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风云

《商会风云》紧紧围绕上海市总商会的起承转合展开。故事缘起于清政府为应对英人依条款修改《辛丑条约》之压力,在整合上海各商帮行会的基础上成立商务总会。此会从一开始就成为沪上各商帮势力相互角逐的平台,日渐坐大的两大商帮,粤商与甬商,为争夺商会的主导权而互施绝杀,最终均成为清政府大官商丁大人主导的泰记商帮的马前卒,而泰记又在清政府覆亡后最终失去对商会的控制,从而使我们的主人公得以按照符合时代发展的理想模式整合商会,终使商会由独家权威的专制平台渐渐过渡到各商帮行会和谐共生的民主平台。这条线自始至终都在解释剧核,即一个团体的尊严不是来自于任何帮派或政府或个人的威权或独裁力,而是来自于扭结这一团队的制度或程序正当性。 《商会风云》着力塑造的是四个男主角,伍挺举、甫顺安、陈炯和章虎,四个男主角分别标志尊严的四种境界:男一代言完全的尊严,以人格完全独立为其标志;男二代言尊严的缺失,以人格完全依附为其标志;男三和男四,则从两个极端分别代言尊严的残缺,一个从革命党的角度,一个从黑社会的角度,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有人格独立,也都有人格缺失,因二者都是为部分人谋利,而不是如男一那样,站在更高的维度,为天下所有人谋利。

第60章|报家仇挺举决死 取蛋卵袁氏杀鸡
庆泽死了。
庆泽死在黄浦江里,与他的妻、女团聚了。
挺举得到消息,赶到江边,见守在庆泽身边的是老潘与几个茂升钱庄的老雇员。庆泽静静地躺在泥沙上,身上盖着白布。
挺举揭开白布,没错,是庆泽。
“啥辰光发现的?”挺举看向老潘。
“半个时辰之前。”老潘伤感,“有人送给我一个纸条,让我到江边收尸。我吓坏了,不晓得收啥尸,就与你刘叔他们赶到江边,果然看到江岸边漂着一人,捞上来看,是庆泽。这才给你打电话。”
“报警没?”
“报了。刚才来过几个巡捕,验完尸,说是自杀。可你看看,他额头上这伤,明显是钝器打出来的。还有手腕上,一道一道的净是瘀痕,显然是绳子绑过的。哪有自杀的人把自己打成这样,再绑起来的理?”
挺举已经晓得事体真相了,拳头捏起,脸上青筋突出。
“挺举?”老潘看出异样。
“潘叔,”挺举平静一下,“给庆泽买口棺木,寄放在四明公所,花销从钱庄里支。我有点儿急事体,这要去办。”
挺举回到办公室,关上房门,迫使自己安静下来。
挺举的眼前浮出一连串场景:
火光熊熊;
挺举俯身冲向火里,被顺安死死抱住;
房顶塌下一大块;
火烧得更大了,热浪烤人;
顺安牢牢把他抱住;
挺举猛力挣脱顺安,冲进火海,葛荔飞身撞开他;
楼房连带屋顶轰然塌下;
伍中和的新坟;
躺在床上、缠满绷带的阿妹;
……
挺举耳边响起庆泽的声音:“你也一定晓得当年放火烧你全家的元凶了吧……那天晚间,章虎与甫顺安合谋偷窃鲁叔家产,不料鲁家有所提防,他们偷窃未成反被打得丢盔卸甲。章虎气极,质问甫顺安,得知是你告密了,于是放火报复……我付给他一百块洋钿,他把事体全讲了……”
挺举的耳边再次响起顺安的声音:“……我是想问你,依照大清律条,如果有盗贼抢劫,单单照高的人算不算犯科……阿哥,我……我想让你去趟马家……阿哥,我……起誓,我与这起劫案没有直接关联……我真的没法对你讲,总觉得这事体似幻非幻……就跟聊斋故事似的,担心讲给你实情,你会嘲笑我,所……所以才编了个套……”
挺举忽地起身,匆匆下楼,一气跑到惠通大楼,直上三楼。
顺安的总董室房门半掩。
挺举“咚”地推开房门,站在门口。
顺安惊呆了:“阿……阿哥?”
挺举沉着脸,盯他一阵,直走过来。
顺安这也反应过来,紧忙起身,快步绕过去,将房门关牢,返回来,赔笑:“阿哥,你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到楼下迎接呀。”
挺举两眼射火,直逼顺安。
“阿哥,”顺安木笑,“你……这眼光介吓人哩?出啥事体了?”
挺举一字一顿:“庆泽死了!”
“啊?”顺安佯惊,“他哪能死哩?”
“我正要问你哩!”
“我……”
“你杀了他,是不?”
“没有的事体!”顺安语气断然,“阿哥,你晓得我的,你一向晓得我,我会不会杀人,你是晓得的!”
“你不会杀,可你的朋友会!”
“那就不关我的事体了!”顺安急辩。
“不关你的事体?”挺举逼视他,“我问你,庆泽的广告姓章的能看到吗?我看到广告,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对他讲,他哪能晓得庆泽的地方呢?姓章的与庆泽无冤无仇,又哪能个会杀死他呢?你早晓得庆泽绑了你儿子,是不?你得到广告,猜出是庆泽,讲给姓章的,是不?姓章的跟踪庆泽,并奉你的命将他弄死,是不?”
“是哩,也不全是。”顺安应道。
“哪儿不全是了?”
“不瞒阿哥,”顺安两手一摊,“庆泽的事体我晓得的,就在刚才,我打电话给巡捕所,王探长讲,他已派人查过了,庆泽是自杀。”
“自杀?他额上的伤哪儿来的?他手腕上的瘀痕哪儿来的?昨天下午我见他时,他还好端端的,哪能个说跳江就跳江了?他的怨恨还没消融,哪能会去死呢?”
“他的仇怨已经消融了。”顺安淡淡说道。
“哪能消融了?”
“不瞒阿哥,”顺安摊牌,“昨天夜里,我的确让人绑他来了。想必你已晓得我为啥绑他。他三番五次加害广济,我气疯了,只想问他个为什么。”
“他讲了吗?”
“讲了。他讲他借高利贷去炒橡皮股,搞得家破人亡,妻女跳进黄浦江里,全是因为我,是我帮他买的橡皮股。你讲,这不是气人吗?这不是冤枉人吗?橡皮股的事体,起初他不肯买,后来见涨得高了,他想买,却没有认购券,就来求我,我看在他是师兄面上,就拿市场的最低价给他买十股。后来涨到八十两,他贪心大,又来求我,要我再买五股,他的钱不够,还差五十两,我让他买四股,他不肯,要我先垫下。我垫下了,为他买五股。我哪里晓得他为这五十两银子去借了高利贷?后来,橡皮股涨到两百两,他也不肯抛。那辰光,他应该先抛两股,将高利贷还掉,可他不肯哪!他贪心不足啊!后来的事体,他家破人亡的事体,我就不晓得了,哪里晓得他把所有的账记在我头上?昨儿夜间,我确实窝火,问他哪能三番五次地害我儿子,他历数我的一桩桩对不住他的地方,我就一桩桩地讲给他听,向他解释清爽,他……无言以对,承受不了,就把头死劲朝地砖上撞。他的额头是自个撞破的,样子确实可怜。我心里窝气,就没拦他,由着他撞。至于章虎那儿,他们是有怨的。前番我扯章虎去救广济,庆泽拿刀子逼住孩子,要章虎放下手枪。章虎不肯放,我怕伤害孩子,急了,下了他的枪,扔到地上。结果,他拿住这把枪,才逃掉的。章虎为这事体恨得牙痒痒的。”
“这么讲来,章虎杀他,你是晓得的?”挺举问道。
“我不晓得。”顺安辩道,“你晓得的,我从没杀过人,也不想手上沾血。庆泽落到这地步,已经够可怜了,我哪能再杀他呢?章虎确实问过我哪能办哩,我讲,我们的事体已经讲清爽了,放他走吧,我欠他。讲完,我就回家了。哪想到他自个想不开,竟就跳进黄浦江了!”
“顺安,”挺举沉思一时,“庆泽究底是哪能个死的,你心里最清楚。庆泽死了,巡捕房也结案了,眼下没人能够法办你,庆泽家里也没有人为他寻仇,只要你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夜里不做噩梦就成。不过,还有一桩事体,今朝你必须讲清楚!”
“啥事体?”
“那一年,烧我家里的那把火,啥人放的?”
顺安额头汗出:“阿哥,你哪能又讲起这事体了?”
挺举目光逼视,声色俱厉:“讲!”
“我……我……阿哥,介多年了,阿哥……”
挺举冲上一步,揪住他的衣领,声音低沉,威严,目光如火:“讲!据实讲!”
“我……我……是……章虎!”
“甫顺安!”挺举猛力一推,将顺安推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办公桌上,“你多次讲你从未骗过我,这就是你从未骗过我吗?”一个扭身,大步走向门口。
顺安反应过来,飞身扑上,死死抱住他。
挺举挣脱开,厉声:“干什么?”
“阿哥呀,”顺安泣下如雨,“不是阿弟不讲,是……阿弟不能讲呀!”
挺举转过身:“为何不能讲?”
“我晓得阿哥是这暴脾气,一旦讲出来,你就一定拼命。你与姓章的拼命,哪儿是他对手啊,他这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手下更有一帮亡命之徒,阿哥呀,我……我……我哪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哪?”
“哼!”挺举瞪他一眼,将他推到一侧,打开房门,大踏步走出。
顺安追出几步:“阿哥——”
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天哪,”顺安回到房间,关上门,不停踱步,“挺举阿哥这是疯了!这这这……哪能办哩?”
顺安踱有半个小时,坐下来,燃起一支雪茄,一口接一口地抽。
倏然,顺安灵光一闪,将半截烟头扔进烟灰缸里,拿水浇灭,摸起话筒,拨通章虎:“章哥,是我,对……急事体,有人欲寻王探长麻烦,也包括你,三日之内,你与王探长不可出门……啥人我不晓得……是个匿名电话……章哥呀,你甭笑,这事体严重哩……我刚接到电话,放下话筒就打给你了……不客气,小心为上!”
顺安放下话筒,快步下楼,叫上车子,直驱天使花园。
顺安晓得,在这世上,能够阻止挺举的,也只有葛荔了。
天远未黑,挺举就提着一只大黑包,一脸杀气地走回鲁宅。
挺举将自己关进书房,摆好父亲伍中和的牌位,朝牌位跪下,默祷良久,磕上三个响头。
挺举起身,起草几封信,封上口,摆在桌面上。
挺举打开提包,穿上紧身衣,套个外套,戴上毡帽,从包里又摸出一把他从商团仓库里刚刚借到的德国造驳壳枪,动作熟练地压进二十发子弹。
天色黑了。
挺举走出来,将门锁上,回头望一眼,大步下楼。
挺举走到中院,走到伍傅氏门外,朝伍傅氏深鞠一躬,大步出去。
黑暗中闪出齐伯。
“挺举?”齐伯盯住他。
“齐伯——”挺举止步,朝他鞠个躬。
“行介大的礼,出啥事体了?”齐伯二目如炬。
“是有桩小事体,我……家中的事体,拜托您了!”挺举又是一躬。
“挺举,”齐伯凝视他,“你对齐伯讲清爽,啥事体?”
“不是大事体。”挺举挤出一笑,“我不过是有点儿闷气,想到江边走走。”
“闷啥气了?”
“今朝,庆泽死了,在黄浦江里。”挺举苦笑一声,“我想到江边为他烧个纸,讲几句话。”
“要是这讲,”齐伯点头,“倒不是个大事体,早点儿回来,江边冷呢。”
挺举谢过,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门。
齐伯一直送到门外,望着他走远,快步返回,上楼,见到书房的门上赫然落着一把锁。
齐伯打个惊战,转身下楼,急急走去。
夜色苍茫。
章公馆外,挺举斜靠在一棵树边,宽边毡帽歪搭在脸上,眼角斜睨公馆的大门。
门关着,有人守护。
不断有人出,也不断有人进。
挺举一动不动。
秋风瑟瑟。
一辆轿车从他跟前驶过,到公馆门前停下。车上跳下二人,快步进馆。
其中一人正是章虎。
轿车驶离,大门口恢复平静。
挺举拔出手枪,打开扳机,将手枪插在风衣口袋里,离开大树,径直走向大门。
刚走两步,前面一棵树后闪出一人,刚好横在他的前面,其动作之快,让挺举猝不及防。
那人软软地贴在他的胸前。
挺举欲推开,不料越推那人贴得越紧,连头也埋进他的大衣里了。
一股熟悉的幽香扑鼻而来。
挺举反应过来,惊愕:“葛荔?”
葛荔轻嘘一声,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将他带离章公馆。
离章公馆百步开外,挺举站住。
“走呀,站这儿干啥?”葛荔推他。
挺举扎稳脚步,脸黑着:“我还要问你呢,你站这儿干啥?”
“有事体。”葛荔应道。
“啥事体?”
“寻你。”葛荔盯住他,“你介久不去花园,小天使们想你了!”
“你……”挺举气极,“坏了我的大事体!”
“哟嘿,”葛荔扑哧一笑,“啥大事体呀,讲得介严肃?”
挺举扔下她,大踏步走去。
葛荔的步子比他更快。
挺举摆不脱她,驻足:“你哪能寻到此地的?”
“我哪能寻不到此地?”葛荔反问。
“你……”挺举苦笑,“你哪能晓得我来这儿?”
“我晓得的多了去了,”葛荔笑了,“我晓得你哪能个到商团仓库,哪能个买到风衣和毡帽,又是哪能个来到此地!”
“你跟踪我?”
“是呀,你介快就忘记本小姐是做啥吃的了?”
“我……与你没话讲!”挺举再次快步走去。
葛荔紧追几步:“你没话讲,我有话哩!”
挺举不停脚步:“讲。”
“不是在此地。”
葛荔将挺举一气带到天使花园,推进屋里,关上房门,盯住他。
经过一路奔走,挺举的怒气泄了,扑通坐在椅子上。
“站起来!”葛荔来劲了,就如训责不听话的孩子一般。
挺举迟疑一下,站起来。
“你这讲讲,大半夜腰里揣着盒子炮到别人家的大门口做啥?”葛荔板起面孔。
“你不是晓得我要干啥了吗?”挺举反口一句。
“哟嘿,”葛荔叉起腰,“你害我忙活大半天,跑路跑得脚疼,这还凶哩!”
“是你操心太多了!”
“嘿,还怪我多操心?”葛荔扎起架子,施展舌功损起他来,“你的书是白读了!你晓得今朝你在做些啥事体吗?你晓得啥叫不忠不孝不义不礼吗?你晓得……”
“我哪能个不忠不孝不义不礼了?”挺举急了。
“哟嘿,”葛荔开始在她的小房间里走起步来,“嘴还硬哩!看来不捏住你的嘴角,你是不知悔改哩!”停住步子,指着他,“先讲不忠。所谓忠,就是报国。你读了介多书,生了介多心,无非是为报效国家。眼下国家多难,生民多艰,你置国家大事体于不顾,去寻个人恩仇,这叫忠吗?”
葛荔一棒子下来,就把挺举打蔫了,头勾下去。
“再讲这不孝!”葛荔又走几步,顿住,指着他,“你为父报仇,是大孝,可你姆妈呢?她这辰光,半身不遂,口不能语,你有个三长两短,叫她老人家哪能办哩?纵使有口饭吃,还不伤心死?你这叫孝吗?”
挺举这也想到姆妈,想到阿妹淑贞,气更蔫了,蹲下去。
“义还要讲吗?”葛荔噌噌再走几圈,站住,指他数落,“你若出事体,七阿公哪能办哩?鲁俊逸没了,老头子就指望你来养老送终哩!还有鲁广济,无论如何,他姓鲁,是不?这辰光他成个半残废了,若是他的病治不好,甫顺安能要他吗?再就是礼了。你姆妈套出去两只手镯,你出事体了,这两只手镯哪能办哩?是不是还要让我俩再退还给你姆妈?”
挺举两手捂脸,开始搓揉。
葛荔又走几步,再站下来:“真叫个没想到哩,名震八方的上海滩大银行家、总商会议董伍挺举,一旦抄起家伙干起道上的事体来,怕是连号令江湖的大小姐也自叹弗如哩!单枪匹马闯龙潭虎穴,英雄豹胆,超过关云长,赶上荆轲哩。不对,荆轲算老几?荆轲刺秦王时扭扭捏捏,想东想西,过易水时,还呼朋唤友,悲歌一曲,什么‘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分明是心存不舍、胸怀畏惧哩,哪有伍豹胆爽气,独断独行,连碗壮行酒也不曾喝哩!”
挺举让她损得彻底没了脾气,干脆将两手抱在头上,闷声不吭。
“伍挺举,放个屁呀,方才的英雄豹胆哪儿去了?”
挺举仍不做声。
“你不讲,我也晓得你是哪能想的。你在想,子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是不?”
挺举总算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是哩!”
“哟嗬,气还不细哩!你就记住子这一句,却忘记子还曰过一大串哩。有人问子,‘杀无道,就有道,何如?’子是哪能个曰的?子曰,‘焉用杀?’你行善,民自善矣!君子之德是风,小人之德是草,风吹草伏矣。”
虽经葛荔删改,但《论语》里确有此话,更被葛荔用到妙处。挺举叹服了,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葛荔。
“你看我做啥?”葛荔越讲越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我这还没讲完哩!瞧你这身打扮,这个做派,完全是江湖行径。撇开这有道无道,我就和你讲讲江湖。江湖讲的是义气,重的是恩怨。你且讲来,你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要舍身犯险,提枪杀人?”
“他……烧了我家房子!”
“他为何不烧别家房子,偏偏去烧你家?”
“这……”
“因为你坏了他的好事体。”
“你……青红皂白不分!”
“我在对你讲江湖哩,江湖上哪有青红皂白?你泄他密,他烧你房子,这叫一报还一报。至于你阿妹在家,你阿爹遇难,这些都是顺带,是不会被他算计在内的!”
“你……”挺举又来气了,“你哪能这般讲话?你这是……替凶手开脱罪责!”
“唉,”葛荔长叹一声,摇头,“和你真就是理论不清哩。伍挺举,你记住,我对你讲的是江湖。在江湖上,他这行为叫以怨报怨,小人行径,且章虎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来上海滩混枪势的小人而已,原本不是大器才。与疯子打斗的是疯子,与这般小人一般见识,你算啥人?我真替老阿公、阿弥公、七阿公、柱叔他们伤悲,介多人把介多心血花在你这个器量介小的人身上,实在不值!这且不讲,民立、国立两大银行上上下下介多职员,市场内外介多身家,天使花园介多天使,还有本小姐我……哪一个不对你寄予厚望,可你……”自个讲得伤感,哽咽起来。
葛荔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挺举完全让她慑服了。
葛荔擦去泪水,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拉住他的手。
挺举缓缓抬头,泪眼模糊。
挺举握住她的手,似要把它握碎。
葛荔没有抽手,也不觉得疼,任凭他握着。
“小荔子,”挺举跪下来,“我……昏头了,我不该……”
葛荔拭去他的泪,柔声:“挺举——”
“小荔子,你讲这些,我都懂。其他事体我都可忍下,可……我阿爸的事体,你叫我……如何忍得?”挺举的拳头再度捏紧,牙齿咬得格嘣嘣响。
“这事体是该有个了结!”
挺举盯住她:“哪能个了结?”
“江湖起,江湖了。”
“我……”挺举急了,“我方才就是……”
“你又来了!”葛荔白他一眼,“你方才那行为,叫打黑枪,晓得不?江湖上不能打黑枪!打黑枪的是黑道,是革命党!”
挺举气极:“他姓章的……”
“伍挺举呀伍挺举,”葛荔苦笑,“你介聪明的人,哪能在这事体上拎不清哩?江湖上有君子也有小人,姓章的不过是个小人,你哪能与小人……”摇头。
“是哩。”挺举叹服,看向葛荔,“你讲,我和他之间,哪能个了结为是?”
“你想哪能个了结?把他也扔进火里烧死吗?”
“我……”
“挺举,你要想明白,江湖上讲的是恩怨,是情理。回头去看,从恩怨上讲,他没有故意烧死你阿爸,他不过是放一把火出口怨气,你阿爸是明知有危险,仍旧跳进火里的,就跟你当初要跳进去一个样。再讲你阿妹,从情理上讲,当天晚上你、你阿爸、你姆妈三个大人皆在外面,他想当然地认定你阿妹不会在家,他烧的不过是个空房子。”
挺举折服了,完全恢复理智,呼吸也平稳许多。
“再讲,莫说是无意,即使他是有意烧死了你阿爸,时隔多年,你这把他也烧死,大仇得雪了。以此推之,如果他再有个儿子呢?他没有儿子,可还有一帮子结义兄弟呀!啥叫结义兄弟?你看看刘关张结义时哪能个讲的?不是同日生,却求同日死!挺举啊,冤冤相报非江湖提倡,更非智者所为!”
挺举拱手:“在下受教了!”
“嘻嘻,”葛荔笑了,“让你受教是小事体,让姓章的受教才是大事体!此人仗恃租界王探长,欺行霸市,多行不义,以为这十里洋场都是他的,他可以为所欲为。我们这就合计一下,借此机会敲打敲打他,让他晓得长短,记个教训!”
“你讲,哪能个办哩?”挺举盯住她。
“干这损人事体我有一箩筐的妙主意。不过在我出主意之前,你得补偿一下!”
“你想哪能个补偿呢?”
“闭上眼睛!”
挺举闭眼。
葛荔扳过他的头,缓缓贴上嘴唇。
章公馆里,章虎的眼珠子死死盯在一张制作精美的请柬上。
顺安拿过请柬,打开,上面赫然写着几行娟秀的毛笔字:“章先生,敬请茶话。时间,周三午后一时一刻。地点,张园茶座。如蒙不弃,敬请光临。天使花园,葛荔手书。”
顺安放下请柬。
阿青拿过请柬,连嗅几下:“字真漂亮,上面还有香水味呢!”
“香你个头!”章虎白他一眼,看向他们几个,指着隔壁,“去去去,滚那屋子里打牌去!”
阿青、阿黄几人嘻嘻哈哈地走进牌室。
“兄弟,”章虎盯住顺安,“这个葛小姐有点莫明其妙哩!”
顺安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说破:“是哩。”
“前番章哥追她,锲而不舍,可她左推右挡,不给任何机会。这辰光章哥不睬她了,她倒是贴上来了,主动请我喝茶。”
“是哩,”顺安挠挠头皮,“你俩之间的事体,兄弟猜不透哩。”
“对了,”章虎猛地想到什么,“前日你讲有人会对我不利,究底是啥人?”
“不晓得哩,我只是接个电话,还没问清爽,对方就挂了。我想想不对,为安全起见,才打电话给章哥,请章哥留个心眼。”
“谢兄弟了。”章虎拱个手,指向请柬,“兄弟琢磨琢磨,葛小姐莫明其妙地请我茶话,你讲,这个茶章哥是去喝还是不去喝?”
“章哥,要叫我讲,你不去为好。”
“为啥?”
“讲不清爽哩,是直觉。”
“是哩。”章虎盯住请柬,“不瞒你讲,我心里也是打鼓。只是这一年多来在这女人身上费劲太大,一朝弃之,心犹不甘!再讲了,这女人对我也还不错,作梗的只是姓伍的。本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凭空里杀出个大小姐,害我挨了师父一顿臭骂!奶奶个熊哩,姓伍的有个啥能耐,竟然能搬出大小姐为他撑场?”
“这……江湖上的事体……”
“好了,好了,”章虎摆手,笑了,“我不与你讲江湖。我想定了,葛小姐既有此请,章哥不能不赏面子!”
顺安急了:“章哥?”
章虎两眼一横:“想她一个小娘们,能耐我何?”
“这……”
“兄弟若不放心,就随章哥走一遭。”
“不成,不成,”顺安连连摆手,“你俩的事体,我去算啥?扎眼哪!”
“照个高呀。”章虎盯住他,“算是章哥请你捧个场!去见葛小姐,阿青这帮人就碍眼了!”
顺安苦笑一下,算是应下。
约定时辰,章虎穿着西式风衣,戴着墨色礼帽,手捧一束鲜花,走起路来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倒是走在他身边的顺安,显得稍稍粗俗了些。
走进张园,章虎远远望见原本天天满座的露天茶位空无一人。
章虎心里打鼓,正自左右审视,一个经理模样的迎出来。
“咦,”章虎指着茶座,“哪能介冷清哩?”
“今朝有客人包场了,先生请看!”那经理指向旁边一个牌子。
章虎看向牌子,上面写着:“本茶座今日包场,敬请客人改日光临!”
章虎问道:“包场的可是一位小姐?”
“是哩。”那经理审视章虎,“您是……章先生吧?”
“正是。”
经理拱手:“您是小姐所请的贵客。”看向顺安,“这位先生是——”
“我朋友。”章虎应道。
“二位雅座请!”那经理率先走去。
章虎、顺安相视一眼,随他入内。
所谓的雅座是个普通包房,不大,是专为来游园的情侣们设计的,有两人座,有四人座。经理带他们走进一个四人座,转身离开。
房中候着的正是葛荔。
章虎鞠躬:“啸林谢小姐盛情!”献花。
葛荔起身,接过花,看看腕上的表,半是嗔怪地笑道:“章先生,你整整迟到三分钟哟!”
“是是是,啸林恭请小姐责罚!”章虎脸上笑成一朵花。
葛荔扫一眼顺安:“章先生带着保镖哩,让本小姐哪能个责罚哩?”
“这……”章虎尴尬一笑,“啸林正要出门,刚巧傅兄到访,啸林晓得大家都是熟人,就拉傅兄一起凑个热闹来了!”
顺安鞠躬:“晓迪有扰小姐了!”
“你来得好哩,省得本小姐闲闷!”葛荔指着对面座位,“坐吧!”
顺安坐下。
章虎也要跟着坐下,葛荔伸手拦住。
葛荔将花放在几案上,小心摆好:“章先生甭急!”
章虎略怔:“葛小姐?”
“章先生,请另室说话!”
“好好好,”章虎心里狂喜,看向顺安,“兄弟,你就自个喝了!”
葛荔在前,章虎跟在后面,一直走有十几步,在另外一个雅室门前停下。
葛荔打开房门,伸手礼让:“章先生,请!”
章虎走进,见房中并无他人,吁一口气。
这是张园茶馆里最大也是唯一的一个家庭套间,装饰奢华,显然是专为有钱人设立的。外间是个茶台,内间有床,可供休息。
葛荔指向一个座位,微笑,礼让:“章先生,请坐!”
章虎坐下。
茶台上已经摆好茶具,茶也煮好,但面前仅摆一个茶杯。
葛荔在章虎的对面坐下,盯住章虎:“章先生,你能来赴约,是给本小姐面子,本小姐由衷感动,也表示感谢。有一点我要说明,今朝请你喝茶的不是本小姐,而是另有其人!”
葛荔击掌。
茶室内间转出一人,是伍挺举。
章虎目瞪口呆,看向葛荔。
“章先生,伍先生,”葛荔缓缓起身,“你们二位畅谈,本小姐暂时回避!”开门出去,顺手关上房门,沿着走道远去,脚步声清晰可闻。
挺举在葛荔坐过的地方坐下,两道目光剑一样射向章虎。
章虎这也回过神了,不甘示弱,与挺举对视。
“章先生,”挺举率先开口,“晓得我为何请你喝茶吗?”
“啸林不知。”章虎拱手,“请伍先生赐教!”
“想与章先生对证一桩旧事!”
听到“对证”二字,章虎心头一凛,硬起头皮:“请讲!”
“那一年,在牛湾,烧毁我家的那把火是何人所放?”
章虎打个寒战。
“章先生,”挺举一字一顿,“我问你呢,将我家烧毁的那把火是何人所放?”
章虎晓得,这一天终于来了。
然而,眼下显然不是装孙子的辰光,章虎的嘴角浮出不屑:“明人不做暗事体,这把火是啸林所放!”
挺举轻拍两下手,冷冷一笑:“章先生敢作敢当,也算有种!”
“伍挺举,讲吧,你想哪能办哩?”
挺举不急不慌,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把火烧死我阿爸,烧伤我阿妹,烧光我家几代人积累的所有财物,你讲,我该哪能办呢?”
“烧的不是我家,讲吧,来句利索的!”章虎豁出去了。
“章先生既然要句利索的,我就来句利索的。子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挺举指向房门,“今朝,你我之间,走出这道门的只能有一个!”
这是要决死了。
章虎的脸色变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间。
章虎拔出枪。然而,挺举的动作更快。章虎的保险盖头还没打开,挺举不但把枪拔出,且在拔枪的同时打开盖头,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章虎,动作一气呵成。
章虎大吃一惊,拿枪的手抖起来,动作也僵了。
“章先生看到那瓶子了吗?左边那只!”挺举的枪口对着他,另一手指向窗外。
章虎顺手望去。数十步开外有一棵树,树梢上被人挂起两只空瓶子。挺举略略一瞄,抬手一枪,“啪”的一声,左边的瓶子应声破碎。
另一间包房里,顺安听到枪响,几乎是弹起来。
正在缓缓斟茶的葛荔斜他一眼,推茶杯过去:“傅会长,请喝茶!”
顺安细听,又没动静了,忐忑不安地坐下,语气紧张:“大……大小姐?”
葛荔端起一杯,朝他举一下:“请。”
顺安颤着手端杯,勉强抿下一口,不无担心道:“大小姐,他俩……不会出啥事体吧?”
“甫顺安,你哪能管介许多呢?讲讲你自己的事体。你与丁小姐的小日子过得可好?可幸福?可美满?”葛荔不失时机地问出一连串问题。
见火烧过来了,顺安勾下头去。
“这辰光该晓得究底是啥人爱你了吧?”
顺安没有抬头,但“嗯”出一声,声音极小。
“讲吧,你打算哪能个办哩?为替你这个狗屁兄弟擦屁股,伍挺举把我俩的好事体一搁就是几年,你儿子已经四五岁了,本小姐这还是个囫囵身呢!”
顺安的头弯得更低了。
“甫顺安,”葛荔慢悠悠地敲着桌子,“在本小姐跟前,做缩头乌龟是没用的。讲吧,你打算哪能个办哩?鲁碧瑶仍旧占着我的位置,鲁广济也需要一个真阿爸。”
“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了?”
“我……啥都晓得,我……我会处理的!”
“哪能个处理,讲讲?”
“再过一些辰光,我去看望她……和广济!”
“一些是多久?”葛荔将他逼到死角。
“就……就近日吧!”顺安咬牙,“只怕她……她不肯认我!”
“你不去问,哪能晓得她认不认呢?当年她就肯了?想想看,那辰光,你是哪能个把她哄到床上去的?”
“我……晓得了。”
大包厢里,章虎望着窗外那只被打碎了的瓶子,脸色白了。那只瓶子的瓶颈上依旧系着一条红绳子,在巨大的震动之后来回晃荡。另外一只瓶子,安静地吊着。公园里没有一丝儿风。
“章先生,”挺举指向那只瓶子,“余下一只是你的,若是你也打碎,咱们进入下一轮!”
章虎的手发抖了。
章虎的枪多是用来唬人的,因他几乎没有练过,更没有下过挺举在商团里所下过的苦功夫。莫说那只瓶子在几十步开外,纵使吊在窗外十步之内,他也未必打得中。
章虎退缩了。他不能在伍挺举面前丢丑。
章虎将枪摆在茶台上,看向挺举:“讲吧,下一轮。”
挺举收起他的枪,拿掉子弹匣,复扔过去。
章虎接过枪,别回腰间,竖起拇指挤出一笑:“真没想到伍先生的枪法介好!”
“章先生,”挺举嘴角一撇,“你没有想到的事体多着呢!若是我也走上你的道,上海滩上不会有你的立锥之地!”
“你的这句话,啸林认了!还有,你讲的那桩旧事体,啸林已经认下了!”章虎解开衣扣,指向胸口,“伍挺举,冲这儿开枪吧,瞄得准点儿,免得啸林受苦!”
“冲你这句话,伍某敬你是条汉子!”挺举将枪插回腰间,开始斟茶,“章先生,在下讲好了,今朝是请你喝茶的,这杯茶还没有喝呢!”
“谢谢赏茶!”
挺举将桌上唯一的茶杯斟了个七分满,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塞,朝茶中倒下些许粉末,用拌具搅匀,摆到二人中间。
章虎的眼珠子死死盯住挺举的动作。
“章先生请看,”挺举指着茶杯,“杯中之物是二十年的老陈茶,算是上品了。那些粉末,是在下添加的特殊佐料,可添清香。”
“什么佐料?”
“有种植物叫狗扣子,章先生可曾听说过?”
章虎摇头。
“此物来自印度,长于印度的山林里,凡误食者,一刻钟内必死。”挺举冷酷的目光射向章虎。
章虎眼中现出恐惧,强自镇定。
“此物不同于砒霜,”挺举如同推广一个新产品,“它无色、无味,无法鉴别,一旦误食,就如患了破伤风,呼吸困难,全身乏力,肌肉痉挛,脖子僵硬,身体渐渐弯成弓形,不能说话,害怕见光,越是挣扎,药力发作越快,不动可活一刻,动则不超过十分钟,且死得更为痛苦!”目光再次逼射章虎。
章虎盯住茶杯,身体开始震颤。
“还有,就在下所知,此物世上稀罕,伍某也是从洋人那儿讨来的。眼下,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均解剖不出,无论谁喝下去,就目前上海的法医水平,是鉴别不出来的,只会以为患了破伤风。”
章虎脸上血色全无。
“章先生,你不必惊惧。这杯茶不一定就是你喝呢!”
“这……”章虎看向挺举,“此话怎讲?”
“上海滩上,啥人都晓得章先生是道上的人,章先生也以道上老大自居。”挺举盯住章虎,声音缓慢,“你烧毁我家,可以算作江湖恩怨。江湖事,江湖了。伍某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既然摊上江湖事体,就不能无视江湖规矩。伍某打问过了,按照江湖规矩,我应该给你一个公平决死的机会!”
章虎长吸一口气,紧紧盯向挺举:“你……给我公平机会?”
“是哩。”挺举点头,“你敢作敢当,是条汉子。在下为父报仇,亦当光明正大,听从天意。”
“如何听从天意?”
“抓阄。”挺举拿出台面上已经备下的纸头与水笔,“这是两张纸头,一张写‘天’,一张写‘地’。你我抓阄,抓到‘天’的上天,也就是喝茶;抓到‘地’的在地,就是不喝。”
章虎不可置信:“若是你……抓到‘天’呢?”
“你我不共戴天,若是伍某抓到‘天’,说明上天不容伍某报仇,说明我家该有那场火灾,说明天要收我,自然是伍某喝茶了!”
章虎又是长吸一口气:“你这抓阄可有规矩?”
“只有一个规矩,公平。我若写阄,由你任选。你若写阄,由我任选。”
“好吧,”章虎眼珠子一转,双手拱起,“伍先生大义,在下服了,这就与你抓阄。我来写,由你任选!”
挺举将笔及两张纸头推过去。
章虎扭转身,写好字揉作两个纸团,复转过来,将纸团摆在几案上,看向挺举。
挺举凝神,闭目,默祷一阵,伸手取过一个,看也没看,随手塞进口袋里。
章虎目瞪口呆。
“我选过了,”挺举指着几案上的一只,“余下这个纸团是章先生的,你我各听天命!如果是‘地’,我喝。如果是‘天’,章先生只能听从天命了!”
章虎的手在哆嗦,面色惨白。
“章先生,打开呀!规则已经讲明,你选的项,你写的阄,相信章先生不会不认账吧!”
章虎一动不动,状若痴呆。
“章先生,你不拆,在下就替你拆了。”挺举拿过纸蛋儿,展开。
纸面上,赫然写着一个“天”字。
“章先生请看,”挺举将纸头展平,摆在台面上,“是个‘天’字。看来,上天不欺!”指茶杯,“请吧!”
章虎紧紧盯住茶杯,表情越来越恐惧。
“喝吧,章先生,”挺举不急不慌,“拿出勇气来,至多苦上一刻钟。若是章先生活动多一些,毒性加快挥散,十分钟或就结束了。你不用担心影响他人。一个是,只要喝下去,你就不会发出声音来,你的嗓子会很紧,你的舌头会很僵,你是叫不出来的。你只能活动四肢。伍某可以为你腾足地方,让你尽情活动,以减少你的受苦辰光。二个是,这个茶馆伍某已经包下三个时辰,在此期间,不会有人上门干扰。即使你的
好友傅晓迪,他也不会晓得。他是听不到的。等一切结束,我会告诉他,你突发急病没了。我还会报官,让你的师父王探长给个结论。我相信,他会给出一个公平的结论,是不?譬如庆泽之死,他给出的结论不就很公平吗?”
章虎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
章虎全身颤抖。
挺举看向手腕:“章先生,请用茶!”
章虎两腿发软,手抖个不停。
“拿出方才的豪气,”挺举指向茶杯,“喝下去吧。再不喝,茶水就凉了,二十年的浓香就淡了!”
章虎发抖的手缓缓伸向茶杯。
“章先生,喝吧,”挺举依旧盯住他,“在你喝下去后,伍某会给你拉上窗帘!顶多一刻钟,咬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我阿爸在火海里,挣扎了不止一刻钟呢!还有我妹,她的皮肤没有几处好的,她的手脚,都烧得萎缩了!”
挺举越讲话,章虎的脑门子越发凉。眼见手指就要够到茶杯了,章虎身体一阵瘫软,扑通一声瘫在地上。
“章先生!”挺举几乎是低吼。
章虎爬行几步,跪在空处,叩首于地,涕泪交流:“伍先生,啸林知错了!啸林……求你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饶恕啸林一条贱命……从今以后,啸林一定……”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一定什么?”伍挺举冷冷说道。
“唯伍先生之命是从!”
“哪能个是从?”
“在上海滩,凡伍先生吩咐,啸林敬从,决不违逆!”
“唉,”挺举长叹一声,“姓章的,你可以坐起来了。”
章虎依旧叩首在地。
“姓章的,”挺举斜他一眼,“你的话,伍某记下了。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今朝你能赴约,承认放火,是条汉子。不过,在江湖上混,你写出两个‘天’字,更在关键辰光膝盖骨发软,可就差点儿火候!”
章虎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
挺举端起茶杯,细细审看,声音缓缓的:“至于这杯茶,既然倒下了,就得有人喝掉,是不?你这认 了,你这求我了,伍某就替你喝了!”
章虎吃一大惊,抬头看向挺举。
挺举斜他一眼,将杯子送到口边:“请看好!”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章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挺举将空杯轻轻放回案上,抿下嘴巴,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就要走出时,回看章虎,指着上天:“章先生,请你记住,今朝的事体,饶恕你的不是我,是我阿爸的在天之灵!从今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沿着过道大踏步走去。
章虎直直地望着案上的空杯子,呆若木鸡。
一阵小跑脚步声过来,顺安走进。
见章虎一切好端端的,顺安吁出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下:“章哥,没……没啥事体吧?”
章虎手指哆嗦着伸向那只空杯子,拿起来,装进口袋,吃力地站起,睬也没睬顺安,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处理完章虎的事体,挺举匆匆别过葛荔,直奔国立银行。一连数日,他只顾忙于庆泽与章虎的事体,就把银行的事体搁下了。
果然。
挺举一到银行,就见厅中人声嘈杂,闹哄哄的,没个秩序。
挺举急赶前去,却是一群客户围观三个跪在地上的人。几个银行职员正在他们身边劝说,显然无济于事。
礼言闻讯,匆匆下来,这辰光也赶到厅中。
挺举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跟前跪下:“老阿叔呀,你哪能下跪哩?”
老者抬头,见对方与他对跪,倒是吃惊了:“你是啥人?”
“晚生伍挺举,是这家银行的总董。”挺举指向刚好赶到的礼言,“他叫范礼言,是这家银行的总理。老阿叔有啥事体,就对我俩讲出来!”
“是挺举呀,”老人悲哭起来,“我晓得你哩,我就是要寻你哩,我问你,他们讲你不在,我求他们,可……他们谁也没办法呀,说是政府来的通告,我……挺举呀,我是没办法呀,我家里出了大事体,立等这一万块钱,可看看债券,没有到期,我只能干等着,好不容易到期了,我来兑款,老天哪,政府哪能又出来一个通告哩?政府哪能不讲信用哩?”
挺举这才明白老人是为这批到期国债的事体,站起来,扶老人起来。礼言上前,亦扶起另外二人。
“挺举呀,你得帮帮我呀,你得跟政府讲讲,让他们把我的债券兑给我。当初买债,我信的不是政府,我信的是你呀!”老人抹起泪来。
“礼言,”挺举转对礼言,“先把老阿叔的债券兑了,还有这两位。”
“哪能个结账哩?”礼言迟疑。
“结到我头上。老阿公他们的债券,包括利息,我吃下。”
“这……”礼言急了,“不是他们三人的事体,是购买这批国债的所有人的事体。这事体传扬出去,如果大家都来银行,都跪在这儿,银行哪能办哩?”
“一共有多少?”
“经由我们行发的是六十万,加上三年息银,共七十四点四万,数目不小呢。”
“吩咐柜台,全部兑付!”挺举讲完,转对老人,“老阿叔,是挺举对不住您了。我已安排好了,您这就去柜台兑银。谢谢您对挺举的信任!”
老人跪下又要磕头,被挺举拉起,带他并另外二人到柜台前面排队。
礼言向柜台交代完毕,急拉挺举上楼。
刚到楼上,士杰也从民立赶过来。他也是听说这儿闹事体,赶过来处理的。
礼言将事情简要述过,士杰也急了:“挺举呀,银行不能这般开呀!我们吃下这笔,下一笔哪能办哩?”
“张叔讲的是,”礼言附和,“我们不能开这个头。债券是国家发行,银行只是代理,如果我们这般吃下,银行就由代理人变成债权人,这是有违银行初衷与运行制度的。”
“制度必须遵守。”挺举略一沉思,抬头,“这样吧,这批国债,包含息银,共计是七十四点四万元,银行可以出个公告,凡是愿兑换新债的可以兑换新债,不愿兑换的,由我个人收购。无论多少,均从我个人名下的红利中支付,红利若是不足,可售卖股份。这样就符合制度了!”
二人震惊,不约而同:“这……”
“若合制度,就这么定吧。”
就在挺举安排兑换到期国债的当口,上海总商会会长彭伟伦意外受到上海镇守使、海军上将兼江南制造局总办郑芝桐的邀请,且由郑的副官作陪,坐着郑的车驾光临江南制造局。
郑芝桐是天津人,也是袁世凯的嫡系心腹。上海撤换军政府之后,袁世凯即派得力干将郑芝桐率其部下一个旅及海军几艘战舰前来接管一直是南洋势力重点盘踞的上海防务。之后,郑芝桐的军衔由海军少将升为中将,继而是上将,堪称火箭式上升,其职务也由单纯的军人转为上海警备司令、上海镇守使(地级首长)兼江南制造局总办,集上海党政军的大权于一身,其地位已经盖过在级别上高于上海的江苏督军(省级首长)。
车辆赶到时,郑芝桐已经候在门外,亲手为他拉开车门,扶他出来,并向他行了个军礼。
彭伟伦受宠若惊,连连作揖。
“彭会长,”郑芝桐亲热地携住他手,走进客厅,“芝桐本应亲去请你,可家里来了两位北京客人,实在走不开呢。来来来,芝桐这就为你引见一下。”
彭伟伦放眼看去,厅中果有两位客人,一个穿长袍,一个着西服,此时也都站起来,笑吟吟地看向他。
“这位是段先生,总统府的。这位是陆先生,财政部的。”郑芝桐分别指着二人,一一介绍。
“伟伦见过段先生,伟伦见过陆先生!”彭伟伦连连拱手。
“幸会,幸会!”二人回礼。
“在下荣梃,”陆荣梃不无钦敬,“彭会长大闹清廷,可谓是名满京城啊,在下此来上海,一见郑将军就点名要见彭会长,终于得见,幸甚至哉!”
“谢陆先生高看!”
“彭会长,”段先生拱手,“在下段义恭喜了!”
“恭喜?”彭伟伦一脸惊愕,“敢问段先生,喜从何来?”
“在下临行时,恩师穆先生要我捎给彭会长一个口信,袁总统听闻彭会长是理财高手,有意聘请会长前往北京财政部任职。彭会长行将高升,岂不是喜?”
“谢段先生喜信!”彭伟伦抑住激动,拱手谢过,“敢问先生,在下德才皆无,到财政部能打个什么杂呢?”
“这个要问陆先生了。”段义看向陆荣梃。
彭伟伦向陆先生拱手。
“听梁部长话音,”陆荣梃回个礼,压低声音,“彭会长将要荣升的大位是财政部次长,刚好是在下的上司呢!”
“这……”彭伟伦震惊,“陆先生,伟伦何德何能,安敢居此要职?”
“彭会长过谦了。”陆荣梃应道,“据梁部长讲,国家目前最要稳定的是银行,彭会长是银业元老,当据此位啊。再说,这儿还有穆先生力荐、袁总统钦点,应该不会有问题。”
彭伟伦朝北方拱手:“伟伦叩谢总统厚遇,叩谢穆先生提携!”
彭伟伦礼毕,几人各自落座。
“彭会长,恩师还让在下捎句话给您。”段义微微含笑。
“先生请讲。”彭伟伦声音急切。
“恩师所荐为未来君宪新阁,尚且不为定局。一旦君宪不成,一切都是幻影!”
“不才明白。不才愿为君宪制早日推行扫平障碍!”
“这也是袁总统与穆先生之切盼!不瞒会长,君宪眼下只有一个障碍!”
“可是金钱?”
段义竖起拇指:“会长不愧为会长!在下与陆兄受袁总统与穆先生委派,此来就长住上海,为推行君宪制增砖添瓦。我们的任务有两个,一是筹安,二是筹款,敬请彭会长多多协助!”
彭伟伦拱手:“伟伦竭股肱之力!”
“还有,我二人的真实身份暂不泄露。我只在上海办报,呼吁君宪。筹款诸事,则由陆兄协调!”
“办报场所、资金诸事,皆由在下一力安排。”彭伟伦看向陆荣梃,“陆兄这儿需要伟伦做些什么呢?”
“在下初来乍到,无地安歇,有心烦扰会长,暂时客居于会长府上,不知会长——”陆荣梃顿住。
“伟伦不胜荣幸!”
彭伟伦当即电话马克刘,让他带段义先到广肇,妥善筹备办报等相关事宜,自己带着陆荣梃回到商会。
商会里闹作一团,近百名议董、会员正在吵闹,强烈要求总商会出面,抗议北京政府不履行承诺、强行更换到期债券的恶劣行为。
有人望到彭伟伦,立即围过来,将他裹在中心,要他表态。彭伟伦使尽解数,在大卫段的护佑下艰难脱身,陪陆荣梃上楼,请进会长室。
“陆先生,”彭伟伦苦笑一下,“今朝的事体,你都看见了。唉,上海事体不是北京所想的那般,我这个会长,难当呀。”
“彭会长,您是长辈,叫我荣梃即可。”陆荣梃笑笑,指向楼下,“请问会长,他们争来吵去,所为何事?”
“是你们财政部的事呀。几天前,上海两大银行分别接到财政部电文,要求所有到期债券不可兑换现银,全部兑换成今年的新债券,”彭伟伦两手一摊,“这不,闹起来了。两天前就有人讲这事体,但今朝这般,是要往大处闹哩。”
“咦?”陆荣梃笑了,“到期债券是该兑换呀,这有什么好闹腾的?”
“他们不要兑换为新债券,他们想要现钞!”
“对呀,”陆荣梃应道,“为什么不给他们发现钞呢?”
“这……”倒是彭伟伦怔了,“财政部不是发有电文吗?”
陆荣梃笑起来:“一定是他们理解错了。不瞒会长,这事体是在下负责的,没有讲过不兑现钞呀!”
“这……”彭伟伦惊愕。
“你可以告诉大伙儿,所有到期债券,皆可兑换现钞。”
“现钞等同于现银哪!”彭伟伦吃不透了,紧紧盯住他,“若是兑换,银行的银库怕就——”
“会长真会开玩笑!”陆荣梃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一元的现钞,又摸出一块银元,“会长请看,它们是否等同?”
彭伟伦审视,茫然。
“会长这是大智若愚了。”陆荣梃甩一下现钞,又将银元抛起来,接住,“这是一张纸头,这是一块银子,它们能一样吗?”
彭伟伦若有所悟:“先生是说——”
陆荣梃举起纸钞:“楼下的人需要的不过是这个,”举起银元,“总统府需要的则是这个。我们发给他们这个,让袁总统拿走这个,大家岂不皆大欢喜了?”
“没有银子,只有现钞,就是虚币呀!钞票是可以兑换现银的,如果大家都来兑换,银行哪能办哩?”
“彭会长呀,”陆荣梃诡诈一笑,“譬如是你,需要现银去南京路为尊夫人买件旗袍,譬如需要付现银五十块,你是拿个袋子一块一块地数给他们五十块银元呢,还是给店家数几张价值五十块的钞票?”
“当然,我付给钞票就可以了。”
“是呀,有钞票在手,你要现银做什么?”
彭伟伦总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继而忧从中来:“好倒是好,但在银业来讲,每一块钞票都会有一块银元相符,若是只发钞票,却没有足够支撑它的银元,银业岂不乱套了吗?”
“彭会长,”陆荣梃压低声音,“让钞票流通起来,将银元保存在国家银库,这是国家秘密,也是彭会长未来入主财政部时要做的最重要事情,只可你知、我知,”指楼下,“他们不知。不知就不慌,不慌就不乱,不乱就能流通,袁总统,还有你我,就不会没有银子用,是不?”
彭伟伦又想一时,竖起大拇指:“陆先生高见!”压低声音,“对于此事,袁总统是如何讲的?”
“袁总统不是已经统一铸币了吗?”陆荣梃拱手一笑,“政出一口,币出一家,钞亦出自一家,银业怎么会乱呢?”
“是哩,是哩!”彭伟伦完全开窍,摸过电话,拨通惠通,“晓迪吗?我在商会,你速来一趟,有重要事体。”
不消一刻钟,顺安赶到,喘着气道:“彭叔,我正要寻你哩!”
“是吗?啥事体?”
“国债的事体。”顺安一脸苦相,“政府讲好的事体,说变就变了。这次发行新国债,原来还有几个人买,这辰光没人买了。不瞒彭叔,今朝一块没卖出不说,倒有不少人要我兑现到期的国债,我让他们去看政府公告,他们全都炸了,正在我的银行里闹哩。”
“楼下也是,”彭伟伦指指楼下,苦笑,“好好一桩事体,却有人理解错,生生闹出事体来,真让人哭笑不得哩!”
“彭叔?”顺安觉得话里有话。
“介绍你认识个朋友!”彭伟伦指向陆荣梃,“这位是陆先生,财政部的,刚从北京来,国债的事体就是陆先生主管的。我问过陆先生了,他讲,他从未要求不兑现钞呀,只是讲,不兑现银,因为大量现银不利于市场流通。于国家层面,这样要求是合适的。大清辰光,买个馒头拿块铜钿倒是容易,买头牛就得背上半麻袋钱,别的不讲,数钱都是累人哪。钞票就容易多了,是不?所以,陆先生的意思是,以后市场交流,都用钞票,不必用现银。结果下面的人没搞明白,就在电文里讲成不兑现了。”
“可钞票……”
“钞票的事体,由财政部按照各大银行的需求,统一印发。惠通银行上海分行的新钞票不日就会解到!”
“太好了。”顺安笑道,“这样一来,新国债不愁没人买了。”
“是哩。”彭伟伦指向楼下,“走,与彭叔到楼下讲讲这事体。国家始兴,心不能乱,是不?”
二人下到一楼,大厅里仍在吵嚷。
有人望见他们,大叫:“别吵了,别吵了,彭会长下来了!”
众人纷纷围上来。
彭伟伦完全放松下来,笑容满面地与大家打着招呼,走到演说台上。
众会员全围过来,仍旧喧嚣。
顺安扬手:“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彭会长有话要讲!”
众人安静下来。
“方才伟伦陪客人回来,”彭伟伦扫大家一眼:“见大家在此地议论纷纷,讨论得煞是热闹。因有急事体,伟伦就上楼了。这辰光,事体处理完了,伟伦急赶下来。你们讲讲,究底出了啥事体?”
众人再次吵嚷。
“一个一个讲!”彭伟伦摆手,“啥人先讲?”
“彭会长,”一名会员举起手中债券,“你不要装聋作哑!我想问问,政府凭什么不兑现到期国债?”
众多会员附和:“是呀,彭会长,政府哪能个不给兑现呢?”
“不给兑现?”彭伟伦故作惊讶,“咦,我哪能没听说过这事体呢?”转向顺安,“傅会长,你是开银行的,到期国债,银行不给兑现吗?”
“可以兑现呀。”顺安讲道,“到期国债可有两种兑现方式,一是领取现钞,二是折算成新国债。”
众会员面面相觑。
“傅会长,”一人大叫,“我刚刚从惠通出来,柜台上贴着告示,说是接财政部通知,已到期国债全产折换为新国债,不予兑现。白纸黑字,就在你的银行里挂着,你哪能空口乱讲哩?”
“哈哈哈哈,一定是大家误解了。”彭伟伦转向顺安笑道,“傅会长,你来解释一下。”
“是这样,国家提倡将到期债券换成新的国债,不提倡兑换现银……”
“你乱讲!”一名会员打断他,“国立哪能就给兑现了呢?”
众人纷纷附和:“是哩,是哩,人家国立全都兑现了!”
“不可能!”顺安惊愕,语气坚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体!”
彭伟伦急忙接过话头,连笑数声:“这个事体我晓得,差错不在傅会长,是出在我这儿呢。”
众人全都看向他。
“是这样的,”彭伟伦轻轻咳嗽一下,“财政部的确发过电文,是发给总商会的,我电话给傅会长,偏巧傅会长不在,是惠通襄理大卫段接的,我讲了财政部的意思,说是到期国债也可以现场更换为新国债,他可能没有听清,也可能没领会我的意思,就吩咐银行挂出牌子了。听到大家反映,我立马请傅会长过来,将电文示给傅会长,傅会长一下子明白了,方才不是表过态了吗?就这辰光,无论谁再去银行,全都可以兑出现钞。”
“哎呀,”开头讲话的会员吁口气,“吓死人。真还以为政府不给兑现了呢。”
众人也都放松下来。
“诸位会员,诸位议董,”彭伟伦振臂说道,“政府是不会坑害自己的国民的。眼下大清朝没了,新政府立起,各方面需要建设,而建设就需要钱。钱从哪儿来?钱必须从国民身上来,是不?要么增加税收,要么向国民借钱。新政府是民国,民国就是所有国民的政府,是不会轻易增加税收的。怎么办呢?只能向国民借债,这就是国债。大家都是在这十里洋场混出来的,你们随便打听打听,西洋列邦,哪一邦没有国债?国债是国人,也就是诸位,自愿认购的。诸位何以认购国债?因为国债不是捐税,政府是要付息的。大家何以踊跃认购?因为政府付的息银高,因为大家相信政府,相信袁总统。我问诸位,你们相信袁总统吗?”
众人齐声:“相信!”
“伟伦相信大家,没有人不相信政府,不相信袁总统。”彭伟伦接道,“既然相信新政府,相信袁总统,我们就要支持新政府,支持袁总统。哪能个支持呢?不但要踊跃购买新国债,也要将到期的旧国债换作新国债。伟伦为什么提倡大家这么做呢?因为是新政府提倡的。新政府为什么这么提倡呢?因为将到期的旧债券更换为新债券,堪称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体。诸位想想,大家将旧国债兑现了,兑现出来的钱派什么用场呢?投资。投资为什么呢?赚钱。国债算不算投资?国债能不能赚钱?这个连傻瓜也是明白的。三年前买一百元,今天实得一百二十四元,比银行同期存款利息高出一倍还多。做生意有赔有赚,只有国债,只赚不赔,是不?大家换掉旧的,再买新的,一来一往,岂不费劲?国家直接折算,免去上下倒腾的麻烦,这是一个大好事体,求还求不到呢。”
有人点头。
“诸位,我顺便讲讲新国债。听傅会长讲,诸位对新国债尚存不少疑虑,问津者少。对此,伟伦看不明白了。利息百分之十,比老国债还高,政府还是那个政府,袁总统还是那个袁总统,诸位三年前买了,去年买了,今年也买了,这次哪能就不肯买了呢?难道诸位对国民政府失去信心了吗?难道诸位对袁总统失去信心了吗?全国人民无不拥戴袁总统,即使德高望重的孙先生也虚位让贤,诸位不是有目共睹吗?所以,对新国债,诸位不用担心。”
厅中鸦雀无声。
彭伟伦的目光挨个扫过去。
“诸位同人,”彭伟伦接道,“伟伦保证,这一轮新国债,政府既然敢发,袁总统既然敢发,就一定有能力兑现!新老国债,利滚利,大家如同坐在聚宝盆上,不动不摇即得金山银山,乐都乐不及呢,竟然不肯去买!实话告诉你们,谁不买,谁是傻瓜!不瞒诸位,彭某已向惠通银行认购十万元新国债,有谁不信,可问傅会长!”
众人纷纷看向顺安。
“是哩,”顺安点头,“彭会长前日认购五万,今朝又认购五万,是晓迪亲手督办的。”
“看到了吧,”马克刘大叫,“连会长都买了,诸位还等什么?我跟五万!”
群情被感染,但仍在观望。
“诸位,”顺安扬手,接过话头,“作为商会副会长,在下郑重承诺,惠通银行决定让出部分利银,专门奖励本会会员。凡是本会的正式会员,有愿购买者,今朝晚了,明朝可直接向银行预约登记,百元起单,每单由惠通银行额外奖励一元!”
群情激奋,厅中一片骚动。
从大厅抽身出来,彭伟伦扯住顺安:“晓迪,晚上有事体没?”
“彭叔有事体?”
“要是没啥事体,到彭叔寒舍品茶如何?”
“呵呵呵,”顺安笑应道,“彭叔的茶,啥人不喝啥人就是个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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