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

改革的浪潮奔袭而来,千帆争流下,“属狼”的年轻大学生顾蛮生毅然下海创业。从程控交换机到基站、从山寨手机成风到国产品牌崛起、从模拟通信到5G来临……二十年风云变迁,顾蛮生作为通信领域的先行者,始终都在路上。与他一同上路的,还有扎根于通信基建的曲颂宁,致力于开拓自主品牌的贝时远。他们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轰隆向前,也在这激荡的洪流里,开疆扩土!

第14章不挑九百九
程北军与他的团负责唐古拉山口这个路段的光缆铺设,整个工程就在他一声响亮如雷的“我的兵,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中开始了。
口号是气冲斗牛的,其蕴含的决心与勇气是感人至深的,然而工程刚刚开始就遇上了大问题。老赵巡线时的担心没有错,整个“兰西拉”工程海拔最高的线路段,偏偏地下还埋着格拉输油管线,这样一来,为了防止油管有被爆破损坏的可能,施工现场就不能放炮开沟,只能人工挖凿缆沟。
而所谓人工挖凿的工具也不像样,只有镐、锹、钢钎与大锤。
海拔超过五千米,徒手走路都像是负重几十斤,山还不是土山,一镐下去,砸的是喀斯特地貌特有的坚硬岩石,岩石纹丝不动,镐头却磨秃了一块。
这样超负荷的劳动强度,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高原兵也遭不住,刚施工没两天就倒下了好几个。曲颂宁就亲眼看见过,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兵,像被暴风摧折的树苗那样,“咔”一下,笔直笔直地就栽了下去。倒下的人被两三个人架往一边,扶高了脑袋给他喂水,他的脸煞青煞紫,半天都没缓过来。
身为专家,曲颂宁跟老赵一起,被程北军要求留在驻扎在缆沟旁的军用帐篷里。耳边尽是开山劈石的响声,叮叮当当的,漫无止境,听得他心发慌、耳发烫,好像自己是个特招人烦的闲人。所有人都在干同一件事,越听越觉难受,曲颂宁忍耐不住走了出去,一眼就看见立在高处的程北军。他今天没穿厚实的军大衣,只穿一件卡其色的军衬衣,腰间扎着一件同色系的毛衣,若不是正满头大汗地在挖缆沟,这样的装束衬得他肩宽腿长,倒显得十分时髦。
别的战士干一阵得歇一阵,就属程连长干劲十足,始终冲锋在“攻山”的第一阵线。然而手起镐落一上午,手套都磨秃噜了,工程进展却并不顺利。程北军停下来,直起腰,擦把汗,望了一眼绵延不尽的岩石山,对身边一个小兵说:“来口水。”
小兵递上一只水壶,程北军仰头灌下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又吐出来,皱着眉道:“这是水是尿啊?这么黄?”
小兵面露难色:“带的水喝完了,这是刚从沟里打上来的,已经烧开了。”
往返物资齐全的格尔木市区少说一整天,饮用水消耗大,不可能全程输送携带,团里的指示也是让各连队就地解决。程北军拿起水壶,朝壶口看了看,隐约能看见水中浑浊的悬浮物。渴得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粗粗重重地喘了口气,又仰头灌下几大口。
趁程连长短暂休息的时候,曲颂宁赶紧走上去,伸手拿他手里的铁镐:“我来干一会儿。”
“不用不用,你不用!”程北军握着铁镐不松手,“别一会儿又流鼻血了,你是专家,歇着就行。”
一个要抡锤,一个非不让,两个人这一拉扯,曲颂宁重心不稳,一下跌在地上。
“来个人,来个人,赶紧把他带走。”程北军垂头看了曲颂宁一眼,又马上把目光挪开,简直避他如避瘟神。
曲颂宁帮不上忙反添乱,只得悻悻回到营地里。炊事班的两个战士正准备烧水做饭,刚从附近的沟渠里打了两桶水回来,结果却被舒青麦拦住了。舒青麦探头朝水桶瞧了瞧,一惊一乍地喊道:“这水怎么能喝呀?这水里那么多杂质,喝了是要生病的。”
曲颂宁也朝两位战士抬的水桶瞧上一眼,水质确实浑浊,桶底还有许多大颗粒的沉淀物,浑似两桶泥浆。
程北军的连队里就两位女同志,一个是已经结了婚的青海电信局的员工,一个就是卫生员舒青麦。年轻的战士们对姑娘总是客气的,平时还调笑着叫她“小青”,问她白娘子在哪里,于是被她拉扯着也不生气,只说眼下这情况顾不得那么多了,再浑的水烧开了也能喝。
舒青麦不依不饶道:“我听别的连队的卫生员说,军区的防疫大队正在茶卡镇那边沿途对施工沿线的水源做测定,已经测出这一片的水源卫生状况是有问题的,都不宜作为饮用水。这水烧开之前总得先过个滤吧。”
舒青麦身为卫生员得对全连战士的健康负责,但两位小战士的话也在理,唐古拉不比格尔木,五千多米的海拔,劳师动众地对水源洁治消毒根本不现实。
曲颂宁这个时候站出来,对僵持不下的三个人说:“我有办法做个简易的净水器,只要石英砂、碳粉、纱布和蓬松棉就行。”
青海富有石英矿,石英砂滤料厂家不少,碳粉、纱布和蓬松棉也不是稀罕物,曲颂宁向连队指导员汇报之后,指导员也很高兴,马上派人去临近的兵站领取这些物资。曲颂宁用军刀将装水用的塑料大桶底部切开,然后将切口朝上,将水桶倒置,再将纱布、石英砂、碳粉还有棉花往里头层层铺好,如此就自制了一个简易的滤水装置。
两位炊事班的战士在曲颂宁的指挥下,在滤水装置下再安置一个接水的大桶,将打上来的泥浆水往装置里倒,一层一层地过滤之后,水还真的变清了。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舒青麦更是显得惊讶,瞪圆了眼睛问曲颂宁:“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高中课本上都有。”总算能帮上忙了,曲颂宁心里踏实了一些,他专注地盯着自己做的这个简易净水器,理所当然地说,“你难道没学过吗?”
舒青麦只有中专学历,听见这话就沉默了,曲颂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又说:“对不起。”
“你这人怎么这么逗,‘对不起’是你的口头禅吗?”清清俊俊的大学生,竟是个书呆子。舒青麦实在觉得这人好笑,就真的“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时又拍手又跺脚的,仿佛撞上了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听见炊事班那边传来阵阵说笑声,程北军扔下铁镐,也走了过来。
指导员高兴地向他汇报:“饮用水都被小曲滤干净了,这下大伙儿不用喝泥水了。”
程北军面无表情,只冷冷淡淡抛出一句:“想想长征两万五千里,爬雪山、过草地,哪有这么讲究。”他心底还嫌弃曲颂宁,但到底不再是先前一副百忍成钢的无奈面孔,多少对他刮目相看了。
全连战士一直在缆沟旁奋战到深夜才回帐篷休息。高原上过夜得有人守夜。极恶劣的施工条件对所有参建战士的体能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为白天劳动强度太大,每两小时就得有人把睡着的战士挨个拨弄醒,不然睡得太熟,极易缺氧猝死。
曲颂宁没参与劳动,于是主动申请轮岗守夜。他先被老赵喊醒,然后起身出了帐篷,用滤完的清水洗了把脸,醒醒神。洗完就发现盆里的水浑了,曲颂宁心道:这一盆水半盆沙的,难怪这儿的战士都开玩笑,说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挖炭的,仔细一看是修光缆干线的。
大山的子夜太深,太浑,将世间一切变作静态。夜色中的唐古拉被一片青雾锁住,不似白天看来萧索肃杀,倒有一派别样的静穆祥和。曲颂宁坐在帐外,边听随身听,边打着手电给顾蛮生写信。这回进藏别的没带,电池管够。莽莽大山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唯一的消遣就是写写东西,听听歌。
身后忽然有人拍他一下,曲颂宁循声回头,冷不防看见一张鬼脸。
舒青麦散开头发,拿手电从下往上照自己的脸,故意做出一副怪相,她的脸孔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活像个青面獠牙的女鬼。
但曲颂宁没被吓住,短暂愣神之后神情又恢复如初。舒青麦自己也憋不住,怪相扮不了三秒钟,就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地笑起来。
曲颂宁也笑:“你这样唬不住人的,女鬼怨气都重,不会这么爱笑。”
“你在听什么呀?”将打开的手电扔在一边,舒青麦一脸好奇地凑过来,“上回我进你的帐篷,你就听东西听得专注,来人了都没发现。”
曲颂宁从大衣的衣兜里摸出随身听,递了过去。舒青麦没见过这样的新奇玩意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拨弄,嘴里嘟囔说:“这东西长得像收音机,就是小一点。”
“这叫随身听,确实跟收音机差不多,但又比收音机轻巧灵便,可以随身携带,随时听歌。日本管它叫Walkman,这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曲颂宁取下耳机,俯身靠近舒青麦,又将两只耳机一左一右地塞进她的耳朵眼里。
李娜的歌声传了出来,带来了远古的呼唤,神圣遥远,恒久不衰。
1994年热播电视剧《天路》的片头曲,但舒青麦没听过。这样荡气回肠的歌声令她又惊又喜,又莫名感动。曲调朗朗上口,她随着李娜一起轻轻哼唱,然后抬起头,凝视着与自己在同一片月光下的曲颂宁。她听得动情,万种柔肠在心坎儿里滋长,睫毛因激动的心情不停地扑棱抖动,像蝴蝶的磷翅,亮闪闪的。
这姑娘的动人之处全在她的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反倒招人钩索。你看了定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不是现世,也是前生。曲颂宁被这样一双眼睛盯得不好意思,怔了半晌,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任务。他赶紧把随身听往舒青麦手里一塞,起身去战士们扎在沟道边的帐篷里巡查。
“等等我呀!”舒青麦清脆地喊着,追着他一起去了。
帐篷内,熟睡的战士们都红着两腮,乍一看像大老爷们儿抹腮红,其实都是严重缺氧憋出来的。为了防止战士们睡死过去,曲颂宁与舒青麦拿着小木棍,挨个去杵他们。被杵到的战士都醒了,说两句话,翻一个身,或坐起来喘上几口气,再躺倒继续睡。
只有一个战士杵了没醒,连推带搡都不睁眼。曲颂宁打着照明仔细看了看他,发觉这人脸色铁青,嘴唇已经干裂发紫了。
学医出身的舒青麦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惊道:“坏了。”
留在唐古拉山口就只能等死,程北军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兵当驾驶员,连夜开车把人送回格尔木。
马不停蹄地颠簸一夜,天大亮了才赶到格尔木的综合医院,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
程北军出发前,自己给自己立了军令状,带多少人上高原就得带多少人回来。所以出了这事二话不说就上团部,直接跟团长拍了桌子。
“当兵的人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牺牲,但我这个当连长的,得对自己的兵负责。”程北军自己什么都不怕,但手底下一群娃娃兵,他不自觉地就操上了大哥的一份心,“这样的地形条件,不能放炮还怎么干?这些兵也才十几二十岁,也有父母亲人,不能让他们一个个活活累死在这儿吧!”
团长对自己这个老部下了如指掌,知道他是喉咙含雷管、蜡纸包硫黄的刚烈性子,只能安抚他:“那就慢慢挖,慢慢来嘛。这项工程是‘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所有参建部队都不下指标,不搞攀比与竞赛,各连就按各连的实际情况,自己安排施工进度。”
程北军还跟团长戗,拍着桌子道:“实际情况就是不放炮不行!”
团长继续安慰他:“身为军人,关键时候就该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嘛。”
“什么年代了还愚公移山?我就看不惯愚公,明明可以搬家,为什么非要移山,要我看,既然要发扬这种笨死人了的精神,也别拿锹动镐的,让战士们用手挖呗。”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前遇到比这更苦更难的任务都没二话,这回是怎么了?”团长气得也拍了桌子,要不是念在对方也是为了自己的兵着想,非得让他吃处分不可。
程北军也觉出自己反常,一屁股落了座,不说话了。双方都按捺住火气,团长喝了口茶,静心想了想,觉得程北军的话倒也不无道理。于是他做了让步,说能不能放炮开沟不是团部能决定的,得邮电部说了算,或者由团里向北京打申请派人来鉴定,或者让这次随行来的邮电部专家现场勘察后再做决定。
前者一听就不靠谱,青海到北京至少得坐四十小时的火车,申请、批准、派人,再打来回,工程就全耽搁了。但后者……程北军心里同样没谱,来的不是曲知舟,而是曲知舟的儿子,他撇嘴道:“就那还是专家?毛还没长齐呢,能懂什么?!”
“你个当兵的还别瞧不起人家大学生!”团长乐了,说,“我先给你往北京打个电话吧。”
电话是打出去了,但得来的回音在意料之中:本来曲知舟作为干线中心的专家,他能对现场情况统筹负责,但他高原反应严重,一入藏就大病不起了,而别的专家没到过现场,倘使专程再跑一趟,前前后后耽搁的时间就太久了。所以干线中心下发通知,允许每个连队随行的设计院工作人员根据实际情况,现场应急处理。
程北军又千里迢迢坐车赶回了唐古拉兵站。人还未到,唐古拉山风云变幻,一场轰隆隆的大雨就先声夺人了。
战士们披着塑料雨衣在雨中奋力拼搏,一锹锹,一锤锤,缓慢而又艰难地向前推进。浅浅的沟道里积贮雨水,雨水令施工更加困难。
指导员也心疼自己的兵,问程北军:“连长,团里怎么说?”
“一会儿说可以,一会儿说不行,没一个愿意担责任的。”程北军紧皱眉头,不知所想地望着大雨中延绵不尽的唐古拉山,忽然大力地搓了搓手,就这几天,他的手心已经摞满了水泡与老茧。他下定决心般喊道:“我来担这个责任,把爆破员找来,研究研究怎么放炮!”
“程连长,你担不了。你不是邮电设计院的。”曲颂宁冒雨挺身而出,平静地对所有人说,“我来。”
见曲颂宁走了出去,老赵赶紧伸手拽他衣角。曲知舟先前就关照过他,得替他好好照看儿子。老赵凑到曲颂宁耳边,劝他别出这个头。设计院里那么多有经验的专家都讳莫如深、模棱两可,就是怕担这个责任,就算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又何必白白揽事儿呢?
老赵的眼神充满暗示,暗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俩坚持不签字,这样上头就不得不再派个专家进藏现场勘察。但曲颂宁胸有成竹,不懂老赵话里的那些门道,更不愿浪费这个时间。程北军去团部的这三天,他坚持步巡,硬是把山口附近那部分与格拉输油管重叠的线路段全巡视完了。他扭过头,请老赵把唐古拉山口附近的油管线图纸拿来,然后对所有人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说油管线与光缆路有部分交错,但根据我在现场勘察测绘的情况来看,放炮开沟也不是不行的。”
曲颂宁说着将图纸递给了程北军,程北军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图纸上用红线、红圈密密麻麻地划划画画,旁边也都以文字仔细标注好了。
曲颂宁道:“根据拉普拉斯变换还有萨道夫斯基的爆破振动经验公式……”
程北军听得一脸蒙,打断道:“等等,哪个司机?”
曲颂宁笑笑,赶紧化繁为简:“简单点说,这就是一个验算的公式,通过这个公式,我们可以大致推算出一个爆破的安全距离……”他指指程北军手中的地图,说下去,“我在这张地图上都标注好了,画了红点、红线的地方都在安全范围内,可以在一定的药量下放炮开沟,不在安全范围内的线段,就只能辛苦大家用钢钎、大锤人工开沟了。”
程北军自上到下迅速打量了一眼曲颂宁,原本一个白净文弱的大学生,进藏没几天,已是半脸风霜半脸尘了。再低头看他的鞋,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徒步巡线几十千米,一双好好的球鞋被磨得面目全非,连脚指头都露了出来,还破了皮,流了血。
曲颂宁循着程北军的目光低下头,也看见了自己破鞋而出的脚指头,赶紧把脚往后藏了藏,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程北军敛着眉头道:“团部接到总后的指示,放炮现场得由设计院的专家签字同意,万一放炮开沟损坏了输油管线,你得担全责。”
格拉油管线不亚于高原上的一条生命线,倘若管线因爆破损坏,轻则记过处分,重则怕是要担刑事责任的。但曲颂宁对自己的演算很有信心,他当即从兜里摸出钢笔,道:“在哪儿签字?”
程北军让人拿来了文件,见曲颂宁毫不犹豫落笔签了字,神色复杂地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当有人实地勘察、签字担保之后,连队里的爆破员也就敢于埋雷管爆破开沟了,如此一来,工程进度大大加快了。曲颂宁一下子成了各个连队里的红人。他不仅全权负责了四连的线路段,也替附近参与施工的兄弟连队标绘了地图。
程北军也得意,说要带自己连里的专家去帮扶兄弟连队。于是亲自开车,载着曲颂宁去别的连队驻扎的线段,或传授简易净水装置,或手绘炮点地图,反正那眉眼飞扬的得意劲儿,招得别的连长都恨得牙痒。
在两个线段之间往返,少不得开好几个小时的车,两人同行一路,依旧话难投机。程连长依然时不时要抄那崎岖颠簸的近道,颠得曲颂宁眼冒金星,下车就吐,程连长也依然皱眉撇嘴地嫌他没用。饶是如此磕绊,曲颂宁还是能感觉出,这个男人嘴硬心软,早就对自己改观了。
天天朝起早,夜眠迟,没日没夜地在高原上苦干,每个人的手套都磨穿了好几副,手心上水泡叠着水泡,老茧摞着老茧,崭新的铁锹都磨秃了七八厘米,但所有的参建官兵与邮电职工都很乐观,放炮然后开沟,一切按部就班,一切条理井井。
曲颂宁知道朱亮毕业后分配到了青海邮电局,先前联系时也听他兴冲冲地表示,会跟着部队一起上高原。所以每跟着程连长到一处新地方,都会特地问一声,随行的邮电职工里有没有一个叫朱亮的。
奔赴高原的邮电职工数以千计,问了几回都没着落,就在曲颂宁打算放弃的时候,没想到在沱沱河兵站真叫他给遇上了。
“那个矮矮、黑黑、戴着眼镜的朱工是吧?”一个年轻的列兵挺热情,“在无人机房呢,我带你去。”
这边进度更快一些,无人机房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曲颂宁看见水泥房的门口,一个穿一身蓝色工服的人钻了出来。
曲颂宁起初不敢认。朱亮在学校时属于敦实微胖的体貌,如今一看,简直瘦脱了相,两颊的肉全被高原作业的艰辛剔没了,只剩两朵朴实的高原红,眉骨下深陷着两个窟窿,一双眼睛倒越发显得亮。
朱亮抬头看见他,也愣怔半天。两个人互相干瞪着眼打量对方,用怀疑的、试探的、欲近又怯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最后还是朱亮先曲颂宁一步开口,他兴冲冲地扑上来,笑道:“曲颂宁!是曲颂宁吧!”
曲颂宁也笑着道:“你这变化也太大了,要不是这位同志带我过来,我都不敢认你了。”
“还说我呢,你变化也不小啊,我乍一看还当是哪个俊俏的藏族小伙儿来找我呢。以前顾蛮生最喜欢管你叫小白脸子,现在他要是看到你,那得管你叫‘小黑炭子’!”朱亮忘乎所以,把手伸到曲颂宁颊边比了比,发觉依然黑白分明,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那倒还是我黑。”
他乡遇同学,两个人都高兴坏了,互相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朱亮提议,带曲颂宁在即将修建完成的机房里参观一圈。
陆陆续续有通信设备运到,朱亮指着一台设备道:“西门子,德国货。”停顿一下,他补充说,“外头铺设的光缆是国内的长虹、长飞提供的,但更核心的机房设备基本还得仰仗国外厂商。”
曲颂宁沉吟片刻,以开玩笑的口气道:“也就顾蛮生不在这里,他要在这儿,一准说——”
“他是说得比唱得好听——”曲颂宁还未把话说完,朱亮立马摆出了一个京剧的架势,道,“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朱亮比读书那会儿开朗不少,模仿得还挺惟妙惟肖,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朱亮问:“我听时远说,顾蛮生现在办厂了,在做程控交换机的生意,他干得怎么样?”
“我来之前见过他一面,腰包是鼓胀了不少,但说话依然满嘴屎尿屁,一点不像个大老板。他跟我说,他一定会带着他的交换机拿下青海、西藏的话务市场,他自己还要站在青藏高原上尿一壶呢。”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机房外。这一线路段已经开沟结束,战士们正接受指挥准备放缆。程北军站在高处,抬手招呼曲颂宁,扬声道:“这是要放缆了,咱们也跟着学学,这光缆这么金贵,别在放缆的时候剐了蹭了。”
一盘光缆长度是三千米,沟道边每隔六米就得安排一个战士,全连都上人手也不够。所以连队与连队之间通力协作,五百名战士迎风立在高原上,令行禁止,同时将一整条光缆扛起,动作齐整得竟似一人。
三千米的长缆被举高又被放入平坦的沟底,犹如一条巨龙破空而来,又安然潜于渊底。人与大山在这个瞬间神归一处,一种壮美的原始情调震撼了整片青藏高原。然后五百名战士迅速出坑,开始铲土回填。
沱沱河不是无人区,不少牧户分散于附近。曲颂宁与程北军跟着朱亮他们沿途返回,路上遇见几位牧民,对方似乎一早知道这里有铺设光缆干线的解放军战士,一见他们就热情地围上来,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掏出了两大袋肉干,说是知道解放军在高原上施工条件艰苦,他们是特地来犒军的。
“谢谢老乡。”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程连长一见老百姓就特别客气,他推辞不过,伸出双手接过两袋肉干,又将其中一袋递给了曲颂宁。
曲颂宁将袋子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块长条形的紫红色肉干,先看了看。这肉的纤维纹理十分紧致细密,像是牛肉,又似与一般牛肉不同。在藏民充满鼓励的目光中,他试着咬了一口,肉很筋道,微带腥味,但嚼着嚼着就满口噙满独特的肉香,让已经许久不知肉味的他很是过瘾。
咽下口中牛肉,曲颂宁朝藏民们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真的很好吃。”
藏民热忱道:“‘牛吃虫草我吃牛,无病无灾药不求’,牦牛浑身是宝,吃了它的肉,包你们干活儿不累!”
这位藏民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手捧一条哈达,浅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原是要将哈达献给穿军装的程北军的,但程北军有让贤之心,抬手一指曲颂宁,道:“这是邮电设计院派来的工程师,修光缆的事儿比咱当兵的内行,献给他吧。”
小姑娘便又微笑着向曲颂宁走了过去。洁白哈达迎风飘舞,宛若云絮缠绕指间,十分圣洁。曲颂宁自愧承受不起,一时无措,只能再次弓腰、低头,虔诚地两掌合十,回了对方一句:“扎西德勒。”
先回兄弟连队,程北军大方地把一袋牦牛肉干分发给当地的战士们,大伙儿都跟久不知肉味的豺狼似的,个个眼冒绿光,高兴坏了。程北军自己也吃了好几块,确实鲜香筋道,就是嚼着实在太干。他问小战士,他们连的储水桶在哪儿。对方抬手一指,他就冲过去猛灌下几大口。
结束观摩考察,又驱车数小时,一路紧赶慢赶地回到了唐古拉山口。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大伙儿刚刚干完一天的工程,正头碰头地在一起聚餐。程连长的兵随了他们连长,都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每天必得挖出多少米,挖不完就决不睡觉。平时大伙儿都吃干粮、压缩饼干或者高原特制的馕饼,难得工程推进格外顺利的时候,就犒赏自己吃顿热面。高原上煮面得用高压锅,颇费功夫,但连里河南人多,爱吃面食的自然也多。
年纪轻轻的炊事兵也是河南人,一见程北军回来就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连长,我的蒜呢?”
驻在整条兰西拉最高、最苦、最累的线段上,下一回山不容易,所以程北军下山前会征求战士们的需要,力所能及地替他们捎些东西。战士们没大要求,一口卤面一口蒜,就是最大的慰藉。
程北军从兜里摸出一袋蒜瓣,连着剩下一袋牦牛肉干一起朝对方扔过去:“三连也没多少蒜了,省着点吃。”
炊事兵高高兴兴地抬手接过蒜瓣,一看还有肉干,更高兴了:“连长,有肉啊!”
这一抬手,程北军就看见了。炊事员是临时的活计,不做饭的时候也得跟着一起施工。不能放炮开沟的地方还得人工挖凿,一天抡锤几千次,腋下都开线了。一个炊事员尚且如此,那些从早干到晚的兵,劳动强度更是可见一斑。程北军疼惜在心里,嘴上却不客气,道:“少嬉皮笑脸的,我从三连回来,人家工程进度可比我们快多了,你们得加把劲儿了。”
炊事员知道自己连长嘴硬心软,大着胆子顶嘴道:“您这话说的,人家那是牧区,咱们这是岩石山,叫花子哪能与龙王比宝啊?”
“小犊子还顶嘴!”程北军箭步上前,抬脚就朝对方屁股上踹,看着势大力沉,其实半道上就撤力了。但小战士做戏做足,挨了不痛不痒这么一下后,立马捂着屁股吱哇乱叫。
程北军被这小子逗得没憋住,自己先笑了:“行了,把蒜跟肉都分了,吃你们的吧。”
战士们邀他一起吃面,程北军似没胃口,说了句“这一路风沙都灌饱了”,就扭头回帐篷睡下了。
程北军没跟大伙儿一起热闹是觉得肚子不舒服。起初他也没把这点不舒服当回事,吐了几回,泻了几次,人还轻伤不下火线,坚持与战士们一起施工。但没想到耗了两天,耗出了高烧,整个人完全虚脱了。
连里的医务员在指导员的授意下,特意开车跑了趟兄弟三连,结果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三连的人说,程连长走后,他们那边也出现了好些个腹痛、腹泻的兵。据他们的医务员初步诊断,这是爆发了中毒性菌痢。这病常发于老年人与小儿,但长时间超负荷劳动令这些成年人抵抗力大幅下降,所以个个起病急骤,一下就不行了。
痢疾本就凶险,加之高原环境恶劣,程北军病来如山倒,头两天还能跟战士们说笑,转眼就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可能是还引发了肺水肿。
指导员责怪他们,兄弟连队也委屈,不是防疫工作没做好,实是当天要放缆,忙起来顾前不顾后,他们驻扎的线段靠近牧区,沿线多是羊、马、牦牛与野生动物,所以河水里满是动物粪便之类的污物。程连长到来,大伙儿高兴,结果这一高兴就疏忽了,可能是搞错了净水桶,误饮了生水。
高原缺医少药,三连得病的战士多,已经用光了抗炎药。医务员只带回了几支葡萄糖口服液。连里的意见基本分为了两派,指导员要立马将昏迷中的程北军送去格尔木医院,但军医认为,程连长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受不得颠簸,连里上回那个送医的兵,就是在下山路上没熬过去的。
“乐极生悲啊,眼看工程推进越来越顺利,怎么这个紧要关头出了这档子事?”指导员焦急坏了,便没了好气,“派人去格尔木取消炎药也行,可这一来一回至少两天,待把药送上来,会不会老程都等不及了?”
送人下山,还是等人送药,旁人更拿不了这个主意,连里的医务兵也只能跟着干着急。
这个时候舒青麦站了出来,她看着踯躅良久,实则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知道有种药能治程连长的病,去取药也不远,从唐古拉山口到那曲,来回也就六小时。”
那曲地区处于高原腹地,自然条件艰苦,远不如素有“物资集散地”之名的格尔木发达,指导员忙问:“那里怕是连一家正规医院都没有吧,能有什么药?”
“神草山莨菪。”舒青麦补充道,“虽然那曲没有正规医院,但藏医、藏药的从业人员很多,那曲的藏民一般在五六月份挖虫草,在八九月份收藏茄,然后取根部切片、晒干,制药卖钱。”
指导员对藏医、藏药一无所知,听来只觉不靠谱:“这是什么草?别有什么毒性,回头吃了病上加病。”
舒青麦颇自信地说:“这是青海、西藏特有的一种植物,叫唐古特山莨菪,也叫藏茄,尤其喜欢生长在五千米的高原上,对于治疗中毒性痢疾与感染性休克有奇效,这在《中药大辞典》上都有记载的,我在军医进修学院里也听一位老医生提起过。”
指导员闻之有理,反正多一条路多个治愈的机会,当下决定派出两拨人,一拨去格尔木医院取药,一拨就去那曲找山莨菪。但别人都不认识这神草,少不得还得舒青麦一个姑娘家跑一趟。舒青麦大大方方答应了。
指导员关心自己的兵,嘱咐道:“天快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在深山里太危险,你再挑一个人跟你一起上路吧。”独自在高原驱车上路不太安全,尤其是夜里,所以一般部队里要办事上国道,至少也得两个人。
舒青麦挑着眉打量四周,一对漆黑眼珠游鱼似的左瞥瞥,右盼盼,最后定格在了曲颂宁的脸上。她笑着说:“就麻烦曲工陪我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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