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阵,小孩又吐出药片。 沈霏微又气又急,低头从口袋里摸出皱成一坨的钱,一张张小心翼翼地展开,数了数,只剩三百不到。 还在上城区的时候,沈霏微用的一切都是顶好的,就连经手的钱也漂漂亮亮,她哪里摸过这么丑的纸坨子。 数完,沈霏微把钱塞回兜里,心里想,她和阮别死,好像得一块死在这了,可惜现在连丧葬费都不够。 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听着那噼啪声,撑黑伞的女人明显还没有走。 阮别愁突然咳了好大一声,似乎连肝胆都要咳出来。 沈霏微心里慌,赶紧将矿泉水瓶贴向小孩的额头,企图给小孩降温,压着声说:“阮别死,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她料想,门外的女人一定听到了,这下再不能装作屋里没人。 果然下一秒,门被敲响。 “小孩,我不说假话,这几天来要钱的都被我打发走了,你那舅舅想你死,我不想你死。”女人的声线很好听,有点像像沈霏微以前的一把大提琴。 低沉稳重,充满故事感。 每拉出的一个音符,都对得起它背后昂贵的价格。 沈霏微猛地扭头,女人造访三天,第一次提到和她舅舅有关的事。 “跟我走,你想她病死不成?我知道你昨晚出去买药了,那个不管用。”女人又说。 她耐心十足,站在雨下岿然不动,说话有条不紊,在这场拉锯战里,她明显是胜者。 沈霏微看了床上病糊涂的小孩,拿开矿泉水,伸出自己发寒的掌心往对方额头上贴。 一边冷如冰,一边似火烤。 沈霏微的手在打颤,要知道,在下城发生再离奇的命案,上城都未必会派人下来管。 这地方犹如蛇鼠巢穴,到处都是杂乱垒堆的水泥屋舍,窄窄的过道间,漏不下丁点天光。 这里是活人地狱,人人竭尽全力地活,向死而生。 沈霏微心乱如麻,毫无威慑力地出声胁迫:“麻烦精你哭吧,我还没见过你哭,你哭我就求她救你。” 小孩烧了两天,到如今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流,眼泪根本不像大人说的那么浅。 “开门。”女人在檐下收伞,一边将烟头丢到雨里,这是她给出的最后通牒。 尖锐的伞尖猛地捅向玻璃窗,将窗户里侧的帘子捅得扬起。 那玻璃本就不够坚固,当即哗啦一声,碎了遍地。 “开了。”沈霏微走去开门,门开的一瞬,她僵身站定,不敢直视女人的面容。 她怕归怕,人还是站得笔直,低垂的眼里没半点怯弱,目光里还夹着零星没完全被抹消的骄傲,显得很漂亮。 像那种,从富人家里跑出来的猫,即便是在流浪,也不掩贵气。 沈霏微想,她现在一定难看得要死,在谈判里会显得低人一等。 她不喜欢这样,可麻烦精就要死了,她得忍忍。 女人把收好的伞塞到沈霏微手里,雨水打湿的伞面上还沾着少许玻璃渣。她径自走进老旧的单间房子,一把捞起床上的小孩,说:“给我打伞,跟我走。” 沈霏微紧张地盯住女人的举动,在门外打伞举高,“你要带我们去哪。” 女人抱着阮别愁站到伞下,她个子很高,发顶已经碰着伞面。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深色的长裙,韵味很足,人其实不像沈霏微想象中的那么冷酷,笑起来时,甚至还颇为风情万种。 沈霏微不得不把伞举得更高一些,她仰头时暗自琢磨,她今年才十五,一定还能再长。 女人下巴往外一努,笑说:“我喊你往西,你就往西,总不会把你们带到沟里。” 第2章 就算要被带到沟里,沈霏微也认了。 如今阮别愁还病着,又是在这么个豺狼当道的地方,她总归要赌一赌。 就赌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不想她和阮别愁死。 手里的黑伞足够遮三五人,材质本来就沉,而今暴雨滂沱,更是压得人手臂酸疲。 沈霏微吃力地举伞,被大风挟来的雨水打湿了半边肩。她刻意慢了一步,好能在女人的目光之外打量对方。 “想问什么就问。”女人忽然出声,就跟后背长了眼一样。 沈霏微不由得缩起还显稚嫩的肩,带着不算重的鼻音说:“你来了三天,为什么今天才提我舅舅。” 女人回头对沈霏微笑,说:“我昨晚看到你出去买药了,如果不是知道你们之中的一个病了,我也懒得提,我就想看看,你们能撑多久。” “你……”沈霏微还想问点别的。 女人打断:“算了,问题都往心里憋着,先走着,前面的地方人多耳目杂。” 可是远处的黯淡路灯下,只有一截被暴雨洗涤的路。 路上滂汩阴冷,空无一人。 沈霏微本来想绕开积水,可身边的女人只管直直往前走,她又哪里敢举着伞避开半步。 那一脚下去,鞋和裤脚就跟泡在泥潭里似的,好狼狈。 这何尝不是沈霏微和阮别愁当下的处境,走岔一步,就会身陷泥足。 往更坏的方向想,或许会粉身碎骨。 沈霏微在雨下哆嗦,这一段时间下来,握伞的手有些瘦骨嶙峋,好在她模样好看,所以不丑,只像玫瑰花刺。 像刚从花房里剪出来的,稚嫩的,且又经不得一点雨打风吹的,易折的玫瑰花刺。 反观走在前面的女人,模样并非那种强健的练家子,偏她抱着阮别愁时,压根不显吃力。 她也从泥水上踏过,贴身的长裙沾了泥迹,但她从容不迫,走起路来还有几分摇曳生姿的韵味。 沈霏微很小心地打量,估不准这女人是做什么的,但女人既然有能力打发上门的人,又敢在下城这种地方堂而皇之地走,想必本事不小。 被女人打横抱在怀里的阮别愁明明已经有一米四几,却跟个小麻袋一样,被女人轻飘飘掂一下,瘦尖的下巴便在女人肩上露出。 阮别愁被雨水和冷风冻得不太舒服,她还烧得厉害,脸颊和眼梢都是红的。 这一冷一热,人就难受醒了,她眼刚睁开还迷迷瞪瞪的,偏偏在盯向沈霏微的时候,乌黑的瞳仁里有种清醒的执着。 不看抱她的女人,只看沈霏微,像破壳时就认主的动物。 沈霏微瞥见阮别愁睁眼,寒毛猛地全竖,悄悄把食指往唇前抵,就怕这小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小孩眨巴眼,一个字也没说,倒是女人又先开了口。 “多大年纪,什么名字?”女人说。 沈霏微心里直打鼓,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能说出和她舅舅有关的事,却又不清楚她和阮别愁的名字。 可她不敢不答,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声:“沈霏微,她叫阮别愁,我十五,她十一。” “果然是小孩。”女人话里带笑,“名字太难记,以后你们在我这就叫十五十一。” 这听着不像什么好代号,沈霏微周身绷得更紧了,总觉得这一趟也是不归路,她和阮别愁指不定得跟着这女人做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