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散

宸音郡主冬雪初晴,乍暖还寒的好时节。

十二、当年明月(4)
窗外圆月高挂,夜风徐徐。
陆舜华把江淮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拿开,看着他一言不发。
江淮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书页,低声问她:“怎么了?”
陆舜华从边上抽出本书盖到自己脸上,哼哼唧唧:“我害羞。”
江淮哭笑不得:“平时不知羞,现在羞什么。”
江淮伸手去扯覆面的书册,反而被她更用力拉紧,死死贴在脸上。
“……别按着,当心背气。”
也不知道陆舜华从哪儿扯了本书,书面上没写字,她抓着下边不肯动,江淮担心她闷着,干脆手指扣着上半边往外拉。
她感受到力道,拽得更用力。
一来二去,书页被绷紧,江淮没打算和她较劲,刚想放手,不知怎么回事就见到从书里掉出来一张薄薄的字条,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他瞥了陆舜华一眼,默不作声地把字条抽出来。
仿陆舜华的字久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绝对是她亲笔。
只见一张字条,两种笔迹,凌乱与端正交杂——
“观摩许久,有何感想?”
“妙啊,妙啊!世间奇书不外如是,令人大开眼界!”
“那是自然,我还有许多,你要看吗?”
“当然要了,谢谢阿紫姑娘。”
……
奇书?大开眼界?
江淮冷笑。
叶魏紫涉猎还挺广泛。
字条写了很长,江淮皱着眉头,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过去。
越看,脸色越不对劲。
而后,竟是直接烧了起来,目光闪烁不定,心跳如累,耳根子都泛着红。
这都是些什么?
“我看你家那位一天到晚冷着个脸,一副男女莫近的样子,他真没问题?可别等成了婚以后才发现他原来是只纸老虎。”
“阿淮才不是!我看赵二才是。”
“放屁!赵京澜那家伙分明是只真老虎。”
“说起来,你买这么多奇书来做什么?”
“学海无涯。”
“……矜持。”
“你和那鬼面该不会连手都没碰过?看他人面鬼煞似的,难道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江淮:“……”
再往下看,笔迹就显得潦草,之前对话每一句都力求工整,唯独这句歪七扭八,像是写字的人心绪不宁,下笔匆匆。
“才不会,我虽没验过,但有信心,阿淮绝对是真男人。”
“……”
江淮盯着“真男人”三个字盯了半天,目光像是生生能将字条盯出个洞来。
他一向端正自持,自律严谨,如今拿着张字条,手都在微微颤抖,整个人懵在那儿,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抬起头。”他一字一顿,阴沉无比,脸色奇差。
“这是什么?”
陆舜华早在江淮他开口的时候就觉察不对,丢开书册一骨碌爬起来,凑到江淮边上伸头一看,面庞顿时僵硬。
陆舜华小心翼翼地抽出字条,赔着笑脸道:“误会,都是误会。”
谁料江淮眉头一拧,倏地扬起字条,脸色更难看。
知道陆舜华大胆惯了,谁知道她竟然这么大胆!非但明目张胆地讨论……还写在纸上,互相传来送往!
江淮的脑海里回绕着那些话,一直绕一直绕,绕得他直想把面前笑嘻嘻的女孩子脑袋剖开看看她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江淮一声冷笑,手下用力,字条顿时化作无数纸屑,飞洒在室间。伸手捏了捏陆舜华的小巧的小巴,冷冷地道:“你倒说说,在静林馆成天都学了些什么?”
陆舜华摇摇头,伸手按到江淮心口处,五指稍稍收紧,感受粗布衣衫下有力的心跳。
陆舜华咽了咽口水,笑说:“我胡说的……误会,真是误会!”
江淮冷冷地看着她,那目光,满满地写着杀意。
陆舜华讨好地冲江淮笑笑,见他不为所动,又去勾他手指。葱白的手指勾住长着硬茧的指尖,晃啊晃的好不黏糊。
江淮抬手,手臂扬起,手背对着陆舜华的脸。
“啊——”陆舜华闭上眼睛,抱着脑袋骨碌到一边。
“你躲什么?”江淮莫名其妙。
陆舜华声如蚊呐,从臂弯里偷瞄江淮一眼,小声说:“我怕你打我。”
江淮这回气得都笑不出来,放下手掌把陆舜华拉过来,说道:“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不要说的江淮真是人面鬼煞似的。
陆舜华还是死死地抱着脑袋,被江淮从席子这头生拖到席子那头。
“我不打你,你抬起头来。”江淮摸了摸陆舜华的长发,手指绕着发尾打转。
陆舜华捂着脑袋不说话。
江淮存心吓唬陆舜华:“你再不抬头,我真打你了。”
今时不同往日,江淮早就脱离瘦弱少年,全身都是力气,以前他受了伤还能被陆舜华摁在地上,现在陆舜华是决计动不了他的。
陆舜华耳根微微泛红。
其实她也不是真觉得江淮会打她,她就是……害羞。
静林馆老先生讲学越来越无聊,陆舜华上课没事就爱传纸条写小话,天知道怎么会被江淮给发现了。
叶魏紫和赵二是未婚夫妻,尚可谈论几句,可陆舜华和江淮……
陆舜华又不是真的长了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
江淮:“我数到三,再不抬头,别怪我不留情面。”
“……”
江淮:“一。”
“二。”
“三。”
……
夜风平,月影幽,细雨滴答。
江淮顿住,手肘撑着地面,脸上的表情由无可奈何变成茫然失措。
鼻间萦绕着女孩儿身上特有的娇软甜香,江淮被这香味蛊惑了神智,觉得一切变得不太真实。
唇上的触感不真实。
齿间咬着的东西不真实。
近在咫尺的眼眸不真实。
唯一真实的是他的心跳,贴合着血脉,一下一下,清晰且动听。
每一下,都在叫陆舜华的名字。
陆舜华也同样茫然地看着江淮,直到唇上传来丝丝刺痛,才后知后觉地往后退。
彼此的呼吸那么近,江淮手下用力,一手撑着自己,一手绕过陆舜华的背后,轻轻扣住,将她半圈在自己的怀中。
江淮仔细地看着陆舜华,刚才她冲撞过来的时候其实吻错了地方,撞到他的唇角上,但她太紧张没有发觉,于是江淮几乎是没有思考的,下意识就歪过头,吻了上去。
还不够,身上莫名起了一股燥意,江淮没思考,舔舐两下便咬下去。
没想到咬太用力,将她咬破皮了。
“阿淮。”
江淮“嗯”一声,手掌覆盖到陆舜华的手上,微微攥紧。
江淮的手因为常年舞刀弄枪布满茧,还有许多细小伤疤,滑过陆舜华的指尖时,陆舜华感到了一丝异样。
那丝异样促使陆舜华贴近江淮,抚摸着他的心口,手臂绕到江淮的腰后,环抱住他宽阔的脊背。
江淮抬手,擦去了陆舜华下唇的血迹,低下头,用力地吻住陆舜华。
枯草和麦芽混杂的气味,和着甜甜的桃花香,正在通过鼻息浸润到彼此的脾肺,入侵彼此的四肢百骸。
江淮扣住陆舜华的腰身,把陆舜华往自己的方向拉过去,扣到自己身前。
吻还在深入,渐渐地,陆舜华有些受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就后躲。
“不许动。”江淮蹙眉道。
江淮直起身子,手掌按着陆舜华后脑勺,陆舜华“唔”了一声,难以出声。
好痛……
陆舜华摸摸自己的唇,咝咝倒吸冷气,埋怨着道:“你做什么这么用力,好痛啊!”
江淮舔舔下唇,无声地喘气,撇过头,冷然道:“整天看些乱七八遭的,下次被我发现,还这么教训你。”
陆舜华狡辩:“我还不是为你好!”
江淮漠然:“强词夺理。”
陆舜华叉着腰:“人家都说你是绣花枕头,我替你申辩怎么反而是我错了?”
江淮冷笑:“你还挺冤?”
陆舜华忙不迭地点头。
江淮冷着张脸,把刚才陆舜华用来盖脸的书册翻出来,随意翻了几页,指着上头说道:“你看这种东西,也是为我好?”
陆舜华正儿八经,学着叶魏紫的口吻说道:“学海无涯。”
“真男人?”
“虽是欺骗,但也是为你正名。”
江淮咬牙切齿道:“那这么说,你观赏所谓奇书统统都是为了我好?”
陆舜华:“本来就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要我说哪天阿淮你突然起了兴致……”
“啪”的一声,书册被狠狠拍在地上。
陆舜华抬头,对上双蕴着一捧火的眼睛。
火焰很盛,跳动着主人的情绪,江淮一字一句地说:“陆舜华,我看你就是欠教训。”
陆舜华急忙说道:“你刚刚说了,不会打我的!”
江淮:“我不打你。”
说完,江淮甚至慢条斯理地将手中书册往陆舜华的方向推了推。
陆舜华开口,声音微抖:“那你要干吗?”
江淮勾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伸手握住了陆舜华的肩膀,将陆舜华拖至身前。
江淮眼里还燃着火,说出口的话却比冰水还冷——
“教训你。”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陆舜华的下巴,慢慢抬起,唇瓣相贴,温热的呼吸洒在颈间,刺激得陆舜华手指微微蜷曲,不自觉地颤了颤。
陆舜华被亲得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不太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陆舜华又说不上来,只知道心跳越来越快,江淮吻得越来越用力。
下唇在作痛,陆舜华唔唔两声,推了身上的人一把。
江淮一把抓住陆舜华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我……渴。”陆舜华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偏偏手又被江淮抓住,只能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睛。
“我渴了,想喝水。”
江淮眯起眼:“我也渴。”
江淮说着,气息喷洒在细腻的肌肤上,落下或深或浅的吻:“我快渴死了。”
陆舜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侧过头去看屋外的月亮。
月亮清凉,陆舜华坐在月色里,抖得厉害。
江淮停下了动作,将陆舜华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下陆舜华的额头。
用的力道大,把陆舜华死死锁住。
陆舜华被江淮勒得喘不过气,刚想抗议,听得他在耳边说:“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距离太近,陆舜华感觉到江淮身上男性的气息,是富有侵略性的味道。
江淮放开手,替陆舜华理了理乱掉的发髻,将她陆舜华抱到腿上,揽着腰,到底没忍住,克制地亲了亲她。
“你……”陆舜华想说点什么,无从下口。
江淮仿佛看出陆舜华所想,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再开口时声色喑哑,似藏着苦楚。
“现在还不行。”江淮抚摸着手里如缎长发,自嘲道:“我若回不来,你会恨我的。”
大和民风再如何开放,他们终究没有成婚。
战场瞬息万变,他怎么忍心,让陆舜华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的姑娘,应该是被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的。
但这句话听在陆舜华的耳朵里却不是同一个意思,陆舜华咬着唇,怒道:“你为什么一天到晚总是说自己会死,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
“很多事,身不由己。”
陆舜华抿紧唇。
“你现在不觉得,万一哪天我真的死在战场上,你想想你当如何?”
陆舜华高声道:“那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嫁猪嫁狗都行,再也不会想起你!”
江淮心脏蓦地紧缩,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
江淮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嘴唇几度张合,只说了一句:“好啊。”
下雨了。
雨水将月夜的光明掩去。
这场雨很大,下在外面,滴在青石板路上,湿了仲夏。
陆舜华坐在江淮的腿上,眼里湿漉漉的,脸上湿漉漉的,若能摸一摸她的肝脏,恐怕也是湿漉漉的。
望着江淮,有些难过,有些欣慰,还有更多的气恼。
陆舜华猛地捡起丢在一旁的书册,卷都来不及卷,啪啪啪地打过去,打在江淮的脸上、肩上、打在他手臂上。
“混蛋!你这个杀人诛心的混蛋!”
简直像个泼妇。
可是陆舜华受不了了。
陆舜华能懂他所有的未说出口的话,可是她不喜欢。江淮发誓的时候很真诚,黑眸热切,说出口的话又比刀子还冷。
江淮由着陆舜华打,胸膛微微起伏,直到陆舜华打累了,才将喘着粗气的人重新抱到怀里。
他江淮的嗓音有些沙哑:“六六。”
陆舜华一声冷笑,要站起身,被江淮一把拉回来。
江淮急了些,哄道:“小郡主……”
陆舜华说道:“你再叫声试试。”
江淮沉默了一会儿。
心霎时收紧,觉得脸也烫得很厉害,耳边雨打芭蕉,怀里的人儿虽然满面怒容,但美好得有几分像是梦幻。
江淮嘴笨,永远不晓得说什么好话来哄姑娘,方才发的誓言已经耗尽了他十多年的柔情,他实在想不出来应该再说点什么。
陆舜华不吱声,陆舜华也懒得搭理他。
半晌,江淮尝试着收紧手臂,将头靠在陆舜华的肩窝里,开始是慢慢的碰触,后来便急切地拥在怀中,磅礴雨声盖过一切,江淮越靠越过去,小心触碰着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耳畔。
女孩儿细软的手指藏在衣裙里,慢慢捏成拳。
江淮嗓音低沉,发了昏,喃喃道:“师傅……”
陆舜华也没了判断,真就应了:“嗯。”
江淮觉得心口燃起一把火,又多了一捧水,前者煎熬着身心,后者沸腾翻滚。
江淮一声比一声急道:“师傅,师傅、师傅……”
“师傅”二字,本来颇为严肃正经,被江淮这么一喊,平白无故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雨丝微凉,耳畔听得有人温柔问道:“你,当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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