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风云

《商会风云》紧紧围绕上海市总商会的起承转合展开。故事缘起于清政府为应对英人依条款修改《辛丑条约》之压力,在整合上海各商帮行会的基础上成立商务总会。此会从一开始就成为沪上各商帮势力相互角逐的平台,日渐坐大的两大商帮,粤商与甬商,为争夺商会的主导权而互施绝杀,最终均成为清政府大官商丁大人主导的泰记商帮的马前卒,而泰记又在清政府覆亡后最终失去对商会的控制,从而使我们的主人公得以按照符合时代发展的理想模式整合商会,终使商会由独家权威的专制平台渐渐过渡到各商帮行会和谐共生的民主平台。这条线自始至终都在解释剧核,即一个团体的尊严不是来自于任何帮派或政府或个人的威权或独裁力,而是来自于扭结这一团队的制度或程序正当性。 《商会风云》着力塑造的是四个男主角,伍挺举、甫顺安、陈炯和章虎,四个男主角分别标志尊严的四种境界:男一代言完全的尊严,以人格完全独立为其标志;男二代言尊严的缺失,以人格完全依附为其标志;男三和男四,则从两个极端分别代言尊严的残缺,一个从革命党的角度,一个从黑社会的角度,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有人格独立,也都有人格缺失,因二者都是为部分人谋利,而不是如男一那样,站在更高的维度,为天下所有人谋利。

第49章|制造局水泼不进 陈司令劝降遭擒
丁府闹乌龙的事,丁大人终于从侍卫长口中弄明白了。
如夫人带着顺安走到书院看望丁大人。
见完礼,丁大人支走顺安,盯住如夫人道:“听说那个女匪是为礼言来劫倩雯的,哪能个事体?”
“唉,”如夫人叹道,“说来话长。”将礼言勾引倩雯、倩雯年幼无知而受礼言迷惑的事情约略讲述一遍,末了泣道,“这些都怪妾身。唉,一心只顾念泰记的事体,竟是将雯儿放任了。”
“介大个事体,你哪能不讲哩?”丁大人面色不悦了。
“妾身……唉,”如夫人又是一阵悲哭,“妾身本想讲的,可此番夫君回来,心忧天下,闷闷不乐,已经够烦的了。雯儿的事体是妾身管教不严,讲给夫君,岂不是给夫君添堵吗?”
“你呀,唉,”丁大人长叹一声,摇头,摆个手,“怪道前日见面时,礼言心事重呢。”闭目养会儿神,“礼言何在?”
“应该还在银行吧。”如夫人朝外叫道,“晓迪,进来!”
守在门外的顺安闻声走进。
“这几日礼言都在忙些啥事体?”
“回禀姆妈,”顺安拱手应道,“这几日孩儿未见礼言,听张叔讲,他……许是辞职了!”
“啊?”丁大人震惊,“几时辞职的?”
“禀阿爸,”顺安看向丁大人,“几时辞职,孩儿尚不晓得。张叔没有明讲,想是这事体还没最后定下。不过,就孩儿所知,礼言自回来的一天起,压根儿就没想过来咱惠通,之所以应下,是因为抹不开阿爸的面子。”
“你哪能晓得哩?”
“禀阿爸,”顺安侃侃言道,“礼言回国那日,张叔去码头接他,孩儿也去了。张叔怕误时,走得早,孩儿就在银行值班,去得迟些。孩儿去时,刚好赶上客轮下客,码头上尽是接客的人。孩儿寻不到张叔,就往里挤,待挤到前面,遇到三个人,他们是伍挺举、陈炯,还有一人叫任炳祺,是陈炯的手下,原本是个道上的混混,在四马路上开堂子,这辰光跟从陈炯在振华武馆里做教头了。我问挺举,他讲接人。我看到任炳祺的手中拿着一个接人的牌子,上面写着‘范礼言先生’。孩儿因此晓得他们是接礼言的。挺举问我,我讲是与张叔来接礼言的,他很惊讶。后来,我寻到张叔,扭头看时,他们一个也不见了。”
顺安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丁大人眯眼转起珠子来,转有一会儿,问道:“你能肯定礼言是到伍挺举那儿去了?”
“可以说是确定了。”顺安应道,“那天接到礼言,阿爸宴请他,厚遇他,他面子上抹不开,只好答应在惠通上班。他上班的第一日,刚到办公室,就有人寻他。孩儿的办公室与礼言的紧挨着,那人捎来口信,让他午后两点到南京路帕里斯咖啡馆,说是有人在等。尽管他们讲得轻,孩儿依旧听见了。午后不到两点,礼言就离开银行,绕了几个弯,到那咖啡馆赴会。孩儿生心,在后面跟着。孩儿守在对面的一家小面馆里,一直盯到天色傍黑,他们才走出来,除礼言之外,还有三个人,是伍挺举、陈炯与那日举牌的任炳祺。”
顺安特别略去了倩雯与陈隽。
丁大人的眉头拧起来。
“阿爸呀,”顺安接道,“孩儿敢肯定,陈炯就是革命党,他开设武馆,已经招聘几百个壮汉子,整日里舞刀弄枪,图谋不轨。挺举阿哥却与他混在一起,作为表弟,孩儿,唉,实在是……”抹下眼泪,“还有,范礼言已经在美国银行上班了,为何突然回来?孩儿初时想不明白,这辰光明白了。阿爸试想,挺举开办民立银行,不懂业务,他们之间一定是早有密谋,民立银行迄今没有设定总理职位,就是为他预留的。这不,果然。”顿一下,“孩儿几天前就晓得这事体了,可是,看到阿爸如此器重他,孩儿担心阿爸过于伤心,就没敢及时禀报阿爸。再讲,是张叔聘用礼言的,礼言也是向张叔辞职的,在张叔讲出来之前,孩儿也不便乱讲,否则,张叔面上就过不去了!”
“唉,”听顺安讲得合情合理,丁大人全然相信了,长叹一声,摇头,“这孩子,真正没想到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刚从学校毕业,做襄理已是大用,哪能沉不住气哩?如此急于求成,何能成就大器?”
“老爷呀,”如夫人插道,“记得妾身听您讲过,穷家孩子难伺候,没见过钱,没见过权,只要有机会,恨不得一步登天!这话放在礼言身上,真正应上哩。”
“唉!”丁大人又是一声长叹。
“阿爸,如若不然,”顺安来了个绝杀,“孩儿这把协理之位让予礼言。无论如何,民立是个小庙,惠通拔根汗毛也比它的腰粗。礼言是个明白人,或肯回头。”
“罢了。”丁大人摆手,“心既走了,留人也是无用。”看向如夫人,“军饷的事体耽搁不得,老夫既已应下,你要尽快安排。”
“妾身已经安排妥了,这辰光正在分送呢。”
“多少?”
“依老爷吩咐不少一分一厘。这是一帮吃精,妾身担心这笔钱是肉包子打狗!”
丁大人松出一口气来,“老朽晓得夫人是个聚宝盆,钱财只要聚到,就不肯撒手了。对了,让电话局来个人,将电话接进我这书房来。”
如夫人笑了:“你不守清静了?”
“国难当头,叫老夫如何清静?”丁大人看向顺安,“晓迪!”
“孩儿在。”
“你再讲讲上海局势,尤其是那个陈炯什么的。”
“革命党正在加紧活动,振华武馆杀气腾腾,盘查极严,外人根本进不去。如果不出孩儿所料,革命党举事在即。还有,巡防营、炮兵营、水师营、警察局等处,每天都有陌生人进出,孩儿怀疑他们也与革命党有关。”
丁大人长吸一气:“讲下去。”
顺安正要再讲,车康急至。
“老爷,詹总办急电!”车康禀道。
“讲!”丁大人吩咐道。
“军机部调运制造局所有库存枪械弹药,命其三日内出库并装入吴淞口军舰,直接运往武汉,交予……袁世凯!詹总办不敢擅专,请您指令!”
丁大人缓缓闭眼,有顷,睁开:“告诉启来,听从军机部指令!”
车康急了:“老爷,那袁贼……”
“甭讲了,”丁大人止住他,“我与他,政见不同而已。就眼下而言,我们只有一个敌人——革命党。武昌之乱一日不平,天下就会一日不宁。”
“可这……”车康略顿,看向如夫人,“袁贼一两银子没打过来,军机部更没下拨任何经费,这些装备一旦出库,就……就等于打水漂了!老爷,制造局有我们泰记两成股份哪!再说,没有银子进账,詹总办那里何以维持?”
“照办去吧。”丁大人又想一下,转对顺安,“晓迪,你支银五万两,亲往制造局,把上海情势告诉启来,同时捎话予他,若是革党起事,制造局万不可失!病榻见孝子,国破现忠臣。制造局倘若有失,他……可以不必再来见我!”
“孩儿遵命!”
“事体紧急,”丁大人转对车康,“对乱党不能再放任了。立即使人去道台府,传我命令,就说乱党巢穴就在振华武馆,要孙大人动用一切力量,联络巡捕房,一举剿灭!”
如夫人、车康、顺安互望一眼。
“这……”如夫人看过来,“孙道台怕是……”
“是什么?”丁大人一掌击在榻沿上,“连这个事体也做不来还当什么道台?”
“老爷息怒,小的这就去办。”车康急急应和。
“另外,你亲去吴淞口,告诉嘉业,港中几艘军舰是我们最后的本钱,叫他小心守护,不可有失!”
“是!”
走出书房的院门,车康摇头:“唉,老爷子这是气糊涂了!”
“哦?”顺安盯住他。
“前面刚讲过,要调用吴淞军舰装运枪械赶赴武昌,后又叫刘统领守护最后的本钱,这不是……”车康苦笑。
“是哩。”顺安点头,“怪道姆妈没把他的话当真!”
“除去夫人,啥人敢哪?”
陈炯的桌面上摆着挺举“借”回来的电文。
陈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如果不出所料,制造局也当接到命令了。”挺举说道。
“是哩。”陈炯顿住步子,“两块硬骨头,这被伍兄啃掉一块,还剩这一块。”
“陈兄可有办法?”
“不瞒你讲,”挺举摇头,“沪上各处皆已疏通,唯有制造局水泼不进。我已动用各种关系,光复会那边也用尽办法,但詹总办软硬不吃。制造局墙高垒厚,有守军数百,还有近千工人,个个都能打枪。他们平素防护就严,这又不缺弹药粮食,一旦硬抗,就是块难啃的骨头!”
“若此,在下会会他去。”
陈炯拱手:“有劳伍兄!”
江南制造局内一片繁忙,詹总办正在库房里指挥众人清点军械,向外搬运。
“报,”一名管带进来,朗声禀道,“商务总会议董伍先生求见!”
“商务总会?”詹总办略一皱眉,“请他过来!”
管带出去,带伍挺举过来。
詹总办迎出:“先生是——”
挺举拱手:“晚生伍挺举见过詹大人!”
“伍挺举?可是民立银行的总董?”
“正是晚生。”
“久仰,久仰。”詹总办拱手,“伍挺举三字久响耳边,启来一直以为是位商场宿将呢,想不到介年轻,当真是后生可畏呀!”
“晚生不敢!”
“无事不登三宝殿,伍议董当为百忙之人,今日拨冗前来,启来敢问何事?”
“詹大人,”挺举扫一眼仍在忙活的场面及身边诸人,“晚生想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詹总办显然忖透来意,“这些都是启来左右,伍议董但讲无妨!”
“这……”挺举迟疑一下,“三言两语怕也讲不清爽!”
“若是此说,我们另择吉日如何?”詹总办顺口接道,“议董这也看到了,我正在忙活,实在腾不出辰光。”拱手,“待忙过这些琐事,启来一定寻个良辰,请伍先生品茗放歌、吟风弄月如何?”
挺举拱手:“詹大人但有雅兴,晚生随时奉陪!晚生告辞!”
“启来不送了!”詹总办拱过手,转对管带,“送伍先生!”
挺举走出大门,没走几步,一辆马车驰来,顺安下车。
不期而遇,二人皆是一怔。
“阿……阿哥?”顺安最怕见到的就是挺举,嗫嚅道。
挺举直走过来。
“阿哥,我……”顺安急忙拱手,表情慌乱,“我有一桩紧急事体,改日再聊嗬。”踅转身,快步走向大门。
见顺安被管带直引进去,挺举叹口气,扬手招到一辆黄包车,走有十几步,突然叫停,跳下车子,走向顺安马车。
丁大人的贵婿来访,詹总办不敢怠慢,亲自陪同顺安沿制造局转一圈走向码头。
顺安指着那些已经堆在码头上的军械箱子:“请问詹兄,何时装船?”
“明日辰时军舰驶入码头,即时上货。”詹总办应道。
“甚好,”顺安点头,“老爷子特别关注这批军械,要你及时运出。另外,老爷子还托晓迪捎句口信给詹兄。”
“恩师是何吩咐?”
顺安学着丁大人的口吻:“若是革党起事,制造局万不可失!病榻见孝子,国破现忠臣。制造局倘若有失,他……可以不必再来见我!”
一股彻骨的寒意就如过电一般涌遍詹总办全身,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詹兄不可曲解,”顺安看在眼里,补道,“老爷子之意,无非是要詹兄尽心尽力。依詹兄才具,制造局必定固若金汤!”
詹总办挤出一笑:“傅公子不必解释。詹某也请傅公子回禀恩师,有詹启来在,就有制造局在!”
顺安拱手:“詹兄凌云壮志,气贯长虹,在下一定禀报!在下此来,还有一桩好事体,惠通银行奉老爷子旨意,已为詹兄筹措洋钿五万元,现正办理出库手续,明日当可送达!”
“谢恩师赏赐!”詹总办拱手,“傅先生还有事体吗?”
“在下告辞!”顺安别过,随管带走向大门。
走出制造局大门,顺安与送行的管带拱手作别,快步走向自己的马车。
顺安跳上马车,吃一大惊。
车厢里赫然坐着挺举。
“阿哥?”顺安慌乱。
“看到你的车了,刚好顺路,就想搭个便车。”
“好哩,好哩。”顺安迭声应过,对车夫吆喝,“到民立银行!”
马车启动。
马车颠簸,挺举、顺安对面坐着,互相凝视,谁也没有开口。
“阿哥,”顺安憋不住了,压低声音,“是打是骂,你……来吧。”
挺举苦笑:“你觉得这是打和骂的事体吗?”
“哪能办哩,你讲!”
“还有余地吗?”
“什么余地?”
“就是你与丁小姐的事体。”
顺安摇头。
“顺安,我们相识介多年,我理解你,我晓得你的苦,我也晓得你想得到的是什么。可你是否想过,这个社会不是只有你,也不是只为你。”
“我晓得。”
“既然晓得,你就不能将自己的得建立在别人的失上。”
“阿哥,我晓得,这桩事体对不起你,对不起碧瑶。”
“仅仅是我和碧瑶吗?广济呢?你对得起他吗?还有葛荔,你对得起她吗?你的无情逼碧瑶走投无路,几度自杀。葛荔为救碧瑶和孩子,延迟婚期,将我让出来,好使碧瑶有个名分生下你的孩子。”
顺安勾下头去。
“阿弟,你不仅对不起我们几个,你更对不起范礼言和丁小姐。古往今来,盗亦有道,即使三岁孩子也晓得成人之美。而你却横刀夺爱,生生将一对恋人拆开!”
顺安呼吸急促,猛地扬起头,两眼直视挺举:“阿哥,你讲完没?”
“还有一句。作为阿哥,作为朋友,我想告诉你一句话,种瓜者得瓜,种爱的得爱,种恨的只能收获恨!”
顺安面色惨白,情绪激动,但声音尽量压低:“阿哥,我晓得我对不起你和大小姐,也对不起她们娘俩,但我没有对不起范礼言和丁小姐!拆散他们的不是我,是丁小姐的亲生姆妈!她不嫁给我,就得嫁给别人,因为夫人绝对不会容忍她下嫁一个花匠的儿子!”
“我晓得。但人们习惯于不问因由,只看结果。这桩事体的结果是,丁小姐嫁的人是你,恨的人也是你!”
“讲得好!”顺安应道,“阿哥,我这借用你的话了,人们习惯于不问因由,只问结果。不瞒阿哥,这些年来,阿弟也算是风风雨雨,在上海滩上长了不少见识,有了不少感悟,但最大的见识,最大的感悟,就是阿哥的这句话。古往今来,结果决定命运,成者王侯败者寇,历史从不给失败者留下任何机会。譬如鲁叔,如果追不到马小姐,就没有他后面的辉煌。譬如胡雪岩,叱咤风云,人生得意,然而一战而败,就成为上海滩的笑柄。再看麦基,上海滩啥人不骂他,不恨他,然而结果呢,此人笑眯眯地坐拥白银数千万两,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是……”
“甫顺安,你……”挺举气极,手指顺安,“如此执迷不悟,将来必有后悔的一天!”掀开门帘,对车夫,“停车!”
车子停下。
挺举“噌”地跳下车子。
顺安拉上车帘,车子辚辚而去。
望着越驰越远的车子,挺举眉头深锁。
“詹总办哪能讲哩?”挺举回到武馆,陈炯急切问道。
挺举摇头。
“我就晓得那人是个刺头!”陈炯恨道,“娘希匹哩,待我打下来,非要揍他一顿不可!”
“陈兄,”挺举忧心忡忡,“他们在忙活从库房里向码头上搬运枪械弹药,说是明日辰时军舰泊港,装船。”
“要是这讲,”陈炯眉头紧锁,许久,语气断然,“伍兄,我们须提前举事!这批军械是万万不能运往武昌的!”
“是哩。”
“得再辛苦伍兄一趟,尽快赶至吴淞口,请刘统领无论如何,尽量拖延军舰出港时间,至少留给我们三日!”
“在下刚刚去过,再去就不妥了。这样吧,我写封密函,你派个可靠的人送过去,亲手呈达刘统领即可。”
“好。”
挺举寻到纸墨,坐下写信。
“炳祺,”陈炯转对炳祺,“通知相关人员,赶至此地议事!”
“好哩。”炳祺匆匆走出。
挺举写好信,递给陈炯:“礼言呢?”
“好多了。”
“人在哪儿?”
“歇着哩。在最后一排房子,左数第三个门。”
挺举起身,寻到礼言的住处。
房间里列着两张床铺,另一张空着。礼言坐在床沿,面色好多了。
“礼言,”挺举坐在对面床上,“许多事体,非个人所能左右。你能走出感情旋涡,在下也就放心了!”
“伍先生,礼言……这来投奔你了。”礼言一脸真诚。
“民立银行欢迎你,总理之位也一直候着你哩。”
“总理职位太重,礼言身轻,难以担当,在下就从职员做起!”
“礼言,”挺举盯住他,语气凝重,“这儿不是美国,你要入乡随俗。中国人崇尚权威,重视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居重位,你纵有才华,亦难施展。”
“这……”礼言忐忑。
“与你谈过两次,在下深有感触,晓得你志向远大,勇于担当。你我二人大志略同,皆认为银业乃济民之源,救国之本。银业不稳,市场不振;人民不富,国家不强。而稳定银业,首在银行。橡皮股灾表明,西人银行在各方面远胜于中国钱庄,这也是我与祝总理决心设立民立银行的唯一原因。但银行如何搞,在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祝总理更是一筹莫展。有你助力,实乃民立之大幸也!”
“我……”礼言应道,“尽力一试!”
“礼言,”挺举一脸热切,“你只管放胆去做,就从制度着手。洋人重制度,更重执行制度。民立现有的规制,是我套用汇丰规制临时拼凑来的,不伦不类,难成体统。你这来了,就依你在校所学,还有在美国银行的实际操作,结合中国现实,制定出我们民立的所有制度,交给议董会讨论。一旦确定,你就严格执行制度。在制度面前,任何人不得擅专,包括我与祝总理。”
“是哩,”礼言激动起来,“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天色黑定时,顺安来到王公馆,寻到章虎:“章哥,姓陈的可有动静?”
“就要动手了。”章虎打个响指,“他奶奶的,上海滩有的闹哩。”压低声音,“你的伍阿哥已带商团开始集训,真枪实弹哩。”
顺安惊愕:“哦?”
“兄弟呀,”章虎拍拍他的肩膀,“你该留个心眼,不要把自己全都吊在丁家这棵朽树上呀!”
“章哥,”顺安急了,“当初不是你让兄弟前去攀丁府高枝的吗?”
“哈哈哈哈,”章虎长笑几声,“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清行将完蛋,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识时务者方为俊杰!瞧瞧你的挺举阿哥吧!”
顺安长吸一气。
“不瞒兄弟,”章虎眉飞色舞,“这事体章哥问过师父了,师父讲,洋人早把这个政府当笑话看,叮嘱师父说,只要革命党不动租界,巡捕房尽量少管闲事,中国人的事体由中国人自个闹去。这啥意思?这不是搁明了嘛,洋人希望革命党举事哩!”
顺安再吸一气,点头:“是哩。”
“师父还讲,”章虎压低声音,“就这辰光,革命党已成气候了呢。他们无孔不入,警察局、炮兵营、水师营、巡捕营,甚至吴淞炮台,到处都有他们内线。师父查明,党魁果然就是那个姓陈的,庆幸我们未曾招惹他呢,否则,他们一旦闹事体,麻烦可就大了!”
“谢章哥提醒。晓迪想求章哥帮个小忙。”
“兄弟,讲吧。”
“丁小姐在学校有个室友姓陈,就是那天在大街上打我鼻梁骨的那个泼辣妞。”
章虎笑道,“兄弟真有你的,碗里还没完全吃到,这又瞧上锅里的了!讲吧,你想哪能个办她?”
顺安恨道:“我想让她记个教训。”
“她碍上你了?”
“是哩。”顺安咬牙,“她一直暗通丁小姐,成心坏我好事体,今朝又打上丁府,差点儿劫走小姐,老爷子以为是革命党打进来了,急得晕头,丈母娘更是让她气了个半死!他奶奶的,若不是晓迪舍身出来,还不晓得闹成啥事体哩!”
“兄弟哪能个舍身哩?”章虎来劲了。
“她拿刀逼住小姐的脖子,要带她去会范礼言,这哪能成哩?晓迪急了,先用语言吓她,然后拿我换下小姐,以保证姓陈的逃出一命。她也晓得不好收拾,答应下来。我让下人把我绑起来,让她拿刀顶住后心窝,送她走出大门。小娘比哩,你不晓得让刀尖子顶在后心窝上的那个滋味,差点儿兄弟就挂了!”
“兄弟这个!”章虎竖起拇指,“兄弟这讲,要章哥如何收拾那个小娘们?你不可怜香惜玉哟。”
“阿哥,”顺安盯住他,“你可晓得她是何人?”
“还能是王母娘娘不成?”
“是陈炯的阿妹,小革命党!”
章虎一阵惊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乖乖!”摇头,“兄弟呀,这在关口上,劝你还是忍下这口气吧。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惹上麻烦,你这不是……”
“章哥,”顺安狠跺一脚,恨道,“兄弟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再说,那姓陈的根本不是个好鸟,你我与他不在一条船上。此人心胸既空又大,好像这世界都是他的,我不能让他介顺当!”
“兄弟,你想哪能个教训她呢?”
“章哥,”顺安的脑海里浮出被洋人绑架的可怕场面,“兄弟也不想咋的。你安排几个人绑她几日,让她吃点苦头、面壁思过即可!你可对弟兄们讲,事体成后,我这里少不了谢礼。”
“若是这讲,”章虎一咬牙关,“为兄弟能出这口气,章哥豁出去了。”
“那小娘会些武功,手里有根软鞭,得让兄弟们小心点儿。”
“晓得。”
成功杀出丁府,陈隽风风火火地回到振华武馆。
“阿妹,”陈炯扫她一眼,“去哪儿了,老半天不见你个影子呢?”
陈隽擦把汗水,眉飞色舞:“为那个窝囊废寻仇去了,直把丁府闹了个鸡飞狗上墙,气得老妖婆差点吐血,吓得姓傅的那个狗才屁滚尿流哩!”
“啊?”陈炯目瞪口呆,“你……跑到丁府去了?”
“是呀,”陈隽做个胜利造型,“这不,本阿妹又一路杀回来了!”
“荒唐!”陈炯“啪”地一拍桌子,满脸震怒,“这都啥辰光了,你却在这儿胡闹,万一出个事体哩?”
“屁事体!我才不怕哩!那个老妖婆真不是东西,硬把倩雯姐往火坑里推,她要是咱家姆妈,看我不……”
“好了好了,”陈炯摆手,“不跟你讲这些。我让你去陪礼言,你却……唉!”
“阿哥,你凭啥让我去陪他?”
“他……”陈炯怔了下,“这不是烦闷吗?”
“他烦闷管我个屁事!”陈隽杏眼一横,“哼,连自己的女人都拱手相让,他还有脸烦闷?”瞥见挺举搁在桌上的皮包,“阿哥,伍挺举来过?”
“是哩。”
“他……”陈隽一脸急切,“人在哪儿?”
陈炯盯视她,良久:“阿妹,我正要跟你谈谈这桩事体!”
“啥事体?”
“讲实话,你是否爱上伍挺举了?”
“我……”陈隽脸色红了,脖子一横,“就算是吧。”白他一眼,“这得怪你,是你先讲他哩!这好那好,一切都好,你……”
“好吧,好吧,都怪阿哥。”陈炯给她个笑,“不过,阿哥正告你,这事体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他是你阿哥,你是他阿妹!”
“啥?”陈隽震惊了。
“因为伍挺举已有家室,且还育有一个孩子。”
陈隽目瞪口呆,许久,方才尖叫:“你骗人!”
“阿哥啥辰光骗过你了?”陈炯盯住她,“他的妻子叫鲁碧瑶,是茂升钱庄已故老板鲁俊逸的独养女儿。他们的孩子叫鲁广济,随鲁俊逸的姓。”
陈隽如遭雷击。
“阿妹呀,”陈炯劝道,“我观礼言不错,人正直,有才华,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材,前程远大。眼下他在坎上,阿哥在忙大事体,顾不上帮他。你若得空,不要乱跑,多去陪陪他。”
“阿哥,”陈隽爆发了,跺脚叫道,“我爱陪谁就陪谁!你管你的大事体,我的小事体,不用你管!”扭转身,飞跑而去。
陈炯追到门口,冲她的背影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陈隽跑回她的宿舍,将头蒙在被里,号哭起来。
正哭到高潮,陈隽猛地止住,掀开被子,“噌”地下床,匆匆走出门去。
陈隽一气跑到天使花园,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见淑贞坐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面,正聚精会神地拿块滑石在地上描摹花朵。
“阿妹?”陈隽悄声叫道。
淑贞抬头:“你……叫我?”
陈隽蹲下来:“你是这儿的天使吗?”
“我是大天使。有啥事体?”
“你晓得伍挺举吗?”
淑贞警惕起来,盯她一会儿:“小姐,你问他做啥呢?”
“是这样,”陈隽笑道,“我的阿哥与伍挺举是好友,要我捎个口信给伍挺举的夫人,是紧急事体。”
“你的阿哥是谁?”
“陈炯,振华武馆的。”
“我晓得他,”淑贞问道,“你要寻我阿嫂?”
“你是——”陈隽盯住她。
“我是他的阿妹呀。”淑贞笑了,“我阿嫂不住此地,住在英租界,四马路的一个胡同,会乐里往东,过两个街口,走个几十步,有个胡同,走到底,倒数第三家就是,院中有棵枇杷树。”
陈隽谢过她,快步走出院门,反倒松出一气,自语:“伍挺举总来此地,本以为是为那个野蛮村姑呢,原来是为他的阿妹呀!”
由于挺举提供的两大情报,上海局势骤然紧张。如果顺利,江南制造局当在三天之内装满五艘军舰。这么多的军械并五艘军舰若是全部开到武汉,将会对武汉形势产生压倒性影响。
举义必须提前。上海各界,尤其是光复会、同盟会、商会、文学会等团体,紧急聚会,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激烈争论,终于达成共识,提前举义。
举义时间定于第二日下午两点。
会议开完,各方人马行动起来,陈炯带着七八个同盟会骨干脚步匆匆地回到武馆。陈炯一脸严肃,其他人也都阴着脸,尤其是任炳祺,怒气外现。
一行人鱼贯而入陈炯的小院子,随即有人关上房门,两个学员守在门外。
陈炯一进门就摘下帽子,随手一扔,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大椅子上,面色黑沉。那帽子不偏不倚,刚好挂在几步开外的衣帽架上。
众人也都纷纷脱下帽子,走过去,挂在帽架上,各寻位置坐下。
任炳祺既没脱帽子,也没落坐,而是捏紧拳头,径直走到陈炯前面,“咚”地朝会议桌上猛砸一拳。
陈炯抬头看他。
“他奶奶的,”任炳祺恨道,“光复会这帮浑蛋明摆着欺负人,师叔哪能就这般……忍下了?”
众人也都看向陈炯。显然,他们对方才的会议大多不满。
“你讲,”陈炯苦笑一声,摊开两手,“不忍哪能办哩?我们不足三百人,人家逾千。我们与会者不过十人,人家逾三十,我们历尽辛苦策反的巡防营、炮兵营、水师营、警察局等,其实早就与李燮和有来往了。再说,会议是人家召集的,也是在人家的地盘里召开的,沪上各所大学、各个协会,包括商会里不少议董、会员,尤其是在民众中颇有影响的彭伟伦,也都披着光复会的外皮!”
“他们算个屁!”任炳祺一脸不屑,“今朝我算看清爽了,他们人数虽多,不过是些老弱病残,酒囊饭袋,呼口号可以,真刀实枪拼杀,我们一个顶他们十个!”
陈炯指下身边一个凳子,示意。
炳祺坐下,脸上仍旧愤愤不平。
“诸位同志,”陈炯面对众人,“今日的事体,你们也都看到了,不是革命成不成功的事体,而是成功之后花落谁家的事体。”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捏紧拳头。
“诸位同志,武昌举义振奋人心,但也结出一个恶果,就是大权旁落,我革命志士辛苦开创的大好局面,却因我方核心人物未能及时到场而让投机分子黎元洪等窃取胜利果实。此番举义,孙先生多次强调,要我等避免武汉一幕重演!”
众人纷纷点头。
“沪上各界今日聚义,光复会虽说得了风头,但我同盟会也有三大利好!”
众人尽皆睁大眼睛。
“第一大利好是,商团参与举义,而说服商团的首功是我们同盟会;第二大利好是,伍先生说服吴淞炮台中立,截获朝廷调动五艘军舰密电,探清江南制造局正在装运枪械运往武汉,这个大功同样记在我们头上;第三大利好是,开会期间,突有巡防营密告,道台府正在协调租界巡捕房,同时密令巡防营协助,全力围捕我振华武馆,缉拿在下,赏金是一万块洋钿,会议也因此而决定提早举义。这事体无疑向上海各界宣告了我们振华武馆的地位,歪打正着哩!”
听陈炯这么一讲,众人也都振奋起来。
“是哩!”任炳祺豁然开朗,哈哈长笑几声,“光复会既然介牛,他李燮和既然介牛,道台府哪能不备案哩?巡捕房哪能不通缉他哩?只是才悬赏一万块洋钿,他奶奶的不够仗义!”
众人皆笑起来。
陈炯轻咳一声,止住大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利好,就是举义时的分工。商团负责老城厢,光复会负责闸北,我们则负责江南制造局……”
“师叔,”任炳祺怒不可遏,“讲起这个我更来气了!闸北有个屁?老城厢有个屁?巡防营、水师营、炮兵营什么的全都串通好了,举义不过是去换个旗子,戆大也晓得全上海只有制造局是块硬骨头。这不是吃柿子,他们凭什么净拣软的捏?”
“是呀,”众人一齐附和,“炳祺讲的是,他们凭什么净拣软的捏,让我们来啃硬骨头?”
“诸位同志,”陈炯眼角微微眯起,嘴上咧出一笑,“这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呢。两军阵上,重在头功。制造局让给我们,说明他们不敢碰,说明他们有顾忌。革命不能怕顾忌,革命需要打硬仗。这个硬仗我们打了,头功就是我们的,这朵花就是我们的,没有人敢与我们争!”
众人纷纷点头,摩拳擦掌。
陈炯从袋中摸出早已备好的制造局结构图:“诸位同志,硬骨头这就摆在桌面上了,我们研究一下如何啃之!”
陈隽在小弄堂里边走边看,果然望见一棵枇杷树。
“嗯,刚好倒数第三家,应该是了!”陈隽忖过,上前敲门。
院门开启,伍傅氏捧着围裙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她。
“大妈,这是伍挺举的家吗?”陈隽问道。
“是哦。”伍傅氏热情地打招呼。
“大妈是——”陈隽打量她。
“我是他的姆妈哩。”
“嗬,”陈隽笑了,“没想到大妈介年轻哩!”
“不年轻喽,”伍傅氏笑笑,“不中用了。小姐呀,你这来,可有事体?”
“我有事体寻伍挺举的夫人,她在家不?”
“在在在,小姐请!”伍傅氏引她走到院里,冲堂间喊道,“碧瑶呀,有位小姐寻你!”
碧瑶正在堂间奶孩子,听见叫声,缓缓起身。
陈隽走近堂门,站住。
碧瑶站在堂门口,看向她。
二人对视。
伍傅氏笑道:“碧瑶呀,这位小姐有事体寻你!”
碧瑶盯住陈隽:“啥事体?”
陈隽一言不发,只是盯住她的脸看。
“你是啥人?”碧瑶让她看蒙了。
陈隽仍旧不说话,只是盯住她看。
碧瑶提高声音:“问你哩,啥事体寻我?”
陈隽回过神来,声音发冷:“没事体,不过是看你一眼!”
碧瑶听出味道不对,脸色变了:“你是啥人?”
“一个只想看你一眼的人!”
碧瑶脸色虎起:“讲,看我做啥?”
“看你配不配伍挺举?”
碧瑶眼中射出怒火,“噌噌”跨前几步:“看清爽没?”
“看清爽了。”
“配不?”
“不配!”陈隽扭身即走。
碧瑶尖起桑子:“你个野女人!”
陈隽扭过身,厉声回应:“你个丑婆娘!”
碧瑶怒不可遏,将孩子朝地上一放,顺手掂起拖把,追出来,声嘶力竭:“你个野女人,你个不要脸,你个瘟生,你个贱人,你给我站住!”
伍傅氏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坏了,颠着小脚追上:“老天爷呀!”
孩子在地上哭起来。
伍傅氏这又赶回来抱起孩子。
陈隽、碧瑶一个跑,一个追,相互骂着冲进弄堂里,向大街上跑去。
齐伯提着菜篮子打弄堂里照头走来。
陈隽打他跟前闪过,跑向大街。
齐伯正自惊愕,见脸色发白的碧瑶拿着拖把追在后面,一把拖住她:“瑶儿,你这咋的了?”
碧瑶喘气:“抓……抓住那个野……野……野女人!”
齐伯扭身看去,见陈隽脚步如飞,已经跑到弄堂口。
齐伯不知发生啥事体了,扭身就追。
一辆黄包车早就候在弄堂口上。
陈隽急急扬手。
车夫跑过来。旁边站着几人。
齐伯追过去。
陈隽抬腿跨上车子,坐上:“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车夫突然出手从后将她紧紧抱住。陈隽未及出声,另一人赶至,在她口中塞进丝巾,一只麻袋牢牢地套在她的头上,同时将她双手绑起,袋口扎牢。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齐伯赶到时,已来不及,几个阿飞一溜烟地沿着大街跑走了。
碧瑶追上来,眼前的情景让她也是看傻了。
次日上午,全副武装的商团战士早早来到商团的集结地,个个摩拳擦掌,又是擦枪,又是装子弹。另有几人在摆弄一杆十八星的义旗。
挺举、彭伟伦及两个商团领队聚在一堆,在地上连比带画,嘀嘀咕咕地研究行动路线。
阿祥急急慌慌地跑过来。
“挺举阿哥,挺举阿哥——”阿祥大叫。
挺举站起来,迎上去:“啥事体?”
阿祥悄语几句。
“陈隽?”挺举惊愕,“你哪能晓得是她?”
“贞贞讲的。我去花园,听贞贞讲有人去寻阿嫂。我问啥人,她讲,是陈炯的阿妹。我怕出啥事体,赶去探看,才得知她让人……”
“祝叔,”挺举转对合义,“计划大体如此,我没别的讲了。还有一个时辰,我得处理一桩紧急事体,去去就来!”
话音落处,已与阿祥飞跑而去。
挺举、阿祥跑到家里,一进院门就听到伍傅氏在厨房里在哄广济,碧瑶在二楼的房间里号啕大哭,齐伯坐在院中生闷气。
齐伯迎上来。
“齐伯,”挺举急问,“出啥事体了?”
“我也不晓得呢。”齐伯一头雾水,“我打外面回来,刚进弄堂,就见一个女的在前面跑,碧瑶在后面追,要我抓住那女的,我以为那女的是盗贼,反身就追,见她已跑到弄堂口,被几人塞进麻袋里了。我正寻思会是啥人,阿祥来了,听到这事体,二话没讲就跑去……”
挺举不及听完,人已转身,朝外飞奔。
二人跑往武馆方向,跑有一个街区,挺举止住,拐向相反方向。
挺举气喘吁吁地跑进老城厢的天使花园。
淑贞迎上:“阿哥,有啥事体吗,那个女的?”
挺举急切道:“阿妹,你再讲讲,那女的长啥样?”
不及淑贞回话,身后已传来一个揶揄的声音:“不用讲了,本小姐看得清爽!”
是葛荔。
挺举顾不上解释,声音急切:“葛荔,快,她被人绑架了!”
“绑架?”葛荔惊愕了,“光天化日之下——”但几乎是瞬间爆出一笑,“嘿嘿,好事体哩,真正应了一句,世道不平有人铲哪!”
“是有人在施暗算。革命党今朝举义,”挺举看表,“再过半小时就要行动了,商团都在等着我,这……哪能办哩?”
葛荔顾不上吃醋了,眼珠儿急转几下:“你忙去吧,这事体交给我了。”
“这个哪能成哩?这些人来历不明,且在节骨眼上绑架陈隽,断非寻常之人。陈隽是陈炯的阿妹,陈炯是同盟会义军司令,这是个连环套,你……”
“就晓得你不放心,果真哩!我这问你,既不放心,你急急惶惶地跑到此地又为哪般?”
挺举语塞:“我……”
“嘻嘻,你大概忘了本小姐是做啥的了吧?放心,少不了那只狐狸精半根毫毛!”
“你……哪能介肯定哩?”
葛荔拍拍脑袋:“小荔子的脑瓜子还在转着哩,不像有的人,一急就乱方寸!既是绑架,必有目的。那些人一时三刻不会要她性命。我这去寻柱叔,只要他出手,一切保管欧凯(OK)!”
“OK,”挺举大是叹服,“这事体交给你了,我先去举事。如果不出意外,晚上大事可定,我得空即来寻你!”
葛荔紧忙回家,将陈炯阿妹被人绑架一事急急讲给申公。
申公就似没有听见,顾自闭目养神。
“老阿公,”葛荔急了,“算算是啥人干的,有人快要急死了!”
“老阿公问你,”申公终于出声,“陈小姐与啥人关系密切?”
“丁小姐!”葛荔的眼珠儿连转几转,“对了,是丁府干的!”
“丁府为啥事体要绑架陈小姐?”
“这……”
申公笑出几声,扳几下手指,“老阿公得出卦了,是陈小姐昨日大闹丁府,将丁家女婿——”顿住。
“讲呀!”
“已经讲完了呀。”
“咦?”葛荔眼珠子又是几转,“老阿公,您这卦是讲这事体是甫顺安干的!”
“你讲是谁就是谁了。”
“嗯,是了!”葛荔勾头想一会儿,拳头一握,“丁小姐与陈小姐是密友,陈小姐是陈炯阿妹,范礼言这辰光守在陈炯处,丁小姐与范礼言割舍不断,陈小姐听得闷气,杀进丁府,甫顺安……”
“你这小脑瓜子转得倒是快哩。我再问你,如果是姓甫的,他会找何人下手?”
葛荔脱口而出:“章虎!”
“你可以走了。对了,拉上你柱叔。”
“好咧!”
上海举义如期举行。
起义队伍分为两部,一部是同盟会敢死队与商团近两千人,会师于南市九亩地,由匆忙赶到的彭伟伦、伍挺举与陈炯共同宣布起义,陈炯宣读起义誓词,之后兵分两路,挺举率商团武装袭占上海县城,也即上海道所在地,控制老城厢区,陈炯则率同盟会敢死队三百来人杀奔江南制造局。另一部是光复会的武装,在李燮和率领下,分兵袭占闸北,控制清军几大营盘与警察总局。
誓师完毕,商团队伍一千余人浩浩荡荡地奔向大街。彭伟伦、伍挺举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面,两个旗手扛着“铁血十八星”的商团义旗,紧随于后。
挺举一边走,一边朝天放枪,对后面团员大叫:“枪口朝天,莫伤无辜。”
枪声噼里啪啦响作一片,远近群众不晓得发生何事,纷纷躲进家里,店面关门。
商团的义军一路杀到道台府,竟没遇一枪抵抗。所有枪声都是义军朝天鸣放的。
府门大开,挺举率先冲进。
府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杆龙旗仍在飘着。
义军扯下龙旗,换作义旗。
各个处室空无一人,枪枝、案宗乱七八糟。
挺举引着几个团员冲进道台办,见几案上摆着一杯茶水,拿手一探,还是热的。
“他奶奶的,这个龟孙,逃得倒是快哩!”彭伟伦恨道。上海滩上,他最恼火的就是这个道台。
“彭叔,他的水杯还温着呢。”挺举笑道。
“团员们,”彭伟伦大叫,“道台没有走远,谁逮到他,我奖一百洋钿!”
“他不值一百!”有团员接道,“五十块就成了!”
众人皆笑。
“彭叔,”挺举轻声,“莫要因小失大,当务之急是控制城厢,关闭城门!”
“也好。想这龟孙也没地方逃!”彭伟伦应道。
“彭叔,”挺举又道,“你守在道台府,居中策应,我带大家控制城厢。”
“成。刚好可以寻那龟孙!”
“诸位义士,”挺举转对商团几个领队,“请大家按照约定,分头袭占府县各个公署,千万注意:一,不可扰民;二,保护各类卷宗,不可有失。违者军令处置!”
在商团战士分诸路攻占上海城厢区的同时,江南制造局门外一片祥和。
制造局的正门设为两道,前门为大门,连着围墙,设有一道岗亭。正门后面是一排房子,房子中间另设一门,称作第二道门。过去第二道门才是制造局的核心所在。
陈炯引着三百来名敢死队与武馆学员,打着义旗,旋风一般卷过来,冲向通往正门的马路。
与此同时,顺安与两个惠通银行的职员抬进几只装满银圆的大箱子,正在总办府办理交付。其实,顺安大可不必带钱过来,交给一张银行支票也就成了。顺安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要让制造局的所有官兵看到,这是来自丁府的恩赐。
负责清点银子的是制造局负责财务及后勤事务的管带,由两名清兵逐一清点,财务核实,登记,管带并银行职员在旁监督。
远处码头上站满制造局的工人及搬运人员。码头后面,是一排防御工事,有火炮并各式机枪,不少清兵严阵以待。
显然,凌晨就应到港的吴淞军舰仍未靠港。
“詹兄,”顺安的语气略带抱歉,“由于银行手续问题,今朝只能解来两万块洋钿,余下三万,明朝解到。”
“你可回禀恩师,”詹总办拱手,“启来有这两万也就够了,另外三万,可分送巡防营、炮兵营和水师营,他们更需要钱。”
“詹兄放心,”顺安回礼,笑道,“其他几处,老爷子皆有安排。另有一个好消息,老爷子已经探得革命党秘踪及其藏身之所,责令刘大人协调巡捕房、巡防营,定于今晚抓捕。老爷子恐节外生枝,要在下告诉大人,自今朝始,沪上各处要塞,尤其是詹兄这里,务必严加守备!”
“启来晓得。再请转禀恩师,有启来在,就有制造局在!”
“大人精忠报国之心,晓迪一定转达。”顺安问道,“货物装得怎么样了?老爷子也在催问这事体哩!”
“军舰还没到呢,”詹总办轻叹一声,“我们都在着急。按照约定,军舰凌晨就该到港,这辰光应该装好一船了!”
“打电话催催。”
“电话不通。”詹总办摇头,“问电话局,说是线路断了,他们正在排查。”
“不会出啥事体吧?”顺安急问。
话音落处,老城厢方向传来枪声及冲杀声,其他几个方向也有枪声隐隐。
詹总办打个惊怔。
管带跑步过来。
“快,”詹总办略一思索,朗声下令,“关闭大门,各就各位,严加守备!”
管带应命而去。
然而,一切已经迟了。管带刚刚跑到二道门边,陈炯已经率众冲到。任炳祺身先士卒,率敢死队员猛冲过来,一阵猛射,掷出多枚炸弹。
守卫大门的清兵猝不及防,死伤多人,紧急退向二门。
管带急了,吩咐兵士关上第二道的大铁门,组织清兵迅速上楼。
任炳祺等控制住大门,组织敢死队员冲向第二道大门。
清兵这也反应过来,关闭第二道门,登上制高点,排枪齐射,两挺机枪竞相吐舌,已经冲向二道门前开阔地的敢死队员,有十几人中枪,余皆退回。
二道门楼上的机枪射向正门,将正门洞封锁。
革命军纷纷卧倒,与清兵对射。
炳祺望着对手不停扫射的机枪:“奶奶个熊哩,没想到反应介快!”
陈炯双眉紧锁。
制造局墙高且厚,易守难攻。陈炯的如意算盘是突然攻击,在对手尚未反应时,就控制住两道大门。不想清兵反应极快。
双方对射一阵,陈炯着急起来,因他深知,制造局内粮食、弹药充足,就革命军眼下实力,根本攻不进去。如果邻近清兵赶来支援,后果不堪设想。
陈炯决定走步险棋。
“炳祺,”陈炯解下手枪,交给任炳祺,“此处由你指挥。听挺举讲,詹总办是个人才,只因事急,师叔未及与他结交。今已兵临城下,再不结交就没机会了!”
“师叔,”炳祺急了,“这事体万万不可!姓詹的极是顽固,是死心塌地为满人主子卖命的。你是革命军司令,哪能以身涉险哩?”
“仁义之师,自当先礼后兵。我们不告而打,已经失礼在先了。我是革命军司令,该当去向詹总办赔礼道歉。记住,一个时辰后,如果师叔仍不回来,你就给我往死里打!”
“师叔呀,”炳祺急得哭出来,“你哪能介迂腐哩?打就是打,不打就是不打,你这般过去,就是白白送死呀!”
“就此定了,你不必多言!”陈炯想定,高声叫道,“停止射击!”
革命党的枪声停下来。
清军的枪声也停下来。
陈炯弄块白布做成一面白旗,晃动几下,冲着二道门叫道:“制造局的兄弟们,我是上海革命军司令陈炯,诚意求见詹总办,请诸位代为转达!”
“陈司令,稍等!”管带回话,下楼没走几步,见詹总办、另一管带、顺安等带着百来名兵士飞跑过来。
“哪能不响枪了?”詹总办急问。
“回禀总办,”管带应道,“革命党人要求和谈,指名见您!”
“什么人?”
“说是革命军司令陈炯!”
几人上楼,看向战场。
第一道大门与第二道大门之间的开阔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有革命党的,有守护第一道大门的清兵的。
第一道大门口处,陈炯打着白旗,两臂伸开,手中空空如也。
“陈炯?”詹总办看向顺安,“记得听你讲起过他。”
“嗯,”顺安应道,“他是革命党首恶,前番闹得沸沸扬扬的比武大赛,就是他挑起来的,听说洋人很是恼火他呢。”
“总办,”管带举枪,“我先搁倒他再说!”
詹总办横他一眼,转向顺安:“傅公子,你觉得此人如何?”
顺安恨道:“人渣一个,最能搅事!”
“要是这说,我就不见他了。”詹总办对管带,“传话予他!”
“慢。”顺安摆手,转对詹总办,“大人,革命党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我们只要擒得此人,革命党就将群龙无首,不战自溃!”
“这个不妥,”詹总办摇头,“两军阵上,不杀信使!”
“詹兄呀,”顺安坚持道,“革命党人多势众,这又兵临城下,我们大可不必墨守成规。再说,此人不是寻常使臣,而是革党头目,此番也必是仗势劝降来的!”
“傅公子,”詹总办眉头微皱,“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放他进来,活擒之!”
詹总办语气冷冰,转对管带:“傅公子代表的是丁大人,你们照办吧。”转对顺安,半是讥讽,“听傅公子所讲,这帮人是乌合之众。既然是乌合之众,就闹不成什么光景,在下回府品茶去了!”大步下楼。
显然,詹总办不想看到以此方式骗捕革命党人。
顺安紧跟下去。
“傅公子,你不留下来活擒那个人渣吗?”
“我……”顺安支吾,“我与他见过几面,抹不开面皮哩!”
丁府院门紧闭,丁大人的侍卫长率所有家丁守在门内,四周也有布防。
枪声、跑步声与欢呼声时不时地传进来。
前院大客堂里,上海道台、知县及十几个仓皇逃出的各公署吏员跪满一地,但没有一个是带兵的。
一身官袍的丁大人走出来。
丁大人从众人中间穿过,走到他的主位上,正襟端坐。
车康从外面走进,站在丁大人身侧。
“中堂大人——”众官员屁股高撅,涕泪交流。
丁大人扫他们一眼,脸色黑沉,看向车康:“晓迪呢?”
“禀老爷,”车康哈腰禀道,“姑爷后晌到制造局送饷银,这辰光仍没回来,想是被困在局里了。”
听到制造局方向的枪声越来越密,丁大人目光炯炯,将一纸电文交予车康:“速将此电发予两江总督张大人!”
车康接过电文,匆匆走出。
丁大人扫一眼刘道台等一众官员:“诸位请起。”
众人不肯起来。
“诸位莫要慌乱。”丁大人声如洪钟,“老朽身历百乱,何惧几个乱臣贼子?革命党人惯于惑众生势,诸位不要听信他们的传谣。老朽已电谕两江总督张大人,要他立调苏州、太仓、昆山、常熟、金山卫诸地防卫营、火炮营主力,从速驰援。外有大军,内有詹总办的制造局官兵,里应外合,老朽保证两日之内必可诛灭乱党,还我大清安泰江山!”
众官员一齐谢恩:“谢中堂大人!”
从两点钟誓师到老城厢四门全部挂上革命党义旗,前后不过两个半小时。当城内最后的硫黄局(火药厂)被商团接管,商团的预定目标全部实现。挺举吩咐各路商团留驻在各个占领地点,安排专人查封并登记县城内旧政府的一切票据及档案材料等,率领余部回到道台府,见彭伟伦正在挨个科室清理道台府中的一应资料。
“禀报彭叔,县城已全部控制,”挺举笑道,“寻到道台没?”
“呵呵,”伟伦回他一笑,“溜得快哩。不过,彭叔已经对那老狗没啥兴趣了,这在欣赏府中的各项资料呢。”
“彭叔就是彭叔,”挺举赞道,“占领上海容易,建设上海却难。彭叔一来就整理资料,查封档案,真正是有眼光哩。”
“唉,”伟伦长叹,“看看这些材料,我就来气。这个位置让那些落个树叶也怕打破头的书呆子坐,实在是浪费了。好好一个道台府,看他们都在干的啥呀!”
“燮和他们进展顺利吗?”
“顺利。”伟伦笑道,“闸北早搞好了,今朝无非是去接管。警察局连服装都没换,只将旗子换了,就开始为新上海执勤呢!”
“太好了。”挺举笑道,“眼下只有制造局那块硬骨头了,我得去看看,城厢里就交给您与祝叔了!”
伟伦未及接话,制造局方向传来更加剧烈的枪声。
挺举拔腿出门,带上几十名商团成员朝制造局跑去。
挺举赶到制造局时,天已傍黑。
第一道门的门洞里已堆起几个掩体,炳祺与一些敢死队员伏在掩体里,朝二道门的门楼上轮番射击。而对面的二道大铁门紧紧关闭,门楼上伏着一排清兵,隔一阵向他们扫来一排子弹。
两道门之间的开阔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多具尸体。从尸体的倒伏状态看,这儿经过激烈战斗。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搏杀。革命党人被压缩在宽不过两丈的大门里,人数再多也无处施展。而清兵在第二道防御工事里呈一字线排开,居高临下。显然,这是制造局在构建之初就设计了这样的防御工事。
任炳祺浑身是血,脸上也有几条血道子。
挺举观察一会儿,叫过炳祺:“陈司令呢?”
“奶奶个熊哩,”炳祺却如没有听见,跺脚大叫,“姓詹的,看我逮住他,非大卸他八块不可!”
“陈司令呢?”挺举提高声音。
“在那儿呢!”炳祺指一下对面。
“哪能个事体?”挺举急了。
“师叔不忍喋血,只身入局与姓詹的谈判,不料那厮背信弃义,将师叔扣押了。大家气不过,冒死进攻,欲救师叔,岂料他们火力太猛,又搁倒我不少弟兄!”
挺举看向对面。从射击角度看,共有机枪四挺步枪一排,轮流与敢死队员对射。
挺举眉头紧皱。
炳祺看向挺举:“伍先生,哪能办哩?”
“停止进攻,撤出门洞!”挺举断然说道。
“你……”炳祺震怒了,指着身后的数百名敢死队员,“不救回陈司令,这就撤走,得问问这帮兄弟们答不答应!”
“炳祺,”挺举盯住他语气严肃,“你是想救陈司令还是想置陈司令于死地?”
“这……当然是救师叔了!”
“那就听我的,撤!”
炳祺跺一下脚,冲敢死队员:“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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