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南詹皇宫中的景象,周谙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迷宫一般的园中园、殿中殿,各式的亭台楼阁,屹立百年而不倒。王朝的荣辱兴衰都被载进了史册里,只有沐浴在日光下的琉璃黄瓦每隔几年就翻新一次,永远熠熠生辉。在周谙走路尚且不稳,还不及一把椅子高时,他就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懿贞皇后是位德高望重的女子,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年纪轻轻就到了能设坛讲学的地步。南詹民风开放,她戴着帷帽坐在台上侃侃而谈,林间的月光与雪都沦为了她的陪衬。懿贞容貌清秀,在后宫中算不上出众,因才识出众才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周谙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饶是如此,当年的周谙,也就是太子归横,五岁时表现出来的天赋也着实让懿贞皇后大吃了一惊。机关偃术,少有人能精通,一个五岁的孩子却抱着竹简日夜琢磨,旁边还细细写下了标注。懿贞皇后一行一行看下去,忽然抱起周谙,眼中有光,她叫他的字:“玄谦,你将会是南詹最出色的皇帝。”树大但招风,古往今来,一贯是这个道理。在这座深宫之中,有关太子的传闻不知何时渐渐多了起来,说他乃天上星君转世,生来便是天子的命格。随着他一日一日长大,懿贞皇后一日一日衰老,流言更像长了翅膀一样满天飞。孝熙帝尚还在位,就被不及十二岁的太子抢了风头。等到这位太子再长大些,又该如何,岂不要把皇位拱手相让?短短两个月内,各种意外频繁发生:狩猎时马匹发狂,急速狂奔后从山坡上连人带马滚下去;寒冬夜跌入荷花池,身后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他一把;还有刺杀。倘若懿贞皇后有丝毫疏忽,太子归横便被这深宫无声无息地吞噬了。“玄谦,你喜欢这皇宫吗?”懿贞皇后问。“不喜欢。”小少年摇头,十二岁的他历经重重生死之后,眉宇间凝重,隐隐有了阴鸷和戾气。“那就离开这里。”懿贞皇后告诉他,“但是你离开,是为了往后风风光光地回来。这皇位还是你的,你依旧会成为南詹最出色的皇帝。”一日后,他被太医检查出身患癔症,神情灰败,疯疯癫癫,穿着戏子曳地的长衫,浓妆艳抹,吓坏了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不多时,他又清醒过来,偶尔又魔障了,反反复复。有时站在御花园中大哭大笑,有时如同稚儿站在假山上蹦蹦跳跳,有时扮作土匪,有时摇身变成个女人。大家都说,太子疯了。疯了的太子,在他十二岁生辰那日,自焚于东宫,放一把火烧死了自己。那把火也烧死了孝熙帝的心头大患,南詹宫中从此太平。十二年后的周谙,在离京都幕良千里之外的葛中醒来,梦中滔天的烈火仿佛真的将他焚烧成灰,那么真实。他猛然坐起,浑身冰冷,不愿意顺着记忆再去经历一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房中漆黑,他摸黑下床,不慎打翻了旁边桌几上的茶盏。隔夜的茶水打湿了衣袖,冰凉地贴在手腕上,反倒让人冷静下来。大雨过后,夏夜的暑气消散,只有池塘中的蛙鸣始终聒噪地响着。楼毓听到隔壁的动静,似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她了无睡意,想了想,还是点燃烛火,叩响了隔壁的房门。无人回应。“周谙?”楼毓又问。房中静悄悄的,好似根本没有人在。“周谙?”第三次询问依旧没有反应之后,楼毓直接推开了门。摇摇晃晃的烛火往前一照,就见前方地上瘫坐着一个人影,鬼魅一般。“你坐在地上做什么?”周谙原本垂着头,眼睛往上看,一瞬间幽深的眸子里那些翻涌沸腾的情绪还没有散干净、藏起来,楼毓猝然撞上他狠厉的眼神,像在雪夜中被一头狼的目光锁定。她愣神时,周谙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朝她伸出手:“拉我一把,腿麻了。”楼毓将信将疑,点燃了旁边烛台上的蜡烛之后,走过去拉他起来。手腕反被握住,被人往后一拉,楼毓没有防备地倒在周谙身上,发出一声闷哼。喑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调笑,从头顶传来:“相爷警惕心大不如从前啊,还是……你只对我不设防?”楼毓推了他一把,居然没有推开。周谙五指攥着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道。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能感觉到彼此胸腔的震动,让人有一种亲密无间的错觉。“你要在地上躺到什么时候?”楼毓问。虽说是夏天,但夜里的温度也不高。“起不来,都说了,我腿麻了。”楼毓知道,这人是存心想要耍赖。“还有,我刚刚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周谙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对我不设防了?是不是已经在尝试着信任我了?”他满眼期待,过于热切的目光如同一张网把楼毓困住。原本停了的大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屋顶的瓦片,透过檐下香榧和桃树的枝叶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楼毓脸上一凉,风把雨丝送进了屋内。她又推了推周谙:“起来。”“不。”“我数三下,一、二……”楼毓的眼睛往门外斜了一眼,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三……”周谙正要看她能怎么办,数到三也不撒手。楼毓忽然使劲,手肘作为支点在地上撑了一下,身体如一根被压弯之后的翠竹忽然弹起,就那样笔直地站了起来。随后她双手倏地抱住周谙的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直往床上拖。周谙:“……”楼毓手一松,把人甩到被褥上。周谙说:“夫人,你太粗暴了。”楼毓掸了掸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眼睛仍然时不时往房门外望,脸上带着戏谑的淡笑。“不对你粗暴点,你还赖在地上未起来。”“这么说来,还得多谢夫人了。”楼毓冷哼了一声,周谙忽然坐起,朝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一把将门推开。门外的夙莹露出一脸偷听被逮住的惊慌。“你在干什么?”一句冰冷的质问将夙莹的神志拉回,她连忙跪下请罪:“求门主责罚,奴婢只是路过园子,想要前来询问门主是否要吃夜宵,又一时被大雨困住,就站在檐下避雨……”周谙道:“漏洞百出。”夙莹慌了神色,她平日见周谙永远一副翩翩贵公子笑盈盈的模样,未见他发过怒,今日见他,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她顿时六神无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会被如何责罚。“周谙……”楼毓突然喊了一声,周谙见她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再追究下去。三言两语把夙莹打发走了,周谙回到室内,楼毓已经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倒,一只手臂枕在脑后,眼睛望着素白洁净的床幔,话却是对周谙说的:“你千重门的丫鬟都这样猖狂吗?居然敢躲在主人家的卧房外偷听。”“还是因为那丫鬟伺候你久了,所以胆子才大了?”“跟了你三年,是挺久的了。”楼毓又自言自语地补充。周谙被她一本正经又有些别扭的模样逗笑了:“阿毓,你这是第二次因为夙莹跟我吃醋。”楼毓侧过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你啊,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一次呢……”周谙笑着叹气,无可奈何。他和衣挨着楼毓躺下,两人共枕而眠。“你不肯承认你因夙莹而吃醋,不承认因为关心我而前来房中探看,若是换个不相干的人,你夜晚听见他房中传出茶盏碎了的声音,会亲自过来?若再换一个人,你会毫无防备地与他一同躺在榻上安安心心地说话吗?”周谙的声音夹在一阵嘈杂的雨声中,富有节奏地敲击着楼毓的耳膜,宁静又悠长。好像她行走在幽深的石洞中,头顶岩石上的水珠从石缝中滴落,砸在地面上,缓慢而清晰。是啊,如果这人不是周谙,她又怎么会放心地与他同床共枕,心中没有一丝防备呢?换作是旁人,她怎么会因为听见一声茶盏落地的声音,而紧张地过来察看?从何时起,周谙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具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变成了她心中一个特殊的存在。“那么说说看,为什么三更半夜突然就把茶盏打碎了,我进来的时候你还坐在地上,发生了什么事?”周谙失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阿毓,你这话题转得够快的,咱们刚刚分明是在说你,你怎么又扯回我身上了……”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烛火昏暗,如同天将入夜之时,光线无比微弱,对方脸庞的轮廓在彼此的眼瞳中变得模糊又温柔。“你说说看……”楼毓依旧坚持。周谙拿她没办法,无奈地转了个身,面朝着她侧躺着,两人的呼吸瞬间拉近,熟悉的药香再次侵占楼毓的嗅觉。她刚要推开,却被周谙抓住了腰带:“你躲什么,不是要听我说吗?”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梦中的呓语。楼毓终于妥协,贴着他不动了。“你说。”周谙顺着她的胳膊一路缓缓向下,抓住了她的手,扣住她的五指:“刚刚做了个噩梦,摸黑坐起来想找水喝,手不稳,就把茶盏给打碎了,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噩梦?”楼毓追根究底,“你梦到什么了?”周谙拥着她:“梦到南詹皇宫,我还是太子归横时,在那里生活。梦到我屡次遭到刺杀,最后被逼得没法儿了,只能装疯,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借此离开幕良。”掌心不知不觉中被扣紧,楼毓的另一只手安抚地攀上了他的背脊。两人似两株藤蔓,在雨夜中相互依偎。有人分担的感觉总是好的,那些残酷的往事不用独自和血吞咽,好像痛意也被转移了大半。周谙想,倘若自己没有遇到这么一个人,这样的楼毓,是不是今生都不会有机会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了?他平复情绪之后,继续道:“宫中之人皆以为我自焚身亡,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实际我来了葛中,一切重新开始。葛中是我的生母懿贞皇后为我选中的地方,她说这里是个祥瑞之地,又有大商机,地理位置优越,当地门阀世家林家外强中干,不足为惧,假以时日,必能一举将其推翻,为己所用。”楼毓在京都之时,对懿贞皇后的事有所耳闻,当年楼宁进宫时,懿贞皇后已经故去,听说是积劳成疾,又常年忧思郁郁,才会英年早逝。“我离开幕良时,问母后她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离开?她说她是一国之母,她有她的责任,她不能走……”“可她却安排你离宫?”“对。”周谙说,“她告诉我,离开只是暂时的,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楼毓在这句话中听到了懿贞皇后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那你呢?”楼毓问他,“你是如何想的?你想回到幕良吗?”周谙一怔,从未有人这么问过他。他的母亲懿贞皇后把所有的期望寄予在他身上,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有帝王之才,必能开创一代盛世。他的部下如邢沉温等人,这些年忠心追随,陪他一路披荆斩棘建立千重门,陪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目标奋进,从未问过他初衷。如今被楼毓这么一问,犹如当头棒喝,心魂都被震了一震。他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楼毓,烛火在这一瞬彻底熄灭,视野中忽然一片黑暗,近在咫尺的人也看不清楚了。“如果我想,你是不是会离开我?”视线被斩断,其他的感官变得分外敏锐起来。楼毓觉得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消瘦的手越来越冷,如同枯枝燃烧过后散去余温的一把灰烬,渐渐在她掌心里凝成了一块顽石,寒意刺骨,轻易将人冻伤。可她这次没有瑟缩,也没有躲开。带着一丝坚定,她抓住了那只手,捂在自己温暖的胸口。“我不会因你是太子归横而跟你在一起,亦不会因你是太子归横而离开你。”她声音平和,不似在沙场之上振臂一挥的浩然大气,更像涓涓流水,坚韧地绕过千万重阻碍向汪洋大海汇聚,“我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这个人,与身份无关,与旁人无关。你有你自己的抱负与责任,我不会因你要承担的东西,而否定你,离开你……”楼毓往下还说了什么,周谙听不见了,他满脑子都回响着“我跟你在一起”这几个字,这些声音串起来,在耳边炸成一片烟花海。他抱着楼毓笑起来,前所未有的畅快与开怀。如有春风过境,谁心上万物复苏。额头相抵,他捧着她的脸,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确认:“我们在一起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楼毓心一软:“傻子……”-贰-楼毓与周谙蜜里调油地过了一段时间,却逢南詹全国大规模暴发涝灾。一连多日暴雨冲刷,洪水横流,泛滥肆虐。葛中濒临沉水江,靠水而生,正因如此,早有防范意识。多处修建堤坝,抗洪排涝,城内修建排水干道,旁支横络、纵横行曲、条贯井然、排蓄结合,反倒受灾程度较轻。而幕良和临广各地,架不住连续的强降雨侵袭,许多堤岸与房屋被冲垮毁坏,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朝廷与各地府衙的抗洪救灾短时间内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渐渐有民众揭竿起义,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但也给孝熙帝敲了一记警钟。孝熙帝不得已召集三大世家进宫,共商救灾事宜,这无疑是皇权向门阀世家的一次低头和妥协。周谙收到飞鸽传书的密报,随手把字条悬在火苗之上,烧成了灰烬。乱世里往往有更多的时机,这次洪灾,也不失为一个机会。京都幕良已经乱成一团,各地被镇压的起义随着洪涝的加剧势必会再次死灰复燃,皇帝和世家名义上联手救灾,暗地里又相互算计,乱成一盘沙。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周谙想。这几日楼毓晚上睡得不安稳,房中彻夜点着安神的息和香,她虽早早上了床闭着眼睛,但也得熬到半夜三更才能酝酿出一点睡意,结果被噼里啪啦的雨声一冲,脑中顿时又清明了。周谙又叫人熬了暖胃的粥,端过来时就见她抱着薄毯坐在床头,双眼不知望着何处发呆。“是不是在千重门住习惯了,现在上了岸,反倒夜里睡不着?”周谙打趣。开始下暴雨的第一天,水位高涨,他们一行人就已经从岛上撤离上了岸。楼毓浑身倦倦的,提不起精神,瞥了他一眼。“睡不着的话,过来陪我吃点。”周谙把人拉下地。楼毓见他这几日辛苦,眼睛下一圈黑的,到底有些心疼,便坐过去陪他喝粥。依旧是碧色的粳米粥,但味道却与往日不同。楼毓想起什么,问:“不是夙莹煮的?”“她离开千重门,这几日回老家了。”周谙轻描淡写道,吹了吹瓷调羹中的粥,就往楼毓嘴边送。楼毓对他这种三岁小孩的行为颇为无奈,但纵容,配合地张嘴。她自知夙莹不可能无缘无故离开千重门,这其中想必还有些曲折,但周谙不说,她也没必要深究,且结果摆在面前,还是她乐意见到的结果,这就再好不过了。“灾情如何了?”口中粳米香软,楼毓声音含糊。“不乐观。”周谙道,“再过两日,我可能要去幕良一趟,你……”他顿了顿,改口道,“葛中与临广的交界处有几座小县城没有受灾,其中有个叫辜渠的小村落原本贫穷落后,那里的人世代种茶,后来经千重门大力扶持,渐渐发展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富裕镇子,环境很好,也养人,你要是愿意,就去辜渠住一段时间如何?”葛中并非最安全的地方,一旦他率大部分人马回京,把楼毓留在这里绝对是个隐患,到时候如果朝廷与楼家各方找到她,后果将不堪设想。周谙有他的顾虑,他希望楼毓能够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会出任何差错,不会有任何闪失。但是,这仅仅只是他的希望而已,最后的决定权仍然在楼毓自己手中。“好,我去。”她却轻易地答应了。周谙明显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同意了:“你愿意去辜渠?”楼毓点头,看着周谙现在这样子反而笑了:“我去辜渠不好吗,你不也说了,那里是个好地方,我应该会在那儿过得不错,而且还能让你安心,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去?”周谙一把抱住她,趁机伸手揉她的头发,笑道:“阿毓,你怎么这么贴心呢?”楼毓喝了半碗粥,现在胃里是暖的,整个人浑身上下也是暖的,她的下巴抵在周谙肩膀上,明白他此次去幕良定是一路凶险,她不问他去做什么,只说:“一路平安,我在辜渠等你回来。”-叁-分别在即,周谙走得很急,楼毓与他是同一天出发的,只不过一个北上,一个南下,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周谙觉得这样的兆头不好,好像两夫妻恩断义绝分道扬镳似的,脸上不太高兴。连刑沉温也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位主子只要遇上楼毓的事,平日里的果断决然就半分不剩,变得婆婆妈妈的,让人十分看不惯。但是看不惯归看不惯,到底什么也不敢说。“主上,你再耽搁下去,会误了大事的。”刑沉温十分隐晦地在边上提了一句,表情沉痛。“只要媳妇儿没跑,天没塌,就行了。”刑沉温听完更糟心,周谙横了他一眼,道:“你这种没娶媳妇儿的人怎么会懂我的心情……”刑沉温:“……”时间飞逝,到了不得不出发时,两路人马在葛中的城门口驻足了许久,一出城门,摆在面前的便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了。楼毓为了掩人耳目,避免太过张扬,选择了坐马车,身边只带了一支护送的小分队,对外就宣称这是哪家的小姐回家省亲。周谙一把撩开车帘,弓身钻了进去。“我这次去辜渠,临走之前本应该跟蔺先生和屈不逢打声招呼,这几日被你缠着,却把这事给忘了。”周谙说:“怪我。”他认错快,甭管错没错,一把揽下总没错。在夫人面前辩解都是徒劳,没有半分好处,只会影响夫妻和谐。且相处久了便知道,楼毓这人铁血丞相当久了,向来吃软不吃硬,顺着她让着她,才是道理。周谙转身下去拿了一套笔墨纸砚上来,摊开在矮几上,对楼毓说:“你留信一封,给蔺家兄弟交代音信,有人替你把信送到他们手上。”楼毓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她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写下数行字,墨香四溢,忽然抬头望向周谙:“到时候,我给你写信。”周谙听罢笑了:“一言为定。”瓢泼大雨落在马车顶,两人相视而笑,颇有一种苦中作乐的感觉。午时告别,中途雨停了一会儿。走出辜山亭之后,楼毓回头往马车外望了一眼,周谙的人马已经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再也看不见,只有远处重重的青山连绵不断。分别不过片刻,心中就积攒了话要说,她苦笑着摇头。记得之前有一次蔺择秋提起,他因事夜宿在一个学生家中,第二日一早推开房门,就见屈不逢坐在屋檐下等他。他问:“你何时来的?”屈不逢不说话,固执地看着他。他无奈地说:“不过是离开了一宿,你连一宿也等不了?”屈不逢回道:“我连一个时辰也等不了。”那时只当玩笑话听着消遣,今时今地,却无师自通,领会了其中的感受。楼毓于是开始提笔写信。这一路上,周谙每经过一个驿站,就会飞鸽传书来报,他在信中交代自己到了何地。只是时间渐渐往后推移,他的来信间隔越长,内容也越短越仓促,想来要忙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周谙到达京都幕良之后,给楼毓的信中已经只剩下只言片语——“平安抵京,勿念,珍重。”此时的楼毓也快要到辜渠,她从葛中到辜渠的距离原本比周谙从葛中到幕良的距离要近,只是周谙走的是官道,楼毓这边多崎岖不平的山路,结果反而让周谙领了先。想来周谙如今忙救灾之事必定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宜分心,楼毓便简单在纸上写下“珍重”二字。连同楼毓,他们这一行共有七个人。不管是丫鬟还是车夫,都是千重门中武艺高强之人。明日再赶半天路,便能到辜渠,今晚便停下来在树林中休息。出了树林不远处有一个官府的驿站,名义上是官员专用,但是这地方偏僻,路过往来的多是商贩和普通百姓,渐渐衍生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你给银子便能在里头住一晚歇歇脚,有房有马厩,总比你露宿荒郊野外要强多了。以前楼毓率兵打仗时,多艰苦恶劣的环境都经历过,如今窝在马车中再住一晚自然也不成问题。只是近来她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又身体抱恙,连带着心情也不佳。她这人不喜欢委屈自己,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便不至于要退而求其次。于是她带着几人花了重金,住驿站。楼毓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再准备去厨房贿赂贿赂厨子,让他加两个好菜。结果一出门,就见对面厢房的门也开了。墨色的深衣几乎与外面浓厚的夜色融为一体,驿站后院檐下的灯笼摇曳着惨白的光,模模糊糊把人的轮廓勾勒出来,照不见他漆黑一片的眼底。“楼渊?”楼毓一时哑然。雨还在下,两人之间隔着千万重水雾和夜色,经年再见,让楼毓竟生出一种风雨飘摇,乱世中与故人重逢的错觉。此刻,她的心却格外平静。不再有当初听闻他的婚讯时的愤怒,不再有看见他与庄愔雨相敬如宾时的嫉妒与不甘,不再有因楼宁故去之后而迁怒于他的绝望和刻骨铭心的恨意,那些曾经在心中沸腾的、咆哮的、挣扎的情绪,像炙热的岩浆喷发之后慢慢冷却下来,凝固成灰白僵硬的岩石。如今她看他,已与陌生人无异。幼时相伴的情谊,早已无声无息消失在一夜又一夜的长风之中。楼渊撑着竹骨伞,跨过他们之间的那一段距离。“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楼毓淡笑:“这话应该我问你。”这荒郊野岭的,又是葛中与临广的交界地带,楼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楼渊看出来她的疑问,解释道:“我原本就在临广救灾,人马不够,过来葛中搬救兵。此次洪灾中葛中受灾程度最轻,城中排水措施和系统都有值得借鉴的地方,正好借机学习……事态紧急,抄近路过来,路过驿站,就在此歇息一晚……”对于楼渊这番话楼毓半信半疑,但与她并无多大的干系,她随性地点了点头:“那你忙,你忙……”这打发人的客套话听得楼渊心中一紧,莫名不是滋味。雨水顺着伞面的纹理缓缓往下淌,掌心冰冷潮湿,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雨水。攥紧的五指用尽了全力,但好像什么也握不住,正从指缝中悄然流失。两人之间一步就可跨越的距离,却让楼渊无能为力。“夫人……”长廊的另一头走来一个模样清秀的妙龄少女,显然是在称呼楼毓。楼毓朝楼渊摆摆手,道:“有人叫我,我先走了。”楼渊因那称呼一阵恍然,楼毓却已经走远。刚才呼唤楼毓的那位女子是千重门中的大丫鬟,是个人精,她眼珠骨碌一转,楼毓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不准通风报信。”楼毓按住她的手,“不准告诉周谙我与楼渊在驿站偶遇。”少女面上带笑殷勤地应着,楼毓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日后我与周谙对质,知道你多嘴了,就把你的嘴缝起来。”少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大概没想到门主夫人是位这么难缠的角色。楼毓在位已久,沉浮官场几载,对人心还能揣摩出几分。她语音一落,少女连忙再三保证:“全听夫人的。”楼毓点了一样菜式,想到楼渊,心中还是有所顾虑,道:“通知下去,明日天亮了我们便启程,不再耽搁了。”早到辜渠,大家早安心。少女听她这么说,也高兴地答应下来。楼毓浅眠,翌日天蒙蒙亮时,雨声停了,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待人来叫,她便自己醒了。穿衣洗漱好,再草草吃了东西,把一切装点好,一行人就准备上路。谁知一出驿站,楼渊的人马已经等在外面,与楼毓碰了个正着。楼毓掩过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换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道:“七公子,好巧啊,又遇上了……”“阿毓,可否借一步说话?”楼渊神色认真,带着一丝恳切。楼毓原本想早起跑路,却被人逮了个正着,只好点头:“好啊。”驿站旁边就有茶棚,老板还未开张,才摆好桌椅,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一单生意,灶上的火烧得旺,壶中的水呼呼地响。楼毓落座,身后的两个人欲跟上去,被她阻止了:“就是与朋友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好,你们在外面等着。”茶棚外两队人马对峙,都有一种看对方不顺眼的感觉。茶棚内一男一女各踞一方,对面坐着,遥遥的天光从窗户口投射进来,落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你还怪我吗?”楼毓不明白楼渊问的是哪一桩,道:“本就不该怪你。”楼渊喉头一涩,见她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像是假的,不慎被滚烫的杯沿烫伤了手,他却没有缩回,任凭那点痛意从指尖蔓延,面上是万年不变的不动声色。“为什么不怪了?”他声音隐忍。楼毓被他满含质问的语气弄得一怔,不明白这人好端端发什么疯,非得她恨他恨得抽筋剥皮他才痛快?心中的话百转千回,楼毓再三斟酌才说:“你娶庄愔雨是明智之举,事实证明,你们可以过得细水长流。楼宁之死也与你没有多大的关系,我当初迁怒于你,怪你没有救她,其实是她执意求死,谁也拦不住她。”楼渊听她如此坦诚,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我现在也有喜欢的人了,他对我很好,最危急时也没有放弃过我,我答应了把这辈子都给他,要同他好好过完这一生……”她说话时难得露出一点小女人神态,双颊浮现出一抹红晕,像是想到某段甜蜜的回忆。她并没有丝毫要炫耀的意思,只是把真情实感认真地讲给楼渊听。她一贯如此,喜欢了便是喜欢了,不会掩饰。不爱也就是不爱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楼渊同她一起长大,再明白不过她是如此心性,可越是明白,此时心中越是无望。外面的天不知不觉已经完全亮了,楼毓估计外面的人已经等急了,对楼渊说:“咱们就此别过吧,日后有缘再见。”楼渊拦住她,眉头紧缩:“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现在各地洪灾频发,又有瘟疫肆虐,你……”他摆明不放心楼毓。楼毓避开他的手:“不用替我担心,我自有安全的去处。”见楼渊还要再说,楼毓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冷了眉眼,方才片刻的温情好像只是楼渊的错觉。“七公子,我们到此为止,如若你愿意,以后我们再见面还是朋友,但是私事,彼此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为好。”楼毓一行人继续赶路,眼见着再越一座山就是辜渠,这时候,不出意外的话,她本该收到周谙的飞鸽传书。往日收到的信只是越来越简洁,今日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了。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但楼毓明白,这说明周谙必定在忙大事。她忽然从马车上跳下来,问身边一个随从:“周谙这次去幕良到底是要干什么?”“小的不知。”对方显然很为难。但楼毓知道,现在安插在她身边这几人均是周谙的亲信,他们对他的行踪和计划不可能完全一无所知。她之前没问,是没有深想,是出于信任,也是下意识地认为周谙多半是为赈灾之事。现在深想了,背后惊出一层冷汗。这次全国涝灾引发的各地暴动不断,被现实逼迫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民众太多了,周谙前去京都会不会跟这事有关,他会不会——也要反了?见楼毓坚持不肯再上马车,目的地辜渠分明就在眼前,众人也急了。之前与楼毓接触颇多的那个大丫鬟忍不住说:“门主这次去幕良带了不少人,之前千重门中驻扎在各地的兵马也有所异动……”她一下子向楼毓交了底,“有几场起义,本就是一早策划好了的,奴婢这么说,夫人可明白了?”丫鬟提心吊胆地留意着楼毓的神色,她知道楼毓在周谙心中的分量,如若变着法儿地隐瞒,说不定会让两人心生罅隙,倒不如如实相告,寄希望于楼毓,祈祷楼毓能够理解。好在楼毓真没有再追究下去,她知道周谙自有打算,她既然答应了会在辜渠等他回来,那么她就不会食言。只不过这下耽误了时间,后面有一人骑大马赶了上来,朝楼毓的人马大喊:“毓姑娘,毓姑娘……我家公子受伤了!”一个粗胡子莽汉追过来,急声朝楼毓道:“毓姑娘,我家公子受了重伤,可否再留片刻,随我去看看他?”楼毓疑惑:“楼渊受伤了?”“公子前几日在临广救灾时,被一群不知好歹的刁民围住,其中有个孩子趁他没有防备时用匕首在他胸口刺了一刀,这几日赶路,公子也没能好好休息,一直在发热……刚才跟姑娘在茶棚聊了片刻,出来之后突然吐血昏了过去……”听他这么说,楼毓仔细回想方才在茶棚时的情景,楼渊确实看着比往日要疲惫许多,当时她只当他是劳累过度,不知道他还有伤在身。但楼毓还是拒绝了:“你叫我回去也没用,不如赶紧给他找个大夫瞧瞧。”汉子道:“就是找不到大夫才来寻你!这里偏僻,驿站的人说最近的村子也得走半天,我听公子说过,你是懂医术的,之前在临广的药铺里收了两根百年的虎母草,他还说要留着给你,你一定喜欢……”楼毓确实懂些医术,她这种人难免伤着碰着受点伤,小时候楼宁便教过她,但也只是略懂皮毛。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回驿站去看一看楼渊到底怎么回事。“夫人……”千重门的人不放心地想要阻止。楼毓摆了摆手,道:“你们随我一同回去。”她与楼渊虽已划清界限,但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普通的路人尚且不能放任不管,何况是楼渊。楼毓前去查看楼渊的伤势,把脉之后,利索地除去他身上的衣袍,胸前紧缠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渗出一片红,只是被外面玄色的深衣遮掩,众人皆看不出来。楼毓拿剪子剪了绷带,见里面的皮肉翻红,伤口已经化脓腐烂,边沿呈深黑色,有中毒的迹象。刺伤楼渊的匕首可能是带毒的,只是分量轻,未入骨髓,楼渊一时大意没有察觉,叫人上了药草草包扎了事,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毒性才显露出来。驿站虽然没有现成的大夫,但储存有不少药膏,以备不时之需。楼毓需要的药草倒是有现成的,小刀绷带也一应俱全,她替楼渊挖了腐肉重新上药。虽用了麻沸散,但楼渊在昏迷之中一直冷汗涔涔。他似是在睡梦之中承受了极大的不堪承受的痛苦,苍白薄削的唇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出了鲜红的血珠。他的手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徒劳。楼毓顿了顿,终究没有握上去。要不了两个时辰,楼渊就该醒了。她正在盆中洗手,忽然后颈猛地一疼,意识顿时从脑中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