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

改革的浪潮奔袭而来,千帆争流下,“属狼”的年轻大学生顾蛮生毅然下海创业。从程控交换机到基站、从山寨手机成风到国产品牌崛起、从模拟通信到5G来临……二十年风云变迁,顾蛮生作为通信领域的先行者,始终都在路上。与他一同上路的,还有扎根于通信基建的曲颂宁,致力于开拓自主品牌的贝时远。他们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轰隆向前,也在这激荡的洪流里,开疆扩土!

第32章天才是方孔中的圆桩
白浩的事情解决后,曲夏晚特意给杨柳打去一个电话,约她在上回那家甜品店里见面。
“真的对不起,你上回帮了我,我却没能为你说一句话。”曲夏晚依然对甜食不感冒,只拿着茶勺轻轻搅动杯中咖啡,她低着头,不停地小幅度转动手腕,似乎不为做出搅动这个动作本身,只想借此避开杨柳的眼睛。
“你没必要道歉,是我强人所难了。”杨柳微微勾了勾嘴角,大方地说下去,“我也有公司,我知道这些仿冒品会对一家企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打击手段力度不够、处罚过轻,都会加重市场秩序的混乱,如果我是贝时远,一定也希望法院对造假者重判重罚。”
曲夏晚这下抬起了头,一双眼圈早憋红了,两边脸颊也羞愧得赤红。她来之前完全没想过,这个女人居然这么大度,良久,她才真心实意地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不羁如顾蛮生也会被你深深吸引了,杨柳,你真了不起。”
杨柳却笑了,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你别忙着夸我,我刚刚只是假设自己跟你老公一个立场,但站在我本人的角度,我恨透了他的不近人情,以后如果在生意场上遇见他,我一定当面骂他。”
对方惯常的魄力与磊落的态度令曲夏晚心理负担随之减轻,也更令她认定这人值得深交。曲夏晚轻舒了一口气,又低下头,拿茶匙搅动起咖啡:“没准你见到他的机会比我多呢。”
“怎么了?”杨柳察觉出女人的恍惚,“你那天说你跟贝总之间问题重重,方不方便告诉我,是什么问题?”
“不瞒你说,是因为顾蛮生。”曲夏晚坦诚道,“自打顾蛮生回来,好像一切如常,好像又什么都变了。”
“你说过,是当时的你单方面地放不下顾蛮生,是你贪心不足。”杨柳直截了当地问,“那么现在的你呢?你还贪心吗?”
“我……我不知道……”曲夏晚羞愧地眼睫一垂,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道,“每回一看见他,我的心就全乱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还是那句话,珍惜眼前人。”
“我也想,可……杨小姐,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红过脸,他甚至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妈那些无理要求他也一概满足,在旁人眼里,他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英俊、多金、温柔、全心全意地为家庭付出,可一个星期他跟我说不到十句话,我有时巴不得他跟我吵一架,索性就敞开了吵得明白清楚,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
“那么,你们的夫妻生活还和谐吗?”
“他……他最近很忙……”曲夏晚没想到杨柳会这么问,脸明显一红。
“婚姻比爱情更需要经营,两个人能最终走到一起不容易,就算没有旧爱那点心理疙瘩,生活当中柴米油盐地磕绊多了,一样会出问题。科学研究表明,夫妻间和谐规律的性生活,有助于消除隔阂与压力,提高彼此的幸福感。老话不都说吗?两口子打架不用愁,晚上一个小枕头。只要三件东西,包你一晚上就把贝总搞定。”杨柳把头凑近曲夏晚,很是调皮地眨眨眼睛,“一道他最爱的菜,一件最性感的内衣,还有一把最锋利的刀。”
曲夏晚好奇地道:“最爱的菜、最性感的内衣,我都能理解,最锋利的刀是什么意思?”
杨柳坐直身体侃侃而谈,颇有武曌驯马的风范:“就是当前两样都不管用的时候,你只能让他选择,‘你是打算好好做我的丈夫,还是做我的亡夫’。”
曲夏晚“扑哧”笑了。两个女人俨然已成无话不谈的闺密,她也难得露出贪馋的样子:“这里的甜品你有推荐的吗?我吃不了太甜的。”
杨柳看了一眼旋转的蛋糕架,轻轻拨转一下,便取下一枚花朵状的金黄色饼干,淡淡道:“这种饼干全名叫‘住在意大利史特蕾莎的玛格丽特小姐’,有个与爱情相关的故事。传说一位有名的糕点师热恋上一位少女,他一边默念心中所爱的名字,一边将自己的手印留在了饼干上。所以对法国人来说,这个饼干的意义跟巧克力很像,都可以用来向爱人告白。”
曲夏晚也拿起一枚玛格丽特饼干,从外观看,这饼干简洁朴素,不似她印象中的法甜华丽到近乎花哨。她轻咬一口,酥香的饼干入口即化,味蕾随之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曲夏晚吃完这枚饼干,又向对面的女人投去目光。杨柳正低垂眼皮,脉脉地注视着她自己手里的那枚饼干——那朵象征爱情的金色花朵。
原来爱情不只令她这样的傻女人烦恼,聪明强悍如杨柳也不能免俗,曲夏晚几乎瞬间做了个决定,她要彻底自拔于对顾蛮生的迷恋,她要校正误会,物归原主,她对杨柳语重心长地道:“顾蛮生从未背叛过你,我确信他是真的爱你,所以,我也想把你送我的那句话再送还给你——杨柳,珍惜眼前人。”
经过了一系列政企联手打假的市场整顿措施,2006年第四季度国产手机市场销量有所回暖,所有在山寨机的挤压中缓过一口气的正牌军对即将到来的2007年充满了期待。但贝时远仍不乐观。所谓“有需求就有市场”,通过这次打假行动,他才发现深圳的山寨机作坊竟已数以万计,烧不尽,吹又生,跟正规军打擂台一点不输阵。
接到妻子电话时,他正跟刘传富在餐厅里谈事情。刘传富人虽滑头,但确实久在电子产品行业浸淫,认识深刻,经验丰富,再加上贝思音乐机系列开发得相当成功,贝时远早有意把这人挖来。
电话接通,曲夏晚问他回不回家吃饭,他简单又客气地回她一句:“你先吃吧,我还在工作,晚些时候回来。”
秘书柯彩坐在老板身边,眼珠瞬转,心里飞快算计起来,从这短短一句寻常的话语中,她意识到这对夫妻有些问题。
收了线,贝时远对刘传富道:“刚才说到Walkman和MP3跟手机一样都是电子产品,我想问问,雷纳在产品的外观工艺设计上有哪些心得?当今手机趋势就是像素越来越高、内存越来越大,在功能与配置日渐趋于雷同的情况下,国内厂商比不了国外品牌的质量品控,只能想方设法在外观上下功夫,消费者第一眼的心动与否,往往决定了这款手机的销量。”
“可是手机外观也玩不出新花样了,拉丝、真空蒸镀,我们能想到的工艺别人也早想到了。”刘传富抿口酒,忽地想起什么,道,“Walkman、MP3铝合金材质的居多,一般都用阳极氧化的方式着色,方法特别简单,我一开始还是个小作坊的时候就这么干了。”
所谓阳极氧化染色,是指铝及其合金制品经特定工艺处理后,表面形成一层氧化膜,使染料进入氧化膜的分子间隙中,从而着上颜色。
柯彩见刘传富酒杯已经半空,很有眼力见儿地起身替他添酒,笑着道:“作为小作坊,刘总倒挺下血本的,一套阳极氧化设备少说十几万吧。”
刘传富摆了摆手,哈哈一笑:“不用那么多,一千块都不用。”
柯彩惊道:“怎么做到的?”
刘传富掰起手指头:“一瓶自己配制的百分之十的硫酸溶液,一个小塑料桶,一个恒流电源,一瓶彩色的钢笔墨水,挑自己喜欢的颜色,泡的时间越长颜色就越深,再放到滚烫的蒸馏水里封孔就行了。”
贝时远由衷赞道:“看不出来,刘总不但商业头脑出众,动手能力也那么强。”
“不是我,是顾蛮——”刘传富忽地止住话头,似询问、似窥探地看了贝时远一眼,然后彻底封住了嘴。
本来兴许还没什么,偏偏这意味繁杂的一眼惹出了嫌隙。柯彩脑筋转得奇快,在大家都感到尴尬前开口:“刚刚刘总说阳极氧化染色时间越长,颜色染得越深,那么能不能通过合理控制染料在手机外壳上的停留时间,从而达到一种渐变染色的效果?”
贝时远心算数秒,眼睛明显亮了起来:“柯彩,你这主意可行!”
刘传富皱着眉头,毫不犹疑地接话道:“这种工艺倒是有,就是太考验工匠师傅的技艺了。要渐变效果,就得将工件逐渐抽离染缸,反复提拉至少三十分钟,力度一致,还不能有丝毫停顿,才能保证最后的颜色呈现得均匀。不像我们那时候就染一个颜色,只要把外壳浸到染液里,时间控制好,基本就没问题。”
贝时远的想法刘传富听懂了,刘传富的担心贝时远也明白,即使是手艺最老练的师傅,也无法保证每批产品的色差完全一致,以至于渐变染色单片生产容易,量产就很难实现。然而灵感这东西的表现形式就跟羽毛搔脚板差不多,忍痛容易忍痒难,一旦灵感出现,就一定得抓它挠它才能安心。贝时远沉吟片刻,又道:“手工染色,颜色必然有误差,品控难掌握,那么能不能通过计算机来精准控制需要染色的部位在染料中停留的时间,保证每个工件抽离染缸的程序完全一致,从而做到均匀的渐变色效果呢?”
“找个设计团队,模拟实验几次,应该可行。”刘传富毕竟见多识广,意识到方案可行之后,半真心半夸张地夸赞起贝时远,“每个行业都有这么几个不世出的天才,亏得咱们国产手机有贝总在!”
“不,这回还真不是我的功劳,”贝时远主动拿起酒杯,眼含脉脉笑意,转身向自己的秘书敬酒,“这得感谢我们柯彩。”
刘传富忙不迭地点头,跟着贝时远一起夸她智慧、能干。
柯彩与贝时远碰了碰杯,娇嗔地笑笑:“刘总,你这不是夸我,是咒我,智慧的女人通常难嫁,能干的女人令男人望而生畏。”
“什么,我们柯秘书还是单身?你身边的男人难道都瞎了眼?”刘传富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状,“你们贝总身边这么多青年才俊,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我觉得顾蛮生就不错嘛,又英俊又聪明,跟我们柯小姐天造地设。你要不让贝总给你介绍一下?”
贝时远没说话,只是扭头定定看着柯彩,仿佛只要她点头,他就真能为他俩撮合。
“我不喜欢顾蛮生。”柯彩斩钉截铁地道,“他是英俊,是聪明,甚至广博勇敢,为所欲为,这样的男人可能会迷倒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但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武疯子,是个活土匪,知进不知退,缺乏自我约束,而一个缺乏自我约束的经营者,即使偶有所得,也注定不会在这个社会上赢取更大的成功。”她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地踩在了贝时远的心坎上,两个男人瑜亮之间,又掺杂着旧爱新仇,哪可能真像面上表现得那么大度呢?
刘传富对顾蛮生一直有意见,听了这话自然高兴,说话越发放肆:“我们柯秘书知书达理,又真知灼见,谁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了!贝总,现在是不是后悔自己结婚早了?”
贝时远这时正看着柯彩,因为柯彩说话时也一直看着他。他以前其实没仔细瞧过这个女人,只知道她家境殷实,自身也优秀,只当一个秘书,其实是屈才了。此刻,女人的眼睛像一片蓊郁的雨林,荒生蛮长,贝时远一时感觉里头爱欲潮湿暗潮汹涌,再细看好像又没有。他经不住,便移开眼睛,微笑着喝了口杯中的茶:“我福分太浅。”
这个话题草草翻篇,贝时远胃不好,以茶代酒,刘传富本就贪杯,两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喝得痛快,聊得尽兴,基本达成了友好的共识。一顿大酒喝到凌晨两点,刘传富家在东莞,特意跑这一趟,这会儿还得去找酒店。贝时远见刘传富已经半醉,便把人扶起,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干净的客房有的是,要不嫌弃就别住酒店了,去我家将就一晚。”
而这个时候,曲夏晚还一个人枯坐在餐桌前。
晚饭做的全是贝时远最爱的菜。贝时远曾跟她说过,小时候他家里有个阿姨,很擅长做肉菜,什么啤酒鸭、清炖狮子头,还有一道爆炒泡椒腰花,简直香飘千里,令人回味无穷。可因为自己跟她感情过于亲近,竟惹来亲妈的嫉妒与不快,最后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打发走了。后来贝时远应酬渐多,又动了胃部手术,所以平日里非常注意饮食,偶尔重油重辣一回,就跟猫儿偷腥一样高兴。曲夏晚终日赋闲在家,生意场上帮不了老公的忙,便把心思都放在了如何犒赏他的胃上。三道菜折腾了她半天,尤其这道爆炒泡椒腰花,颇见功夫,光是去尽腰臊就不容易。
然而贝时远一声“应酬”就又把她打发了,她都快记不清,这一年来,他们夫妻同桌吃过几顿饭了。曲夏晚抽身来到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只精美的内衣包装盒。杨柳这人心直口快,说到做到,上回曲夏晚跟她吐露了心事,没几天她就真的寄来了一份礼物,内附一张写着英文的字条——have a good night。
曲夏晚将礼盒打开,里头是一件情趣内衣,高开衩的白色蕾丝睡裙,挂脖绑花,胸前绣了个红十字,还配着一顶护士帽。
面对这份别出心裁的礼物,曲夏晚简直哭笑不得,然而她现在的婚姻生活如一泓静水,一点波澜没有,一点激情不剩,好像确实需要大胆起来。她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冒险一试,她大起胆子将睡裙与护士帽一并换上,在镜子前左觑右看,还是觉得害羞,还是觉得不成体统。想了想,又翻箱倒柜,找了一件杏花白的针织衫披在外头,勉强遮挡一下。
换好睡裙没一会儿,就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回来了!曲夏晚既兴奋又紧张地跑去了玄关处,打算给贝时远一个惊喜。
“夏晚可能已经睡了——”
门开了,春光乍泄,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面面相觑,最后女人又羞又恼,裹紧身上的针织衫,跑进了卧室,砸上了门。
刘传富醉意全无,目瞪口呆半晌,才来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贝总好福气。”
从未见妻子穿成这样,贝时远也还震惊着,只是一味点头:“是好福气。”
这一夜贝时远打不开自家主卧的门,也是在客房里睡的。
第二天,直到刘传富被贝时远送出门,曲夏晚才敢出来。她已经在卧室的卫生间里洗漱好了,穿得比任何时候都严实。
晨鸟在窗外低吟高唱,阳光下的新世界像一幅鲜艳的彩笔画。贝时远难得在家,主动做了早餐,在餐桌前张罗片刻,便转脸对妻子道:“护士小姐,来吃早饭吧。”
曲夏晚听出他这话里憋着笑,憋得音色都怪异了起来,她羞恼至极,全身的血液都似开锅般沸腾。她向着贝时远走过去:“我没脸留在这个家里了,我们离婚吧。”
“你到底为什么穿成那样?”听见“离婚”二字,贝时远不急也不恼,昨夜进门那画面依然浮在眼前,他费劲地憋着笑。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不觉得自从顾蛮生回来,我们之间就很有问题吗?”脸已经丢尽了,反倒感到轻松,她决定豁出去了,“我跟顾蛮生真的没什么了,你到底还要考验我到什么时候?”说完就淌了一脸的泪。
“我没有考验你,是这阵子实在太忙,让你感到不安全、不被信任,是我的错。”妻子嘶声力竭地控诉,贝时远竟没来由地高兴起来,他走过去,将曲夏晚冰凉的十指攥在手中,捂到自己胸口。他一边温柔地亲吻她的脸颊、鼻尖,一边说:“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们一起去美国,好好放松几天,行吗?”
曲夏晚好哄得很,马上点头,破涕为笑。
“那件睡裙还在吗?”贝时远将妻子搂进怀里,贴着她带香的鬓发,轻笑着问。
“不在了!剪烂了!”这个男人鲜少笑得那么坏,曲夏晚的脸又红成了辣椒色。
“可惜,你穿那个真好看。”贝时远一把将妻子打横抱起,二话不说走向卧室,火急火燎地抬脚就踹门。
“干吗呀?”曲夏晚喊起来,像个不谙情事的小姑娘。
“今天君王不早朝。”
生产渐变色手机的主意一旦拿定,贝时远很快就联系了一家熟练掌握阳极染色工艺的化工厂,跟着负责人在厂里参观,还亲自上手,跟老师傅学习了如何为样板渐变染色。他试了几次,不是染得不匀,就是色差明显。
柯彩跟在身边,主动请缨要向老师傅学习。贝时远笑笑,让出自己的位置,没想到柯彩学得飞快,很快就掌握了染色的技巧。贝时远不知道这个女人早在背地里做足了功课,只当她聪明,忍不住就夸了几句。
就连工厂负责人也啧啧称奇:“贝总的秘书学东西太快了,这活儿漂亮得都能抵得上我们这儿的老师傅了!”
“我以前在一篇学术论文里看到过,这个工艺里,染色液的pH值很重要,稍稍调制不当,染出的颜色就会差之千里。除此之外,氧化剂用量、温度及电流密度都有讲究,工艺的良率水平如果不达标,就会大大提高生产成本,所以还得麻烦您配合我们多做几次打样调试。”向工厂负责人吩咐完毕,柯彩又拿出了一个渐变色色板,递给贝时远,她说,“我从女性审美的角度挑选了这几个颜色,贝总你看喜不喜欢?”
贝时远从中又挑了三个颜色,决定先进行模拟试验。
短短一个月,贝时远亲自与设计团队一起模拟试验,总算能用计算机精确控制工件在染缸中停留与抽离的时间。他把剩下的工作交给贝志斌,吩咐他小批量试产一批新机,就决定依约带妻子去美国。
说是出国旅游,其实一半也是为了公务,贝思受到一家叫Macworld的计算机杂志邀请,准备赴美参加他们举办的一个行业展会。
贺婉莹听说女儿要出国游,非嚷嚷着要跟着一起,她打电话给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说自己跟那个女人处不好,再多待两天,非得被那个女人气死不可。
父亲死得早,曲夏晚处处惯着母亲,见劝不她住,只好答应带她同去。
渐变工艺的试验很成功,周遭一片“天才”的赞誉声,贝时远心情不错,又开会又见生意伙伴,一直工作到出行前的最后一刻,赶不及中途折返回家,便吩咐柯彩去接自己的妻子和岳母去机场。
柯彩也要跟着一起去美国。
贺婉莹面前竖着两只三十三寸的大行李箱,不像是去旅游,倒像准备搬家。她在曲夏晚楼下等了十来分钟,就不耐烦地喋喋抱怨:“这司机怎么回事?怎么让老板娘等那么久?”
曲夏晚自己的东西倒不多,耐心地劝母亲:“才二十分钟不到,妈,您也别太心急了。”
话音刚落,一个高挑明丽的女人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不好意思,迟到了,外来车辆进不了这高档小区,我在外头找了一会儿停车的地方。”柯彩冲贺婉莹微微鞠躬,奉承道,“您是阿姨吧?这也太年轻了,要不是贝太说过要跟您一起去,我还当您是贝总的姐姐呢。”
贺婉莹睨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柯彩,五官还算端庄,但腿太长,便衬得裙子短得轻浮,胸脯又过分骄傲地耸立着,显得不庄重。她不禁“哟”了一声,听着有些阴阳怪气:“这么漂亮的司机啊?”
“我不是司机,我是贝总的秘书。”柯彩落落大方,从贺婉莹手里接过两只大行李箱,一手一只地推动起来,“我先把东西放上车,你们慢慢来。”
柯彩迈开长腿,又风风火火地走在了前面,曲夏晚本想快步赶上,谁知母亲却猛地拽她一把,凑头在她耳边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女的有问题啊,她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瞧过你。”
“你别瞎说了,她叫柯彩,时远的秘书,人挺好的。”曲夏晚刻意压低声音,放慢步子,母亲的话让她不好意思,怕被前面的柯彩听了去。
“那就是时远有问题,一家高科技公司,招人只看脸吗?”
“人家是正儿八经麻省理工毕业的,读的就是电子工程,你就别瞎操心了。”为了出国,贺婉莹特意做了头发,烫了一个滑溜的、有点蓬松的头发,全部拢到脑后。因为年纪大,皮松肉弛,眼睛就显得小了,瞪到极处还是只有豆子般大小,曲夏晚突然觉得这样的母亲像獾,那种特别能胡搅蛮缠的动物。
“妈不是瞎操心,妈是为你考虑,你是二婚,又一直没怀孩子,时远那么优秀,他不惦记别人,别人还惦记他呢。”
“爸爸还在的时候你不这样的,现在越来越像小市民了。”类似的话听了不下百遍,贺婉莹身为丈母娘,比她这个当妻子的还疑神疑鬼、疑天疑地,曲夏晚实在拿母亲没辙。
“别说,你爸年轻那会儿也风流着呢,他们单位不少女教师、女工程师对他暗送秋波,全都被我扼杀在摇篮里了。你妈我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最大的成就就是守住了这个家,你也长点心眼吧。”
母亲的话乍听胡搅蛮缠,其实也有几分道理,曲夏晚轻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走着。她抬眼看见柯彩倚在车边,频频冲她们微笑,招手,喊着“这里这里”,很利索很大方的样子。她没来由地生出一些惭愧。
呸,瞎想什么呢。
作为贝时远的妻子,曲夏晚并不参加Macworld杂志举办的科技产品发布会,而是等在酒店里,等着被召唤去会后的私享晚宴。她不在举办方的邀请名单上,但柯彩却可以以秘书的身份陪同贝时远参加。
贝时远已经与柯彩同坐在台下了,柯彩的英语非常流利,标准的美式口音与麻省理工的学位为她博得不少好感。甚至很多人都以为,她就是贝时远的太太。
柯彩笑而不答,在心里道:总有一天。
发布会开始了,一个史蒂夫·乔布斯的男人走上了讲台,他的身后是一片巨大的背投幕布,黑色的背景上有一个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
“此前的三十年只是开始,欢迎来到2007年。”贝时远看见,宣讲台上的乔布斯喝了一口水,然后他笑着说,“这一天,我已经期待了两年零六个月。”
在全场屏息的观众面前,他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改变世界的产品出现,他今天将发布三款这样的产品:一台可触摸的宽屏iPod,一部移动电话,一台可上网的电子设备,然而,他只拿出了一部手机。
所有人都震惊了。这部手机没有传统的九宫格按键,却能轻易以手指触摸操控屏幕,这部手机也不受WAP浏览器束缚,可以随意浏览网站……台下的贝时远感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突然想到邢卫民的那句话——3G时代一直在等待一个天才。乔布斯说他等待了两年零六个月,而这个世界未尝不在等着他。
紧接着他又想起一段旧事,十年前他曾陪母亲去香港观看回归仪式,当时香江两岸全都沉浸在香港回归的喜悦气氛之中,他的注意力却被偶然看见的一则广告引走了。
时间有些久远了,但贝时远依然记得那段广告词——
向那些疯狂的家伙致敬,他们特立独行,他们桀骜不驯,他们惹是生非,就像方孔中格格不入的圆桩……或许他们是别人眼里的疯子,但他们却是我们眼中的天才,因为只有那些疯狂到认定自己能够改变世界的人,才能真正改变世界。
这段广告展示了一系列疯狂的天才,比如爱因斯坦、鲍勃·迪伦、约翰·列侬、马丁·路德·金……这段广告其实说的也是乔布斯。而台上的乔布斯也确如广告说的那么疯狂又大胆,他说:“我们把它命名为iPhone,今天苹果将要重新定义手机。”
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贝时远突然感到胃部阵阵痉挛,发布会还没结束,他就匆忙离开了会场。
另一边的曲夏晚一直到宴会快结束都没等来贝时远,她问柯彩,柯彩只回不知道。曲夏晚放不下心来,急着回酒店,柯彩劝她少安毋躁,可能贝总遇见什么生意上的伙伴,去别的地方喝酒了吧。
晚宴结束,曲夏晚回酒店,给母亲打电话。贺婉莹正在享受SPA,一听女婿失踪,敷着面膜就赶来见了女儿。母女二人一起回了曲夏晚的房间,卡刚入槽,灯一打开,就看见贝时远原来坐在房间里。
“你到哪儿去了?夏晚找你你也不回她一声,她得多担心!”贺婉莹做大了表情,半干的面膜扯得脸疼,她“哎哟”一声。
“我哪是什么天才,他才是……他到底比我看得远……”贝时远像完全没看见眼前两个女人,他沉沉闭上眼睛,梦呓般喃喃自语。
“谁?乔布斯吗?”今晚所有人谈论的焦点都是乔布斯与他的iPhone,曲夏晚完全不明白,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他是在较什么劲?
“一年前他就提出过类似的操作系统,一个抛弃物理键盘与手写笔、可以自由上网的系统,可我太短视、太狭隘了……”比一般人更具远见的贝时远已经意识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就要来了,他现在追悔莫及,倘使当初听从顾蛮生的建议,无论是投入基于Linux的开源系统,还是改良版的Win CE,即便未必能达到苹果iOS系统的流畅程度,但绝不至于在即将到来的智能机时代面前束手无措。
然而顾蛮生辞职后,他原先的项目组推进系统自研更为艰难,没多久就被贝志斌找了个理由给解散了。
曲夏晚还是没全听懂,只依稀猜出iPhone令贝思自愧弗如,便试着安慰丈夫:“我听人说iPhone配置很不行,我们华强北的手机都能连蓝牙了,它不仅没有蓝牙,还只支持2G网络……关键还卖得这么贵,谁会买它——”
贝时远垂着头,扯了一把领带,很轻声地说了一句:“你懂个屁。”
贝时远一贯是温柔的、体恤的,别说从没爆过粗口,跟她们母女说话连个高声都没有。曲夏晚完全愣住,贺婉莹还当自己听错了,居然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你们懂个屁。”贝时远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室内空气越发闷热,他厌倦了对牛弹琴,豁然起身。
“哎?你怎么说话呢?夏晚不是想安慰你吗?你自己手机做不过美国人,就拿我们娘儿俩撒气?”贺婉莹那张嘴就像机枪,荷着唇枪、实着舌弹,噼啪乱响,炸得贝时远头疼得厉害,转身就要摔门走。曲夏晚赶忙伸手拦他,没想到却被丈夫甩手一推,差点踉跄跌倒。
贝时远一夜未归,贺婉莹陪着女儿,呼天抢地地喊:“我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啊,嫁的两个男人都不靠谱……”
在柯彩的安排下,曲夏晚提前结束了还未开始的美国行,与母亲一起先回了国。听这位女秘书说,贝时远还得在美国多留几天,他想试着跟苹果谈一谈系统授权的事情。结果当然是挫败而归。极致流畅的iOS系统就是苹果的护城河。
贝时远回国之后,第一时间就召人开会,然而比起美国媒体集体高潮,认为iPhone即将改变整个世界,中国市面上倒是一片唱衰之声,包括东美通信的老庞,坐拥国产手机份额的半壁江山,基本看法却跟曲夏晚相同,他在行业报上发表了高谈阔论,认为苹果硬件不行,卖得太贵。
贝志斌这回没跟去美国,留在国内全权负责渐变色新机试产,他拿着几部五颜六色的贝思新机,邀功似的跟外甥说:“咱们小规模试产的这批手机渐变效果特别好,是不是可以大批量投产了?这样还能赶上五一新机上市。”
贝时远一语不发,拿起一部手机看了看。这部手机的渐变色相当漂亮,由闪亮的粉色向剔透的蓝色过渡,既像鱼鳞般粼粼发亮,又似珍珠般透出细腻光泽。柯彩特意给它取名为“人鱼粉”,显然就是为了收割女性消费者的。
忽然间,贝时远扬手一掷,狠狠将它砸在了墙上。
贝志斌与柯彩同时惊呼:“贝总!”
犹嫌不解气,连着砸了三部手机,贝时远反倒笑了。他规行矩步得太久了,人果然得疯一点,才够淋漓,够痛快。
“贝总,你这是干什么啊?”
贝志斌仍想再劝,却被柯彩使了个眼色,及时拦住了。她反应快,大约猜出了贝时远因何不快,便对他说:“贝总让我也砸一只,好不好。”
不待贝时远同意,她自己拿起一部手机,奋力地朝墙上掷了出去。手机“砰”地砸在了先进青年企业家的表彰奖状上,玻璃碎得哗啦作响,惊得贝志斌喊破了嗓子,贝时远却放声大笑。这些日子他耳畔没有一句真话,反倒是这姑娘真诚坦率。
“把顾蛮生先前留下的那个项目组再召集起来,在Win CE的基础上,全力研发我们贝思自己的智能机系统,”宣泄够了,贝时远果断地说,“没有比通信产业更善变的市场了,消费者的喜好一夕一变,塞班一定会被苹果的iOS系统取代的,如果没有一个新系统诞生,在高端智能机市场,所有的企业都将走向灭亡。”
“那这批货呢?”贝志斌心疼地道,“已经小批量生产了一批手机,要不就把这批推向市场吧,不然这损失太大了。”
“不,全都不要了。”贝时远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一点不惋惜眼前的损失,他的眼睛一瞥,忽然看见了一张早被自己扔进角落的名片。他看见名片上一个名字——顾远,并随之想起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青年。
除了最初靠小灵通手机捞得第一桶金,贝思这些年一直紧盯着国内手机的中高端市场,这与贝时远“做必极致”的骄傲性子息息相关,然而当一个人的信心被优秀的同类摧残到了极点,反倒会耳更聪、目更明。他更明确地意识到,顾蛮生当初自研芯片失败,就是小灵通市场判断失误之后,没法以市场反哺科研造成的。系统研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但他不确定苹果还有多久就会凭借独一无二的iPhone彻底抢占中国市场,在中高端智能机市场又留给贝思多少试错的时间。
他微微眯起眼睛,边沉思边问贝志斌:“2G两个标准,欧盟的GSM,美国的CDMA,3G三个标准,欧盟的W-CDMA,美国的CDMA 2000,咱们自主研发的TD-SCDMA,说不准以后4G、5G来了,标准就更多了,是不是?”
贝志斌不懂贝时远想表达什么,只附和着他点头。
“信号、资费、网速各不相同,每家推出的套餐都不一样,要享受不同的优惠,只有办两张卡了,是不是?”其实不必贝志斌回答,他就已经有了答案,当初诸如摩托罗拉这样的大厂放弃“双卡双待”的研究,并非技术本身落后,而是国外可以轻松携号转网,无须多出一个手机号码,就能享受不同运营商的优惠政策与服务,而目前的国内是做不到的。
贝时远把玩着手中名片,当机立断,他要用“双卡双待”的手机撬开国内中低端手机的市场。
从美国回来之后,贝时远就没怎么回过家,不是在办公室里熬到天亮,就是奔波在去往各地的路上。
处理完手头工作,已是晚上十一点钟,秘书柯彩仍坐在办公室外间,就她一个人。贝时远诧异地问:“怎么还没走?”
柯彩仰脸冲他一笑,说:“等我把顾总离开前那个基于Win CE的新系统研发资料都整理好了就回去。”
苹果有如此惊艳的iOS,以贝时远不落人后的性子,一定会重启自有系统的研发。
“这么晚了,明天再弄吧。”贝思再一次为柯彩刮目。这姑娘的确有才有貌,与众不同,好像总能一眼就看进他的心里。他问她:“坐什么车回去?”
明明打个车就完事,柯彩却故意说:“应该还能赶上末班地铁,贝总能不能捎我到地铁站。”
出于绅士风度,贝时远自然地道:“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贝时远驱车到家时,曲夏晚貌似已经睡了。自打那天冲妻子发了一通无名火,他俩至今还没对上话。月光照进窗台,画出一道亮闪闪的弧。桌上留着给他准备的晚饭,贝时远揭开一只倒扣着的碗,是他喜欢的菜。
曲夏晚其实没睡着,贝时远那天失了控地吼她推她,她感到伤心,却更感到愧疚,事业上她帮不上他一点忙,这段婚姻打从开始,两人间就横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堑。曲夏晚躲在被子里,佯装闭目,实则留神着门外的动静。她听出贝时远已经来到房门口,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推门进入。
曲夏晚在心里七上八下地默数,想着数到十就打开门,不管不顾地扑进贝时远的怀里,然而刚刚数到“七”,门外的贝时远就转身走了。这一夜他是在客房里睡的。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