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腊月头上,接近年关,京城早早飘了雪,路上行人百姓也都换上了厚实的棉衣。城门口,挂着上将军府旌旗的一队马车浩浩荡荡驶出,足足绵延了一里地有余,引得路人争相围观。被车队护拥在中间,最豪华最宽敞的,便是步年的马车。今年莲艾答应了赫连夫人要回中州过年,左右朝中无事,步年便也跟着去了。车队里光是要送人的礼盒便塞了两车,步年自己用的那些个奢华器物更是差点装不下,还是莲艾出声,说中州什么都有让他少带点,这才只是如今规模。“京城的冬天太冷了,冻得人骨头都酸,以后咱们老了就该去南方呆着,四季如春,也不用遭这份罪。”马车里虽说烧着炭盆,但怕憋闷,总要漏点缝隙通风。步年前两日受了风寒,正有些昏昏沉沉的,莲艾怕他再病上加病,只得让他在车里也披着披风。此时他手里揣着手炉,裹得严严实实窝在马车一角,说话也是瓮声瓮气,倒有几分可怜之感。莲艾手里捧着本京城最近时新的话本册子,闻言从书上抬头:“将军这是生病了才觉得冷的,往年我穿裘衣了,将军还只着薄衫呢。”有时候大冬天的还赤着上身在院里练剑。莲艾总怕他一冷一热要生病,每回他练完剑都要给他准备一碗姜汤驱寒。步年偏偏还总不以为意,觉得莲艾大惊小怪,仗着年轻身体好就乱来。瞧瞧,这不就病了吗?步年闭着眼道:“我也是终日打雁,叫雁啄瞎了眼……”说着打了个喷嚏。莲艾轻轻蹙了眉,“雍王之乱”已过去六载,步年的眼睛就算有他的精心呵护,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步年自己倒是不在意,常开玩笑说自己就算真瞎了也能行动自如,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可莲艾却不能不在意,他甚至连听步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都觉得刺耳。“将军还听吗?不听我就不读了。”莲艾放下书册,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没那么低落。车外不时飘进几粒雪花,步年缓缓睁开眼,冲莲艾招了招手:“过来。”他目力是没以前好了,却不是个傻子,枕边人是个什么情绪总还分辨得出。是他思虑不周,说话没分寸了。等莲艾挪到他身边坐好,步年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到了对方腿上。“我刚刚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他少有的主动认错,到叫莲艾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替步年按揉着太阳穴:“不是将军的错,是我太在意了。今年冬天的确要比往年冷,雪也下得早。等到了中州,雪怕是会更大。”步年舒服地闭上双眼:“我们这次出发的早,离过年还有些时日,可以去徐州玩两天再去中州。”“都听你的。”步年拉过他的手握在掌心:“你放心,我怎样也会撑到你之后再死。你活到八十,我便在你八十那天死,你活到一百,我便在你一百那天死,总不会死在你前头的。”他亲亲莲艾的指尖,“我舍不得留你一人在这世间。”他明明说得是要命的情话,那样温柔深情,却听得莲艾鼻头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我……定会为了将军努力活得久一些的。”这样,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才能更久,相处的时光也能更长。徐州在中州之东,扬州之北,靠着东海,海产丰富。步年说要玩,车队便自北入徐州,将它的几个郡县都游玩了遍。徐州刺史胆战心惊地陪着,深怕惹了这位贵中之贵不快。步年就是打个喷嚏,他都要告罪一番是手下洒扫不够干净。眼看到了月中,步年终于打算走了,刺史也大松一口气,暗道可算能过个好年了。步年的车队这样惹眼,就是京城里天天见惯大世面的都要惊叹得啧啧称奇,更不要说徐州百姓了。马车打路上过,所有人都停下步伐看着,稀奇的跟什么似的。这群人中,有两名年轻男子带着个六岁左右的女童,也在围观。他们一个是左手残疾的娃娃脸,一个是冷脸的美男子,女童长得玉雪可爱,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这三人,正是来县城采买过年货物的左二一家。左云珠兴奋地指着车队:“爹,你看那车好漂亮。”因为人比较多,顾微澜便将左云珠抱在了怀里。她长到这么大,徐州都没出过,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奢华的车队,难免激动,叽叽喳喳跟只停不下来的小鸟一样。“他们车上都挂了铃铛,好好听呀!”左二这些年也少有见到这样大阵仗的,知道这车队的主人绝非寻常贵胄。等他仔细分辨了那车上的旌旗,认出了那个威风凛凛的“步”字,脸色都变了几变。“怎么了?”顾微澜见他面色苍白,像是遭了什么打击,有些担忧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掌。“没事。”左二笑得有些勉强,“我们快回去吧。”顾微澜也看到了车上的“步”字旗,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可是步年的车队?”左二知道瞒他不过,匆匆点了点头。顾微澜明白以左二与左云珠的身份,是能不见这些过去的旧人就不见的,见多了,难免要出事。“行,东西也买的差不多了,回去吧。”他没有松开左二的手,仍旧牵着,带他挤过人群。左云珠看自己离车队越来越远,失落道:“不看了吗?”顾微澜道:“你看你脸都吹红了,再看下去要是生冻疮了你可别哭。”左云珠一下捂住自己脸颊:“我去年手上长了一个,可疼了,脸上也会长吗?”顾微澜骗她:“冷风吹多了就会长。”左云珠简直要尖叫了:“那咱们快回家吧!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跑回去。”什么都不能和她的脸比,好看的马车也不行。他们说话间,车队中那辆最是豪华不过,由八匹黝黑骏马牵着的马车行了过来。左二忍不住看了一眼,没想到与车里的一双眼对了正着。两人皆是一愣,那人迅速将窗子拉开了,直直与他对视。就算过去了六年,莲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左翎羽。他原先想拉开窗户透气,想不到刚开了一条缝,就在路边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说穿着打扮不一样了,肤色也变了,但人还是一样的人。他注意到对方身边的男子和小女孩,那女孩那么像左翎雪,应该就是当初对方带走的双生子中的一个了。左翎羽似乎生活的还不错,眉间不见郁色,一双眼明朗依旧,并未被磋磨去豁达乐观的本色。莲艾想起过去种种,百感交集,可又知道,他们之间只这一眼已算是老天赏赐,再多怕也是没了。也好,知道左翎羽过得不错,他也安心了。莲艾朝对方一颔首,并未有别的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左翎羽在最初的惊慌后,很快冷静下来,随后也同他一样,点了点头,算作回礼。马车越行越远,两人逐渐交错。直到再看不到了,莲艾收回目光,合上了窗户。“看到谁了?”步年一胳膊将他捞回自己身边,病了许久这两日终于大好的他可算生龙活虎了。“看到小羽了。”莲艾倒进他怀里,乖顺地窝着,也不瞒他。“哦?”“他看起来不错……”莲艾回忆着方才那幕,没看错的话,抱着女孩儿的那个男子,还牵着左翎羽的手,“还成家了。”“爹,那个是谁啊?长得好漂亮,他还冲我笑了。”左云珠巴巴盯着远去的马车,见美人已走远,不甘心地回头问左二。“那是……”左二也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心里有些乱,又有些惆怅。“那是谁你爹怎么会知道?兴许就是看你长得好看才对你笑的吧。”顾微澜道,“我们云珠最好看了。”左云珠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嘻嘻笑道:“那倒是。”左二哭笑不得:“你脸皮也挺厚。”左云珠道:“你好看我才好看的呀。”她笑得眼都眯缝起来,冲顾微澜道,“还有小黑,小黑也好看。”爹和娘都好看,她才会这么好看的。三个人有说有笑,逆着人流,往车队相反的方向而去。夕阳下,左二回头又看了眼莲艾乘坐的那辆马车,却是再也看不到对方了。年少时的记忆,随着对方的出现逐渐清晰,又随着对方的离去平淡下来,重新被郑重地放回心底。过去的恩怨种种,便如过眼云烟,散了就好。“爹!快来啊!”“来了!”左二快步赶上,笑容灿烂地一如当年那个白马双刀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