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上次那两个外国人同杜师爷一起上了祥丰大厦。”“几楼?哪个单位?”“……不知道。”“你没跟上去?”“文哥,杜师爷开车我怎么靠近?在地下停车场记住了他们的月保车位567,连电梯都不敢搭同一趟。你知道啦,杜师爷很精的,我怕他认出我。”“你每次都差临门一脚,我看你妈下辈子才有孙抱了。”“……”叶世文坐在祥丰大厦四楼物业管理处。面前一杯每斤五十的铁观音,茶汤浓浊,摆明浸泡许久,又不舍得倒掉,兑入温水就端上来。嫌他不是贵客。“叶生是做哪行的?大概需要多大面积?楼层方面有没有特殊要求?目前我们3A、13A层还有空置的区域,分别是八百呎、一千呎。精装交付,天花板吊顶和地毯都有,廊尾是公共洗手间和茶水间。”租赁部职员张文杰戴黑框厚底眼镜,经培训上岗,依书直说。手持一张客户需求问卷表,叶世文答一句,他就打一个勾。又不是甲级物业,服务自然差强人意。叶世文挑眉:“13A?你们这里不租给外国人的?”海城人在乎意头与口彩。4与14,一听就摇头兼摆手,改作3A与13A,附赠物业管理费折扣,大把人愿意进驻。只是洋人也有忌讳。职员立即回答:“那一层不租就行啦,外国人都集中在顶楼三层。”叶世文特意选了上班时间,电梯使用高峰期,发现到顶楼三层的人根本不多,反而六楼那间律所客似云来——都是来咨询办理破产的债务人。“我要五千呎,左右打通,或者上下连层也可以,最重要视野够好。”叶世文往后倚入沙发,“我做电子出口的,来的都是外籍客。在长沙湾有两间厂房,这张是我的卡片。”职员睁大眼,双手客气接过这张黑底镀金粉的名片:“你……你稍等一下。”他跑回隔间办公室,唤来租赁部主管李小姐。李小姐一听见需求面积,踩着两吋高跟鞋哒哒而来。再看看来人,外形俊朗不凡,又没戴婚戒,这种家底殷实的靓仔简直见一个少一个。她亲妹还待字闺中,年方二十六,十分匹配。“叶生,”李小姐态度极为热络,“我姓李,听说你想租视野够好的楼层?你放心,我们顶楼绝对可以满足你的要求。”叶世文轻笑:“刚刚那位张生讲只有3A与13A有闲置。”“顶楼三层已售,是业主委托我们转租出去的。他刚来两个礼拜,对情况不熟,以我的口径为准。”李小姐也不惊慌,转头向张文杰交代,“冲两杯热茶过来,记得拿我办公室的茶叶。”“不用了,我想看看场地。”“没问题。”二十三楼电梯打开。李小姐走在前头,替叶世文介绍:“目前就是B区那边有一千五百呎的两个闲置区域,如果加上二十二楼同向的两千呎,就有五千呎。平时不想搭电梯,走防火梯上来一样方便。我们这里禁明火禁烟的,别看是乙级,物业服务水准直逼国金中心。”叶世文走在廊内,三米天花板吊顶白灯,本地写字楼大同小异。他视线落在右边那间没有挂牌的办公室。前台靓女正与派信人交谈,那人似乎有些眼熟。“往年租这两个位置都要竞标的,二十三楼肯定比二十二楼贵,推窗就望会展中心街景。但业主开口了,只要是海城人产业一律扶持,不需要竞标,同心同德嘛。签五年赠六个月物业管理费,每年还送镀金生肖摆件,优先出让外墙广告牌位置。同商圈的秀华与东惠绝对给不出这种条件,我做这么多年招商,不骗你。”经济不景气,连这种位置的写字楼也不敢搞竞标租赁。若再推拉几个回合,招商的销控价格表立即拿出来,声声啜泣说:“你看看我们的定价,全城最低了,简直是割肉喂商人。”好景坏景,套路不变。李小姐保持职业笑容,回头一看,叶世文目光落在对面公司前台靓女身上。超短裙,紧身衫,勒得那截细腰快断了。一头棕红鬈发披左侧,露出右边闪眼的浮夸耳环。贪色忘事,这种人,做不了她妹夫。李小姐清清嗓,换一副口吻:“叶生,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叶世文回神:“挺好,不错。对面公司是做什么的?我见他们没有挂牌,如果是同行的话就算了。”“做冷冻食品海运的,与你不一样。”李小姐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贪图美色,“别看他们低调,生意一直不错。我们这里是旺地,进来的没哪个生意不好的。”“冷冻食品?哪里出货为主?”“昌岸码头那边。”李小姐疑惑,“你们做出口的,在码头也要争泊位?冰鲜与电子产品应该无关吧,储存方式也不一样。”叶世文摇头:“泊位是船坞公司的事,我们租仓卸货,确实没关系。”李小姐才有些安心,难得有台大客,不能松懈:“我们不是商场,不搞业态竞争的。”“他们老板贵姓?”“不太清楚,A03是业主那边私下放租给他们的。”“那业主贵姓?做哪行的?”“叶生你真是面面俱到,问都问得比其他人详细。”李小姐笑出一口白牙,“业主姓秦,做投资生意的。”姓秦。叶世文目光一敛:“你们有没有赠他们车位?”“有,负一层563至567都是他们的。”李小姐怕叶世文觉得不公平,又立即抛饵,“你想要多少个车位?我尽量帮你申请。靠电梯附近还有几个靓位,方便你接送客人。”567。叶世文心中有数,点了点头:“我看看这边的洗手间。”“直走尽头右边就是了,茶水间也在旁边,我带你过去。”“不用,你回物业处,我等下去跟你谈租金。”“不如我在门口等你吧。”李小姐怕丢了客,“有什么需要,你叫我一声,我也方便接应你。”叶世文挑眉:“男女有别,你想怎样接应我?”李小姐霎时脸红:“那……你拿着我的卡片,有什么需要,立即call我。”她决定下去叫张文杰上来守住这尾大鱼。叶世文接了名片。从A03公司门前经过,只见那个派信的人还站着,低头不知在写什么。叶世文确认没看走眼,径直推开厕所的门,在隔间内点燃一支香烟,拨出电话号码。“元哥,你今日在不在酒吧?”叶世文听见对面的答话,“又去澳门?怎么不叫上我?”杜元语气带笑:“我被朋友临时叫过来的,过几日再回,你到时候来酒吧找我。”“好。”看来虎不用调,自行离山。五分钟后,烟抽完,叶世文将烟蒂抛入马桶冲走。他洗干净手,听见走廊上传来呵斥,打开男厕大门,一团娇小人影由远至近,即将在他身侧掠过。想从防火梯跑?她腿太短,肯定会被追上。叶世文抓住对方手臂扯入怀里,另一手捂紧对方下半张脸,掩盖所有惊叫,拖进厕所隔间。四目相对。叶世文笑了,程真愣了。“你今日派哪里?”程真没说话,递出信封封面,收信人地址明晃晃五个大字:内环区广场。近两年来,大量律师事务所裁员,闲杂人等统统失业。财务掐指一算,外聘兼职派信员比雇用打杂师爷更优惠。同为律所兼职的陈家乐对程真说:“我这里有几封祥丰大厦的,你去内环区广场顺路,帮忙派了吧。”往日这种无耻要求程真只会立即拒绝,但她瞥见信封上那个收件人“David To”,伸手接过:“可以。”陈家乐诧异,听到声音才知道程真带病上班。与她共事半年,话不投机,却第一次觉得程真柔弱可怜。是他过分了。“我派上环附近,你有没有那边的?我帮你派吧。”“真的?”陈家乐点头:“嗯。”程真把一半信件掏出,无视陈家乐瞪大的眼,爽快塞入他那个即将撑爆的信袋:“这些都是。”说罢直接离开。打工而已。讲同情心?好幼稚。杜元的信,封面全是英文,程真学历有限,只读取了几个关键字眼。Kawasaki,日本川崎,盛产三得利威士忌,她看得懂。Engineering,她看了半日,连拼都拼不出读音。这一封来自日本公司的信件,显然十分谨慎,特聘海城律所发出,大概率与合作磋商的邀约有关。程真从电梯出来,找到了祥丰大厦二十三楼A03单元。没有挂牌,掩人耳目。前台靓女身姿娇娆,与丽仪同款,看来这处确实是杜元私下租赁的经营场所。至于经营什么,就在信里。前台靓女站起,在程真的签收单上确认。程真却突然开口:“不好意思,这封信可能内含卡片,麻烦你拆开看看,确认没有遗漏。”前台靓女看了眼收信人:“这封信我不能私拆。”“你不拆开确认,万一丢失重要物件,我好难交代呢。”“这是我们老板的信。”“不如你致电给他问一问?”前台靓女拎起听筒又放下,美丽面孔浮出“麻烦”二字。杜元日常收无数信件,连账单也发来此处,因这种小事叨扰他本人,会被骂死。她决定自行拆开,美工刀只割了一半,又犹豫起来。“我还是去问下健哥吧,你等我一下。”前台靓女离开,程真确认四下无人,轻轻把封口撕开,掏出信纸一看——全英文,摆明耍她!程真只浏览两秒,从前台便签纸撕下一张,快速拓印信纸上那个Kawasaki公司的Logo。她把信纸折好塞回原处,立即离开。刚走到电梯厅,男人的吼叫在廊内回荡:“快点!她肯定还没走掉,穿绿色格子衬衫!”梁荣健一向观察入微,程真大意了。她疯狂摁着电梯下行键,电梯却停在十七楼,就是不上来。回字形办公楼层,她立即绕过另一侧往B区跑去。尽头是防火楼梯,追赶声音从两边回廊穿透过来。程真加快脚步。有人从厕所推门出来,她来不及闪避,就被男人用力扯住手臂,捂紧嘴,连拖带抱拉入男厕隔间。刀未出鞘,程真惊得怔住——是叶世文。叶世文不肯撒手:“不要出声。”他锁上隔间的门。有人在外面呵斥:“男厕也搜!”男厕大门随即被踢开,开始逐格搜人。程真急得脸红,抬眼盯紧叶世文轻佻的神情。只见他终于松手,用嘴型传话:“求我。”捂紧程真身侧装有小刀的口袋。有人用力拍门:“有没有人?不出声我就撞进去了!”叶世文继续笑,菱形薄唇在双颊勾出两个俊俏括号,占尽上风,十分得意。程真眉心拧紧,皱得像一只刚出屉的小笼包。这时要她求饶,简直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漏煤气锁门窗,大白鲨教游泳。他偏偏就是这种人。“求、你。”程真惜命,不情不愿,讲得咬牙切齿。叶世文用力把她推到门后,程真忍下痛叫,恼得想从身后揍他两拳。他直接打开快被拍烂的薄门,迈出厕格,又假意提一提裤头:“你们搞什么?”杜元这处的保镖都是新人,显然不认识叶世文:“里面就你一个人?”“你上厕所要两个人才能上?”叶世文语气不耐烦。“你……”保镖忍下粗口,“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绿色衫的女人?”“找女人来男厕?” 叶世文欺身往前,两个保镖下意识退后。他掏出手提电话:“我看你两个不像正经人,我现在就叫保安上来。”另一人丈量几眼叶世文的身形,扯了扯同伙手臂,示意闭嘴。再看看厕格,确实不像有人:“可能走步梯下去了,走不远的,去追!”二人又匆匆忙忙跑开。“喂,走了。”叶世文回头,见程真从门后出来。身形矮小,被门板夹住也不占空间,她果然适合作奸犯科。程真抬脚就要走,被叶世文叫住:“你哑了?连多谢也不会讲?”“若不是你拦我,我早就跑了。”“我不出手,单凭你那十五吋短腿,不用一分钟束手就擒。”“……讲话就讲话,不要人身攻击。”“还没病好又去做贼?”程真讲话带鼻音。她伸手把信袋拉开,露出白色信件:“做兼职啊!你见过有人做贼,带着信去做的吗?”叶世文瞥了眼,确实都是律所的信。“他们为什么要追你?”“有一封信被人撕了,以为是我做的,就追出来。”叶世文还想开口,却被程真动作打断。她把扎起的长发松开,头发眨眼间倾泻而下,幽深如绸,皮筋压出的折痕似春风拂过高低的浪,有摄人心魄的光。细白手指从上往下,她逐粒解开衬衫纽扣。叶世文眼神暧昧起来:“如果你想这样报恩的话,我不介意。”他还记得那晚雨夜里的曲线。“我不报复你就算好了。”程真冷语击穿叶世文的旖旎幻想。衬衫大开,露出里面的打底T恤。“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易容?不如直接淋镪水[48]。”“这样肯定不行,但我有帮手。”叶世文轻笑:“不会是我这个幸运儿吧?”程真不答,眨了眨眼,翻出包内口红。壳身掉漆,拧了三四下才露出膏体,她认真对镜涂抹。艳色正红,分明是浓烈美人专属。叶世文想笑她审美畸形,幼稚小妹扮半熟少妇,却在镜里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心硬如钢,讲个“求”字像要了她的命。轻轻挑起的眼角,睫毛短密,偏生出扇形的弧。眼风吹过,波光粼粼,瞬间勾住叶世文呼吸。黑发黑眸,配这抹红唇,太合适。程真与叶世文视线纠缠,心跳快了几拍,移开眼:“你来这里做什么?”“逛街。”“写字楼厕所比较好闻?”叶世文不答:“你撕烂的是什么信?”竟然重要得派人来追。“不是我撕的。”程真耐心解释,“律师楼的信,损毁一封要扣五倍日薪,你当我傻的?况且上面全英文,我哪看得懂。”“这一层只有杜师爷公司租下来,信是谁寄来的?”叶世文走近,“你看得懂收件人,肯定看得懂寄件人。”“你是杜师爷义弟,你不去问杜师爷……”程真试探地问,“莫非你们两个有仇?”程真前脚出事,他后脚去套话,只会被野蛮驱逐。命运太过离奇,逼得他又要从这个女飞贼身上下手。叶世文笑不出来:“告诉我,谁寄来的。”“我可以讲。”程真侧过身与叶世文面对面交易,“但你要保证我安全离开这栋楼。”“凭什么?”“凭你想知道。”只一刹那,二人四目相接,在各自颅内达成某种交易。叶世文语气挑衅:“不如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你在这里。”“你去吧,我就说是你指使我来的,还包庇我藏在男厕。”程真不甘示弱,“反正那两个人见过你,你也跑不掉。”叶世文单方面宣布自己撞邪,否则怎会每次见她都恨得牙痒。双眼在程真脸上来回巡视,他突然抬手搂住,不顾程真扭动反抗,连推带搡把人夹在身侧拖出男厕。“好痛啊,放手!”“再叫?还可以更痛。不是要我带你走吗?”租赁部职员张文杰就站在门口,见二人搂抱而出,惊得张嘴:“啊——叶生?”“张生,我女人嫌你们写字楼的洗手间不够刺激。”叶世文特意大声解释,又低头假装哄怀里的人,“我现在就回家凿烂所有墙,以后你冲凉,全程直播给我看。”程真双颊透出羞愤的红:“你个仆街!”“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往往容易暴躁,你是在怨我。”张文杰的嘴从此合不拢了。程真被叶世文拖入电梯,还刻意绕路去海运公司门口,大摇大摆。前台靓女犯了错,被梁荣健怒斥一番,根本没心情看这对怨偶。程真却惊得把头低下,状似鹌鹑。叶世文又气又好笑:她怕杜元的人,却屡屡挑衅自己,这是觉得他比不上杜元?二人簇拥到楼下,穿过大厦侧门,程真被叶世文带去了一间刚开门迎午市的茶餐厅。“你要吃什么?”叶世文攥紧她肩头,站在门口强迫程真去看墙上餐牌。程真犹豫三秒:“……肥叉饭。”“我要手撕鸡拼油鸡,鸡腿肉,不要给我鸡胸,鸡胸太柴。再加个西多士,雀巢鹰唛,不要淋日本炼奶。一杯冻鸳鸯,奶茶同咖啡要三比七,冰至少五块,不冻不收货。”“靓仔,这样点餐,你自己去厨房煮啦!”叶世文对餐厅伙计示意:“会给小费的,找她买单。”程真拔高音量:“我什么时候讲过买单?”“小气鬼,碟头饭而已。”碟头饭,以快著称。熟食为主,米饭为辅,下单五分钟内不上桌,便是老板失职。熟食又唤作“斩料”,凭一把沾油不锈钢片刀,背黑刃锐,肉料斩出十八般花样。垫在台上的松树实木砧板,经年受力,圆心凹陷而木脂不溢,上乘得可作传家之宝。耐磨,耐砍,剁骨如削铁,一刀一板,养活一家三代。这是升斗市民命运里的韧劲。叉烧要“片”,靠指劲,刀要斜,手要稳,厚薄凭眼力,每块都不偏心。油鸡要“斩”,使腕劲,刀背直,皮骨断,白肉切面平整,骨髓带血才算至鲜。程真咬一口叉烧,脂厚而嫩,给这间门面简陋的内环区茶餐厅打了个满分。叶世文诧异:“你吃这么肥腻的?”白肉多,红肉少,油汪汪,她竟嚼得有滋有味。“下午还要去送信,不吃多点哪有力气?”程真瞥了眼叶世文,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逐条夹出手撕鸡里的芫荽,“你不吃就不要点这个啦,浪费。”“错——”叶世文反驳,“我吃,但吃的是味,而不是菜。”程真为他的矫作翻了个白眼。人来人往的店铺,吱喳不停,白领踩着碎步来与走,生怕油污蘸染身上布料光滑的西裙。一顿午饭赔一条裙,确实不值。全场只有程真与叶世文沉默就餐。“那封信是谁寄来的?”程真吃罢,眼珠优哉游哉转两圈:“我学历好差,看不懂。”“你不讲就不要指望出这个门口。”叶世文双手抱胸,在桌下踢了程真一脚,“今天等于白做,兼职费也拿不到了。”程真想踩回去,却被他缩开,扑了个空:“一封信而已,说不定是水电催缴,又或者是信用卡公司寄来追数。”“你派的是律所出的信,不重要他们不会追你,识趣的话就快点讲。”“不会被我猜中了吧?”程真挑眉,“你真的跟杜师爷有仇,不敢去问他?你们是十几年的兄弟呢。”“不该你知道的别问。”叶世文失去耐性,“不要以为我每次都会放过你。豪客城,跑马地,还有今日的祥丰大厦,你猜杜师爷想不想知道?”“那你又猜一下,那张闪存卡冯总想不想知道?”曾经也是一条船上的人,说翻就翻,二人脸色沉得比泰坦尼克号更快。叶世文早料到她绝非善类。他直接站起来,背光而立,黑影笼在程真身上,添了无数危险气息,然后挤坐进来。程真呼吸一敛,冰冷物件抵在她腰侧。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两个热恋中的连体婴。“你不要乱来,这里是市区,不是北水镇。”他趁下楼时摸走了程真防身的用具。叶世文把她半拥在怀里,姿态亲密,语气冰冷:“那封信是谁寄来的?”“……胡万友律所。”“寄件人是谁?”“不知道。”程真挣扎不开这个拥抱,“我中三肄业,单词太长,我不会读。”“写出来。”叶世文用膝盖顶了一下她的信袋。程真不情不愿从袋里拿出纸笔,犹豫半天,写了个“entrance”。想了想,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劲,再多写个“enjoyable”,但写成了“enjoeyble”。“差不多是这样,e和n开头的。”“Entrance这么难也拼对了,enjoyable这么简单你竟然拼错。”叶世文感慨字迹虽美,但文化水平实在太差。他夺过笔,自己写了一个“engine”。“这个呢?”“……这个比较像。”“你果然是文盲。”昌岸码头出货量极大,光靠这个单词,根本猜不透是什么。但与机械相关,似乎只有两个国家。“是日本还是德国的公司?”程真揉了揉呼吸不畅的鼻头,被店内风扇吹得声音嗡嗡然:“好像是G开头的,德国?”说谎而已,她十年前就做这种事,放心,她也很熟练,骗一次就过去了。没花钱就想买料,程真不做赔本生意。叶世文挑眉:“看来你也不算低能儿,还懂德国是G开头的。中国呢,是什么开头的?”“Z——”程真咽了咽口水,把话吞回去,“是中文发音,C开头才对。”叶世文被她逗笑,连胸膛都在颤动。目光落到那个红红鼻头,又掠过腿边一大沓未派的信,沉默几秒,他收起自己的手:“不要走开。”“我还要去送信。”“你敢走我就拧断你的头。”“……暴力狂!”叶世文不理,径直出门。程真把那张画了Logo的纸叠好,塞在信袋最底层。数一数剩余信件,看来今日要奔波到下午六点。两分钟后叶世文回来。他衔了支燃了一半的烟在唇上,又在门口处逗留半分钟,走进来的时候抛出一小袋东西到桌上。坐下,他捏着烟蒂碾熄,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塑料袋的活结。“一个礼拜开七日工,你是永动机?我看你要病到明年。”叶世文看了两眼用药说明,掰出锡箔板的药片,递到程真面前,“吃了它。”程真一怔。她没想到叶世文会去买药。“是不是要我喂?”叶世文被她这副傻样逗笑,“嘴对嘴那种?”程真立即捏起药片,用温水服下。水不热,人却热了,绯粉从鼻头晕向两边面颊,她控制不住自己。比起在楼上男厕那副煞白面孔,现在披头散发竟有些娇俏迷人。眼见她把自己鼻头揉红,还捧一大堆信,靠劳力赚钱又不怕人笑,叶世文禁不住心软,鬼使神差去买药。该是见色起意的年岁,却对这具灵魂动念。可惜他没时间沟女[49]。“走了。”“不送。”程真抬头,目睹他站起,又出门。风鼓动叶世文衬衫,拢出肩宽腰窄的线条,脊骨挺拔,仪态堂堂,他有足够本钱让女人脸红心跳。可惜他太危险。程真背起信袋,站在收银台前:“多少钱?”“你男友买单了。”收银伙计递出打包好的饮品,“姜煮红茶,他说你走的时候给你。”程真接过。隔着纸杯也有些烫,朗朗夏日,这个白痴竟赠她热饮。千年冰山遭遇温室效应,裂出无数隐约缝隙,是程真的心。她暗里有点后悔——那是日本公司呢。“程珊,注意手部动作!彩带抛得不够高,要手腕用力!再跳!右脚绷直,保持挺胸!”穿了身红色运动装的教练在深蓝地毯上拍着手指挥,“三,二,一!”程珊如幼鹿奔跃,迎着鼓点往对角线迈腿,三步后猛地用力一踩——干净利落的前空翻,接上挺拔的结束动作。彩带却绕在左边脚踝。音乐停了。教练激动上前,凑在她旁边逐项指点,急得像只松绑的蟹,来来回回,在高温蒸屉中横行。“我讲了多少次……”程珊只顾点头,抬手抹去脸侧的汗。长发扎髻,盘于脑后,袒露那张青春少艾的稚嫩面孔。从侧面望去,肩颈秀美,胸脯微隆,脊骨自颈下伸去,细长优雅,稳稳架住这朵待放花苞。程真来慧云体联多次,面孔熟悉,也惯了与体联的人套近乎,像个小心翼翼的家长,生怕程珊受委屈。她得到允许可入场观看训练。许多年前,站在一千六百呎橡胶赛地的人是她。程真并不活泼,人又贪懒,每个礼拜日上午必定朝林媛无病呻吟。肚痛、脚痛、头痛、心口痛、十二指肠痛,如果可以拥有的话——她可能连前列腺都会痛。总之身体无一处好,妈咪,放我一马,不练了。林媛在被窝里摸到程真小巧的鼻,捏紧了:“还装睡?我看你怎么喘气。”五秒之后,程真掀开被,扑入林媛怀内:“妈咪,我不去了,不如让你肚里的妹妹或者弟弟代我去吧。”程真的小手覆在林媛隆起的肚皮。鼓鼓的,圆圆的,藏了个幼小玩意,听讲几个月后便要出来与自己争宠。能争得赢她?程真不信。“你不是一直讲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吗?”林媛丰腴的脸上挂满笑,“现在又肯要了?”“如果肯代我去上体操课,我愿意要。”程真戳戳肚皮,“要七个!礼拜一到礼拜日,一日一个,那我以后连中学都不用上啦!”林媛笑得眼弯。与程珊转过来的脸重叠起来。秀眉如黛,鼻骨丰隆,平滑的颧侧线条,紧致收拢在下颌。不点而朱的唇,未语先笑的眼,程珊与林媛一样,温柔而貌美。程真挥了挥手。程珊快步跑来,短短裙摆像漂亮的鱼尾,在腿上生姿。她倚在围栏边:“家姐,你再等下我,我要多练两次才可以走。”程真点头:“你鼓点踩准些,收脚要稳。不要贪靓穿这种训练服,裙摆会打到彩带,刚刚你还差点出界了。”程珊吐了吐舌,又冲程真皱眉,嫌她啰唆。转过身,这条小小美人鱼游回浅蓝色的场地。音乐又起。程珊要应对八月的比赛,提气聚神,依着场边教练的咆哮,又踏起舞步。她长相拔尖,性情活泼,天赋极高,曾慧云总是偏爱这种类型的学生,送去参赛容易博镜头关注。连教练也对程珊有偏袒,毕竟程真送了不少礼品。怕影响程珊专注,程真站起身,从观席位置往西边去,经小门出。天空蓝色的外墙在日照下泛着海洋的光,烟波浩渺,整幢场馆是一艘漂浮的舟。前窄后阔,入门先见接待区域,奖牌镶框,置于高处,暗绿棕榈科植物配深棕浅白的外摆家具。大理石地砖常年雇人打蜡,又聘了专业人士维修细微裂缝。场馆主人十分好面子。听说这里是冯世雄设计的,寓启航之意,海城体坛在此扬帆。程真只是想去个洗手间,目光收回,沿连廊小径往女厕方向走去。推开木门,一只夹带火气的珍珠发夹从主人手里掷出,打在程真鞋边。“Norah,你转给敬棠,我有话跟他讲。”曾慧云站在洗手池镜前,任由助理唐玉薇替她盘着细密的发。眼眶泛着些许血丝,看来烦事忧心,不得好眠。电话那头女声直接婉拒曾慧云:“冯太,老板交代今日要你自己出席。新闻稿我也问过,昨晚已经提前给了你助理唐玉薇。”曾慧云深呼一口气:“他究竟发够脾气没有?是不是要怀疑自己亲生子?我不需要你传话,你叫他来听电话!”“冯太,老板怎会这样想呢?他今日真的太忙,我也只见了他十分钟。”曾慧云挂断电话。“冯生不在滨沙湾吗?”唐玉薇以手指抚好碎发,又凑近问,“可能是太忙而已。”“他肯定在滨沙湾,不想理我罢了。”曾慧云抿住唇。冯敬棠私下数目,摆不上台。从前在滨沙湾金安道租了一层旧写字楼,有几个亲信帮忙打点。刻薄脸Norah骨头最硬,成了首席财务官。寒酸鬼陈康宁傍身最久,还能替冯敬棠把持股份。口风密实的裙带关系,谁发薪谁是老板,曾慧云气得胸闷,无从入手。加上跑马地会所那一夜,关系是她搭的,差点连冯世雄也出事,冯敬棠更恼。卫生局声势浩大,嫌她“慧云”这个招牌碍眼。又因经济不景气,人心浮躁,早就想杀鸡儆猴。维护全城安危,刻不容缓。曾慧云不走运,撞枪口了。滨沙湾——曾慧云暗讽——不就是那只白面狐狸精的温柔乡吗?人都死了许久,还要三番四次出来勾魂,遣个孽种来扮委屈。冯敬棠是儿子命,情愿要子不要母,对叶世文越来越上心。这次还因保护了冯世雄,怕是“遗诏”要易名了。年过五十,曾慧云自以为参透半生,恩怨消弭。说到底维系夫妻感情的,是利益与孩子。所以叶绮媚死了,留个野种,于冯敬棠而言就有情分在。情分?不如说是纠缠三生三世的孽障!与她十足相似的脸,越看越让人生厌。唐玉薇见曾慧云不言,又道:“明日还约了秦太去金安宣道堂,不要难过,你眼角红丝都出来了。”“她答应与我见面,秦总那边应该还有机会的吧?”曾慧云盯着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助理,有种慌乱涌上,问得紧张。唐玉薇立即笑了:“当然啦,卫生局摆花架子。一个记者会罢了,没事的。过两个月就是旧历七月,还要筹资派平安米呢,正事要紧。”“年年都一样,需要这么早就搞?”“冯生上个月建议再加些物资,毛巾、牙刷、牙膏,棉被床褥也可,今年会是个寒冬。”“他倒是对闲人有心了,我呢?我这个冯太太,他准备把我陈列在哪里?冷宫吗!”唐玉薇噤声。曾慧云苦笑。她一个世家千金,深信主爱世人、众生平等,每个礼拜在圣约翰大教堂唱赞歌,布施爱与包容,却要在家忍受前清做派,以夫为纲。他说过最爱是她。今年结婚纪念日曾慧云喝掉整瓶红酒,等足一夜。冯敬棠不归,初夏被衾便凉得像坠入冰窟。怨她的也是他。“校长,不要戴这只,太红了,这么显眼会被八卦周刊乱写的。”唐玉薇小声提议。曾慧云对着镜子发呆,眼内流转悲欢离合的愁绪,不自觉拿起那只缀红宝石的饰夹。切面平整利落,鸽子红色泽均匀通透。冯敬棠送的。她肤质一向偏沉,这只饰夹却能衬出几分好看脸色。曾慧云重重叹了口气,把红宝石饰夹放回化妆包内。见唐玉薇拈起一只密排珍珠发夹:“这只吧,不俗气又端庄。”又白又圆,精细优雅。曾慧云接过,往头上一比,镜面内珍珠华彩夺目,她这张脸顿时竟像熄掉了灯,暗哑无光。曾慧云眼眶泛红,似叶绮媚骑在自己头上嘲笑一样,狠狠往地面掷去。洗手间门被打开。曾慧云转头,见程真弯腰拾起那只珍珠发夹。“曾校长,是你的?”她认得程真,是程珊的亲姐。两姐妹眼型近似,但相貌区别颇大。程真眉宇间少了许多秀丽,目光又冷,不及程珊讨人中意。估计是一个像爸,一个像妈。外人出场,曾慧云条件反射,收起所有情绪。“是我的。”曾慧云露出合宜的笑,连眼球的红也瞬间逼退,“刚刚没拿稳,掉地上了。”“这么贵重,不要摔坏了。”程真把发夹递回。唐玉薇用眼神询问曾慧云,只见她点了点头,才敢把珍珠发夹夹上。曾慧云贪靓,今日要开记者会,穿这身暗灰套装已经火上胸膛,还不能戴心仪饰物,简直气愤。她的相貌焦虑有时超出了唐玉薇的想象。明明她长得不俗。“玉薇,时间差不多了,不要让记者等。”曾慧云交代一句,又转身与程真道别,“最近珊珊表现很好。八月我们在红源有比赛,你记得来看,家属我们都会赠票的。”程真点头。她已经听说了,卫生局介入调查慧云体联所有赞助的学校餐厅。曾慧云也不傻,记者会特意设在这里,无非是盼着大家念在她为海城体坛做出的贡献,给几分薄面,甚至打扮素雅,一派歉疚模样。唐玉薇收拾好东西,先推开卫生间的门。高大背影撞入眼内,唐玉薇语带惊讶:“冯生?”敬棠来了?!曾慧云急急推开唐玉薇,越过程真,却只见冯世雄站在门外。“妈咪。”冯世雄一身藏青色暗纹西装,眉宇轩昂,比冯敬棠多了几分倜傥风流,又比叶世文少了几分雄性野气。他带笑开口:“我来陪你去记者会。”曾慧云一股气凝在心头,不上不下,冷暖交杂,像冰天雪地里吞了口发烫的水。长睫轻眨,她突然湿了半圈眼眶,忍着泪意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今日公司不忙吗?”冯世雄牵起母亲的手,挎在自己臂弯上:“我怕你应付不来,有我陪你,你会安心点。”曾慧云倚紧儿子,像茫茫大海中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玉薇怎么帮你戴这只发夹?”“不好看?”“好看,但是太单调,要多配双耳环。等记者会结束,我们去宝格丽看看,最近新款都不错。”冯世雄知道今年曾慧云没有收到结婚纪念日的礼物。“好,你的眼光妈咪信得过。”曾慧云这时才肯真心地笑。她始终是赢家——她有世雄,世雄有她,那两母子只有天人永隔。二人往记者会的会场步去。一母一子,眼角眉梢全是彼此依赖的爱与呵护,密不可分,半丝供人置喙的余地都不留。血缘是隐形的脐带。程真望够了,收回视线,脸色淡淡。有钱人真矫情。“吃这么快?有人要来与你抢?”程真望着程珊大快朵颐的动作。“好久没吃了,还是朱古力味的最好吃。”程珊塞了满嘴钵仔糕,“家姐,你感冒还没好吗?”这种以钵装盛的糕体,竹签长长,戳在细密边缘,沿钵身一撩,撬起,插入,剥离——滑腻,浸了层油光,冒甜气,三两口便能嚼完下肚。程真点头:“病气太重,我原本都不敢来,怕传染你。”“那你有没有吃药?”程珊流露担忧,“我陪你去看医生吧?还是我过去陪你住?你现在需要有人照顾。你放心,我知道怎么煲白粥的。”程真揉了揉程珊发顶,只觉得妹妹格外可爱:“小病而已,看什么医生?分分钟开完药,我病得更重。”花钱买药,会致穷病积重难返。程真忍不住又啰唆:“你不要吃这么多,木薯粉不容易消化。”“我太瘦了。”程珊杏眼一转,目光落到程真鼓胀的胸前,“我不多吃点,何年何月才能有家姐的胸围。”程真翻了白眼:“要那么大做什么,好麻烦的。”林媛曾开玩笑讲过,程真在肚皮里太不挑剔,只择了眼睛与胸部似妈咪。程珊就不一样了,挑三拣四,什么好看的都安自己身上。程真怨过很久,为什么偏她长得像爹地更多。那时候,她还会唤曹胜炎“爹地”。“之前德叔来过。”程珊想起前段时间来看过她的洪正德,“他说他会来看我八月的比赛。”洪正德与曹胜炎是旧识。都是富家子弟,同一所中学毕业,经老讲师介绍结识。二人年岁虽有些差距,洪正德却坚持以兄弟相称。再后来,法律面前,兄弟也没情面可言。曹胜炎是洪正德亲手送入监狱的。“他无端端来看你?”程真又惊又气,心里咒骂洪正德卑鄙小人,罔顾程珊安危,“以后除了我,任何人来看你,都不要见!”“他因为工作来的。当时我在和埔那边校区,好像是哪个富商有赞助过,又出了不知什么事,所以他就来了。”程珊知道程真生气,声音也低下去,“放心啦,家姐,我听话的。”“珊珊,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自己,不是什么人来你都可以见的。还有,不要学人随随便便网聊,你都不知对面是人是鬼……”长姐为母。程真开了口,便收不住。程珊听得耳膜起茧,想打断,又怕程真生气。家姐中学肄业,为供自己学体操,还打着一份日夜颠倒的工。要牺牲自己去成全亲妹的天赋,程真不容易。“知道了没?”“知道。”“不要太早拍拖,你还未成年的。就算中意,也不要跟人kiss(接吻)。他摸你,你就大声叫救命!”程珊瞪大眼:“家姐,你拍拖不kiss的吗?”她是十五岁,不是五岁。半知半解的年纪,与同学翻透YES!!杂志,内含各种天花乱坠的劲爆描述。程真反驳:“我没。”“你之前不是跟一个大学生谈过吗?斯斯文文的。”程珊还记得照片里那位戴眼镜的高瘦青年,“你下班他还去接你,早晨六点等在酒吧门口,我才不信你们没kiss过。”果然孩子大了不好骗。“八婆珊,以后不要再提他。”程珊撇了撇嘴:“那你现在有男友吗?”程真移开眼,盯着人来人往的休息区门口:“没。”不久前,有人也这样问过她……“家姐,你在想什么?”“没事。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啊,吃的!最多分一个给你。”“这么小气?”程真抢了三个。“你什么都跟我争,哪有这样做家姐的!”“你小我七岁,就输了我七年。做小的要认命,孔融让梨没学过?”“你每次都欺负我!”“我是鞭笞你,教育你,让你提早适应社会的冷酷无情。”重感冒,味觉失常,舌尖发痹,对一切酸辣辛苦无感。偏这口甜,丝丝缕缕,在软韧爽滑的糕内溢出。一定是糖精下太多。程真边嚼边想,下次不买这档了。今夜T-top搞“美女与野兽”主题揽客。一众女侍应换上兽皮短裙,臀缀毛绒长尾,头戴猫耳发箍,低头一看,上衣开襟快要低至肚脐。雪波荡漾,好不惹眼。程真用针线把领口缝起。“有料给人看怕什么。”丽仪见程真从换衣间出来,发表职场高见,“开得越低,赚得越多。”“卖酒又不是卖肉。”程真缺乏足够休息,大病一场,拖到现在声音还有些嘶哑。“就你这副病猫样,真要有人咸湿你,跑都跑不快。”“肯定跑得没你快!”程真笑了,“你最近是不是换了支香水,能让人闻到自动弹开,摸也不会摸你?”丽仪笑得爽朗:“我身上长了刺,一摸就扎手。”“杜师爷摸就行,其他人摸就不行?”“衰女,什么时候学会咸湿的?”“跟丽仪姐姐学的。”程真往吧台步去。迷离光束在特意挑高的天花板上乱窜,又游弋到各人脸上、身上,照出一派放浪骸俗。裸露的大腿,无处安放的手,酒水卖得侍应快要忙不过来。巨大音浪掩盖每一句正常的话,只好伏在旁人耳边低喃。由陌路至熟稔,不过半分钟的事。我无须知你姓甚名谁,这里只图躯壳,哪有灵魂。叶世文刚落座吧台角落,与邀他前来的杜元搭话。杜元生得高大,是屠振邦早逝亲弟的唯一儿子,与他有几分神似。同款的高眉峰散眉尾,眼型偏长,鼻骨挺拔,颇有些风流气韵。他刚过四十岁,妻儿都在国外。岳父曾在纺织大王郑先生公司任执行董事,商界名望甚高,当年要求杜元改姓入赘。屠振邦表态不同意,气得在祠堂撒火,说这摆明要你食软饭。杜元却心甘情愿,挨了帮规责罚,左手再也拎不动重物。是为爱抑或为钱,众说纷纭。“你们今晚搞什么?”叶世文眼神巡视场内,带点色气地笑,“个个穿兽皮,扮齐天大圣?”杜元也笑:“这就叫生财有道。”入目一双细腿,站在三人圆桌旁。白皙,纤直,骨肉紧致,雪白的脚踩着一字带高跟,连小小脚趾也翘着俏皮的粉。灯暗影浮,时而交叠,时而舒展,这双腿格外勾人。可惜不够长。他的笑停在望见美腿主人那刻。程真刚接过客人递来的纸钞,眼尾透光,看来小费颇丰。长发披在肩后,往自己胸前熟稔地塞入钱币:“第一次来啊?玩得开心点,有什么需要记得叫我。”抬起头,遥遥与叶世文视线相碰。程真像遭点穴,嘴角凝于面部半空。叶世文笑意更深。杜元循叶世文视线望去,发现程真僵着脸走远。他开口探问:“你们两个认识?”“谁?”叶世文立即回神,装作不知。“程真。”杜元朝程真消失的方向挑眉,“你不是只中意靓女吗,怎么突然换口味了?”叶世文还在回味程真呆滞的可爱模样,心不在焉地答:“我一向来者不拒。”“有兴趣?”杜元笑了,表情意味深长,嘴角悬着稍稍不满。叶世文没想到杜元会有这种反应,语气一顿:“她是你女人?”轮到他有点不爽了。“我哪敢?为了你大嫂我连烟也戒了。”杜元否认,“你上次不是问过我关于她的事吗?”叶世文确实在事后致电问过杜元。“豪客城那晚她在场,替了一个女侍应的班。”叶世文半真半假地坦白,“我以为是她做的,所以才问你。”“不是她做的?”叶世文摇头。“几年前她遇到点事情,那回有人诬告她动手伤人,她不认,闹到要去见法官。我帮她找了律师,算是还她清白吧,人不靓但挺醒目,我就当做好事让她留下了。”杜元犹疑几秒,“她很缺钱,如果你想找她帮忙做点事,也无不可。”叶世文想起她棒殴张勇城的模样。她肯替人出头打渣男,又怎会平白无故动手伤人?他隐下笑意,还未色令智昏:“缺钱?那你帮她加薪水咯,找我做什么?”杜元不接话,转了态度:“跑马地那一单,你差点出事。到现在还对冯敬棠死心塌地,他立遗嘱写你名了?”“他哪有这么快立遗嘱。”“那你不如回来。你入冯家,满打满算七年了吧,他给了你什么?”叶世文仰头饮酒,喉结滚动,似乎想把真心话埋葬腹中。“我与他是父子。”“你同大伯也是父子。”杜元也饮尽杯内的酒,“你五岁开始大伯就接济你们母子,养了你多少年?说回去就回去。世文,养恩大过生恩,你有的本事都是大伯教的。现在他老了,身边可靠的人越来越少,还开始担心你。”接济?世间猛禽只饲稚兽,怎会哺喂猎物。叶世文在心里发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成家,又不立业。大伯以前的得力助手里面,哪个现在不是住半山开跑车,老婆都换三四个了,你看下你自己。”“又不见你换老婆?”“乱讲。”“成家就算了。”叶世文又要来一杯酒,“我手头有笔闲钱,不多。这两年传统工业没出路,新兴的话,做零售还是精加工机件出口好?”杜元抬眼,与这个义弟视线相碰,他没避开:“精加工吧,在东南亚本城做不过日本,但做欧标或者美标的产品应该可以。厂址设在南沙或者盐田,那边地价优惠,有赚头。”“做零售不好吗?半成品加工,或者急冻食品也可以。世道不好,人照样要吃一日三餐。”叶世文假意疑惑,“可惜海城地贵,码头仓位也不便宜。你说我要不要回去找契爷帮忙?他比我有门路。”杜元沉默几秒,才隐晦笑笑:“看来你自己已经有打算,回去问下大伯吧。”有人喊了杜元,说二楼包间贵客在等。叶世文顺着抬头,又见玻璃隔间内两个金发模样的人。杜元应下,转头对叶世文交代:“多玩一会儿再走。”起身后又补两句,“世文,其实我们两兄弟重新搭档,好过你跟冯世雄争家产。你想好做什么,到时候我跟你一起玩。”“好啊。”叶世文爽快答应。政策改变后,海城惨遭金融风暴,传统产业北上。为求重振城风,传闻要搞信息科技港,扶持轻工业与进出口贸易。免关税的地界,屠振邦倚着北边贸易那点过路费,只会越收越少。几年后经济腾飞,各行各业规范化专业化,没有屠振邦可以钻空子的余地。未雨绸缪,屠振邦的决断力他从不质疑。洋人,海运,杜元的口吻,是想做出口生意。德国精加工机件?不是屠振邦风格,看来要舍身去昌岸码头一探究竟。叶世文不是蠢人,他已心动。十年前就心动了。威士忌入肚,室内气温再低也挡不住体内缓缓燃起的热。叶世文要赶赴下一个局,先酒过三巡壮壮胆——他私下约了秦仁青。秦仁青也投资物业,租给杜元不算奇闻。若不是他出面牵线,冯家这艘豪艇连下水机会都没有,叶世文不会因小失大。冯敬棠从愧疚到恼火,直至泄气,两个礼拜磨蚀所有暴躁。卫生局已介入调查慧云体联赞助过的学校餐厅。曾慧云召开记者会,一改往日装扮,人与声都很低调:“请校方及家长无须过分担心,我们会积极配合卫生局调查……”电台主持人说她装腔作势,鬓边那只珍珠发夹已有八卦周刊起底:裸眼鉴定是天然珍珠,价值不菲,绝对是餐厅供应商私下行贿之物。没人想听公关新闻稿,坊间野史总比文献记载诱人。最懂市民的是媒体。冯敬棠担忧声誉遭连坐,焦头烂额,约叶世文后日见面。叶世文欲站起,只见程真从眼前穿过,面无表情。他伸脚,却被细鞋跟踩中,急急缩回:“喂,会痛的!”“谁让你拦住我。”叶世文听得出她病未痊愈。“未病好还学人穿短裙,怕没机会入院?”“不开工有钱吗?我不像你游手好闲,我有工作的。”“工作”二字,程真讲得用力。看来是嫌自己碍着她做生意了,叶世文挑眉:“你这副丧样,谁会做你生意?”“你第一日来酒吧?饮多了酒,师奶[50]赛貂蝉。”“哪有貂蝉把衣领缝起来的?”叶世文瞄了眼程真胸口,“你事业线文了前男友的名字,怕被人看见?”程真拿托盘挡在胸前,视线落在他的闲散坐姿上:“你把腿叉那么开,是裤裆藏了针,怕扎伤自己?”叶世文忍不住笑出声。他没太多时间逗留,站起来挨近程真,低头便见那对假猫耳立在她颅顶。伸手去摸,三角形,毛茸茸,与她十分相称。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兽。叶世文想到等下又是鸿门宴,心里乱。开口哑了几分,带点醉气:“程真,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凶?”程真薄唇一开一合,舌尖抵着齿缝,音平而糯。“叶世文,你对我的态度也不见得好。”叶世文指腹微热,从头顶落下于她颈侧那颗红痣上抹过,带了电,会刺痒。程真突然一滞,忘了避开。“我要走了,明日再来找你。”二十二岁——指尖触及之处,好嫩。“我负责那区,低消五千。”程真心脏鼓动,从喉间传出,在头顶共振。讲出口的声音也不大,生怕叶世文能从她嘴里听见心跳。这种时候谈钱,也只有她做得出。“明日不要穿裙。”这么关心,怕她着凉?不,是怕其他男人觊觎,他要把这口肥肉啖下,谁都不能来沾。程真反驳:“轮不到你来话事。”“听话点的女人比较可爱。”“懂收声的男人比较靓仔。”“嫌我?”“是呀。”“我这样都不叫靓仔,谁是靓仔?”叶世文屈指在她脸颊一刮,转身就走。程真见他离开,也快步往吧台去,脸颊热度犹存。叶世文真的带了瘟病,害得她心浮气躁。站在楼梯间目睹二人交头接耳的杜元,看了许久,久到似读唇语一样,把二人暧昧涌动的台词全部念出。最后把目光落到程真身上。冯敬棠只有半个钟头时间。工作餐是餐蛋三明治,配了薯仔沙拉。清脆蔬菜切丝或切块。千岛酱或蛋黄酱?随便吧。冯敬棠无心品尝,味如嚼蜡。他乘电梯至M层。那台豪车,十分惹眼,泊在角落临停车位,才能挡一挡贵气。此刻,驾驶座有人合目养神。冯敬棠上了车:“这段日子去哪里了?累到在车里睡,怎么不回家里休息?”先开口的是父亲。怕单刀直入伤儿子自尊,又急于知道他到底愿不愿低头。叶世文睁开眼。年过五十的父亲,保养得宜,半吋赘肉都没有。发乌黑,肤透白,一双阔耳齐眉,唇薄但带笑,是聪明相。叶绮媚很早便迷上冯敬棠的才华睿智。他在一众穷鬼中鹤立鸡群,解她胸罩的时候,她心甘情愿。她初次很痛——这份掠夺误了终身。叶世文收回视线:“逃出生天,我不躲起来,可以去哪里?”不仅不低头,一上来还占领道德高地。冯敬棠不满,眉心拧紧:“阿强同我讲你没事,我才放心。但你这么多天不复我电话,你觉得你这样像话吗?”父亲威严犹存。“你与云姨要过结婚周年纪念日,我不好打搅。”叶世文半垂眼帘,欲言又止,“之前她就试过发脾气,所以没找你。”儿子委屈得很。冯敬棠泄了道气。他隐约觉得这是一种报应,上帝或佛祖看不过眼他对叶绮媚始乱终弃,才让叶世文在那日出生。“你二十七岁了,阿爸记得的。”冯敬棠倚入靠背,“我每年都记得,所以每年都不是真心真意过这一日的。哄女人而已,你要理解我。”叶世文不答。冯敬棠没哄过叶绮媚,叶绮媚这一生,只有叶世文哄过她。“世雄与阿强不敢跟我讲大话,秦总那边我也问清楚了。那日跑马地,是你大哥不够成熟,差点误事。”冯敬棠解释起来,怕叶世文对冯世雄有龃龉,“新闻公关是秦总去搞的,毕竟那是他的场。”叶世文前日夜里已知。“大哥没事吧?”他假意关怀,“我怕他吓到,当时他太慌了。”冯敬棠想起冯世雄那副怯懦模样,在家里大声说当时差点没命回来见父母。曾慧云吓得搂紧儿子,泪流满面。此情此景,冯敬棠竟觉得送出国不如早早送入社会,起码能训练出胆识。“能有什么事,有手有脚又没受重伤。”冯敬棠不想提了,“我们身边可能有商罪科眼线,我在排查世雄公司与慧云体联的人。”叶世文问:“秦总那边呢?一听到商罪科的人来了,当时他反应最大,我觉得他绝对不'干净'。”冯敬棠揉了揉自己眉心,有点头痛:“他肯定自己会查的。我与他电话沟通过,他相信这次没人搞鬼。毕竟我的身份敏感,插手兆阳生意,会被说慈善资金来路不明。况且当时你被撇下又成功逃脱,他对你很赏识。”叶世文不语。“慧云那边出了点事,你知道了吧?”“知道。”叶世文抬眼望着周围。有台车从前面开过,走远了,他才开口:“云姨一向很谨慎,我相信没事的。”“哼——”冯敬棠冷笑,“就是好日子过太久,失了分寸。采购经理说自己是被栽赃的,谁会相信?迟点若真查出来什么,连我都要登报致歉。教育界事关民生,很敏感的!她根本意识不到,还会影响到Rex那边!”“可能是采购经理一时大意而已。”叶世文说得敷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云姨根本不懂管理,放手给她,没有一件事做得好。秦总这条线我担心日后合作有问题。” 冯敬棠沉默几秒,压低声,“以后这个家里,她只负责慧云,兆阳的事不准她插手。”“云姨肯吗?”“我做事不需要女人同意。”论大男子主义,冯敬棠与屠振邦不相伯仲。只是屠振邦在表,冯敬棠在里。“阿爸,我前日见过秦总。” 叶世文见冯敬棠语带愤懑,开口道了个让冯敬棠振奋的消息,“屠振邦与他很多年前有过交情。知道我是屠振邦旧人,肯给几分薄面,愿意与我再谈一次。”叶世文盯紧冯敬棠的脸色,“那日大哥心直口快,他觉得我们不够有诚意。”冯敬棠眉心紧锁:“他昨日打电话给我了,话里话外就是嫌慧云出事影响他赞助的校舍,又对世雄意见颇大。要不我亲自约他,地点他定,你与我一起去?”“你这样身份的人与他见面,商业罪案调查科闻到味,来得比大白鲨还快。”叶世文摇头,“他有与你说洲界地皮的事吗?”交易怎么可能一通电话就谈妥,冯敬棠语气诧异:“他跟你谈了?”“谈了。”“他是什么意思?”“照旧。”叶世文想起前日夜晚种种,把备好台词念出,“之前谈的条款照旧,但他借资那部分,多加三厘息。”冯敬棠气急,却遭叶世文拦住发话机会:“阿爸,银行贷款下来的融资肯定会被监管,都是委托给律师事务所去做。但这次监管律所我有办法,我可以争取到关绍辉律所,就是两年前帮你解决陈康宁被人栽赃假付款证明那单案的律师。他很老练,人也醒目。监管资金方面只要我们不出事,及时处理,不留手尾[51],他能给点面子,不会深究到底的。”关绍辉,豪客城常客,宝姐多年相好,只有叶世文知道他们私生子在何处。他从十七岁起就知道要为二十七岁做准备了。“银行融资那批钱,要先缴纳完买地费用。还有剩余的,就以设计费支付到大哥公司。商业楼宇设计费没有所谓的标准,想定多少都是我们说了算。他是Parko股东,先以分红的名义计提出来,反正在海城股息分红的税费特别低,我们不亏本。“拿着这笔钱短期内放入资本市场,赚回来的利息足够分期付秦仁青的利息了。Rex的钱不多,而且本就计划迟些再给。我们有银行与秦仁青两笔首期,应付今明两年绝对可以。”叶世文笃定。“Rex他们想有个自己的'营地',现在搞外国品牌建设不简单的,后期商业与学校运营开始的时候介入更好。说是这样说,早些给Rex也不是不愿意。”冯敬棠站队站得明显,“我都明白,就是打时间差,但有风险。而且这样玩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分成收益?我们的钱肯定要先到手。”叶世文在心里嗤笑冯敬棠鼠目寸光,却顺着他话去回应:“七成。开卖到七成,是现金净流量转正值的时候。减去税费也有赚头,兆阳的股东可以开始做收益计提,还能偿还银行开发贷款。秦总那边呢,也愿意帮我们谈更宽限的延期支付,所以本金归还不着急。兆阳股东的钱照样拿去利滚利,下一宗地怎么说后年也该拿了。只要合法,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阿爸,说到底,秦总这份利息我们不想给也要给。没有他牵线搭桥,你觉得银行会看得起兆阳这个小公司,批付贷款给我们吗?现在市场低迷,可是地价一点也不便宜,没有还钱实力,银行怎么会把投资者的钱投给我们?况且这些资金,摆在银行就是棺材本,摆在市场就是老婆本,一个死一个生,你选哪个?”冯敬棠听罢,陷入沉默。两个儿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种交易确实只能由叶世文去操作。他想了想才开口:“但拿世雄公司股息分红去利滚利,不太安全。”叶世文知他心思,“冯”字头的钱在资本市场出现,实在太招摇,这个慈善家父亲顾忌甚多。“如果你担心的话,你让我入股大哥公司。以我的名义做股东分红,我去帮你赚息。”叶世文小心试探,立即补了句,“但也要先问下大哥意见。”“他不敢有意见。”冯敬棠应得很快,“他两母子所有钱和资源都是我给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三十年前的寒门贵子,熬到岳父驾鹤西游,翻身做主,早就忘了“感恩”二字怎么写。“那——”叶世文未讲完,冯敬棠似乎被点醒,突然仓促决定:“世文,稳妥起见,以你的名义入股兆阳吧。”再让冯世雄母子作乱,只会心力交瘁。曾慧云始终是世家出身,又把这份虚名遗传给冯世雄。路数正统,胆小怕事,玩台底数[52]玩不赢人。冯敬棠急需一个得力的人替自己周转。叶世文不动声色。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楼宇规划、资金周转,甚至兴建成本他都心中有数,做得不比冯世雄差。至于多了那三厘息?他已谈好,与秦仁青对半分。进入兆阳,不过是他在冯家的第一步棋而已。秦仁青眼见有人主动送钱,笑得拍手称赞。他就中意叶世文这种见利忘义、罔顾亲戚人伦的无耻行径,有他当年风范。万事俱备,叶世文却沉声反问:“我以自然人身份持股?”“当然不行。”冯敬棠立即反驳,“你手头有两个空壳。投资公司没持牌,没做过交易,拿来做兆阳的董事股东,以后再通过调整投资公司的股份比例来变更控制权,这样更好。”知父莫若子,拿持股比例调度自己的势力范围,是冯敬棠惯用伎俩。这时叶世文才应下。冯敬棠抬腕,发现已过大半个钟头:“迟点我再与你谈细节,到时候Norah配合你。至于秦总那边,你跟紧一些。”叶世文点头。冯敬棠急着离开,走远几步,突然又折回来。叶世文摇下车窗:“阿爸,还有什么事?”冯敬棠沉默。抬眼时,仿似又见到叶绮媚,目光暖了不少。那个温润如水的美人,分手时肝肠寸断,说:“你走了我就只能死了,棠哥,求求你不要撇下我。”哪有男人舍得霜打娇花。但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志在望北,金字塔尖,情爱始终排最末。亏欠叶绮媚的,要还到叶世文身上。“世文,生日快乐。最迟明年吧,阿爸陪你过一次生日。”直至冯敬棠消失在电梯门口,叶世文仍未离去。他为这句话苦笑良久,却一滴泪都没有。叶世文确实在第二日来了T-top。叉着腿坐,衬衫松垮,一副败类模样,借酒吧昏暗的光掩盖发涩的眼。他绷着一口气,与秦仁青试探至半夜,哄得这位前辈笑逐颜开,又应邀去玩富豪游戏——清晨七点的高尔夫球。屠振邦也爱打高尔夫球,叶世文耳濡目染,尚算擅长。“世文,打得不错。下次我同其他大佬打的时候,你也一起来。”“不召美女打球,召我这个粗人?”“我们一杆入洞一百万,分分钟刺激过炒股,你不来?”“那肯定要去了。”午后陪秦仁青去沙浦看赛马。还未到马季,难得有场草地赛,嗜赌的秦仁青不肯错过,大声吼着“金枪不倒”。那马匹仿佛受了感召,果然金枪不倒,一气呵成,最终头位冲线。“哈哈哈……世文,你的八字肯定好,这是我今年第一场赢马,你旺我!”翠色欲流的赛道由金钱堆砌,比凡尔赛宫的地砖还要美丽。站在私人包间俯瞰下去,马匹追逐,观众呐喊,都以为会是这场比赛的赢家。没人想输。叶世文一日一夜未合眼。惦记赴她这场单方面许下的约,便又驱车来了。“喝什么?”程真站到叶世文面前。她今日穿了长裤,皆因主题派对落幕,转换西式古堡风格,蛋糕裙太大不好走动,改作长裤。衬衫后摆全开,是露背装。程真一头长发,刚好遮住,还能保暖。叶世文开口,声音沙哑,很慵懒:“威士忌。”“你怎么了?”程真第一次见他累成这样,脚尖轻踢他的腿。“多谢你关心。”叶世文挑眉。“一杯威士忌达不到这里的低消,你去其他地方坐。”“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我要去杜师爷那里投诉你。”“你尽管去,”程真语气嘲讽,“我立即致电民政事务处,拖走你这个碍人生意的无业游民。”“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叶世文长得高,斜斜靠着抱枕。衬衫松了纽扣,露出顺颈而下的肩窝锁骨。光照上去,便截出阴影,有了色相的起伏。“好不好看?”他知道程真在望自己,噙着笑低声问。“好丑。”程真耳郭热了,转身就走。她端来威士忌的时候,叶世文已睡着。偌大卡座只有他一人,声乐鼎沸,吵得快要戳穿天花板,也唤不醒他。程真找来一张薄毯,为他盖上。直到她收工下班,叶世文仍在梦里。人如潮退,酒吧也入眠,街道熄了灯。朝阳徐徐,自高墙缝隙而起,淡黄又转金,等来了第一趟小巴驶出。杜师爷的场,大多认得这位不羁义弟,有的是争着做他闹钟的人。程真回家了。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关心叶世文,就像想不明白叶世文为什么要赠她热饮。感情这回事,好难讲得清。再过一日,叶世文便没来了。原来他说的“明日来找你”,真的只有“明日”一日。程真难掩心中稍稍失落,冰凉酒杯摸到发热,印上浅白指纹,又立即抹掉。她很快说服了自己——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丽仪从她身旁经过,挤眉弄眼,往侧门方向使一道眼风:“有个男人在那边,说要找你。”难得见程真开张,她语气揶揄,“不要回来啦,我今晚帮你看着,春宵一刻值千金。”说罢还拍了她的臀,催促程真过去。程真嗅着她身上有烟味,多嘴讲句:“你最近烟瘾大了不少。”丽仪眼尾低下:“心情不好。”鼓点激燃,灯光散乱,夜场酒吧空气所及之处尽是滑腻,挤着掏空快感与汗水的人。寂寞易生暗涌。程真突然带了丝期望,三两步就穿过通道,走到侧门。徐智强捧着一个长形盒子,转身便见到程真。他还记得这位凶神恶煞的小妹妹坐在车里施威,心中难免叹息,原来文哥真的喜欢“受虐”,要母老虎才能管得住。程真见是徐智强,脸上有些强掩的失意:“什么事?”“文哥叫我给你的。”程真接过:“他——”想问他去哪里了,却不知以什么身份去问,“又去瞎混啊?”“文哥这几日都没空,叫我问你拿你的新号码,他到时候打电话给你。”“想要电话?叫他自己来问我拿。”程真头也不回地走了。徐智强原话转述,听电话那头的叶世文哈哈大笑:“好刁蛮,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徐智强只觉得他乐在其中。程真捧着那个盒子回到休息室。趁四下无人,解开丝带后,发现盒内是一根全新的棒球棍,深红棍身,黑色握柄。他附了张纸:给真真,下次遇到坏人,记得保护好自己。落款:阿文。“神经搭错线,哪有人送这种礼物的。”程真忍不住嘴角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