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阳谋

一个重要的上市名额,蓝城市委书记和市长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公开化,闹得满城风雨;常务副市长趁机向市委书记站队,甜言蜜语,报喜不报忧,获得认同;市委秘书长却走到市长的阵营里面,将市委书记各种内幕抖给了政治对手。市长依靠自己在省委里面的靠山,逐步攫夺了在市委的发言权,一时间党政班子相互对立,险象丛生……

作家 林夕 分類 出版小说 | 25萬字 | 20章
第一章 上市名额只有三个1
权磊拿起桌上的报纸,迅速浏览一遍,视线停在政府新一届领导班子成员任免名单上。他在上面看到一个十分熟悉又十二分不愿意看到的名字-张棋,蓝城上市公司管理办公室副主任,控制着比钻石还珍贵的上市名额最终花落谁家的实权部门,也因此,上市办主任一直由副市长易小凡兼任,他是市长林碧天一手提拨起来的亲信。
1,去商业银行讨债空手而归
商业银行位于中央广场西侧,是一座仿哥特式建筑,高耸的尖顶从远处看就像一座教堂。据说俄国占领期间这里曾经是歌剧院,日俄战争以后被日本人接管,曾一度改为高级军官提供性服务的妓院。不过,这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的蓝城人很少有人记得。权磊之所以知道这段历史,是因为外祖父曾在日本占领期间参加过地下党,生前常常向他讲诉这些陈年旧事。当然,他今天来这并不是追忆历史,也不是怀念外祖父,而是因为商业银行拖欠的一笔工程款,已经一年多了,还没有追讨回来,以至于他这位掌门人今天亲自出马,上门讨债。
银行门前的停车位已经满了,权磊绕到东侧,找到一个空位,他开一辆黑色凌志,旁边紧挨着是一辆奔驰600,仿佛向他示威似的。
“他妈的,有钱买好车,却没钱还债!”权磊在心里骂了一句,回身拿起公文包,推门下车。
行长办公室在四楼,权磊径直走到门前,敲了两下,不见回声,心中一凉,以为扑了个空,抬手揿住门扶手,轻轻一旋,门开了。就见棕色大班台后面,一位带眼镜的男人在打电话,想必就是新一任蓝城商业银行行长陆文鼎了。
这位陆行长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对着话筒,一脸谦卑,头也不抬,只是拿眼角的余光扫了权磊一眼,正要表示不满,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赶紧冲着话筒点头,连声说“是,是,我知道。”脸上又堆满了谦卑。
权磊不觉有些好笑,断定电话那边是位重量级人物,行长一时不便接待自己,便回手把门带上,走到房间中央的沙发前,不请自坐。
趁陆文鼎打电话的当儿,权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带着一副无边眼镜,看上去像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学者,只是额前过于稀薄的头发,和眼睑下明显凸起的眼袋,透露出多年在权力场上角逐的疲惫。来之前,权磊摸了一下底,知道他是工农兵大学生,当年从知青点选送上的。说起来,这段历史不怎么光彩,他本来有一位漂亮的知青女友,为了争取大学名额,一狠心和她断了,和村长的女儿搞上了,由此拿到了大学入门证,一举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当然,做为交换条件,他不得不娶了那位皮肤黑又亮的村长女儿。婚后生活可想而知。
陆文鼎曾动过离婚的念头,结束这形同虚设的死魂灵婚姻,但在政治气候还相当保守的八十年代,这无疑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他不愿因此毁了多年苦心搭建的仕途,只好断了这个念头。凡事都有成本,这就是靠女人上位的代价,你不能把所有的好处都占着,那别人怎么活?熬着吧。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花蕊只是动迁房,他们真正的归宿还是对权力和财富的求索。陆文鼎没有白熬,刚过不惑之年,就登上蓝城商业银行行长的宝座,每年经手的款项数十亿元,只要他大笔一挥,在那些合同、文件上签字,不知道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此刻,权磊的命运便掌管在他手里。虽然还没过招,但他本能地意识到,今天不可能拿到工程款。
“是,易市长,我这就安排,下周向您汇报。”陆文鼎恭恭敬敬地道,以此结束了这次电话谈话,俯身在台历上写着什么。
权磊见他完全没有理自己的意思,向前倾了倾身子,开口道:“陆行长。”
“唔?”陆文鼎怔了一怔,抬头看看权磊,似乎忘了他的存在。
“陆行长,”权磊极力压住心中的不快,语气平和地道:“我是先锋科技公司的,我们公司去年为贵行设计制作了一套信贷综合管理系统软件,早已完工并交付使用,贵行已支付120万元,还有102.2万元余款未付,这是合同,请您看一下。”
权磊把合同和自己的名片一并递过去,陆文鼎先看了一眼名片,然后拿起合同翻看着。
权磊重新坐回沙发上。从最初见到面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不喜欢他,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即使是那种商场上的朋友。不只是因为他不光彩的历史,还有他那副对权势一脸巴结、转瞬间又换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十年商海,权磊见过太多这种人,这本没什么,职能部门的人都这样,问题是身处行长这样的高位,未免显的不够老辣。不过,这倒给了自己可乘之机,至少说明他在人情练达皆功夫的官场上还处在磨合期,尚未修练到闲庭信步、荣辱不惊的境界。权磊最怵的是那种“老姜”,不管你说什么,他脸上永远是一种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你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得像福尔摩斯那样,在举手投足之间寻找蛛丝马迹,去分析、揣摩、判断,以便决定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
“嗯-”陆行长清了清嗓子,总算是开口了。“合同我看了,和张行长交接工作时我大致了解了一下,你们是通过公开竞标得到的工程。我尊重竞标结果,也尊重前任领导班子的决策,但问题是:中标价是161.2万元,我们已经付了120万,应该还剩41.2万,怎么成了102.2万?你们这工程款怎么像物价似的,不,比物价涨的还快,简直是以乘法速度增长!”
陆文鼎语气中透着嘲讽。权磊耐着性子向他解释:
“陆行长,是这样,在设计软件过程中,贵行先后三次提出修改,在原来基础上又增加了全市联网系统,微处理数据系统,工程量几乎是原来的两倍,而工程款只增加了61万。每次变动都有补充条款,张行长也是签了字的。”
“既然这样,你可以去找张行长要嘛。”陆文鼎身子向后一仰,板起面孔,语气生硬地道。
权磊不动声色,语气平静地反驳道:“这不符合程序。张行长的签字不是代表他个人,而是商业银行,虽然他因工作调动离开了,但仍具有法律效力,具有连续性。”
“连续性?”陆文鼎手指在桌上一弹,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不错,理论上是应该这样。但我请你先去问问政府,他们有没有连续性?今天出台一个政策,明天下达一个文件,到时候就知道听汇报,要结果。你说,让我们底下人怎么做?”
陆文鼎越说越气,声音带着明显的火气。权磊这才知道,刚才那个重量级人物的电话,并非快致人意。不禁有几分同情起他了。
“这么说,我们是同病相连。既然这样,您就别难为我们了。反正款额也不多,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就给我们结了吧!陆行长。”权磊用自家人的口吻说道,边说边站起身,走到大班台前,语气更加诚恳:“我也知道,您刚上任,百事待举,以后也省得再来打扰您不是。”
陆文鼎盯着权磊看了看,镜片泛着白光,他爽快地一点头:“好啊。今天事今天毕,早点结了对你我都好。我看这样吧,就按中标价,41.2万余款,今天就给你结。”
虽然正值盛夏,权磊却觉的一股子冷气直冲心底,把刚才那一丝同情冲的烟消云散。他冷冷一笑:“我说,陆行长,你也太狠了吧!比资本家还狠。资本家不过是榨取劳动人民血汗,你呢,榨的是骨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们这项工程,我把公司的软件工程师都抽调过来,这还不说,你们三天一小改,五天一大动,还一个劲地摧逼工期。没办法,我又从北京高薪挖人,二十多号人披星带月给你们干,再加上后期运行、调试,前前后后忙了半年,总算按期交工。现在完活了,就不认账了!
“只要是合理的账,我认。”陆文鼎话中有话地说。
“哪不合理?你说。”权磊也不示弱,语气平和但神色严厉地说。
“要我说,你们这是合同欺诈!你们欺负我们外行,先报个价,把我们骗上
车,然后告诉我们,去这儿需要加多少钱,去那儿又要加多少,明明已经买了票,还让我们再买票,这不是欺骗我们吗?”
“没错,你们是买了票,可你们买的是去北京的票,等到一上车,就说要去沈阳,然后又去青岛,完事再跑到广州,转了一大圈却反过来问我们:喂,北京怎么还没到呢?你说,这是谁骗谁!”
陆文重新坐回老板椅上,眯起眼睛,正要开口,这时,传来两声敲门声,一位身材胖胖的中年人推门进来:“行长,开会时间到了。”
陆文鼎一抬手,做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然后收起桌上的合同,递给权磊:“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如果同意我现在就让会计给你结账。”
“不,我不同意。”
“既然这样,那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谈的了,我看我们很难达成一致。请你理解,并不是我有意为难你,你也是当家的,知道这家不好当,到处都伸手要钱,钱永远不够分。特别是我们银行,都以为我们是财神爷,其实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自己最清楚,而且也不是自己的钱,只是替人保管罢了。”
陆文鼎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一边送客,还主动伸手和权磊握了握,态度十分客气。
权磊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回走,心里阵阵发冷,他知道,这陆文鼎越是客气,这欠款就越不好要,即使再来上一百次,也还是空手而归。怎么办?他大脑快速旋转着。既然按常规方式要不到,就得想别的办法。根据多年商海经验,攻关客户有三条黄金定律,一是看对方需求,缺什么补什么;二是看对方喜好,投其所好永远是取悦人的法宝,三是看对方愿景,帮其规划和实现职场愿景,结成利益同盟,从根本上搞定客户。权磊想,既然陆文鼎婚姻不幸,情感生活有欠缺,可以利用女人做文章,不足之处是周期可能过长。陆文鼎喜欢书画,但他刚刚升迁,在这方面比较谨慎,没有过硬的关系,就算送过去他也未必接。那么,用什么法好呢?权磊琢磨着,要不走上层路线,外祖父以前的部下都还在位,可以说上话。但这样一来就得动用成本,这年头,没有谁会白为你说话。而且,老爷子已经不在了,给的少他们未必能买账,给多了又把利润吃掉,等于白做了。
权磊发动汽车,驶过商业银行门前,回身看了一眼,不知怎么想起一位作家说过的话:每次经过银行门前,我都想打立正。权磊心中暗暗感叹:看来作家还是太单纯了,也许在别的方面深刻,但是对于钱-这个商品经济的命脉,一个三流商人也比一流作家理解的透彻。从理论上讲,钱是合理行为的产物。但现实中,到处都充满了不合理的钱。而且越是不合理的行为,产生的钱就越多。
权磊一踩油门,加速驶去。就在刚才一瞬间,他已经想到一个最经济的办法,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从后视镜中瞟了一眼高耸的银行大楼,心中暗说:我不仅不会打立正,还要扔给你一个炸药包。
权磊回到公司,秘书小温告诉他,集团董事长姚明远刚刚来过电话,留话说让他看一下今天的蓝城日报。权磊点点头,吩咐小温把商业银行的工程合同找出来,再和公司的法律顾问舒晗联系一下,安排一次会面,越快越好。
小温答应了一声出去了。权磊拿起桌上的报纸,只见头版套红,透着节日的喜气。他迅速浏览一遍,视线停在政府新一届领导班子成员任免名单上。他本能的意识到,这就是姚明远一早来电话的原因。果然,他在上面看到一个十分熟悉又十二分不愿意看到的名字——张棋,蓝城上市公司管理办公室副主任,控制着比钻石还珍贵的上市名额最终花落谁家的实权部门,也因此,上市办主任一直由副市长易小凡兼任,他是市长林碧天一手提拨起来的亲信。这项任命无疑表明,张棋已经进入掌管蓝城命运的权力中心。
权磊感觉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闭上眼睛,周围一片黑暗。
2,一场停电风波毁掉仕途
权磊痛恨黑暗。他是个官迷,仕途本来走的好好的,28岁就成为拥有万名职工的蓝城钢厂团委书记,团市委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调他去团市委任宣传部长,下一个目标就是团市委书记,然后进市委宣传部,或者去县市区做父母官,统领一方,施展自己的抱负。不管哪条路,都可谓前程一片光明。他做梦也没想到,就因为十分钟的黑暗,他的命运拐了个弯。
事情还得从二十年说起。1978年,权磊考入蓝城理工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和姚明远、张棋同班。权磊和张棋两人都是应届生,两人同岁,权磊比张棋大一个月。姚明远则不同,他是从工厂考进来的,已结婚生子,比他们俩整整大了八岁。因为年长,阅历丰富,加上性格稳重,做事谨慎,自然担当起老大哥的角色,在学习和生活上时常关照尚不暗世事的权磊和张棋。
张棋家在黑龙江省莫河,临近俄罗斯边境的一个小城。权磊家虽在蓝城,但父母忙于工作,而且不善烹饪,学校的伙食又极差,所以每到周末,两人就去姚明远家补充“给养”。姚明远的妻子罗爱萍每次都不让他们失望,两人饱了口福之美,嘴也特别甜,一口一个嫂子,叫的象真的似的。罗爱萍也真把两人当成小弟,她在家是长女,父亲是蓝城无线电厂厂长,是他最先看中当时在厂里做电工的姚明远,觉的此人稳重,又聪明好学,将来必是可造之才,故说通女儿,收为上门女婿。虽是父母之命,但夫妻俩感情很好。从罗爱萍这方面看,姚明远除了家境不如自己,才华、容貌都没什么可挑的。而姚明远婚后不到一年,就被送到工厂夜校学习,此中缘由即使不说,亦心知肚明。事实证明,罗厂长多年阅人无数,在姚明远身上亦无半点偏差。1977年恢复高考后,他也动了读大学的心思,向厂里借了间宿舍,一年没脱衣服睡觉,日夜兼程的啃书本,只有初中文化的他竟然考入本市最高学府——蓝城理工大学,因此得以结识权磊、张棋,并成为好兄弟。
三个人谁也说不清楚,他们的友谊是否在姚明远家那间狭小而拥挤的厨房与“食”俱进,有人说胃是离心最近的地方,管好一个人,先要管好他的胃。要不然,国人为什么那么重视吃呢!不管怎么说,四年的大学生活因为有了姚明远家的小厨房,才显得不那么枯燥难熬。转眼升入大四,面临着毕业分配、未来去向问题。
“我想好了,考研究生。我和你们不同,我是从工厂带薪来的,按规定毕业后回厂,可我不想回去,所以决定考研究生。”对于未来,姚明远早已深思熟虑。
权磊和张棋互相看看,坦率地说,他们还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姚明远见二人不语,就说:“我觉的你们俩也应该考研。本科毕业只能进企业,搞搞计算机应用什么的。要想进科研所搞课题,必须研究生毕业。”
权磊承认,姚明远说的有道理。他和张棋陪着姚明远用功了一个月,就打退堂鼓了。权磊私下里对张棋说:我们不能和老大比,他每月有28元工资,我们有什么?张棋本来就不想再过这种向父母伸手要钱的清贫生活,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放弃考研,他们要直接步入社会,大显伸手,干一番事业。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点儿等不及了。
对此,姚明远没再说什么,毕竟,每个人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
很快,权磊的去向有了着落,蓝城钢厂引进一套自动化管理设备,他做为计算机人才被引进。张棋的去向一直悬而未果。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生就像现在的上市名额一样,属于稀缺资源。还没到毕业分配,家乡莫河就来要人了,单位也非常诱人:外经委。张棋都想接受了,但权磊死命反对。
“那冬天零下30多度,能冻死人,你这小身板受得了吗?再说,一个小莫河能有什么对外经济?挨着老苏,换成老美还差不多!我看还是留蓝城,咱们三人在一起,将来可以联手做点事。这样吧,接收单位我负责,你只管把那边辞了,别让他们再来要人就行。”
权磊不由分说,大包大揽下来。姚明远没言语,等于默许。接下来的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张棋回老家,托人说情,把名额退了;权磊找到外祖父的一位老部下,又从钢厂要了一个名额。于是,两人一起去了蓝城钢厂技术科报道。不过,权磊的第一项工作不是操作计算机,而是代表新来的大学生在欢迎会上发言。第二天,厂党委书记派人找他谈话。这位老书记一眼就看出,权磊天生就是做政工的料子,有着一名优秀政工人员必备的三个条件:笔头——写一手漂亮文章,口头——发言极具煽动力,和帅头——相貌对的起观众。这么优秀的人才去操作机器不是太可惜了吗?结果,权磊在技术科的椅子还没坐热,就打点行装去厂党委报道。锻炼了一年,派到厂团委,从宣传部长做到团委书记。团市委领导早就看好他,有意调他去团市委,但老书记不放。在去留之间,权磊最终还是决定走。团市委历来是为党培养后备军的地方,进了团市委,就等于拿到通往权力核心的门票,只要不犯方向性错误,前途不可估量。
可偏偏就在这当口,权磊犯了一个虽然不是方向性、但也同样致命的错误。说起来很偶然,团市委领导正式找他谈话不久,迎来了五四青年节,团委照例要搞活动。权磊和张棋商量,他在技术科呆了两年也离开了,来团委和权磊做搭挡。张棋建议联合高等院校,搞一次企、校郊游会,声势浩大一些。权磊欣然同意。
5月4日,蓝城钢厂和理工大学的骨干团员,组成近百名队伍,浩浩荡荡开到郊区,诗歌比赛,才艺表演,篝火晚会,搞的有声有色。晚会结束后,团员们乘车返回市区,团委干部留下,住在西郊宾馆。连日来筹备活动十分劳累,权磊想放松一下,也借此机会和部下好好聊聊。权磊和张棋一个房间,他约了宣传部长秘芸来谈话。正谈着,门外有人喊张棋去楼下接电话,房间里只剩下权磊和秘芸,两人刚聊了一会儿,突然停电了,房间一片漆黑。权磊起身出去问怎么回事?服务员说可能是保险丝断了,已经安排电工来修。
权磊回到房间,坐在床上,秘芸坐在对面椅子上。两人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灯亮了,秘芸兴奋地站起身,拍手道:嘿,修好了。就在这时,张棋推门进来,看看秘芸,又看看权磊,神情有些诡异。权磊当时并未在意,招呼他坐下,接着开会,一直开到很晚。第二天回到厂里,权磊一头扎在工作中,早把这事忘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人费解。先是一纸调令,把秘芸调到分厂资料室。紧接着,张棋被送到市委党校学习。权磊觉的有些蹊跷,要去党校学习应该是自己呀,哪里轮的上张棋!更蹊跷的是本应下发的调令迟迟不来,他又不能去问。只能等。
等待是最熬人的。
最终,调令还是来了,但不是调他,而是张棋。
权磊当时就傻了,他觉的自己就像站在跳台边的运动员,摆好姿势正准备起跳,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像个植物人似的直挺挺地掉到水里,摔的两眼冒火,两耳轰鸣。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有一点十分清楚,那就是——自己的仕途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权磊苦苦问自己。他把这一来年发生的事像演电影似的,一一回放,一个镜头也不放过,试图找出其中的败笔。虽然还不能确定,但他隐隐觉的与那天晚上停电有关,和秘芸在黑暗中单独相处的10分钟有关。一对孤男寡女,呆在房间里,而且是在黑暗中,会发生什么?权磊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是因为这事,那这样的结果就太不难理解了。一个做团的工作的人,犯别的错误或许可以,惟独不能犯“作风”问题。一旦和“作风”粘上边,就等于给自己的政治生命判了死刑。
权磊凭生第一次体验到政治斗争的复杂和险恶。他抱着就是死也得死个明白的想法,借了辆自行车,只身去了西郊宾馆,打听到那晚值班的电工,扛了五十斤大米送去。
那位身材消瘦、长了一脸青春逗的宾馆电工瞅瞅权磊,又瞅瞅他送的那袋大米,转身进屋,从桌角下一个污迹斑斑的工具袋里掏出两截保险丝。
“你看,保险丝是被齐根剪断的,不细看看不出来,一共剪断两处。我原本以为是小偷干的,但后来一查,宾馆没丢什么,客人中也没有来报案的。你是那天的客人?”
权磊点点头,木然站在那。
“丢什么东西了?贵重吗?”年轻人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权磊摇摇头,又点点头,指指他手中的保险丝,“这个,给我吧。”
“行,我留着也没用。你要去报案吗?这么长时间,恐怕报了也没用了……”
权磊兜里揣着两截剪断的保险丝,骑着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离开四周漆黑、荒无人烟的郊外,心中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愤怒和冷酷。他拼命蹬着车,北方的春天,乍暖还寒,但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脸上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如果此时他手中有枪,如果张棋就站在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勾动板机。
有时候,人在一瞬间学到的东西,比许多年加起来还多。对权磊来说,西郊宾馆那黑暗中的十分钟,教会他的东西比28年人生总和还多。他总算明白了朋友的含义,怪不得人说,朋友就是将来出卖你的人。自己真是蠢透了,人家都把刀架在脖子上了,竟然一点儿没发现,还把他当成心腹密友。
离你最近的人,一旦反目,就是伤害你最深的人。
可是,这又能怨谁呢?当初是谁劝他留在蓝城?是谁跑前跑后帮他找接收单位?又是谁上下活动把他调到团委?权磊啊权磊,谁也不能怨,是你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就在权磊对曾让他深为自豪的友谊彻底绝望时,姚明远伸手一搭,又把已经濒临倒蹋的友谊大厦扶起。那天,权磊从西郊宾馆回到钢厂,已是深夜,他直奔宿舍楼,对着张棋的门就是两脚。
“张棋,你他妈给我出来!”
门开了,姚明远从里面走了出来。权磊一怔:“怎么是你?张棋呢?”
“在我家。”
“在你家?他小子怎么成了缩头乌龟,躲到你家去干什么?”
权磊骂道,转身要走,姚明远伸手把他拽进来,随手关上门。
“你别管我!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
“找到又怎么样?杀了他?”
来的路上,权磊脑子里确实什么念头都有,但此时让姚明远说出来,他像突然醒了似的,木然立在那儿。
“你别听信遥言,大家都是猜测,谁知道真相?我问过张棋,他发誓说什么也不知道。”姚明远说道,拿来一把椅子,硬拉着权磊坐下。
“他说谎!我刚从西郊宾馆回来,是有人故意把保险丝剪断的。”权磊嚷道,从兜里掏出两截保险丝,递给姚明远。
姚明远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像是对权磊、又像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别人干的,小偷或者别的什么人。”
权磊瞟了他一眼:“你相信这种千载难逢的巧合吗?”
姚明远轻轻摇了下头:“不相信,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好,现在先假定是张棋干的,你又能怎么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自古不变的真理。你输了,就得认。或是自己智慧不如人,或是胆量不如人,反正人家棋高一招,赢了你这一局。你得面对现实。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找他算账,而是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下一步?”权磊重复道。
“是啊,下一步。你现在还是钢厂团委书记,张棋去了团市委,就是你的上级领导,你得协调、处理好这层关系。”
权磊一指窗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让我选择是从这儿跳下去,还是给他当下级,我选择从这儿跳下去!”
“既然这样,那你只能离开团委,而且要快,有合适的位置吗?”
权磊一下顿住了。本来,厂党委书记很器重他,知道团市委要调他,亲自出面找他谈话,可他执意要走。现在走不成了,再回去找人家,人家会要吗?就是要,他也没脸回去,丢不起这份人。
这么一想,权磊急出一身冷汗。钢厂是呆不下去了,团市委这条路也睹死了。那么去哪呢?谁又会要他呢?这么多年,学的那点专业知识早就忘光了,他除了会做团的工作,别无他处。可是现在,哪家团委敢要一个团市委都不要的、有“作风”问题的人呢?退一万步,就算有人要,也一样要面对张棋是上级领导这种尴尬局面,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权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走。他抬头看着姚明远,不禁有几分懊悔。
姚明远研究生毕业后,去了理工大学科研所,他参加的几个科研项目都很成功。按资历和研究成果,本应提为科室副主任。材料报上去,却让一位不如他的同事给顶了。一气之下带领几名工程师创立理工大学新技术发展公司,当时他去找过权磊,力邀他加盟。
“我知道你想走仕途,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当官得有靠山。咱们朝里无人,最多也就捞个小处长,弄好能当个副局什么的,有职无权,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经商,在某种程度上,钱和权是可以互换的。就像胡雪岩,原本一介草民,就因为手上有银子,一样和两广总督左宗棠平起平坐。”姚明远极力劝说权磊。
权磊毫不心动,当即回绝道:“可问题是,我根本就不想当胡雪岩!即使做不到左宗棠,只能捞个小处长,但让我在小处长和胡雪岩之间选择,我还是选择做小处长。”
现在想想,权磊不禁有几分悔意,当初不该把话说的那么绝。不过一年多时间,自己竟然天上地下,恍若两个世界。
好在姚明远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不计前嫌,言词恳切的道:“我知道,你这个人有抱负,看不起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小公司。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姚明远一抬手,制止住想要开口辩解的权磊,继续道:“男人之于仕途,就像女人之于爱情,永远是首选,这我能理解,也喜欢你这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可是眼下,明摆着,这条路走不成了。我也知道,你很冤枉,当初是你帮张棋留在蓝城,也是你调他进团委,等于给自己找了个掘墓人。但事已至此,只能认了。对张棋来说,他欠了你的,就等于放了一笔贷款给他,将来早晚是要还的!”
“去他妈的!他就是还我也不要!我今生今世不再认他这个朋友,以后各走各的路!”权磊气呼呼地道。
“那好,我倒要问你,你的路是什么?”
权磊摇摇头,叹口气道:“我现在脑子很乱,以后的路怎么走我也没想好,但有一点很清楚,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左宗棠了!”
“好,我就喜欢你这直脾气。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既然做不成左宗棠,那咱就做胡雪岩!”姚明远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
权磊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请你来我们公司,副总经理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姚明远大手一挥,好像已经替他做出决定似的。
一时间,权磊说不出话来,只觉鼻子酸酸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怎么样?刘备也不过三顾茅芦,难道非让我再来请你一次不可?”
“不!”权磊一摆手,神色凄凉地道:“我不是孔明,现在又落草为寇,没资格让你请。不过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我确实无处可去,但也不想去你公司。这样行不行,你给我注册一个公司,资金、人员都不要,只要个名头。既然摔到底,就一切从零开始。我就不信我权磊翻不了身!”
3,从皮包公司到筹划上市
一夜之间,权磊从一个拥有万名职工的国营大厂团委书记,成了只有他一人的皮包公司经理。他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张执照,三枚印章,还有一本发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夹着个皮包,逢人就问:“要发票吗?”
一个星期后,权磊成功卖出第一张发票,赚了800元税钱,算是第一桶金。他从卖发票开始,以后又卖彩电、冰箱、洗衣机,水泥、钢材、海产品,除了海洛因,能卖的都卖了。不过真正让他大发其财的还是老本行——计算机,准确的说是走私计算机。1990年,他去北京解决一笔生意纠纷,结识了一位部长的千金,通过她买到进口计算机批文,然后打通海关,200台批文装600台货,从中谋取暴利,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从一个两手空空的无产者,成为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他一手创建的蓝城先锋科技发展公司、经贸公司和广告公司,成为姚明远旗下最赚钱的龙头企业,最辉煌的时候,曾一年上交集团一千万元利润。从经济角度讲,他对集团的贡献,已经超出了身为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姚明远。
有人说,姚明远当初分文未投,权磊只不过用了个名,赚的钱却姓“公”,未免太亏了。对此,权磊有本自己的账。当初下海本来就不是为了钱,就算是为了报答姚明远的知遇之恩、临危相救,他也愿意把自己赚的钱贡献出来。何况,姚明远待他不薄,当年公司仅买了两套商品房,就分给权磊一套,他自己都没要。这几年,在姚明远的领导下,公司先是改制,从集体企业变成股份公司,后来又三次增资扩股,除了原来的大股东理工大学,又增加了科委、外经委、北京天华和香港明诚四个股东,业务拓展到酒店、旅游、教育,在纽约、香港、北京和上海都开设了分公司。权磊身为集团副董事长、副总经理,不仅面子上争足了光,每年薪金加奖励,还有公司股份、期权,早以迈进富人行列。
“超过一百万元,就和生活没关系了。”这是权磊的口头弹,也是他的价值观。他对生活本来就没什么要求,对于钱,他喜欢的是那种支配和运用的权力,至于姓什么,既然是历史遗留问题,就交给历史来解决,自己也不必细究了吧。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权磊的思绪。小温推门进来:“权总,董事长来了。”
权磊赶紧起身迎上前,和姚明远握了握手:“董事长,你怎么来了?”
“我去办事,正好路过,看见你的车在,上来看看你。”姚明远随意的道。
权磊在位于高新园区的集团总部——先锋大厦有间办公室,但他很少去,除非有事或集团开会,平时都在他原来的办公楼。姚明远几次劝他过去,他推说那边离市中心远,不方便,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近来公司有传言,说董事会决定让他接替姚明远出任集团公司总经理,姚明远退下来做董事长。其实传言也不是没有来头,确实有两位董事私下里找权磊谈过,让他回绝了。只要姚明远在,他就不能当这个总经理。权磊觉察到自己风头太猛,有些功高盖主,应该往回收收了。不去集团办公大楼,也是为了避嫌。
权磊知道,姚明远肯定不只是“上来看看”,正好他也有一肚子话要问,就把姚明远请到里面套间,关上门,泡上茶——姚明远最喜欢的龙井。
“老大——”没有外人,权磊还是按以前在学校时的称呼,“报纸我看了,但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对张棋的任命?”
“对,他不是市委的人吗?全蓝城的人都知道,市委书记林正国和市长林碧天一向不合,两人明争暗斗多年,到底还是林碧天本事大,硬是把林书记挤兑走了。这林书记一走,原来跟他的那些人一半跟着走了,剩下的不是去人大,就是政协,张棋是林书记提拨上来的,林碧天不会不知道,怎么不挤兑,反而重用了呢?”
“道理很简单,俗话说,一朝君子一朝臣。林书记一走,林碧天肯定要撤换一批人。但是撤谁换谁?总不能全都撤吧,那市委大楼不就空了。再说,他们之间不是个人恩怨,只是政见不同,这很正常,三个人就有左、中、右,何况是两个有思想的人。现在全蓝城的人都盯着林碧天,有人说他都快把市委大院变成市政府的后花园了,他就是做做样子也得用几个林正国的人。”
“这么说,张棋这小子成‘招牌’了?”
“不一定,也可能是招安。张棋多大,和你同岁吧,今年38岁,跟林书记也没多久,属于可争取的对象。”
权磊心中一阵刺痛,他最不愿意把自己和张棋放在一起比,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还有,”姚明远又继续道:“张棋是理工大的,到团市委后又读了个研究生,林碧天也是科班出身,他一向喜欢理工科的,干实事。不像那帮学文的,就会搞关系。”
“那也未必,我看他搞起关系来,不比那帮人差。”权磊不无嘲讽地说。
姚明远看看他,笑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恨他?”
“也谈不上恨,只是看不起。他算什么男人,背后使枪。”
“这也不能怪他,政治上的事,大多是拿不到前台来的。从这一点看,他其实比你更适合走仕途。”
权磊抬手捋了下头发,心中暗说:他妈的,他这个位置还不是抢我的。嘴上却道:“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跑堂的。像上市名额这么大的事别说他一个副手,就是上市办主任易小凡也未必能定,最终还是握在市长林碧天手里。”
“你说的对,但我们能有他这个跑堂的也行,至少知道往哪儿走,不至于晕头转向。”
一个念头在权磊脑中一闪,此前他一直以为两人只是泛泛而谈,现在才意识到,姚明远是有备而来。
“你知道,”姚明远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我们向世界银行申请贷款,用于先锋电脑和芯片的投产与推广。这么多年,我们只是销售别人的电脑,竟然没有推出自己品牌的电脑,应该说,这是董事会的失误。如果提前五年,推出一个新品牌电脑,一千万就可以启动。现在则需要十倍、二十倍的资金。尽管如此,我们也要做,再不做就更没机会了!”
说到这,姚明远停下来,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抬头看着权磊:“可是,很遗憾,贷款申请被拒绝了。”
“为什么?”
“银行方面坚持让市政府所属的投资公司做担保,但他们拒绝为我们做。他们说,政府出面,只能为国营大企,都是十几个亿的项目。像我们这种民营企业,数额又这么少,还没有先例。”
“什么狗屁理论!那我们就贷十个亿,看他敢不敢担保!”权磊没好气地道。
姚明远苦笑了一下:“气也没用,这些年要是气,早就气死了。说到底,我们民营企业都是后娘养的孩子,只能自己找奶吃。”
“什么后娘,我看根本就没娘!我们是人工受精的试管婴儿!”权磊自嘲地道,把两只脚放到茶机上,身子朝后一仰,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道:“发牢骚也没用,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姚明远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思片刻,回过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边走边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们必须弄到资金!你也知道,我们和香港合资的酒店项目失败了,旅游和教育这两块也都亏损,纽约和上海的公司各自为政,账面上见不到钱。唉,现在回过头看,我们搞多元化经营是错误的!摊子铺的太大,管理不过来,资产流失严重。外面看着挺红火的,里面都快空了,就剩个架子。不瞒你说,现在集团账面资金还不到200万,形势不容乐观呵。”
姚明远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表情十分严峻。
权磊眯起眼睛,盘算一下自己账上还有多少钱,爽快地道:“老大,需要多少,你直说吧。”
“不,我不是来管你要钱。”姚明远摆了下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做成一个V字:“我要你做两件事,第一,与张棋讲合。”
权磊一怔:“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需要他。”
权磊大脑飞速转了一圈:“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上市?”
“对,上市。这是目前能搞到资金的惟一方式。所以你必须忘记过去,与张棋合好。此其一。其二,为了准备上市,我们要对现有资产重组,重新注册一个股份公司,我想让你出任股份公司总经理,主抓上市。”
姚明远语气坚定、不容置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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