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葛中。冬去春来,江面破冰之后,沉水江的码头又恢复了昔日热闹的景象。葛中与婆罗、黎峒两国相邻,靠着一条沉水运河互通往来。两岸富庶繁华,人来人往,河边排排垂柳倒映在江面,新绽开的桃花落在碧江之上,逐水漂流。今日天气不错,楼毓从落脚的客栈走出来,准备出去逛一逛,顺带找两个人。她来葛中已经有几日了,每天昏天暗地地窝在房中睡觉,也不练功了,浑身提不起劲,如被人抽筋剥皮了般,只剩下一具空壳子。合上眼,楼宁、衿尘年、楼渊轮番在脑中转个不停。连一日三餐都停了,掌柜还以为住进来一位神仙,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还不吃不喝。掌柜在柜台打着算盘时,见楼毓下楼,算珠“啪嗒”一声脆响,心道这位姑娘长得可真跟天仙似的。“掌柜的,跟您打听件事。”“您请问。”“这片的学堂怎么走?”“这一带有好几个学堂,不知姑娘打听的是哪个?”“有蔺择秋夫子在的,你可知道?”“知道知道!”掌柜的连连点头,手往门外一指,“出门左转,沿着街走五百米左右,您会看见一间裁缝铺子,裁缝铺子斜对面有个巷口,再顺着巷口走到底就是了,春蚕学堂……”“春蚕学堂?准没错了。”楼毓找到地儿,还未走近,远远听见孩童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声音夹杂在飘着花香的和风中,一阵一阵往外头送。学堂大门虚掩,楼毓轻轻推开,一院姹紫嫣红入眼来。她走到窗户旁,有几个摇头晃脑的孩子发现了她,直愣愣地看着。楼毓把食指抵在唇上,朝他们道:“嘘——”有些顽皮的孩子把脑袋藏在书卷下,偷偷笑了,前方的夫子却浑然不觉。直到中午散学,孩子们一窝蜂走光了,只剩下夫子一个人在收拾东西。他穿一身青蓝色襦袍,身姿清瘦修长,面容秀雅。楼毓敲了敲敞开的门:“蔺先生近来可好?”蔺择秋抬头,讶异地望着来人,并不相识。他在脑海中细细搜寻这样一张脸,倘若曾见过如此绝色,怎么着也不该会毫无印象。楼毓见他神情困惑,随手拿过他手上的一卷书,遮住自己半张脸。蔺择秋目不转睛,盯了几秒之后,指着楼毓不可置信:“相……相爷?”楼毓大笑:“难得先生还能认出我来。”蔺择秋虽隐居在葛中,但对从京都幕良传来的消息还是清楚的,楼相战死的事早已有所耳闻,只是他心中不愿相信。如今亲眼看见楼毓,非但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个女儿家,蔺择秋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楼毓道:“容我慢慢跟你解释……”楼毓第一次领兵作战时,有两名得力副将,一文一武,文是蔺择秋,武是屈不逢。这两人皆是葛中人氏,机缘巧合下参了军入了伍,经过氓山一役,与楼毓算是过命的生死之交。氓山一役大败叶岐,大军班师回朝,楼毓封相,蔺、屈二人却请辞回乡,一点功名利禄也没有受。楼毓坦言,把自己身份交代得清楚,并未再有所隐瞒。蔺择秋暗暗心惊,不禁道:“相爷就如此信得过我?不怕我将您告发了,押送至京都去皇帝面前讨赏吗?”楼毓道:“古人云:乍交不可倾倒,倾倒则交不终。久与不可隐匿,隐匿则心必崄。我与先生已是刎颈之交,还需隐瞒什么。”蔺择秋拱手:“定不负相爷信任。”“我早就不是什么相爷了,换个叫法,不然我听起来别扭。”楼毓道,“你我是朋友,你又长我一两岁,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对了,屈不逢呢?”楼毓又问。提起这人,蔺择秋脸上无声无息挂起了笑:“走,我带你去找他。”蔺择秋走在前面带路。春蚕学堂背面是一条小街,临街有许多卖吃食的小铺,偶有店家站在门口吆喝,禁不住诱惑的孩子乐颠颠地跑过去,眼巴巴望着还冒热气的鹅儿卷和桃花饼。一路走过,蔺择秋收获了许多声“先生好”“先生赏脸来我家吃个饭吧”之类的问候。“看来你在当地混得不错。”楼毓道,“如今看来,你与屈不逢当年不要功名利禄,宁肯回乡,真乃明智之举。”蔺择秋淡笑,两人拐了个弯,面前霍然变成一片闹市区,眼前所见之景,跟赶集似的。许多商贩挑着担子在里面穿梭,热闹非凡,处处春光明媚,欢声笑语。“就快到了。”蔺择秋说。楼毓好奇:“屈不逢也在这里摆摊儿?”曾经在战场上一把铁斧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屈不逢,改行成了行贩吗?蔺择秋神秘地笑了笑,而后楼毓看见了前方一个卖猪肉的屠夫,刀起刀落,案板上的肉已经被匀称地分好。楼毓见后大笑了起来:“果然是份适合他的差事啊……”屈不逢年纪也不大,楼毓记得,他比自己还小两个月。挺好的一年轻小伙儿,还生得面嫩,笑起来时有浅浅的梨窝,露两颗虎牙,这样的人偏生武力值高。外表和实力形成极大的反差,普天之下约莫再也找不到像他这般的屠夫。如此却很受葛中的婶儿们欢迎,她们喜欢挎着篮子,在肉摊前打听:“不逢啊,再过两年,你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你看王婶家的金霞姑娘怎么样?你要是觉得合适,别不好意思说,我去替你说媒……”热热闹闹,叽里呱啦的。屈不逢板着一张严肃包子脸,自动忽略掉那些声音,也没有不耐烦,总是含糊地“嗯”两声就混过去了。楼毓和蔺择秋站在人群外围,晒着春日暖阳,嘴角噙着笑,看着眼前的场景。楼毓不由得揶揄道:“原来不逢小兄弟人气如此之高。”“一贯如此。”倘若楼毓没有听岔,蔺先生语气中还夹杂着那么一点骄傲与自豪?两人站了片刻,摊前的人潮退去一些,屈不逢擦了把汗,终于发现他们。他一眼看见蔺择秋,喜笑颜开地叫:“择秋——”瞥向蔺择秋身边的女子时,他的笑容立即淡下来,手中还持着屠刀,眼神凶狠,顿时让楼毓想起曾在山林中遇到的一只小狼狗。楼毓觉得有趣,若有所思。“不逢,过来——”蔺择秋招了招手,“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屈不逢似不太情愿,见午时已到,就把摊上的东西收拾好,连同没有卖完的肉一并放入脚边的两个竹筐中,又擦了把手,才朝蔺择秋走去。蔺择秋跟楼毓说:“这孩子闹别扭呢,今天早上怪我应约去李员外家吃了饭,留他一人在家里。”他不说还好,一说屈不逢便怒气冲冲:“李员外家的饭好吃吗?比我做的饭还好吃吗?李员外家的女儿漂亮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什么用,能给你做饭、下地种庄稼吗?”一张嘴喋喋不休。蔺择期目光饱含歉意地看向楼毓:“让你看笑话了,你别看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其实也就是个孩子。”“都说了我不是孩子了!你又能比我大多少!”屈不逢气冲冲地反驳,转而望着楼毓的目光阴鸷,满含敌意,“你又是谁?”楼毓看了一出好戏,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面上挂着笑:“你家先生的老相识。”屈不逢一听,这还得了,马上就要原地爆炸。被蔺择秋在脑门上敲了一记,给压下来:“好了,别闹了,回家吃饭吧,我饿了。”“她是谁?”屈不逢不肯善罢甘休。“是从京都幕良来的客人,你也认识,回家我再讲给你听。”楼毓自觉地落后了两步,跟在两人后头,望着两人斗嘴的背影都觉得有趣。寻常人家的白墙内伸出的花枝被风吹得摇颤,粉白粉红细碎落了一地,有一瓣馨香缀在了谁的发间。这才叫过日子。楼毓觉得,来葛中会老友真是个不错的决定。屈不逢燃着灶火,一边把劈好的柴一股脑儿扔进去,一边听完了楼毓的故事。他对于冷血将军变身成小姑娘的事接受得很快,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来葛中?”烟囱里冒着滚滚浓烟,蔺择秋拿来一碟芙蓉酥,先给楼毓垫垫肚子。屈不逢嘴巴一撇,脸上梨窝浅浅地陷进去,蔺择秋立马塞了一块点心进他嘴里,堵住了他的话。“不逢,不得无礼。”楼毓也尝了尝,香甜可口,味道十分好,她满足道:“葛中是富庶之地,闹市好藏身,你们俩不也藏在这里吗?”屈不逢不服气:“我们本就是葛中人。”“嗯,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葛中人,所以才来找你们,以后就劳烦你们多多照应了。”大米的清香自蒸笼竹篾的缝隙中喷薄而出,屈不逢手速飞快地剁着菜,蔺择秋在一旁看着,问楼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并未有计划,就这样耗时间等着吧……”楼毓道,“等一个好时机,皇帝和几大世家之间迟早要闹起来。既然他们安排我死了,我就安安静静看他们斗吧,在葛中也好躲个清静,以后再做打算。”蔺择秋说:“也好。”屈不逢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三人坐在院中就着稀薄和煦的日光喝酒吃肉。蔺择秋和屈不逢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两人七八岁时从人贩子手中逃出,各自凭本事活了下来。蔺择秋聪明,过目不忘,自学成了才。屈不逢力大无穷,各种力气活不在话下。两人相依为命,都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家人。前阵子屈不逢还在路边捡了只流浪狗回来,洗干净了才发现是只威风的大白狗,四肢和尾巴都是乌黑的。他们给它取了个十分不搭调的名字,叫它“大黄”,可见十分随意了。大黄走街串巷,循着香味回来,审视地瞅了楼毓两眼,在桌角边上趴下来啃骨头啃得不亦乐乎,尾巴摇来摇去。屈不逢自小被蔺择秋虐出来的厨艺,堪称一绝,又是打听了楼毓的口味特地做的,因此她吃得非常尽兴。面前搁着的小半坛酒也快见底了,楼毓干脆抱起坛子往下灌,喝个痛快。“我可没见过哪个姑娘家像你这样喝酒的,”屈不逢叹为观止,“虽说你把面具摘了,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可你这样,倒让我觉得你还是那个骑大马挽大弓的将军。”屈不逢也喝多了,酒劲上来,包子脸再也绷不住,变成话痨,无法再故作严肃了。往日他喝酒是受限制的,有蔺择秋管着,说喝多了伤身。今天蔺择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喝得满脸通红。他打了个嗝:“远来是客,下午我带你去逛一逛葛中的码头,领你见识见识。”楼毓点头:“行,那就麻烦你了。”屈不逢转头跟蔺择秋说:“你去不去?”蔺择秋说:“我还得去学堂。”屈不逢眯着醉眼:“就给孩子放半天假嘛。”蔺择秋头疼:“哪能说放假就放假。”“你是夫子,你说了算。”“这样对他们太不负责任了,人家父母都是交了学费的……”“怎么不见你对我负责,你每日吃的饭都是我做的……”楼毓憋笑,看面前的酒鬼耍赖,等屈不逢清醒了,可有他好果子吃。大黄吃饱打了个滚,忽然把头搁在楼毓的鞋面上不动了。楼毓抓了抓它脑袋,它舒服得轻哼了两声,闭起眼睛打盹。下午蔺择秋还是给春蚕学堂的孩子们放了假,寻的理由是家中来了位远房亲戚,二十年难得见上一回,得好好招待。父母们都表示能理解蔺夫子,孩子们则乐疯了,三五成群地跑回去放风筝。楼毓和屈不逢趴在院中睡了一觉,等蔺择秋在学堂交代完事情回来,两人也差不多醒了。屈不逢舀冷水洗了把脸,忍不住偷瞄蔺择秋,那眼神跟大黄偷吃了隔壁邻居家馅饼时的眼神很像。“酒醒了?”蔺择秋走过去问。屈不逢诚惶诚恐:“醒了。”“那便走吧,”蔺择秋说,“不是说要带小毓去逛逛吗?”“小毓?!”屈不逢声音高了一度:“你与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蔺择秋说:“一直都很熟。”屈不逢整张脸垮下来,身边的大黄敏感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两步蹿走了,不知又赶着去哪儿撒野去了。“你不走?”蔺择秋和楼毓发现屈不逢没跟上。屈不逢问:“我今天喝了那么多酒,你不罚我?”蔺择秋说:“今天你高兴,我也高兴,便不罚了。”屈不逢听闻笑了起来,连脚步都轻快不少,好像压在肩头的重担终于卸下来。蔺择秋摇头笑:“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三人往沉水江边去,两旁房屋高高低低鳞次栉比。风中夹杂着水汽,带着淡淡的腥味钻入鼻子里。再往前走,穿过长长的桥廊,视线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沉水江上澄碧湛蓝、云蒸霞蔚,卷起的浪花往前涌,激荡起层层白色的泡沫。江边码头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多是商船,看上去井然有序,一点也不见乱,这倒让楼毓出乎意料。蔺择秋似乎看出她的惊讶,道:“因为有人管着,才不至于乱了套。”“有人管?”这么宽广的江域,南来北往的人群,能受谁的制约?楼毓猜测,“地方官府?还是葛中第一世家林家?”“都不是,”屈不逢插嘴道:“是个叫千重门的江湖门派。”楼毓顿时有了点兴趣。皇权与世家相互制衡的过程中,这几年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势力也在渐渐发展。没想到江湖人士众多的临广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商户泛滥的葛中却已是另一番天地,不知不觉中建立了新的格局。“千重门神秘得很,我多次想进去看一看,都没能成功。”屈不逢道。他是小孩心性,大概看人家厉害,便想一探究竟。蔺择秋也说:“据说千重门建在沉水江的一座岛上,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个门派建于十多年前,好似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当时恐怕没人注意,官府和林家也就放任它发展。没想到这些年它竟成为葛中的第一大势力,连林家也压不住它了。”他指了一个方向:“在这片辽阔的沉水江上,南詹与黎峒的茶路,与婆罗的丝路,全被千重门控制得死死的,那么多的黄金白银,便被它这样独占了。”楼毓目光投向堤岸边的垂柳:“听你们这样说,还真想去见识见识了。”恰逢画舫从面前经过,三人便上了船。岸上突然冲出来一团雪白,紧跟着他们跳上了船,大黄正吐着舌头讨好地望着他们。“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楼毓惊讶。屈不逢笑:“八成是从隔壁偷吃回来,看见我们不在家,就循着气味找来了,这东西通人性,可聪明了,出去玩不带它,它是会生气的。”似真听懂了这话,为表示肯定,大黄绕着他走了两圈,然后去蹭旁边的蔺择秋,小孩儿耍赖似的趴在地上不肯动了,赶都赶不走。蔺择秋道:“那便带上它吧,它又不咬人。”大黄抖了抖毛,威风凛凛地站起来,看这架势,更像是一头白狼。这艘画舫有两层,飞檐翘角,处处雕梁画栋,丝毫不比岸上的阁楼差。走进去热闹非常,如同集市,第一层大厅中央是个戏台子,台下摆着桌椅,专供人吃酒、喝茶、听曲儿的。往上一层更喧嚣,楼毓四处看了看,发现此处与赌场无异,摇骰子和砸银子的声音处处可闻,入口和出口皆有人把守。“这是哪家的产业?”楼毓问。蔺择秋说:“千重门。像这样的画舫,沉水江上不止百来艘。”楼毓感慨:“果然是富得流油啊……”她掏出钱袋在手上掂了掂,问:“要不要来一把?”屈不逢跃跃欲试,面上却无比纠结:“择秋说了,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可大赌都是由小赌发展而来的,容易上瘾,我不试。”楼毓笑:“确实如此,那你便乖乖站在旁边看吧。”场上名目繁多,除了骰子,还有投壶、弹棋、射箭、象棋、斗草、斗鸡等等。楼毓自是对射箭最有把握,但她选择了樗蒲。规则并不复杂,双方执棋子在棋盘上行棋,相互追逐,也可吃掉对手之棋,谁先走到尽头便为赢者。前脚有个书生输得痛哭流涕走了,楼毓后脚就顶了他的位置。棋盘对面的人见来的是个姑娘家,不免轻敌,不含多少善意的目光在楼毓脸上打量。楼毓持杯抿了口酒,瓷杯在掌中无声碎裂,于指缝间化成齑粉。对面的人见此情景打了寒噤。屈不逢发出一声嗤笑,选择和蔺择秋站在一起围观这一局。早年间楼毓在临广时,跟着衿尘年什么花样没玩过。屈不逢起先还默默担心她输得倾家荡产,渐渐发现她好像稳操胜券。与她对弈的中年男人头冒虚汗,也顾不上擦一擦。不知是画舫二楼难得出现一女子,楼毓太过引人注目,还是这次的樗蒲太过精彩,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中把这一桌围了个水泄不通。屈不逢见蔺择秋被后面的人挤了一把,故作凶恶威慑地回头瞪了一眼,等他再转头,只见楼毓一副成竹在胸的淡定神色。那双清瘦嶙峋的手,握过长缨枪,把玩着精致的骰子,居然也不让人觉得突兀。棋盘上胜负已经不难看出,只差最后一把,尘埃落定。喧哗推搡中有人踩了大黄一脚,关键时刻,众人只见凭空窜出来一只狗把棋盘顶翻,樗木投子七零八落,登时散了一地。楼毓皱眉。男人沉黯的双眼忽然焕发光彩,好似濒死的人看到了一线生机,不用再赴死了。屈不逢赶紧牵住大黄,训斥道:“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大黄似委屈般嗷呜了几声,拥堵的人群让它异常暴躁。周围不少人直呼可惜。楼毓望向对面的人:“再来一局?”她神情轻蔑,像是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里,轻易激起人的胜负欲和征服欲。对方果然应战。“既然重新开局,不如赌点大的。”楼毓问:“你想赌什么?”“姑娘把自己押上如何?”龌龊的笑声响起,那人继续道,“若我赢了,你就跟我回家。”“好。”楼毓答应得十分利索,“若我赢了,我可不想领你回家,”她打量了这人的穿戴,在心中估了个价,“你便押上五千两银票吧。”“好大的口气。”“彼此彼此。”画舫行至辽阔的江面,四顾茫茫,已经看不见码头,江上升腾起白雾,好似驶入了仙境。楼毓懒懒散散地应付着面前的赌局,屈不逢透过窗户朝江面远眺了一眼,忽然悄声道:“遇上千重门的总舵了,今天可真巧。”楼毓一听,分神问他:“你怎知道是总舵?”画舫的东面,有艘大船隐在大雾后,风帆高高扬起好似一面巨大的云墙。船身看不真切,但屈不逢能听见阵阵风铎空灵的响声,如清泉撞击山岩。练武之人听力比常人敏锐,楼毓凝神去捕捉那道声音。屈不逢说:“这是千重门总舵行船时发出的信号。沉水江上有些专劫商船的匪寇,听到风铎声便知道收敛收敛,自行躲开了。”楼毓一心二用地问他:“想不想进千重门去看看?”屈不逢偷瞄了眼蔺择秋,还是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想。”不待他反应过来,面前的棋盘再一次翻了。这次可不怪大黄。是楼毓悄悄指使的,她手指在桌子底下拍了大黄一记,小家伙就又配合地往前冲了,撞翻之后,黑漆漆的眼珠无辜地望着楼毓。大家伙儿被扫兴,楼毓对面的男人更是火了,虽说他原本也没有多少赢的概率,但这次好歹还有扳回一局的希望,接连两次被狗搅局,他推开椅子就站起来嚷嚷:“这是谁家的狗?!这狗把我棋盘给翻了,老子的媳妇都跑了!”大黄冲他“汪汪”叫。楼毓也站了起来:“我家的。”“你家的?”男人越发不依不饶,“我看就是你搞的鬼吧?输不起,就让你家狗来捣乱!今天老子就要在船上炖狗肉了……”蔺择秋面露不悦,淡淡吩咐:“大黄,咬他。”这个家中,蔺择秋乃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屈不逢和大黄都拿他的话当圣旨。蔺择秋发话了,大黄就撒开了腿勇往直前地朝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上冲,奋力一跃,前肢抓上了他的肩膀。现场被一只狗搅得大乱。男人结伴而来,身边还有几个牛高马大的朋友,见状赶紧上来帮忙。大黄识时务地躲去了蔺择秋身边,楼毓长臂一伸拦住了来人,双方毫不客气地打起来。画舫上维持秩序的壮汉赶来拦人,也被迫加入了打斗的队伍中。一方要捉狗,一方要护狗,一方要劝架,霎时演变成逞凶斗狠的场面,纷纷拔出了刀。蔺择秋被一股力推中,朝身后的椅子摔过去,连人带椅倒在地上。腰撞到坚硬的木角,疼得“嘶”的一声吸气,不知还有哪里受了伤,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屈不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来不及阻止,一瞬间红了眼,随手抓起一人往外一抛,画舫的木墙就这样被打穿,生生砸出一个人形的大洞。楼毓见此也怒了,一双墨黑的眸冷漠地睥睨对面众人:“刚才是谁动的手?我朋友体弱多病,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居然对一个书生下手,今天这笔账得好好算一算了!”她一身凛冽,犹如上了修罗战场。“姑娘想要怎么算?”千重门的人站出来调停,想要尽快平息此事。楼毓冷淡道:“把人揪出来,我剁他一只手。”闻者纷纷蹙眉。寻常赌坊中,钱财散尽了,还收不了手的,常被施行这种惩罚,但在千重门旗下,少有发生。未料到面前的女子生得如瑶池仙子一般,心肠却毒辣。楼毓轻飘飘的话音似风般传入众人耳中,屈不逢却仍嫌不够,他手中抱着昏迷过去的蔺择秋,眼眶布满血丝,阴鸷狠厉似变了一个人:“我要把人撕碎了扔进沉水江喂鱼。”方才听了楼毓的话蹙眉者,现下脸上更是愤愤不已,觉得这两人太过目中无人了。调停的人道:“姑娘可还有其他办法?”楼毓挑衅一笑:“自然有,譬如我烧了你半艘画舫,以泄我心头之恨。”-贰-巨船在水面缓缓航行,一直响着的风铎声忽然被切断,没有任何征兆。只因桌案前的人趴着睡熟了,刑沉温令人停了那声音,免得惊扰到他,又拿了一件大氅替他披上。船内布置与岸上寻常人家的阁楼无异,左右梨花木雕窗对开,风徐徐吹来,青灰色琉璃莲花香炉中焚着香,从江面掠过的白色水鸟一声鸣叫,悠远地传开。周谙缓缓转醒,刑沉温望着面前的沙漏,遗憾地说:“给你计了时,也就睡了一刻钟。”“你到底有多无聊?要是闲得发慌,就去马槽喂马。”在刑沉温吃瘪的表情中,他露出笑,复又淡了下去,“老刑,有楼毓的消息了吗?”刑沉温摇头:“她恢复了女儿家身份,在幕良现身,还刺杀了皇帝,然后又失踪了。现在皇帝和楼家的人都在找她,只是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发现她是以前的楼相……按理说,她其实是临广人,小时候跟随母亲在临广生活过,应该会回临广才对……”周谙说:“未必。楼宁已死,临广对她来说不见得是多值得留恋的地方。”思及此,他哑然,如今于她而言,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视线朝前方江面眺望,稀薄的雾后,有一簇跳跃的红色火苗尤为显眼。“老刑,那是千重门的船?”刑沉温定睛一看,拍腿:“就是我们的画舫!怎么会着火了?”两船之间相隔的距离不远,只因有雾相隔,缥缥缈缈看不真切。刑沉温还未走,那边已经有人来报,说画舫上有人闹事。刑沉温道:“已经好几年没人赶上来送死了,今天中午来一道剁椒人头。”两个属下把头垂得更低了。“不要这么血腥,”周谙听罢笑了笑,“你去处理,我再歇会儿。”刑沉温也怕他无聊,故意道:“千重门门主是你不是我,你不管管?哪怕出去看看也好,你就没一点好奇心,不想看看是谁在闹事?”周谙毫不犹豫:“不想。”画舫上,楼毓在甲板上烧了千重门的两面旗帜,火苗蹿得旺,实际上却没有造成多大的破坏,她心中有分寸。但屈不逢是个没分寸的,蔺择秋那一跌,把他的神志都快跌没了,烧旗子怎么够,现在他看谁都跟仇人似的。屈不逢还要再发疯,怀里的人揪了他一把。屈不逢一疼一怔,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低下头看怀里的人。蔺择秋睁开一只眼睛,说了一声“别闹事”之后又闭上了。屈不逢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是装的!楼毓见他后知后觉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可真是够呆的。楼毓转过头去又变了副神色,凶神恶煞地说:“听闻你们千重门内有神医,要是能把我朋友治好了,这事就算结了。”画舫的主事人正左右为难,旁边上来个做小二打扮的人同他耳语了几句,而后主事人对楼毓俯身拱手道:“正逢我门总舵经过,千重门愿请几位小友登船一叙,到时定有神医替姑娘的朋友诊治。”楼毓见东边的那艘大船果然在往这个方向驶来。众人哗然,没想到就这样还真能闹到千重门去,心里又难免生出些恶意,想着彪悍的姑娘和她朋友估计要遭殃,在葛中地界得罪了千重门。渐渐地,大船离画舫只有几步之遥。楼毓低声对屈不逢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千重门看看吗,这就是难得的好机会。”说罢,她抱起大黄,屈不逢抱着蔺择秋纵身飞上了对面的甲板。邢沉温负手而立,这事原本也不由他管,千重门内各司其职,各有负责的人,但他最近烧菜时缺乏灵感,没有烧出自己满意的新菜式,想找点乐子,启发启发自己。只见面前闪现两道人影,一青一白,一个怀中抱着人,一个怀中抱着狗。邢沉温正要开口,乍一看清其中那个女子的面貌,面色一变。他是在周谙那儿见过楼毓的画像的,惊艳佳人,看两眼自然就记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古怪一笑,转身便走了。屈不逢纳闷地问楼毓:“他怎么一见我们就跑?千重门的人也不见得有多厉害嘛。”楼毓也不解。三步并作两步,邢沉温跑到了周谙面前:“猜我看见谁了?”问完又问,“你知道闹事的是谁吗?”周谙狭长眼尾一挑,趴着睡觉压出一点淡淡的红,见邢沉温这不太寻常的反应有些讶异,却没开口。“哎呀,你怎么不问?”“我不问难道你就不说?”邢沉温也不再卖关子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无比激动,“而且还是送上门来的!”周谙直往外冲,忽而脚步一滞,又退了回来。邢沉温说:“主上,你找人家的时候找得要命,现在人都在眼前了,你又来装矜持?”周谙脸上绽着笑:“她现在上了船,还能跑得了?”他细细思量,“不急,不急。”邢沉温说:“我他娘的都快急死了!”楼毓一行人被请入一间宽敞的厢房,点心和茶都端了上来,他们倒像是上来做客的。人家说了,请他们少安毋躁,等回到岛上,自然会安排大夫给蔺择秋疗伤。大黄吃得欢快,连啃了三个鸡腿。蔺择秋也不必装了,从软榻上坐起来,跟楼毓商量:“我怎么觉得透着古怪?千重门处处是能人,我就这么随便一晕,方才定被人看穿了。”“看穿了无事。”楼毓说,“我们本就是为了千重门而来,都混进来了,别的也无所谓了,走一步看一步。若真遇上危险,我们再想法子逃跑就是。”蔺择秋打趣:“将军真是……能屈能伸啊。”楼毓连连摆手哈哈笑:“不敌先生好演技,方才在画舫上那一跟头,都把不逢摔蒙了。”两人相视而笑,眼中尽是对彼此的揶揄。屈不逢无语地瞥了他们一眼,挠着大黄的背,吃起了点心。船靠岛停泊,众人登岛。正值春日,岛上桃花灼灼盛开,一眼望去连绵一片花海。四处鸟语花香,犹入人间仙境。亭台楼阁被掩映在万千花树中,有的露出一角飞檐,有的露出长长一条青灰屋脊,宛若花海之上漂浮的巨鲸。蔺择秋自下船时就好了,再装可就要露馅了。可人家居然也没觉得奇怪,甚至款语温言地说,无妨,还是请先生先歇着,再找神医来好好看一看,以免落下什么病根。这就周到得有些过分了。摔一跤还能落下什么病根?蔺择秋哑然,但见岛上风景好,多住两日也无妨,只是……只是学堂里的孩子,明日还等着先生回去教书呢。楼毓说:“你现在是千重门的贵客,不是说他们这儿能人多嘛,让他们给找个脾气好、有耐心、会识字的去替你几天,你就当出来度个假了。”楼毓把这要求一提,对方还真答应了,毫无怨言,看上去十分诚心诚意。蔺择秋面露疑惑:“这倒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这么好说话,让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回头一看大黄,似乎半天就吃胖了,他摇头叹气,“要是多住几天,到时大黄估计不会愿意走了,就把它留在千重门看家得了。”屈不逢幸灾乐祸地大笑。三人的房间没有安排在一处。蔺择秋与屈不逢住的叫南笙阁,小巧精致的院子内只有两间主厢房,楼毓则被安排在南笙阁西面的一座院子。两处相距不远,不过中间隔着重重水榭亭台,要绕一段路才能去对方院里。周谙对这样的安排颇为满意,虽未说什么,但邢沉温看得出这厮内心雀跃,不由得哼笑了一声。“雀暝呢?”周谙说,“安排他去给那位先生看一看,虽然人家本来就是装的,但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说曹操曹操到。一个不修边幅鹤发童颜的老头儿走进来,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走路好似醉癫癫的:“门主和老邢都在呀……”“雀老,得麻烦你一件事。”周谙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听说了。”雀暝笑笑,在周谙下方的团蒲上不稳地坐下,一把年纪了还八卦地打听,“门主,我听说三人中的那个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呀……”周谙用茶盖撇了撇杯中的茶叶:“你想问什么?”雀暝眼中发光:“那妄生花毒的解药也就是出自那位姑娘之手啰?”周谙打击他:“解药是她给我的没错,但你我都知道,却是炽焰谷已逝的那位药王炼出来的,你找她做什么?”“这位姑娘能把解药搞到手,想必和炽焰谷渊源匪浅,我得去向她打听打听炽焰谷的事。”雀暝是药痴,对于自己落后于药王的事一度耿耿于怀,十分想打探打探敌情。“人都死了,你能不能别那么较真了……”邢沉温话还没有说完,雀暝已经不见了人影。周谙抿了口茶,悠悠道:“让人拦住他,叫他先去南笙阁。他现在贸贸然跑去找楼毓,恐怕又会生出事端。”邢沉温领命下去,心道你不就是怕雀暝嘴上没个把门的一下把你给供出来了呗。此处风景好,翌日楼毓悠然自得地逛了半天,跟春游似的。她差点忘记自己来千重门到底是干什么的了。“一探究竟”,脑海中闪过屈不逢说的这四个字,楼毓才想起来她也是有任务在身的。千重门牵制着葛中一带,她若能把这里探个究竟,定能方便日后行动。或是能与千重门的人结交,也不错。逛久了,楼毓也逐渐发现了其中端倪。这岛上清静,也无人看守,偶尔才能遇上几个丫鬟走过,看似毫无防范,实则另有玄机。庭院布局仿五行八卦而建,分明就在眼前的院落,却如隔了万重山,怎么也走不过去,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地。还有些去处迷雾重重,上空充满瘴气,院内种满奇花异草,凝着剔透露珠的花瓣上有剧毒。楼毓寻回住处时差点迷路,一到房间便把走过的地方凭着记忆画下,标示出来。发现仅十二处地点,差点把她困得团团转。偌大的千重门,如同一座迷宫。屈不逢和蔺择秋也不知怎么样了,唯独大黄来了两次,叼着楼毓给的鲜虾饼在院子里转两圈又走了。看它这么清闲自在,楼毓估计它那两位主子应该也没出什么大事。楼毓索性问人要了根钓鱼竿去池塘边钓鱼。申时的太阳当空挂着,亭台的琉璃瓦上流转着一段一段的金光。水面倒映着岸上的一草一木,午后的风吹皱一池清水,楼毓支着下巴,估摸着里面会不会有鱼。她把板凳放置在池边一片巨大的嫩绿芭蕉叶下,也懒得再去土里挖蚯蚓,只准备了些米饭和面团作饵。鱼线就这样被抛了出去。半晌不见有动静,楼毓无聊地折了根树枝,在地上草草画了几笔,搁在膝上的鱼竿终于动了一下,她还未来得及提竿,从身后嗖地飞出一颗小石子砸入水中,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鱼也早被惊跑了。楼毓回头,什么人也没有。钩上的小面团已经被鱼咬走了,楼毓再一次弄好鱼饵抛竿入水中。这一次她专心静候时机,也没有分神去干别的了。一只瓢虫从头顶的芭蕉叶上掉下来,顺着她的脚踝开始往上爬。楼毓用手指弹开虫子,膝上鱼竿一动,小石子又从天而降。虫子飞了,鱼跑了,楼毓又慢了一步。她回头往后看,风从桃花树间穿过,什么人也没有。第三次抛竿,楼毓聚精会神等待大鱼上钩,目不斜视地盯着平静的水面。鱼竿有动静时,她没有急着提竿,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嗖!”小石子从嶙峋的假山后飞出,假山后藏着个翩翩的白袍公子。白袍公子露出了脑袋,还没缩回去,被芭蕉叶下冷面人的目光锁定。冷面人说:“周谙,你多大的人了,有意思吗?”周谙从假山后走出来,望着楼毓痴痴地笑,目光灼人,跟看不够似的。他站在摇曳的一树桃花下,眼角眉梢都藏着欢喜,嘴上却说:“去年冬天你在琅河村不告而别,你都弃我而去了,我吓跑你几条鱼算什么……”去年冬天琅河村一别,楼毓以为她与周谙恐怕此生无缘得见,却未想到有一天竟会与他在葛中重逢。淡淡的喜悦涌上心头,她看他面目上的沉郁之色消散,想来妄生花毒解了之后,他的身体已经慢慢康复。见他如此,她居然也替他开心。太多的疑问和困惑缭绕在心头,有太多话要问,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楼毓一时静默无声,立在树荫中,广袖被风吹荡犹如映着水中的波纹。周谙见此,朝她走进,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蓄满了春阳般的笑,双臂张开:“娘子,久别重逢,咱们难道不该来一个热情似火的拥抱吗?”楼毓鬼使神差地没有将他推开。日头晒得人发疲的午后,熏风吹拂在耳边,让人浑身都懒洋洋的,她闻到熟悉的淡而安宁的药香味。这人将她抱得很舒服,让她想起幼时一次生病时,楼宁给她的怀抱。楼宁从不主动抱她,常将她视若草芥,卑贱如泥,好似她是楼宁从路边捡起的一片粗粝灰瓦,可碾碎,可抛弃。那一夜楼毓几近病入膏肓,深浓的暮色中,月光邈远,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楼宁抱她在怀中。无论时光流逝多少年,楼毓永远也忘不了楼宁那时的模样,她在那个怀抱中第一次懂得了被人珍惜的感觉,明白自己来到世上并非没有人爱她。只因有的爱复杂而沉重,但是终会在岁月中昭然若揭。“你还想要抱多久?”楼毓问。周谙不情不愿地松开她:“阿毓,你真的很扫兴啊……”楼毓不理会他语气中的控诉:“你怎么会在千重门?”“谁叫你在千重门!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找你呀,既然你来了千重门,我当然也要留在这里咯。”楼毓蹙眉:“说实话。”周谙立即改口:“我是千重门门主。”“这就是你的身份?”周谙斟酌了会儿,望着楼毓的眼睛说:“应该说是我的身份之一。”他这样坦诚,都让楼毓挑不出刺来了。他精致面颊上浮出一抹淡红,故作暧昧状:“你若是感兴趣,不妨今夜来我房中,我细细说与你听。”回应他的是楼毓拍过来的巴掌。-叁-京都幕良。巍峨的宫殿森然矗立在暮色中,朝两边敞开的朱红色宫门好像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要将面前的一切吞之入腹。楼府的家宴上,楼渊被一道圣旨召唤进宫商议要事。自去年秋冬开始,朝中动荡。因宁夫人一事受到牵连被降级的几位楼姓官员迟迟没有被官复原职,那场风波已然过去,被搅乱的局势似乎恢复了平静。可朝堂之上波云诡谲,臣子们噤若寒蝉,在不断观望中。春日虽然到来,皇帝与世家之间潜藏的暗涌迟早会掀起一场狂风大浪,席卷整个南詹国。宫灯明明灭灭,树影摇曳,风抽动枝条呼啸作响,分明是春天了,这个深沉的夜却营造出了寒冬的氛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见楼渊来了,俯身见礼:“大人快进去吧,皇上在等您。”楼渊踏入金碧辉煌的殿中:“参见皇上。”孝熙帝深深地凝望面前的青年,自华贵的明黄色龙袍中伸出手,九五之尊亦有无力诉说的时候。“平身吧。”楼渊只觉古怪,上次他私自放走楼毓,按理说他应该会被重罚,却风平浪静,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他抬起头来,发现皇帝身边还站着个年迈的妇人,白发苍苍,眼神有些混浊,正怔怔地望着他。“楼爱卿可知,上次刺客行凶之事,朕为何会轻易饶过你吗?”孝熙帝问出了楼渊心中的疑问。“微臣不知。”“你贴身佩戴的玉环可在?”楼渊不解为何皇帝会清楚他的贴身物件,却还是从脖子上取下红绳,上面坠着的玉环在满室的烛光中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其上雕刻的蟠螭纹栩栩如生。老妇人上前一步,对楼渊说:“大人可否将这枚玉环交由老身看一看?”楼渊迟疑地递给她。老妇人拿着玉环细细观察许久,对皇帝说:“的确是当年淑妃之物。”“我的贴身佩戴之物,怎么会是淑妃的?”楼渊喃喃地问出口,他满腹疑惑地望着妇人,妄想从她混浊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答案。“你是朕与淑妃之子。”孝熙帝一语道破了真相。楼渊下意识地反驳他:“这不可能。”曾经淑妃早产,太医断言她腹中是个死胎。婴孩生下来时,没有啼哭,没有脉搏,守在殿中的产婆被牵连受罚,被贬出宫。孝熙帝自上次见到楼渊的玉环之后,命人在民间四处寻找产婆,顺着一丁点蛛丝马迹把人找回来,只为还原当年事情的真相。太医、产婆、宫中的老嬷嬷、当年值班的侍卫,都被淑妃收买过,她早产生下的是健康的婴儿,却瞒天过海,把孝熙帝也骗过去了。“那……为何我会出现在楼府,变成楼家的第七个儿子?”楼渊露出困顿的神色,眼中透露出一丝迷茫。老妇人道:“你可知你在楼府的母亲曾是淑妃娘娘的陪嫁丫鬟,淑妃仁慈,见她到了婚配年纪,便准她出宫嫁个好人家。丫鬟相貌清丽,生得好,被现在的楼家家主在茶楼喝茶时看中了,一顶花轿便把人抬进了楼府……她们主仆二人情深义重,淑妃娘娘信得过她,便把你托付给了她照顾……”楼渊回想自己在楼府如履薄冰般度过的二十来年,嘴角浮出一抹讥诮。“她为什么这么做?”“孩子,你要理解一个母亲的苦心。淑妃娘娘身患顽疾,她知道自己恐怕等不到你长大了,这宫中暗涌潮生,你一个没有母妃能依仗的皇子,如何能活得下去?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顾一切把你送出宫去啊……”楼渊漠然听闻这一切,心中没有答案,接下来该如何,认亲?在这个世家和皇权闹僵的节骨眼上,皇帝费尽心思把成年往事揭出来,是想要做什么?空蒙的远山之上遥遥升起一弯残月,他感觉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这个时刻,他没有想念那个从别人叙述的口吻中听起来很爱他的淑妃娘娘,没有想眼前的九五之尊兴许就是他的生父,没有想他尊贵的身份,却十分想念那个戴着半边面具形容懒散常常不修边幅的女子。她还未被封相,他们曾在楼府一起生活时,她总是护着他,比护犊子还厉害,倘若有人欺负他,她就会对那人露出锋利的爪子。她贴身携带的那柄匕首非常厉害,削铁如泥,也曾把梨木雕刻成一朵花送给他。“阿七,好看吗?给你了。”她认为好的,觉得漂亮的,都想一股脑儿地塞给他,不管不顾的。思绪飞远了,许久许久都拉不回来。在一室的肃穆和寂静中,楼渊放任自己去想她,孝熙帝却以为他陷入了沉思和艰难的抉择之中,在认认真真地为今后做打算。风猛然吹熄了窗台前的一盏灯火,楼渊抬起头来,目光沉静毫无波澜,仿佛之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他问孝熙帝:“皇上希望我怎么做?”平淡的声线中,无一丝希冀,也无一丝野心。莹润的玉环回到他手上,独眼的螭盘旋其上,半合眼眸。皇宫与楼家,有什么区别?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条路。葛中,千重门。桌案上的账本厚厚摞起,周谙查账查到一半,邢沉温咬着块馅饼进来汇报:“雀暝那老家伙去找毓姑娘了,你猜怎么着了,居然没有被赶出来!”雀暝一直想找楼毓打听妄生花解药的事,周谙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三番五次派人阻拦,却挡不住雀暝这块狗皮膏药一直黏着,今天终于让他逮着机会。邢沉温躲在院门外偷听两人说话,居然发现雀暝和楼毓相处得还不错。雀暝笑眯眯地打探:“小毓姑娘,你去过炽焰谷吗?”楼毓说:“没去过,但是听我娘提过几次。”“那你听没听说过药王?”“当然。”“那你觉得,我和药王谁更厉害?”“不知道,我跟你们都不熟,没法比较。”“哎呀,不要这么较真嘛,就说说你觉得谁会比较厉害。”“你。”雀暝胡子一吹,瞪大眼,又震惊又欢喜:“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楼毓说:“药王死了,天大的本事都无用,你还活着,还有无限可能,光凭这一点,你就比他厉害。”雀暝一蹦跃到了桃花树上,仰天大笑,被一番话说得全身舒畅,心中也豁然开朗:“哎呀哎呀,难怪门主会喜欢你,你这小姑娘真是讨人喜欢,老头子我要是再年轻个五六十岁,我也来追你了……”邢沉温把两人的对话一一复述给周谙,听到这里,周谙拂开账本说:“我一个门主,哪能这么累,老邢,剩下的活儿归你了。”他说完就走了,不带任何停顿,留下猝不及防的邢沉温。邢沉温郁闷:“我一个厨子,整天啥事都得忙活,我还累呢。”周谙赶过去时,楼毓院子里的石凳上已经坐满了人,除了雀暝,蔺择秋和屈不逢也在,大黄站在大水缸前,盯着里面的红锦鲤看了许久。一院子的欢声笑语。周谙站在外面,面前两扇木门虚掩,留下一条两指宽的缝隙。从他站的这个角度望过去,能够看到的人正好是楼毓。她看上去比周谙想象中的过得要好。今天终于穿了件颜色艳点儿的衣裙,海棠红的上襦搭配雪青的下裙,长发用一根碧玉簪子绾起,人显得很精神。她正在认真地听蔺择秋和屈不逢说什么,脸上的神情恬静,日光漫过广袖上的白茶花刺绣,光晕轻轻笼着她。见过上战场杀敌的楼毓,见过坐在春阳下喝茶的楼毓,周谙不明白,楼渊为什么会舍得放弃这样一个人。周谙推开院门进去,雀暝立即拆他的台:“在外面站了半天,舍得进来了?”楼毓朝周谙看过去,并不意外。她也是习武之人,恐怕早就发现了他。这里坐着的,大约也只有一介书生蔺择秋自始至终不知道门外有个偷窥者。周谙是主,蔺、屈二人是客,前几天因为闹事被请上岛来,这还是第一次跟主人家见面。蔺择秋从容地对周谙笑:“这几日在岛上,多谢门主热情款待。”周谙回礼:“不用客气,你们是阿毓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我还得多谢你们把她带到岛上来,不然我和她不知何时才能够重逢。”蔺择秋从中听出了点猫腻:“你和小毓……”还是雀暝耿直:“小毓姑娘就是我们门主夫人啊!”蔺择秋大吃一惊,连一直没说话的屈不逢也终于指着楼毓说:“原来你早就成亲了!”楼毓微微挑眉,却也没有否认,她与周谙的确拜过天地,是事实,这时与他争辩也无意义。雀暝道:“我们门主夫人可真厉害,头一回来葛中就差点烧了千重门的画舫。”屈不逢恍然大悟地跟蔺择秋说:“难怪我们在岛上这几天有吃有喝,还没人找我们麻烦。”蔺择秋点头,揶揄地看向楼毓:“嗯,我们沾了小毓的光,得谢谢她。”周谙还来插一嘴:“我的便是她的,她若还想烧,我给她递火把。”雀暝感慨万千:“都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果然没错……”“诸位,”楼毓开了口,“我要小睡一会儿,你们都请回吧。”这是嫌弃他们聒噪,终于下逐客令了,大黄似起哄地“汪汪”两声。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楼毓回了屋,四下寂静,清浅的日光淡淡如流水般漫进来。她其实毫无睡意,就是忽然想一个人静一静。等到万籁俱寂,只剩风吹桃花的那丁点儿响动,她又觉得心里发慌,无所适从。门外响起脚步声,是周谙去而复返。他推开门,楼毓有些诧异:“怎么又回来了?”周谙说:“想看看你。”“刚才不是见着了?”“刚才人多,坐得又远,没看仔细。”楼毓目光坦荡,周谙又说:“还以为你会把雀暝赶出去,他老缠着你问妄生花解药的事,你不烦他吗?”楼毓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这样子,有点像我师父。我师父叫衿尘年,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师父其实就是楼宁,是我的生母。”只说到这里,楼毓就顿住了,不再继续。周谙见她依旧风淡风轻,没有多难过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已经天翻地覆。楼毓抿了抿唇,岔开了话题:“我和不逢好奇千重门是怎么回事,贸然就跑到岛上来了,住了这几天,该回去了。”“不是好奇吗,那就好好逛一逛,别急着回去,想知道的事情直接问我也可以。”楼毓视线在他身上打量,像是头一次认识他,想起他说的千重门门主是他的身份之一,那便意味着还有之二、之三,那些又会是什么?周谙这人,始终像一个猜不透看不穿的谜。周谙仿佛在等她开口问,似乎只要她问,他便全部如实相告。没有隐瞒,也不会有欺骗。但楼毓只是垂眸静静望着手中的酒杯杯沿,她并不打算问下去,问下去就意味着和周谙的牵扯越来越深。在她犹豫踌躇时,周谙却将那些话倾倒而出:“我还有个名字,叫归横,太子归横。”当朝的天才太子,楼毓听说过无数次的人,幼时便精通机关偃术,十二岁身患癔症,变成个疯人,最终自焚于东宫。楼毓无法把传说中的那个天才太子和眼前的周谙联系到一起。“自焚是障眼法,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我离开幕良来到了葛中,以周谙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惊天的秘密在这个春日的午后被道出,院外飞花,屋内两人对峙。楼毓打断他:“别说了……”她微低着头,不太敢去看周谙的眼睛,“别说了,我觉得现在别人说什么都像在骗我,我看什么都觉得是阴谋,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颗真心捧上前去,人家却不想要,周谙想,大抵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形。狭长的凤眸眯了眯,潋滟的天光映在墨色的瞳孔中透出几分旖旎,他的音色有些哑:“嗯,被骗怕了,是这样的。”他又追问一句,“我也不例外吗?”他从未想过要骗她。“你也不例外。”-肆-蔺择秋到底还是惦记着春蚕学堂里的孩子,没住几日便要下岛,从千重门离开了。这次过来,没探听到什么机密,也没弄明白千重门究竟掌管着多少生意,日日在岛上吃喝玩乐,再过下去就乐不思蜀了。短短几天,大黄比上岛之前胖了不止一大圈。自从知道楼毓就是周谙夫人之后,屈不逢好像看楼毓顺眼多了,见她和蔺择秋窝在一处说话,也没有那么介意了,不再像以前哼哼唧唧地过来捣乱。楼毓同他们一道回去时,屈不逢问:“你怎么不留在岛上?”楼毓说:“我为何要留在岛上?”“你都嫁给千重门门主了,不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楼毓冷笑了一声:“你去问问他,当初是谁娶谁嫁。”屈不逢没听明白,但是为了避免他再问下去楼毓打他,他还是聪明地闭上了嘴巴。虽然他从小打到大打架从来没有输过,但是他在楼毓手下当过兵,见识过楼毓上战场杀敌的场面。屈不逢承认,楼毓是个难得的对手。她一点都不像个女人。也真是难为千重门那位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门主了,居然娶了这样一个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会不会很难过,很后悔。蔺择秋在屈不逢脑袋上敲了一下:“想什么呢你?”屈不逢摸了摸脑门,蹭了过去,双手缠住了他的胳膊,嘀咕道:“择秋啊,还是你最好……”楼毓心想,这可真是个傻子,被打了,还乐呵呵的。登岸后的第一天,楼毓不顾蔺择秋的挽留,独自回了之前落脚的客栈。回客栈的途中她遇到几个人,他们坐在路边的茶棚里说话,听口音,像是从京都幕良来的,看那一身打扮,倒像是富家子弟结伴来游山玩水的。楼毓不做任何停留,匀步路过,回客栈收拾了东西之后不动声色地从后门走了。方才那几人,看似平常,却因一双靴子露出了马脚。白底鳞纹皂靴,是楼府家兵的标志。屈不逢淘着米,见楼毓去而复返,不解地问:“你有什么东西忘了拿?”“择秋呢?”楼毓反问。“刚一回来,学堂有个孩子就跑来了,说家里不让他上学了,哭着来找先生想办法,他去人家家里了。”楼毓点了下头:“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最近有事,出去避一避了。”屈不逢这次反应奇快:“出什么事了?来抓你的人来了?皇帝老儿是不是见你没死就真想弄死你?”楼毓勾了勾唇,笑容很淡。“那你赶紧跑吧,你可是千重门的门主夫人,半个葛中都是你的了,你还怕什么。”楼毓过去捶了他一记,猝不及防,砸得屈不逢肩上一震:“我何时说过我怕了?”说完人就没了影。屈不逢继续把米洗干净了,望着楼毓消失的方向,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起来。暮色四合时分,还不见蔺择秋回来。炊烟袅袅,晚饭已经做好了,出去玩耍的大黄闻着香味都回来了。屈不逢把菜焖在蒸笼里,又站在房顶上等了会儿,四野茫茫,没个人影。他提了个灯笼,出去接蔺择秋回来。下午在院子里哭了半天的那个孩子,好像是叫喜儿,家住……家住虎王岭那一片儿,屈不逢不太确定地回想。虎王岭那一片算是葛中最穷的地带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往郊外去。茶楼酒馆和万家灯火渐渐都被抛在了脑后,春夜里凉,风刮在身上不再像白天那样是暖的。屈不逢右手提着灯笼,左手上还搭着件青灰的袍子,那是给蔺择秋准备的。脚下的路也逐渐变窄了,不知何时换成了田间的小道。对面遥遥出现一点星火。屈不逢加快了步子,不太确定地喊:“择秋,择秋……”那个黑影应了他一声,屈不逢忽地放下心来。“怎么这么晚啊?”走近了,屈不逢一只手给他把袍子披上,一只手牵着他。路窄,堪堪容下两个人并肩同行。“跟喜儿的父母说了许久,耽搁了点时间,转眼天就黑了。”屈不逢掌心跟火炉似的握着他,没一会儿把冰凉的指尖都焐热了。两人慢慢往前走,灯笼照着前方的路。“最后谈妥了?”屈不逢问。蔺择秋笑着点点头:“总算谈妥了……喜儿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照顾,小的才几个月大,家里照顾不过来,想要留喜儿看顾家里。我同他父母说,喜儿以后是考状元的料,平常刻苦用功,人又十分聪颖,可不能耽误他的好前程……又说这虎王岭一带八百年都没出过一个状元,如今轮到你家了,怎么不知好好珍惜……”“说得口干舌燥,”蔺择秋眼中有一丝无奈,“虽说有些骗人的成分在里头,但好歹喜儿能够继续上学了。”屈不逢说:“兴许喜儿长大以后真是个状元呢。”“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悠闲地往家走,檐下亮着烛火,灶上温着饭菜,这样想一想好像夜色也温柔起来。不远处的草垛上,楼毓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出神。她也是见蔺择秋迟迟没有回家,担心他遇上楼家的人找麻烦,出来寻他的。下午她和屈不逢告别之后,其实并未走远。如今见两人安然无恙,她也终于放了心。她不知静默地站了多久,夜深露重,等蔺择秋和屈不逢走远了,也没有动作,好似一个僵硬地立在田间的稻草人。天地浩大,她满身疲惫,不知该去向何方。良久之后转身,却发现不远处的田垄上,有个人也在等她。周谙从暗处走出来,叹了口气上前:“原本想看看你何时才会发现我,没想到等了这么久……”“你怎么来了?”楼毓问。周谙无奈:“怎么老问我这个问题……”他叹了口气,上扬的凤眸隐在黑夜中,心中的怜惜却满溢出来,“我老觉得你需要我,我便来了。阿毓,你说我自作多情也好,我就是来了,你别老赶我走,行不行?”他把手中的氅衣披上楼毓的肩膀,楼毓迟迟没有回应,胸膛里的一腔热血也慢慢冷却下来,手终于快要收回去的时候,却被楼毓握住。她说:“我不赶你走,这次我跟你走。”楼毓跟周谙回了千重门,在这里,她不用担心楼家的人或是皇帝的人马找到她。无论如何,她不想再回幕良去了。在千重门,她变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夫人。她不辩解,周谙常常站在一旁,近乎纵容地笑着。渐渐地,两人竟变成了旁人口中的神仙眷侣。周谙如他自己所说,全心全意信任她,处理事务不曾回避,账簿和各方拜帖从不刻意收起,甚至有时还跟楼毓提起。楼毓有时想,她为寻一处港湾,躲过幕良的大风大浪,利用这个人,是否过于自私。偶有一天,两人在一盏烛火下对弈,她望着对面周谙的眉目,满怀愧疚,垂在膝上的左手却触摸到藏于身上的兵符。一块冰冷的玄铁,镌刻出双龙的纹路,牵连多少条人命。太子归横,如今的周谙,已经富可敌国,仅仅差这一样东西了。楼渊放她走后,是否也觉得可惜,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这最后一样有价值的东西。她此时大概懂得,当初楼宁三十藤鞭,抽得她满地打滚,抽得她不得不从军,不得不揽大权,实为用心良苦。这一枚兵符,成为她在乱世中的保命符。夏日来临,晚间蛙声阵阵,还有聒噪蝉鸣。这几天事务多,周谙连熬了两天,房中灯火彻夜未歇,南北两窗又没有及时关上,呼呼吹了凉风,第五日便感染了风寒。倒也没有大碍,雀暝给抓了几服药,让人按时煎了往书房中送。周谙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以前泡在药罐子里的那段时光差点忘得一干二净,苦味还在心头。他端起药碗,将浓稠刺鼻的药汁灌下,神色淡淡。邢沉温和几个亲信坐在下方:“主上,您要等到何时?暗地里招兵买马筹谋多年,不及毓姑娘手中的一枚兵符,兵符一出,京都五十万大军候命……”周谙摇头。连邢沉温也一时耐不住性子:“您若是开口问……”“我不想变成第二个楼渊。”周谙突然道。他因鼻子堵着,说话时有嗡嗡的鼻音,另外几人没反应过来,唯独邢沉温心里清明,对他们说:“今天就这样,散了吧。”很快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你觉得如今的楼渊如何?”周谙问。邢沉温思索良久,想到如今京都紧张的局势,楼家被皇帝摆了数次,自己的损失也不小,楼渊的处境多半不太好,却说:“位极人臣,权势在手,又有如花美眷的一段姻缘,想来过得不错。”周谙面目含笑:“我却不想变成第二个他。”邢沉温一愣。“倘若他真的过得不错,何至于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平白活了二十多年,连想要的人都抓不住。”他依旧满面春风,似在说一桩乐事,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我不会步他的后尘。”“兵符的事,以后再从长计议。”纵然邢沉温还有千言万语,也全部咽了回去。楼毓被安排在周谙的院子里,两人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她打开房门,见隔壁漆黑,想来周谙还没有回。穿过雕景华柱式的回廊,园子东侧有一间箭馆。箭馆宛如建在水中,四面环水,有潺潺的流水声响在夜色中。楼毓把馆内的壁灯一盏盏点燃,整个室内顿时亮堂起来。许久没有拿弓的手有些生疏,瞄准了前方红色的靶心,神思却飘到别处。一连三箭,都脱靶了。有个丫鬟端着小半碗热腾腾绿莹莹的碧粳粥过来,站在门口观望,说:“奴婢见夫人晚膳没用多少,特地熬了碗粥过来给夫人尝尝。这种粳米粒细长,微带绿色,炊时有香,尤其受门主喜爱。”楼毓搅动着碗里的粥,见丫鬟候在一旁跟她介绍,听到这里时不由得抬了一下头。丫鬟见她望着自己,脸霎时变得通红。柳叶眉,杏仁眼,绯红的菱唇,面若桃花。楼毓想,的确生得俊俏。“你们门主爱吃这个?”“夫人不知道吗?”楼毓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是你夫君,他爱吃什么,有何喜好,你不都应该了如指掌吗?”“我不知道。”楼毓说。丫鬟目露疑色,看楼毓的眼神有着明显的不赞同,似乎想要反驳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你叫什么名字?”丫鬟不明所以,讷讷地说:“回夫人,奴婢叫夙莹。”“跟在门主身边多久了?”“三年。”“三年,”楼毓琢磨着,“三年也确实够久了。”夙莹听后也有些得意,千重门这么多丫鬟里头,她算得上是资质最老的一位了,平素对周谙吃穿喜好也摸得一清二楚。“你喜欢他?”楼毓突然一问,搅乱了夙莹的心神。“奴婢不敢。”夙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不敢的,况且,我看你也没有不敢。”楼毓看着她,嘴边噙着一点淡漠又倨傲的笑,似是根本不把夙莹放在眼里,又似是见自己的东西受到别人觊觎时的那种藐视。曾经的那个楼相,仿佛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话音飘落,夙莹吓得扔了手中的提盒,跪下请罪:“夫人误会了,奴婢对门主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怎么这么热闹?”周谙一路循着光找来,就看见了眼前的场景,夙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楼毓一脸冰霜。目光落到楼毓手中的粥碗上,他笑问她:“是不是这丫鬟煮的粥不合你的胃口?”他自然地揽过楼毓的肩,偏头同她说话,“夙莹手艺不错,我见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才让她晚上做些小食送到你房间……”夙莹听他前面说的几句,难免有些骄傲,面上还未露出喜色,又听周谙对楼毓说:“倘若你不喜欢,我就……”“你就怎么?”楼毓挑眉。“我就只能自己下厨给夫人开小灶了……”悠长一声叹息,无可奈何又甘之如饴的心酸甜蜜,不知落到了谁心上。夙莹如遭重重一击,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冷得失了神志,顿时什么话也忘记说了,匆忙收拾了东西走了。楼毓见她似乎落荒而逃,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脸忽然被捧住,周谙把她的视线夺回到自己身上。“还看谁呢?有为夫好看吗?”楼毓似笑非笑,也未挣脱开:“千重门中的丫鬟个个如花似玉,我多看两眼怎么了?门主真是好福气。”“我自然是好福气,你也不看看我娶了谁。”周谙从善如流地接了话茬,眉目含笑,“阿毓,你是不是吃醋了?”“没有。”楼毓矢口否认。“有,你因为我吃醋了。”“呸!”楼毓孩子气地横了他一眼。周谙哈哈大笑,顿觉无比开怀,毫无征兆地把人拥入怀中,声音如鱼尾摇曳在水面漾开的水纹那般轻柔:“我很开心,阿毓,我很开心,你终于表现得有点在乎我了……”耳畔低低的声音好却好像要一直传到人心里去。“都说不是了……”楼毓打死不承认,最后却消了音。脸颊被周谙温热的手掌摩挲着,渐渐变得滚烫起来。她逃避似的偏过头,却看见窗外的盛景。池塘中,荷花开得正好,晚风徐来,水波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