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顾昀琛后背一僵。十来年的军旅生活让他几乎忘记了疼是什么。边关朔风,大漠孤烟。他是个在孤独能自得其乐的人,所以并没有觉得苦寒。同他一年入伍的富家子弟大都是为了一年后回长安晋升,来军队混日子,常常聚在一起感怀长安城的美食、美酒和美人。只有他是个异类。比起侯府里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他宁愿在这广袤大地击败野心勃勃的豺狼。他身上有无数伤口,有的浅浅一道,有的深可见骨,对他而言都没有差别。他似乎对疼痛已经免疫。只要活着就行,他要活着找到当年母亲死亡的真相,要给予害他们母子阴阳分离的人世上最残酷的折磨,让罪魁祸首经历刀山剑林之刑,沸屎拔舌之痛。他俯仰行走,向来是独身一人,也从未有人问过他疼不疼,因为那些人只在乎他赢不赢。顾昀琛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起伏,他很不习惯被人轻易牵动情感,冷淡道,“与你无关。”他想,她可能只是觉得他身上伤疤太丑,随口一问而已。当真的话,就太傻了。陈娇娇变得固执起来,继续问道,“疼不疼?”顾昀琛被问烦了,吐出一个“疼”字。下一瞬,一个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东西触碰着他的伤疤。伤疤上的新肉敏.感,他身子微微一颤。他反手握住了陈娇娇的手腕,把人拽到了自己面前,黑曜石般的眸子锁着她,“你知道你自己做什么吗?”陈娇娇低着头,杏腮软软,露出脖子后白净的一截,嫣红的长命锁红绳系在白嫩中,越发红得吸睛。青梅酒的香味越发浓郁,她声音带着醉酒的软绵,“呼呼。”娘亲说了,呼呼就不疼了。陈娇娇抬眸,眼底已经汪.洋般润泽,雪腮酡红生艳,显然是醉得不行了。她侧目,落在二人纠缠在半空的手腕上。带着玉镯的手腕纤细光滑,似乎能从他大掌的环握中挣脱。那大手白玉为骨,指如葱白,指腹粗粝,满是舞刀弄剑的茧子,指尖不知何时破了皮,多出来几道口子,还冒出血珠。似乎验证她前面所说,陈娇娇小脸凑近自己的手腕,小口小口吹气。唇珠凸.起,粘上了血珠。她不舒服地抿唇,那抹嫣红卷入了檀舌。顾昀琛眸色浓郁。顾昀琛并非君子,也非外界所言失了根基,只是素来寡欲,对此事素不热衷,且皇室忌惮他,太夫人恨毒他,如此误会倒是件好事。军营中不乏姿容出众的官家女子落难,想要攀援住他这根稻草,每每都在他营帐前红着眼眶乞他一丝垂怜。可他们求错了人,顾昀琛心肠如石,并未产生半分怜惜,只觉得她们矫揉造作,哭声聒噪,因此从不理睬。唯独,陈娇娇的撒娇卖软,能触动他心中的柔.软。他低下脖颈,听清了她浅浅咕哝的话。——呼呼就不疼了。顾昀琛眸色渐沉,似乎有狂风吹皱平静海面,“你说什么?”这句话也有人与他说过,是在周镇,是在那个救了他的小姑娘说的。两道声线重叠起来,在他脑海中不停回响。他欲追问,与此同时,怀中一沉。垂眸,她已经睡了过去。顾昀琛面色复杂,心底像有什么东西挣脱蚕茧,跃跃而出。.陈娇娇醒来时,天色大亮。她揉着晕沉沉的头,只堪堪记起她找顾昀琛时,被秦虎秦豹二人阻拦,其余一概不知。“夫人,您可算醒了!”喜梅听到响动,手中端着醒酒汤走了进来,“昨儿夫人走得匆忙,饮用的那杯酒是容夫人带来的青梅酒,入口甘甜,后劲无穷,夫人醉得一塌糊涂,差点吐了侯爷一身。”陈娇娇脸上烫红,“侯爷可气了?”“没,侯爷好像笑了,不过夜深了奴婢也没看真切。”陈娇娇心中咯噔一声。若是恼了还好,这怒了反笑,怕是气大了。她叹了口气,昨天她冒冒失失闯进了侯爷房间,又耍了酒疯,侯爷必然是不愿见她了。她懒懒地躺回去,被子一股脑蒙在头上。好丢人。喜梅掀开被子,忧心忡忡,“夫人,你可不能再贪睡了,侯府出事了!”陈娇娇眉心一皱。等她到了顾昀琛的院子门口,就瞧见一堆人围在这里,其中还不乏一些与沈氏交好的夫人贵妇。秦虎秦豹二人看守,小山似的挡在门口。陈芸芸委屈,“侯爷病重昏迷,院内却没有主厨之人,这如何能好起来?我特请姚家严大厨来府上,专门为侯爷做膳,你们俩屡屡阻拦,是何居心!”秦家两兄弟如没听到指控般,表情冷峻,“没有侯爷的令,任何人不得进凌霄苑。”沈氏捶胸顿足,“你们是想害死我儿吗!”她眼眸带着几分泪光,继续道,“这些年,侯爷与老身有所龃龉,可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千不该万不该在此里间挑唆。琛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难不成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会害他不成!若是你们二人当真如此觉得,就尽管继续堵着大门!”秦虎表情微变。这沈氏当真是老辣,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言语,他们二人今天若是继续堵着,长安城关于侯爷不孝的流言蜚语只怕能传到天上去。大曜以孝治国,这沈氏惯是个伪善的,人前一副软弱模样,可人后想得净是阴毒计划要害侯爷。就在为难之际,人群之外响起一道清甜的声音。“太夫人因何动怒,儿媳替您教训他们!”秦虎眼睛一亮,恭敬道,“夫人您来了。”陈娇娇走到人群中,瞧见了陈芸芸身后灰袍男子的脸后,袖笼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就是他。严厨就是娘梦中所见杀了哥哥的那个人!年近不惑,虬须覆面,眼下有疤,脑袋大脖子粗,纵然和画像中有所出入,可她一眼就认出了。沈氏眉心几不可察觉地皱起,假做和善地握住了她的手,“娇娇,你可来了。琛儿素来与老身不亲近,老身也命令不动这凌霄苑的下人。这位严厨是姚家重金请来的,芸芸担心琛儿病情,特借调来,请其这几天专门负责琛儿膳食,娇娇自然也希望琛儿早早好起来吧?”沈氏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暗戳侯爷不孝,又把陈娇娇拒绝的话堵死。闻言,陈娇娇面露厉色,娇斥一声,“秦虎,你可知罪!”秦虎一脸疑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陈娇娇眸色微凉,“太医的确千叮咛万嘱咐侯爷这病要静养,可你也不该如此冥顽不灵,太夫人不仅找来了大厨,还带着一众夫人来此看望侯爷,你却拦在门口不让大家进,你说你可有罪?”秦虎痛心疾首,“夫人说得是,属下这就去请长安城内最好的戏班,来给太夫人和诸位夫人助兴,就搭在凌霄苑门口!秦豹,你快带这位严大厨去膳房,做一席拿手好菜!”“……”二人一唱一和,把在场这些人说得面上臊红。若真请来戏班,她们倒不像是来看望侯爷病情的,反倒是庆祝侯爷卧床的。夫人们不约而同看向沈氏。这顾太夫人若真的关心侯爷病情,又怎么会在门口处喧哗?以往,她们或许还能看在交情上,站在她这边,可是国公府失势得太过蹊跷,偏又在之前惹了侯爷和陈娇娇。难保这后面没有侯爷的算计。能把一个三世荣耀的国公府一夕之间扳倒,这顾昀琛着实深不可测。沈氏恼了陈娇娇这张嘴,见无人帮她说话,她心中更加沉郁,“看来娇娇是不想琛儿早日恢复健康了?”“太夫人为何会这样想?”陈娇娇眼眶一红。她本就生得动人,装起委屈来比起沈氏和陈芸芸之流更让人心颤。见状,在场的夫人开始劝和。陈芸芸恨得牙根痒痒。她早打听清楚了,侯爷之所以没像杀了之前几位美人一样杀了陈娇娇,和容夫人的心思是一样的,都是念着陈娇娇的厨艺。她特此借来严大厨,一是想打探侯爷病情,若侯爷没了,世子继承爵位,那她从此便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夫人,而陈娇娇成了任她揉.搓的寡.妇。二是,若侯爷活了下来,尝过了严大厨的手艺,自然对陈娇娇那不入流的厨艺弃如敝履,且那容氏最是爱吃的,吃过了严厨的菜,从此往后想从她嘴里套出凌霄苑的情报,就轻而易举。无论怎样,她都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严大厨必须留下来。她假咳一声,“听闻婶婶也是会厨艺的,这些天侯爷用膳也皆是出自你手上。既然都是为厨者,不如婶婶和严大厨比试一场,一轮定胜负,在场的夫人们都是裁判,若严大厨做出来的味道更胜一筹,则让严大厨留在凌霄苑,若是婶婶获胜,妾身定带着大厨离开。”“好。”陈娇娇应了下来,“不过为了保证公平性,菜品采用匿名方式由诸位评审,也免去了众夫人们为了给我颜面而选我。”陈芸芸眼睛一眯,看先了沈氏。沈氏颔首,似乎对严大厨的手艺十分有信心。二人皆在大膳房做菜,除了切墩烧火的下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在场,且任何人在半个时辰内都不得离开,避免作弊行为。严大厨那边已经忙活起来。他是个寡言的,自从见他之后,就没听他说半个字,只知道闷头做事。他似乎要做江南名菜桂花糯米藕,桌上备上了莲藕、桂花蜂蜜红糖和红枣等料材。大曜幅员辽阔,人们饮食口味也大不相同。江北人好辛辣咸香,江南人好软糯清甜,无锡肉骨头、樱.桃肉和松鼠桂鱼皆是以甜为主的美食。严大厨聪明,他作为江南人,做得一手甜食,今天主审菜肴的人又都是夫人女眷,自然钟爱甜味。陈娇娇看在心中。她拎起一段藕节。既然打擂台,那她也做藕,也做甜食。她前些日子,做了一罐藕粉,今日正好可以拿出来。制作过程中,陈娇娇瞥了眼严大厨,似不经意开口,“严大厨是江南哪里人?”严大厨回:“应天府城郊的严家村。”“那大厨上京,可是有亲人在长安?料想严大厨的手艺,若在这里开一处寻味江南的饭馆,必然赚得比姚家月银富裕。”“夫人说笑了。”严大厨格外谨慎,并未多言。陈娇娇静了一会儿,又瞧着他眼下的伤疤,继续问:“严大厨脸上的伤看着不像是磕碰了,反倒是刀剑所伤?”“十来岁的时候,村子遭人洗劫,落下了这道疤。”陈娇娇点了点头,没再问话。这些和他找人打探的消息差不多,不过在那场洗劫后,整个严家村只有他一个活口,再之后他就隐姓埋名,再无更多消息。交谈间,可见这位严大厨与她想象得大有不同,其人性子沉稳,谨慎寡言,且有一身好手艺,不像是为了钱财而会杀人放火的亡命徒。他为何要刺杀兄长呢?陈娇娇柳眉微蹙,暂时放下疑问,专心做菜。她把藕粉、白糖、椰汁和羊奶隔着水搅拌均匀成糊状后,放在鲜花模具中晾凉,颜色呈现乳白色半透明冻状。严大厨瞄了一眼,瞧见那宛如花瓣的冻糕脱模之后,白乎乎一团,心中暗道:这冻糕做得倒是极漂亮,可是他主厨这么多年,还从未看到有人会用膻味极大的羊奶做辅料。他甚至一想藕粉、椰汁和羊奶三者的混合味道,都觉得难以下咽。看来这场,他赢定了。午时三刻。沈氏、陈芸芸和五位夫人都在膳厅坐好。首先端上来的是桂花糯米藕,分别盛在七个盘子中,端到了不同人的面前。沈氏和陈芸芸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在此前,陈芸芸料想到今天有此一战,故而提前和严大厨串通,让他以藕作为食材。这道菜必然是他的。这桂花糯米藕颜色漂亮,如葡萄醇酒般颜色浓郁,红褐色的汤汁晶莹,暖糯香醇的糯米蘸着别有一番风味,热乎乎的藕片吃在口中甜滋滋的,让人吃了一口,还想吃着第二口。在场的夫人赞不绝口,又暗中得了沈氏的眼色,纷纷决定投这道菜。等到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众人已经心知肚明,并未抱有期待。沈氏慢悠悠揭开盖子,嗅到了藕香之气后,表情微愣。怎么又是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