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日夜。自从那晚南巳冰夷里,苏妄在我怀中离世。我将她带回司幽谷故地安葬之后,我的脑子便不大好了。不能说是浑浑噩噩,但一天里也确是没几个清醒时候。也难为宋远整日整日陪着我,分明才经历了洛北一事,他也很难受。这天,拿着一壶酒从苏妄坟前回来,迷迷糊糊的,在院子里,我看见宋远。酒意上头时,人会变得兴奋。“你怎么在这儿啊?是不是师父叫你来找……”我脱口而出,可话说出口,又被我咽下半句。“没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此地无银般解释着,“刚才的风太大,你听错了。”哪有什么师父?这些年里,我的认知是假的,生出的感情是假的,就连北萧山都是假的……时至如今,我哪里还有什么师父?在我面前,宋远沉了声音:“师姐,北萧山所为不是你的错,苏妄离开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替人赎罪,将自己弄成这样。”赎罪?我没有在赎罪,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只是什么来着?我脑子疼得厉害,也听不清宋远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这时,有人托住我的手。“今天喝得够多了,进去睡觉好不好?”我拍拍胸脯:“我可是修士,修士是不用睡觉的!”说完,我又补充道,“我师妹也是修士,她也不用睡觉,对啊,她不用睡觉,她该醒了,我要去叫醒她!”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跑。宋远也不拦我,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近日天气凉了,到了晚上,路面都结冰。我刺溜打滑了好几回,没有办法,只能放弃跑步,小心地走。苏妄睡在司幽谷原址的后山上,这里种了满山腊梅,有红的,有白的,有粉的,很好看,我很喜欢,只是不知道苏妄会不会喜欢。我慢慢走,慢慢走,走到一处石碑前边,我停下脚步。起风了。我抬头,看见一瓣雪花:“哎,是雪。”我伸手却接,不须臾,便接了满手。“下雪了,苏妄,你冷不冷?”我蹲下身子,靠在石碑边上,侧头问苏妄。可身边无人应我,倒是不晓得哪里飞过一群鸟儿,深夜中叽叽喳喳,好像被冻着了。寒风里我的酒意渐渐消退,在昏沉酒意彻底散去时,我眼睛一热。她不能再回答我了,她死在了南巳冰夷。在这之前,她分明是来找过我的,她来找我说司幽谷、说北萧山,说一些分明是真的,只是我不能承认的事情。可那时候我是怎么回她的?我对她说,有没有可能是误会?去他的误会。我蹲在碑前很久,眨眨眼,原是想将眸中水汽敛下,不想眨眼间落了满脸的泪。半晌,我慢悠悠地站起来。“对不起,那个时候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办法面对,也不愿意相信。”我开口,声音干涩,这么多年生出的认知和感情被现实打得粉碎,这不是一句失望可以概括的,但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我却仍然心存侥幸,希望这一切能有个反转,这点不可能的实现希望它吊着我没有办法好好去恨。我对北萧复杂的感情和对苏妄的愧疚绕在一起缠成了股绳,那股绳缚住我的心脏,勒得它连跳动都疼,但站在这座坟前,我还是觉得自己虚伪。在苏妄与我倾诉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是站在北萧一方的。将手中酒壶一倾。于不相忘处,把酒浇坟土。聚散别离终有时,不是不能面对、想要躲避就能逃得过的,没有人能骗过自己。我望着石碑:“明天我想回一趟北萧山。”宋远轻声道:“我陪你。”“不必,我想自己回去。”说话时,我低头,抚上合敛剑。这是在我筑基之时,师父赠予我的,虽然后来发现我更适合修习阵法,这把剑也少了用处,可我一直留着。我记得当年领我入门的四师叔也用剑,可她虽然用剑,却告诉我,剑合则不战,刃敛则无伤。她说,剑是双刃,在与人对持时,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她虽习剑,却不愿拔剑,也希望有朝一日,剑术只做强身之用,世上再不添流血伤亡。这柄合敛剑,我留了许久,这一番话也被我抄录在案边,时刻警醒自己。我回头,脸上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如今,这些话我已然刻在心里,这柄剑我却不需要了。风雪夜里,宋远深深望我。末了,他颔首:“我等你。”次日清晨,我只身回了北萧山。动身之前没有细想,倒是路上开始想七想八,可也只是那一路,到了山脚,我才发现,我根本进不去。我对北萧山极为熟悉,自然也晓得,这道禁制是独独为我设的。我站了会儿:“也好。”这样也好,我也确实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师父师叔和北萧山众人。抬眼,石壁两侧是望不见尽头的长阶,这么多年,除却刚刚入门之外,我来去都是御剑,竟没有发现,在我入门时还有些破旧的台阶,早被修整一新,成了陌生的模样。我取下合敛放在阶前,又拿出储物袋,将北萧山弟子专属的传音玉简放在储物袋里边。我蹲下身,将它们并排摆着,原以为我会不舍、会难过,没想到,也不过就是放下两样东西。简单得很。“师父,那些阵法,我都忘了。北萧山诀术,我从此不再修习。”我对着合敛和储物袋喃喃,“谢谢您当年在街上捡我回来,教养我于北萧,师恩难忘,弟子永生感怀,定当常念于心……只今次一别,恐怕没有再见之日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了。语毕,我退后两步,躬身,想到这大概我最后一次行弟子礼。一鞠之后,我转身离开。可是没走几步路,我便看见答应了在远处等我的宋远。“不是说好我一个人来的吗?”宋远理直气壮:“是啊,我刚到,怎么,师姐早上不是一个人来的吗?”今日的太阳真是好得很,暖融清和,却不刺眼。我叹一口气,罢了。“师姐这段时间总是嫌弃我。”宋远做出一副委屈模样,“是师姐是独来独往习惯了,想要一个人回去吗?那我跟在师姐后边,一个字也不说,这样好不好?”我心底无奈,面前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一起走吧。”身侧,晨间浅浅金光透出枝叶打成光束,映在宋远的身上。清风过处,他衣摆浮动,身上带着淡淡金辉。我走近他:“其实我不喜欢独来独往,也不喜欢一个人,这段路好长啊,我们一起走吧。”宋远一愣,回神,很快又笑出来。他笑意明朗,比阳光更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