张,自我保护让神经麻痹,因而她反应不过来,完全被乱七八糟的动静震懵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片刻之间,孟宁语倒在地上只想爬起来,却近乎脱力。还有那声提示,最高权限人?袁沁反应极快,她迅速想到这意味着有人直接从外部越过了那张权限卡的控制,人为接管了安全通道的所有操控。没有别人能做到,那只可能是邵新。三年之后,孟宁语的运气不错。她那条指出方位的关键信息虽然延迟,但最终还是发送出去了。申一航立刻明白,她发现袁沁应该就在所谓的“安全通道”里,于是他迅速查找方位,带人找到东南方向的林地,但很快他们就遇到了问题。东南方位的入口完全锁死了,现场一线人员对于这种高新机构的设施完全没概念,紧急随队抽调来的专家马上开始想办法,但想直接破解程序也需要时间。毫无疑问,孟宁语不会自己把生路锁死,关闭通道的人一定是袁沁。申一航真急了,他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联系里边的人,但通道之内好像一点信号都没有。就在警方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突然见到了邵新。对方闯了所有的红灯,开车疾驰而来,但研究院街区已经全部被申一航带队严密布控,随着孟宁语的配合,警方悄无声息地安排了一场诱捕计划。邵新很清楚孟宁语想做什么,袁沁在逃,不能再拖,而孟宁语心急之下必然想要出头。这世界被悉数颠覆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心不变,孟宁语也一点都没变,依旧还是三年前的她。邵新一秒都没有耽误,他甚至也顾不上闯到警方面前可能暴露的风险,他在被拦下的时候,直接要求见申一航。所幸控制道路的几个小警察只是交管局的人,配合办案,不清楚案情机密,更不认识他,没看出什么蹊跷之处。他们反应倒是迅速,很快就把队长找来了。申一航匆匆又从野地里跑出去,见到邵新那一刻,他控制不住开始打量他周身。警方已经将002号运走研究,他猜到今时今日的邵新能从那场爆炸事故中心活下来,恐怕不只是被“救活”那么简单,再关联起这些年私底下大家对邵新的盯梢,对方那些古怪的避世行为也似乎都有了一个可怕的解释。但如今孟宁语只身涉险,谁也没有时间谈过去。邵新让申一航进车,很快升起车窗,两个人避开外界关注,他又问他:“宁语在里边?”“对,她最后发来的消息是说袁沁在安全通道,那个通道你应该很清楚,完全没有通讯信号!”申一航满脸是汗,说得也很急,他知道无论如何时间不等人,一旦孟宁语失联,情况非常危险。邵新坐在驾驶位上目光极深,还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这白日的光仿佛半点都没能感染到他,似乎他今天周身的皮肤比起平时更浅,连嘴唇都苍白没了血色,周身在暗处看起来好像缺少某些细节渲染。申一航打量他,那种违和的感觉更重了,眼看他毫无生气,却又在呼吸说话,不露端倪。很快邵新又问:“你们有没有在002号周边发现枪支?”申一航的声音异常沉重:“没有,枪不在那个机器人身上。”所以袁沁露面,很可能还手持枪械。申一航一直要求孟宁语只要发现可疑目标,马上隐蔽自己,不要和对方发生正面冲突,直接联系警方突袭包抄。但所有的对抗都存在变数,一线办案永远没有周全的现场。“我为什么不肯松口,因为只要袁沁在逃,一旦暴露保存证据的地方,就是今天这个下场!”邵新从头到脚都看不出异样,只有脸色愈发不好,暴露出所有人性的弱点。他终究没能忍住,扯住申一航质问他:“你知道袁沁干过什么!她一直想解决所有和当年相关的人证物证,你还敢同意宁语的想法?”三年前如是,启新研究院涉案需要秘密调查,可市局有鬼,导致所谓的跟进怎么都找不到突破口,而申一航竟然就把那么危险的任务交给了毫无经验的孟宁语。申一航完全明白邵新此刻的愤怒,但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打架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他立刻甩开邵新的手,问他:“现在通道锁死,我们从外部没法打开,你必须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我!”邵新迅速反应过来,一片荒地,警方无论怎么严密监控,在这种没有摄像头、难辨方位的地方想藏一个人也不难,何况袁沁熟悉地形,她想跑容易,不会随便暴露,这只能意味着孟宁语替她解开了“蓝精灵”。“袁沁扣下了我的权限卡,现在通道封闭,宁语肯定已经替她拿到证据了。”“所以必须马上突袭安全通道。”邵新点头同意:“走,下车。”“嫌疑人持枪,非常危险。”申一航将他按住,急急开口:“你立刻把开启那条通道的方法告诉我,你不是警察,现场由我们去解决。”邵新听见他的话,不动声色的笑了。眼前就是昔日的启新研究院,它的残骸客观见证了人类极端冒进的野心,因而蛰伏扭曲。这是一场由他亲手构建,又由他亲手毁掉的梦。邵新紧紧抿着唇角,他想起孟宁语不肯放弃这份职业,哪怕她差点就死在途中,醒了之后依旧执着。从走进市局那天起,人人都把一腔热血洒尽了,直面生死也从未后悔。这世界哪怕永夜无光,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直都有守夜人。“邵新!”申一航让他不要再犹豫了,“你保留证据,证明你反对‘引渡者’,你希望揭露袁沁的罪行。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终结那个计划,不管你遭遇过什么都可以之后协商,现在当务之急是抓到她,解救孟宁语!”邵新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回身看着申一航说:“安全通道是我亲自设计的,现在只有最高权限人可以人为接管,这是最快的办法了。”时间不等人,申一航同意带他进入林地。他们尽可能避开外界关注,由邵新出面重置通道内部的安全设定,最终两个人从东南入口成功进入安全通道。根据保存证据的位置,申一航又将原本聚集在东南入口的警力分散,分队立即赶往主体院区,抓紧时间去往专家楼之下机动待命。门开的声音、枪声、提示音、所有的动静几乎同时响起,刹那之间爆发。他们都来不及说话,猛然冲进去。邵新带着申一航跑到西北方向,找到他安置机器人的位置,冲口而出就喊了一句:“宁语!”紧接着他已经看清那一枪没有击中目标,总算还来得及。地上的人微微摇头,暗中示意他自己没事。邵新轻轻叹了口气,很快收声。袁沁同样做足准备,虽然事发突然,但她第一时间想清来的人是邵新,所以她迅速就给自己找好了人质。此刻她持枪指着地上的孟宁语,抬眼看向他们。四个人悉数卡在通道尽头,四周是一片圆形的空间,直径不过百米,却已经足够容纳这出持续数年的阴谋大戏。众生百相,波诡云谲。他们各有各的执着,谁也没想到,彼此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见面,而启新研究院的安全通道竟然成了他们四个人的终局。原来想要彻底终结一场噩梦,必须回到造梦之初的地方。如同生命,生与死不是直线进程,它一直都是个往复的圆。申一航终究是这场梦里最清醒的人,他同样已经拔枪瞄准袁沁,警告她不要乱来,警方已经掌握了她违法犯罪的相关事实,“放下枪!”袁沁好像完全没有听见,脸上面无表情,而眼里只有邵新。她伸出去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但极力克制,她看着邵新说:“你应该在休眠,但你来了,还是为了她?”孟宁语已经逐渐恢复理智,她瘫倒在地,正被枪口逼着,不能乱动。她看到邵新出现,同样惊讶,因为这显然代表闻天南采取了非常手段,把那个休眠舱的修复程序中断了。她原本还不清楚这会有什么影响,此刻听到袁沁的话,只觉得心都往下坠,马上追问:“中断休眠会有什么后果?”袁沁立刻用枪逼她,让她闭嘴,“你什么都不懂,永远都是他的累赘!”申一航高度警惕,对她任何举动都非常敏感,再次出声警告。邵新不动声色,他终于从孟宁语身上收回目光,抬眼看袁沁。一身白衣的女人很明显维持不住表情了,但她还在硬撑。邵新开口说:“你知道研究院对宁语意味着什么吗?她当年在院里差点摔死,而且今天明知道你害过她,她还愿意回到这里面对凶手。宁语不是累赘,她比我们都勇敢。”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你一直觉得她蠢,她太平凡了,平凡到可笑是吗?那我告诉你,她确实和你不一样,但就是这个傻姑娘没忘记自己还是警察,所以她敢拿命来和你赌,仅仅是因为她想保护我,保护所有人不相关的人,哪怕是你绑走的那个病人,她甚至都不认识对方,但她依然想救。”袁沁挤出了一抹极其难堪的笑,死死瞪着他,无法克制地流出眼泪。邵新再次向前走,他走得很慢,但没有停,他说:“你呢?你和她相比,你太优秀了,一个天才生物学家,你的能力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未来了,但你又做了什么?”袁沁的眼泪掉下来,她连哭都显得很压抑,似乎这种软弱的情绪让她感到难以置信,因而她出声喊他:“停!你敢走过来我就打死她!”对面的人停住了,没有冒进。申一航很快也在邵新身后低声提醒:“她情绪激动,小心。”邵新微微点头,很快又看向袁沁说:“‘引渡者’不可能再继续了,你挣扎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把枪给我。”“事到如今,你还企图说服我。”袁沁没有松手,她边笑边流泪,唇上暗雅的颜色又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邵新,我做过什么都不后悔。只有一件事,我后悔加入你的研究院了。如果人生重来一遍,我一定要做那个先开口拒绝你的人。”她曾经把他逼到绝路,又亲手塑造了他现在的一切。那个曾经邀请她实现梦想的男人年少有为,意气风发,仿佛生来就该被人仰视。曾经数不清的日夜,袁沁彻夜不眠,藏身于实验室之中,反反复复地尝试。她一一精准复制了他的眉眼、他的身体、他的每一寸。她不能接受邵新病重无法逆转的现实,也无法面对他那样的人轻易沉沦于生活,她认为自己爱上的人应该停留在岁月之中,永远都是最完美的状态。世事公平,再闪耀的钻石本质也只是一颗极度纯净的碳结晶体,而所谓的天才也都有不为人知的缺陷。袁沁的才智超常,但她在情感上的缺陷却微妙地被自负隐藏起来,没有人能理解,她在心里完全把邵新符号化了。袁沁早就疯了,从听到邵新说他有宁语之后,她就崩溃了。因为那句话击穿了她的自尊,让她忽然意识到邵新和自己渐行渐远,于是她不惜毁掉所有的过往,颠覆这个时代,但同时她的内心源动力其实也很可笑。哪怕邵新对袁沁的执念有一点回应,她或许都不会走到今天。他始终不肯妥协,她也只能逼他了,让他完全成为自己的所有物。最可笑的是,袁沁认为他不该被现实打败,但现实却打败了他们所有人。邵新听见她的话,片刻之后再开口,竟然说了一句她意想不到的回答:“但我并不后悔当年邀请你的决定,我曾经视你为最重要的工作伙伴。”他说着又向她伸出手,“所以你我之间的矛盾一直是研究院内部的冲突,不要再伤害其他人了,把枪给我。”袁沁剧烈颤抖,尖锐地哭出了声。邵新看出她情绪失控,他无声无息又向前走了一步,几乎就站在她和孟宁语身前几步之外的地方。孟宁语同样非常紧张,枪口之下,她拼命抬头想要提醒邵新危险,但他的手下压,示意她千万不要乱动。她屏住呼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袁沁知道邵新还是想救孟宁语,她抓紧了手里的枪,数次哽咽,声嘶力竭,但她突然低头看向地上的人说:“你刚才问终止休眠舱会有什么后果,他不会说实话的,还是只有我能告诉你。”一旦由外界紧急中止休眠舱,程序会判断为“引渡者”遭遇突发危险情况,因而为了保证科研机密不外泄,它会在四个小时候后自主切断身体所有动力供应,并清除保存的脑部记忆,完全自毁。那四个小时是留给‘引渡者’自身转移,寻找中控台负责人进行恢复的时间,也是最后的机会。现在中控室已经被警方控制,袁沁又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而邵新还站在这里,意味着他此刻的生存时间持续在进行倒计时。孟宁语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启新研究院再度成为人间绝境,她也近乎崩溃了,“邵新……你走,你马上回去想办法!”“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和你说过,只要你查下去,就是把邵新往死路上逼。”袁沁对于她的痛苦总是很满意,渐渐不再流泪了,声音讥讽,“你猜他还有多少时间?他为了你在这里和我周旋,很快就会来不及了。”不远处的申一航听出袁沁又开始动摇人心,他出声试图打乱对方的思绪,要求袁沁不要废话,马上放下武器。“申队,我都忘了,你也在。”袁沁冷眼瞥他,又威胁道:“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我反正无所谓了,所以我建议你先把枪口从我身上移开,否则只要我动动手指就能先打死孟宁语,你恐怕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吧?”申一航看看地上的人,从始至终,他没想到那个树下的小姑娘会跟着自己一路走到今日这种境况下……然而他看清了孟宁语摇头的动作,她拼命让自己不要照做,他更知道此刻不该被嫌疑人胁迫,否则局势会全部落入到袁沁的掌控之中,因而他握枪的手反复用力,直到指节泛青,硬是咬牙没松开。袁沁确实也没想那么快就开枪。她笑了一下说:“不愧是申队。”说完她又向孟宁语微微低头,替她想出一个解决方法,“不如这样,你和我走,让你师兄放我们离开,或许我还有时间救邵新。”她边说边弯下腰,不断加重语气,让孟宁语想清楚。她这一动只不过分秒,而她面前的人已经抓住机会。邵新几乎想都没想就快步冲过来,一把按住了袁沁的胳膊,将她拉起来。他当下像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可意图却很简单,他直接自己挡住了孟宁语,迫使袁沁在这个姿势之下枪口只能抵在他身前。袁沁万分错愕,眼角闪烁,但半天抖着嘴角,只能被他扣在怀里,一滴泪也流不动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却还是因为他要救孟宁语。孟宁语情急之下慌了,大喊出声,但她手里还握着旧案证据,因而她片刻之后爬起来,不能浪费邵新换来的生路,马上向申一航跑过去。远处的人一把推开孟宁语,让她后退去安全的地方,随后又让邵新避开,他这个举动完全不顾个人安危,直接拦住袁沁,但无疑也挡住了申一航的枪口,迅速又变成三人对峙。谁也没开枪,申一航没有射击角度,而袁沁的枪就抵在邵新身上,她浑身抖到近乎站不住。她彻底疯狂,想挣扎腾出手臂挪开枪口,但邵新完全把她扣在自己胸前,然后他的声音很清楚,他说:“‘引渡者’必须终结,你别忘了,我也是其中之一。”说着邵新竟然顺着她的手指,持续用力,想要当场强迫她按下扳机。他的身体不会像人类那样马上赴死,但也足够让他无法逆转消亡了。“不!我不会让你死!”袁沁的声音凄厉,尖锐地厮喊:“你现在是紧急状态,再被击中就会被判断为遭遇外部袭击,程序会立刻执行自毁,连四个小时都没有了!邵新!你放手!”随着她这句话,孟宁语终于听出邵新想要干什么了。他今天来,没想过再回去。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引渡者”必须清理,002号被控制,而孟宁语已经拿回证据成功脱身,那么只剩下他和袁沁了。此刻对方没有人质,全然行至末路,很快就会被警方围捕,所以这最后一局应该彻底了结。所有人已经安全了,邵新自己却没有结局。三年前的噩梦即将结束,他再也没法醒来了,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后的“引渡者”,应该被永远留在梦里。袁沁用尽全身力气反抗,让身前的人没能立刻开枪,但她挣不开眼,她甚至都没想到邵新的怀抱这么可怕,这么冷……她完全疯溃地哭喊,“你这样会死的,002被发现了,已经没有其它的仿生人可用,只有你了!”“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清理最后的‘引渡者’。”邵新的声音非常清晰,每个字都毫不犹豫,“任何存在都应该有边界,否则一定会打破秩序,你的行为已经打破了人类的边界。”现如今的社会形态远远不足以承受逾越边界的后果,超越时代的激进科研只会把人类率先推向无序的争斗和毁灭。邵新那几句话虽然很轻,但孟宁语同样听见了。她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一旦人的情绪超过心理承受极限,神经已然近乎麻木,偏偏她以为自己绝望了,却又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袁沁的心情。那女人是个激进的疯子,她不尊重人命,也不在意这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但她也有过初衷。从头至尾,袁沁的初衷只有一个,她希望邵新活下去。情急之下,孟宁语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阻止邵新自毁,她的大脑却先替她找到了关键。她瞥了一眼西北方向,那里就是通往专家会议楼的出口。孟宁语突然开口大喊:“你身后的门没锁!”这话让申一航愣住了,他正急于想办法让邵新冷静一点,因而他不知道孟宁语这话是在说给谁听。邵新也没反应过来。一切就是这么荒谬,现场唯一听懂的人竟然是刚才还想要她命的袁沁。很快,他们眼看着袁沁开始后退,邵新为了压住她手里的枪口,被迫让她拉到西北方向的门边。袁沁看着他,她不再哭,也不再歇斯底里。她整个人用了极大的力气向身后那扇门撞过去,与此同时,她开口和他说:“你赢了,邵新。”那扇门确实没能完全锁住,一条围巾卡在缝隙里,让人一撞就开了。事发突然,邵新完全没想到,所以在袁沁突然仰头向后摔出去的时候,他残留的人类本能替他的身体作出了决断,让他直接松开手。他站住没动,只有袁沁狠狠从门里摔出去,连带着她手里那把枪也被甩飞。天光豁然洞开,竟比通道内部的照明还要灼人。这世界乱而有序,人间的善恶终将需要人间审判。很快早已部署在专家楼下的警力瞬间涌了过来,完全包围了地上的女人。邵新一步一步后退,最终退回到安全通道之内,他最终也没能迫使袁沁开出那一枪。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衬衫,因而周身的轮廓又和管道的暗影重叠。孟宁语感觉自己的心都不跳了,只记得跑过去一把抱住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汹涌。现在她该怎么办?一旦四个小时过去,邵新无法恢复,他也终将走向死亡。她痛恨自己的无助,毕竟她在重伤之后还有救赎,但当他们联手把这世界退回正轨之后,平凡的人类却无法拯救“引渡者”的毁灭了。邵新同样抱住她,他能够缓慢地感觉出机体在紧急状态下逐渐受限,所以他没有过度表达,只是笑了笑和她说:“你那条围巾还真是送对了。”生死之间,一步而已。一条围巾真能把他积愤之下的冲动拦住,让他此刻还能再多看她一眼。其实邵新舍不得。从孟宁语睁开眼睛那天开始,他无数次不舍,因为人性保有对情感的留恋,所以从古至今,花开月满还不够,总要求一个人团圆,但那似乎一直都是种奢望,能做到的人统统成了传奇。“你不能放弃。”孟宁语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久,在他怀里仰头说:“我说过的,你不是机器,是活生生的一条命,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了,可这过程不是你选的,现在作恶的人已经被抓,事实就是你还活着!你很清楚,活着本身没有错!”她说完过于激动,没想到自己还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大道理。邵新点头,然而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了。真正的现实是他强行中断了和休眠舱的链接,从那一刻开始,结局已经注定。幸好,他怀里的人此刻平安,三年之前的噩梦没有重演,这比什么都值得,所以邵新很释然,也并不觉得遗憾,他没有再犹豫,捧着她的脸低头吻过去。生命的温度隔着泪水,依旧烫人。孟宁语的呼吸起伏,就像长冬过尽,那突然萌生出的一片花海,轻轻摇曳,永不低头。“宁语,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再坚强一点,好好活下去。”邵新松开她,目光微动,盛着一整片久违的星河,他轻轻开口和她说:“你答应我,就像送走大黑的时候……哭一场,然后爬起来。”孟宁语拼命摇头,死死抱住他不放手。那模样又像没长大一样,只会死拽着他的衣服,玩命痛哭。邵新轻抚她的后背安慰,抬眼看向通道中的申一航。方才申一航飞快作出反应,已经要去和自己人汇合,但他走到门口的位置突然又停下了。他把西北方向那扇门关了半边,挡住外边人群的视线,又回身看向通道内的两个人。随着时间不断倒数,申一航已经发现邵新周身的异样了。他那副奇怪的身体开始露出惨淡衰败的违和感,而且越来越严重,但此刻人好像还是能动的,还在和孟宁语说话。申一航看见了一切,他的目光又转向孟宁语。他记忆中的秋日永存,午后燥热,女孩的笑就像阳光一样满载热望,而后他用了这么多年,才清醒地看穿她的热望。这世界永远有人辉煌灿烂,有人死水求生,每一种人生都无可替代。孟宁语不会忘记旧日的阴霾,也不会在黎明之后止步。她的话没错,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终极意义了,他们永远值得尊重。申一航看着相拥的两个人,眼角发热。邵新的存在既然是事实,同样值得尊重,所以他说:“证据我已经拿到了,我会负责余下的调查侦破。”他也很难出口,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帮邵新,只能说:“不管还剩多少时间……孟宁语需要你。”邵新抬眼看他,什么都没说,动动嘴角说了一句:“多谢。”他确实感激申一航,感激对方当年同意他接走孟宁语,也感激如今愿意接受他的存在。总之他知道,这世界仍有人和自己一样,愿意维护那片花海。哪怕有人试图砍掉所有的鲜花,但不能阻止春天到来。孟宁语不肯走。她铁了心不服输,哪怕事到如今,她也不信来自命运的诡辩,于是她抬头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想到袁沁刚才的话,“还有时间,没到四个小时,一定还有办法。”她话音刚落,西北通道的门外有人过来找申一航,扬声喊着:“申队!嫌疑人有话要和你说。”孟宁语猛然醒悟过来,她犹豫了一下,瞬间又按住邵新:“在这里等我。”说完她转身和申一航出去了。袁沁本来已经被戴上铐子准备带走,看起来人已经近乎绝望,但又像抽疯一样,反反复复提出一个请求,她必须要见申队。申一航对她非常戒备,嫌疑人属于高智商人群,潜伏多年,刚刚才落网,没人知道她还有什么花招,但孟宁语却近乎恳求,希望他能去听听她的话。申一航看着她几乎哭肿了的眼睛,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只能向后退,一步又一步。如今孟宁语终于完成了当年的任务,豁出一切协助队里诱捕袁沁,以至于她即将失去她最重要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还是要退,所以他单独去和袁沁谈话,其余人员在外围控制局面。袁沁的话很简断,也很明确,她只有一个要求,在带她回去接受审讯之前,请申一航带她回到佳和公寓。她可以认罪,供认三年前后事关违法实验的所有的细节,以及全部曾经暗中支持她的保护伞名单,而她唯一的要求是希望申一航暗中安排,避开外人,她要再回一次控制室,她要救邵新。申一航没有和她表明任何态度,听完之后很快喊人把她先押上车。他拉着孟宁语又回到了安全通道之内。邵新靠在里侧的管道上,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听见申一航回来,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口说:“申队,你不用为难,也不需要违反原则。”申一航此刻的立场无疑艰难,因而他一直没开口。此时内外都没有其他人了,他看着邵新说:“我虽然不理解你这种情况怎么定义,不过我明白一件事,你还活着。任何人在这种时候见死不救,那都和凶手无异了。”他表示自己可以安排,他们本来也需要带袁沁回到佳和公寓指认现场,那里就是她的中控室,邵新可以赶过去完成修复更新。“那份医疗记录只有我看过,而且002号大家都见到了,就算不是你,它也会是某个人,既然都是仿生人了,那它肯定会模仿人类外形。何况袁沁对你这么执着,个人情感导致的,这一点说得过去。”“但我不需要袁沁再救我了。”邵新似乎不意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没有意义,“她一直认为自己在救我,却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她毁掉了一切,让我多活三年,只剩一个目的,我只希望宁语能查清旧案,好好活下去。”他的意思很明显,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他别无所求。孟宁语不肯放弃,她太了解邵新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了,因为他们都有使命感。邵新的前半生几乎只有科研,他为之奉献,肝脑涂地,可这使命却最终毁了他的人生,人在经历过真正的绝境之后太容易心死,他数次企图自毁。他被迫变成了一个怪物,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所谓的余生只是时间长短,而邵新从不需要这样苟活。她希望能和他说清楚:“你别忘了,促醒疗程的初衷没有错,只是被人恶意利用了。你想过吗……科研是积极的,错的只是违法的过程,只要你活下去,未来可以救更多的人。”她说着说着有些激动,示意他看看周遭,“这就是你创建启新研究院的目的啊!”邵新的目光忽然有了波澜,他好像没想到孟宁语会在悲愤之下突然说出这些。申一航重重叹气,留给他们一点时间,他独自去了门边。孟宁语都想不到自己能给邵新开课,她眼眶持续发热,嘴里的话却不停:“还有我,我为什么希望查清真相,因为三条人命被害。无论是那些昏迷病人还是你,你们都有活下去的权力,生命的形态不重要,它们都该是平等的!”孟宁语很急,急到说完都顾不上喘气,她抽噎着又拉住他的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第一次到我家,我说我妈的病情突然恶化,她不想拖累我,所以干脆扔下我走了……但你当时安慰我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她永远都不会扔下我,那只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能救她了。”邵新叹了口气,终究动容。孟宁语又哭了,声音微弱,希望他能听懂:“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家人了,我相信你也不舍得扔下我的,何况我们明明还有办法救你!。”这最后的话说完,邵新终究坐不住了。他不断擦她的眼泪,又把她抱住,“不哭了。”“我不怕,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我知道。”邵新当然清楚,他所爱的女孩一往无前,哪怕他从此只能藏于黑夜,哪怕向日葵失去日光,她也会变成他的月亮,依然照亮他的余生。他最终开口说:“我们去佳和公寓。”人类始终有情感牵绊,即便世界终将走到尽头,但在毁灭之前,依然会有相爱的人许下誓言,因为他们内心的边界就是彼此。生命真正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活着的每一分钟,人与人之间都会相互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