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卫:卫国]。”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蕉:草芥],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瘳(chou,一声):病愈,这里指国家恢复了元气]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矼(kong,四声):坚实、笃厚],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菑:通“灾”,害]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诏:进谏],王公[王公:这里指卫君]必将乘人而斗其捷[斗其捷:施展他的巧辩。捷:迅捷,利口]。而目将荧[荧:眩惑]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桀:夏代最后一个国君,素以暴虐称著于史。关龙逢:夏桀时代的贤臣,因直言劝谏而被夏桀杀害],纣杀王子比干[纣:商代最后一个国君,史传又一个暴君。比干:商纣王的庶出叔叔,也因力谏而被纣王杀害],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伛(yu,三声)拊:曲身抚爱。此处指怜爱、爱养]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虚:同“墟”,废墟)厉[厉:厉鬼,古时称死而无后为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赵谏议本“圣人”下无“之”字],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以:原因,办法]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端:端庄、正派。虚:虚豁、谦逊。“端”指外表,“虚”指内心],勉而一[勉:勤恳努力。一:这里是始终如一,忠贞不二的意思],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阳:骄盛之气]为充孔[孔:甚]扬,采色[采色:神采气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案:压抑]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訾(zi,一声):采纳],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成而上比:谓引用成说而上比语古人]。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之徒也。擎跽曲拳[擎:举,这里指手里拿着朝笏。跽:长跪。曲拳:躬身屈体],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病:灾祸],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大:也作“太”]多政法[政法:正人之法。政,通“正”]而不谍[谍:妥当]。虽固[固:固陋,不圆通],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皞(hao,四声)天:自然]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指空明的一尘不染的心境]。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得使:得到教诲],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无门无毒:谓不走门路去营求。毒假借为“窦”,与“门”同义],一宅[一宅:即“宅一”安心于一]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止止:及“止于止”,前“止”为“处”、“集”之意,后“止”指的是空明静止的心境]。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伏戏:即伏羲]、几蘧[几蘧:传说中的古帝王]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散焉者:疏散之人,指众人]乎!” 译文: 颜回拜会老师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颜回回答:“打算去卫国。”孔子问道:“为什么要到卫国去?”颜回说:“我听说卫国国君年轻气盛,行为独断专行;**草率处理,看不到自己的错误;轻率用兵却不爱惜百姓生命,百姓几乎死光,就像草芥填满于大泽,使人民无处可归了。老师您曾经说过:‘离开社会安定的国家,去拯治紊乱的国家。就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想按照您的教诲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去拯救卫国,也许这个国家还有救吧!” 孔子说:“哎呀,如果你去卫国恐怕会受到刑罚的。修道不宜心杂,否则多生事端,心生扰乱并且产生忧患,使得自身难保,还谈什么拯救国家。古时候道德高深的至人,总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到暴君那里去推行大道?况且你懂得道德毁败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吗?道德的毁败在于追求名声,智慧的表露在于争辩是非。名声是互相倾轧的原因,智慧是互相争斗的工具。两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将它推行于世。一个人虽然德高望重,但别人不了解他,即使不和别人争名夺利,人们也并不知道。如果你故意在暴君面前推行仁义和规范来炫耀自己,就如同用别人的丑行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是害人。害人的人反过来也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恐怕就要被人害了!”再说,如果卫君喜欢贤人而厌恶奸佞之徒,你去又有何用?一旦你去了,卫君定会瞧准机会向你展开辩论,所以你最好不要说话。否则会眼花缭乱,假装面色平和,说话四面受敌,态度恭顺,内心就不会反对他的做法了。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称之为错上加错。刚开始就顺从他,以后就会一直顺从他的旨意;如果你在还没有取得他信任的情况下进言,就一定会死在这位残暴的国君跟前。以前,夏桀砍了关龙逢头颅,比干的心脏被纣王挖出,都因他们注重修身怜爱君王的百姓,违背了君主的意志,所以国君要杀害他们。这就是想出名的下场。当年尧征战丛枝和胥敖,禹攻打有扈,所到之处变成废墟,生灵涂炭,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戳,原因就是三国崇尚武力,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这都是追求名利的结果,你应该听说过啊。追求虚名实利的人,虽有圣人都不能感化他们,更何况你呢?虽然这样,你此去必有规劝暴君的办法,且试着说给我听听!” 颜回说:“我态度端正,内心平静,勤奋努力坚持不懈,这样还不可以吗?”孔子说:“唉,不可以!卫君刚猛之性充张于内而彰扬于外,神采气色毫无定准,世人不敢违逆他,他却压抑了别人对自己的忠谏,来求得自己内心的快适。既然你天天用道德感化他都无济于事,大德又有何用啊?他顽固不化,即使表面附合而内心却拒不纳谏,你的方法又有何用呢?” 颜回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内心正直表面委曲求全,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内心正直是与大自然结为友。与大自然结为友,知道人君和我,都是天生的。我哪里会去祈求人家称赞我的话为善,又哪里会管人家的话为不善呢?这样的话,人们就会称之为天真无邪,未失自然本性的人,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外表俯首屈就,是跟世人为同类。臣子的礼节是手拿朝笏躬身下拜,别人都这样去做,我当然也要如此。做一般人所做的事,世人也不会指责我了,这就叫做与世人为同类。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之言,其实是讽责当下人君的过失,这些教诲之言出于古人,并不是我虚造的。像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便可以了吗?”孔子说:“唉,不可以。你要纠正人家的方法太多,而又不妥当,这几种方法固然不一定会得罪卫君,但至多只能免罪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这是因为你的方法都是出于有为之心的缘故。”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先生有什么好的办法。”孔子说:“你必须斋心,我再告诉你!有心感化卫君,难道就那么容易吗?如果你觉得容易,就是与自然之理相违背。” 颜回说:“我家境贫穷,几个月没喝酒吃肉了,像这样,算是斋戒吗?”孔子说:“这只是祭 祀前的所谓斋戒,并不是‘心斋’。” 颜回说:“怎么样才是真正的‘心斋’呢?”孔子说:“你必须心态专一,不可道听途说,而是用心去领悟,不仅仅是用心去体会还要运用气息去感受!耳朵只能听,心只能去领悟。只有虚幻的心境才能对应宇宙万物,只有道才能汇集于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 颜回说:“在领悟‘心斋’之前我是一个真实的颜回;领悟之后顿时便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孔子说:“‘心斋’的概念你已经很明白了。还要告诉你,如果你能在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所打动,卫君能听进去的话,就说;听不进去的话,就不说。不开一门,不发一药,处心于至一之道,必等到不得不说时再发话,这样就差不多了。不走路是很容易的,走路要不留痕迹就很难了。受人指使容易造假,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只听说有翅膀能飞,没听说没有翅膀也可以飞的,听说过有智慧能了解事物,没听说不思考就能认清事物本质。观照空明的心境,空明的心境便会生出光明,吉祥会集于虚明之心。如果不能让心境宁静,那就是形坐神驰。使耳目感觉向内通达而排除心灵的理性,鬼神也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被感化,是禹和舜做事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始终遵循的规律,更何况平庸之辈呢!” --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为楚大夫,封于叶,自僭为“公”,故有“叶公子高”之称。使:出使],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甚重:指极其重要的使命],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动:感化],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爨:司火之人]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戒:法。‘大戒’不可逾越的**]。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施:移动,影响]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靡:顺]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谅:取信,相互信任],常卒乎鄙[鄙:恶,欺诈];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实丧:得失]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茀(bo,二声):通作‘勃’;‘茀然’,气息急促的样子],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剋核:即苛求]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向孔子请教:“楚王交给我的使命很重大啊。我听说齐国招待外来使节,表面尊敬而实际上很怠慢。一般人尚且不易被感化,何况是诸侯呢!我很害怕。您曾经对我说:‘凡事不论小大,很少不按道义去办而能欢然成功的。完不成使命,国君肯定会惩罚我;成功完成使命,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而致疾病。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平日的饮食极为粗淡而不求精美,所以厨工都不会因热而思求清凉。我早上接到使命晚上就要喝冰水,我内心太焦灼了!我还不了解使命的真实状况,就已经受到阴阳失调的病患;一旦不能交差,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惩罚。这双重祸患,做人臣的不能够承受,请先生教我避免祸患的方法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不可逾越的**:一个是受于自然的天命,一个是人所应尽的道义。子女孝敬父母,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是天命;臣子效忠君王,是道义,君王统治着天下万物,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这就是所谓的不可逾越的**。做子女的无时无刻都让父母感到安心舒适,是尽孝;为君主办事,做到让君王放心,安心去做,是尽忠。注重自我修养的人,不受悲欢哀乐的影响而转移,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顺应自然,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每个做臣子的都有不得已的时候,全身心地投人达到忘我的境地,哪里还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大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忠信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大凡过分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国君产生怀疑,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人,开始时平和开朗,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达到极点时则大耍阴谋、倍生诡计。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达到极点时则荒诞**、放纵无度。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许多事情开始时只露出征兆,到最后就酿成了大祸。言论就像水波一样捉摸不定。风吹水波来回动荡,得失也是经常转换的。所以愤怒发作的缘由是虚浮而又片面的言辞。猛兽临死时发出的哀嚎,**发作,产生伤人的念头。苛责过分时,就必定产生不善的恶念报复他,而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假如做出不受自己控制的举动,后果将难以预测!所以古代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使事情成功。’超过常度,就是私自增益。‘迁改命令’、‘强求成功’,就足以把事情搞糟。成就美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做成坏事等到觉悟已悔改不及,能不慎重吗?顺着万物的自然之理而悠然我心,寄托于不得已而蓄养心性,这就达到了理想的境界了。何必迁令劝成地去传命呢?只须据实无伪就是了,这样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颜阖:鲁国的贤人。傅卫灵公大子:给卫灵公太子作师傅],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天杀:天性刻薄]。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町畦:田间的界路,喻指检束],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蜄:一种贝克做装饰的器皿。溺:尿]。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亡:失。“意有所至”是说本意在于爱马;“爱有所亡”是说失其所爱,适得其反],可不慎邪!” 译文: 颜阖将被卫国请去做太子的师傅,他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说:“有这样一个人,其天性刻薄。若依随他而不依法度规矩,就必定要危机我国;若以法度绳墨之言规谏他,就必定首先危及我身。他的智力足以能看到别人的果实,而不能看到自己的过失。像这样的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好!要提防他,要慎重,首先要端正你自己!对于这种人,外表虽然随顺他而不能与之沟通,内心虽然调和诱导他而不能故显己美。外表随顺太过分,将会与之同流合污而使自己覆败毁灭,崩坏蹶倒;内心调和诱导太显露,他以为你在争声名,所以必将招致祸患。他如果像婴儿那样任性,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的婴儿;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如果他行为放荡不羁,你也不要约束自己。顺着他的心意,渐渐地 把他引导到没有过失的境界。你不了解那螳螂吗?奋力举起它的臂膀去阻挡车轮前进,不知道自己不能做到,太高估自己的实力。要警惕,须谨慎!屡次夸耀自己的长处去触犯暴君的颜面,那你就危险了!你不了解那养虎的人吗?他从不敢喂活物给老虎吃,因为吃活物会诱发老虎的**;他也从不敢拿整个的食物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撕裂动物会使老虎愤怒。知道它的饥饱而伺候,顺着它的喜怒之情去疏导。老虎与人虽不同类,而它对养己者产生媚爱之意,原因就是养老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子;所以它要伤害人,是因为违逆了它的情性。爱马的人,用竹筐装马粪,用蛤壳接马尿。正好一只蚊子落在马身上,那个人随手一拍,不料马突然受惊,咬断了勒口,挣脱了辔头,使人遭踢而毁首碎胸。爱马之意有所至极,马反而会忘掉你的爱意,这可以不谨慎吗?” -- 匠石[匠石:一个名叫石的木匠]之齐,至于曲辕[曲辕:虚拟的地名],见栎社树[栎(li,四声)社树:把栎树当做社神。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其大蔽数千牛,絜[絜:张开手臂度量树身。围:两臂合抱为一围]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液樠(man,二声):脂液外渗],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见梦:托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柤(zha,一声):楂]梨橘柚果箩[箩(luo,三声):瓜类植物的果实]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诟厉:辱骂]也。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译文: 一个叫石的木匠去齐国,走到曲辕,看见一棵被世人供奉为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量树身,有百尺粗,树梢高临山头,七八丈以上才生分枝,用作木料,可以造十几艘船。参观的人群就像赶集,姓石的木匠走到这里,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前走。弟子把这树饱看了一番,追上去,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料。为什么师傅不停下来多看一眼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吧,不要说它了!这是一棵没用的树,用它做船会沉没,做棺材会腐烂,做器具容易毁坏,用它来做门户就会脂液外渗,做成梁柱会生虫子。这棵树不能当成木料。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能够像这样长寿。” 石木匠回到家后,栎树托梦对他说:“你拿什么东西来跟我比呢?你打算拿那些上好的木料吗?那些楂、梨、橘、柚等果树,果实成熟后被采摘去,采摘完之后就会遭受摧残,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树枝被扯歪。是因为它们有用才害苦了自己,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招来世俗者的打击。世上的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何况我寻求无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被庸人砍死,到现在仍能保全自己,正是以不材为我大用的缘故。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长这么大吗?况且你我都是天地间一物,为什么你这样看待物呢?你是将要死亡的无用之人,又怎么能知道无用之木呢!” 石木匠醒来后把梦告诉了他的弟子。弟子问他,说;“它这么追求无用,又何必长在社中呢?”匠人石说:“别作声,别说了!栎树不过是特意寄迹于社中,以便招致众人的无用之讥来保全自己罢了。假如使它不生在社中,早就被人砍为薪木烧了!况且栎树用来保全生命之道的方法与众不同,用常理来称誉它,不就相差太远了吗?” --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芘(pi,二声):通作“庇”,遮蔽的意思。藾(lai,四声):荫蔽]。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咶(shi,四声):通作“舐”,用舌添]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酲(g,二声):酒醉]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荆氏:地名]者,宜楸[楸(qiu,一声):落叶乔木,木质细密坚实]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拱:两手相合曰拱。把:一手所握曰把],求狙猴之杙[杙(yi,四声]:小木桩]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高名之丽:荣显高大之屋。名,显,一说“大”。丽,同“欐”,屋栋]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颡(sang,三声):额]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之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适:沉入河中以祭神]。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旅游,看见一裸大树,它的高大异乎寻常,即使将上千辆四马的大车,停在大树树荫下,也会荫蔽得很好。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一定是异乎寻常之材啊!”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曲曲的不能做梁柱;低头看大树的躯干,却是木纹旋散而不能做棺椁;用舌头尝一下树叶,嘴巴就会溃烂而被伤害;用鼻闻一闻气味,能够使人烂醉如泥,三天都醒不过来。子綦说:“这树长得这么高大果真是无用武之地。唉!神人也就像这树一样是不材的人!” 宋国有个地方叫荆氏,是揪树、柏树、桑树生长的乐土。等到树干长到一两把粗,就有人砍掉用作木桩去对付猕猴;树干长到三四围粗时,被那些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砍去,用作梁柱;树干长到七八围粗时,被那些达官贵人富家商贾砍去做棺材。所以它们始终不能长寿,而在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所以在解罪求福的祭祀中,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以及有痔的人,都不能投入河中祭神。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认为这些不干净的祭祀物品会带来不吉利。但这就是神人所认为以不材能够保身为最大的吉祥。 -- 支离疏者[支离疏:假托的人名。“支离”隐含形体不全的意思,“疏”隐含泯灭其智的意思],颐[颐:面颊]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会撮:发髻。因为脊背弯曲,所以发髻朝天]指天,五管[五管:五官。旧说指五脏的腧穴]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繲(xie,四声):洗衣],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钟:古代粮食计量单位,合六斛四斗]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译文: 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面颊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于头顶,后脑下的发髻冲天,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给人缝衣浆洗,足够糊口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国君征兵时,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国君有大的差役,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国君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十捆柴草。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都能养活自己,长命百岁,又何况那些忘掉德性的人呢! --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楚狂接舆:楚国的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迷阳:一种多刺的草,即荆棘],无伤吾行。卻曲卻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译文: 孔子去到楚国,楚国隐士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说:“凤凰啊,凤凰啊!你怎么怀有大德却来到这衰败的国家!未来的社会是不可期待的,过去的社会是无法追回的。天下太平时,圣人就能成就自己的功业;天下混乱时,圣人只能苟全性命;当今这个时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而不知道怎么取得;祸患比大地还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曲曲弯弯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山上的树木皆因材质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烛火皆因可以燃烧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树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树漆因为可以派上用场,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