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皓尘被他抱得时间久了,有些慌乱,痛楚又狠绝地说:“放手。” 叶翃昌不舍得放,也不敢放。 当年的他为什么从未认真看看他的妻子,已经绝望到了何等地步。 叶翃昌低声说:“皓尘,我们会有孩子的,一个很乖很聪明的孩子,叫他小猪,好不好?” 萧皓尘又好笑又伤心,他觉得这皇帝今天是疯了。 可那双拥抱着他的手臂那么有力,耳边低沉的声音郑重地像年少时的誓言。 萧皓尘有些哽咽了,语气却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陛下今日怎么转性了?孩子难道是一件什么玩物,陛下说丢就丢,说要就来吗?” 叶翃昌缓缓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做出活着的样子。 很快……很快皓尘就会记起他覆灭萧家的事了,不管他今天做什么,说什么,等到明天,皓尘记忆中的往事,仍然是他百般算计之后,覆灭了萧家,bī死萧景澜。 可现在,他看着一个痛苦着活在过去的萧皓尘,却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不闻不问,等皓尘主动向他低头。 他爱着这个人啊。 若是深爱,又怎么忍心看所爱之人承受如此苦楚? 于是叶翃昌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人,不言不语,只是抱着,让皓尘当年所受孤苦悲冷,全都化为今日刺在他心口的锥心之刃。 皓尘……皓尘…… 我亏欠你的情谊,生生世世已不得偿还。 等你记起一切,若不愿再见我,那我便永生永世只做一缕风,守着你,再也不会让你看到。 萧皓尘记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记起自己喝下隔世花,他记起自己戴着假面与叶翃昌再次相见。 他记起了huáng泉之下那一遭过往,他记起最后的最后,他和鬼医在天堑山的深林小屋中相对而坐。 鬼医问他,是否真的要想起所有的过去。 他想起来了。 九十九天过后,一切清明,二十多年的爱和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只有一座小屋,屋外蔷薇开得不分四季,却不见了那个为他折下蔷薇的人。 叶翃昌不见了。 萧皓尘的眼睛可见鬼神,可他在花下坐了一天一夜,却再也没有见到叶翃昌。 那只厉鬼,离开了。 萧皓尘目光平静地落在画上,有蝴蝶从花间飞过。 第二天,小猪来到了这里。 他跑得有些急了,安明慎那副柔弱的身子骨受不了马背这样颠簸,活生生累病了,正在在邺州府中歇息。 小猪气喘吁吁地策马奔来,惊慌失措地扑进萧皓尘怀里:“爹爹!出什么事了!” 萧皓尘接住自己已经长大的孩子,平静地说:“没事,都过去了。” 小猪到底是个小孩子,紧紧抱着萧皓尘不敢再松开,都快吓哭了:“爹爹,我再也不要自己去闯dàng江湖了,我要陪着爹爹,我要保护爹爹。” 他听到消息,说南廷军营出了乱子,有妖物出没差点杀了卫寄风,他的爹爹更是下落不明。 小猪几乎要吓疯了,哭着跑回逍遥谷找师祖,师祖却让他三月之后再来天堑山。 好不容易熬过三月之期,他拼命赶到天堑山,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萧皓尘叹了口气,揽着儿子的肩膀,说:“慌什么?你爹爹这么大的人了,还能照顾不了自己吗?” 小猪左顾右盼。 萧皓尘问:“你在看什么?” 小猪沉默着摇摇头,捏着自己腰间的玉佩不说话。 萧皓尘摸摸儿子的头,说:“此处宁静避世,爹爹很是喜欢,想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你不必担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知道了吗?” 小猪眼泪汪汪:“爹爹一个人住在这里,若是病了累了,谁照顾你?你又不会煮饭,这里除了野果就是野shòu,都不好吃。爹爹,小猪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 yīn暗的角落里,一只厉鬼躲着阳光鬼鬼祟祟地偷看着,恨不得大声喊一句“我会照顾皓尘”。 可他发过誓了,不会再去惹皓尘心烦。 只要默默地守着,护着,就好……就……特别好。 小猪坚决不肯留爹爹一个人待在山里,他固执地留下来,甚至笨手笨脚地要帮爹爹养jī种田。 父子二人都是十指不沾阳chūn水的主,哪会种地。 养jījī死,养鸭鸭疯。 开出半亩小田,种的麦种稀稀落落长了小半,又给生生旱死了。 此处在天堑山极深之处,出入购买麦种jī苗十分不便,小猪灰头土脸地站在地里,羞愧万分地低着小小的脑瓜。 萧皓尘哭笑不得,拿了手帕给儿子擦脸,说:“罢了罢了,野味也没什么不好,你何苦受这闲罪?” 小猪委屈巴巴地嘟囔:“爹爹又瘦了……野果吃了不长肉……” 萧皓尘心里酸软,轻轻叹了一声,说:“小猪,并非是爹爹不愿陪你入世。只是……爹爹实在累了。人心太过难测,世事总不由人。爹爹和命争了一辈子,争累了,只想在这深山里安安静静地渡过剩下的日子。你还年轻,你有满腹雄心壮志,就该做成全自己的事。听话,出山吧。” 小猪被萧皓尘连哄带骗地送到了邺州府,那里繁华热闹车水马龙,才是少年人该去的地方。 天堑山深深的山谷中,萧皓尘看着那些荒芜的土地和jī鸭的尸体,一个人慢慢地把死去的jī鸭埋进了荒地里。 他一个人待在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读书,练剑,喝酒,睡觉,日子过得平稳安逸。 空dàngdàng的天地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厉鬼的身影。 可厉鬼从来没有离开过。 每天等萧皓尘睡下,叶翃昌就会让附近的树枝都结出最甜的果子,派小鬼把肉质最嫩的野jī驱赶到附近的陷阱中。 做完这些后,他就会守在窗前,整夜整夜看着萧皓尘的睡颜,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 九十九日的药,他守着皓尘一点一点记起过去,也一点一点被愧疚的痛苦击垮。 他不敢出现在皓尘面前,他不知道他这些生死不论的死缠烂打,到底是让皓尘快乐,还是让皓尘更加难过。 皓尘恢复记忆已有十几日,从未有过哪一天,在虚空中唤过他一声。 叶翃昌难过地蹲在窗口,他想,或许皓尘,早已彻底不再需要他了。 一日又一日地过去,萧皓尘依旧不会种地,也不会做饭。 他有空就去杀只野味仍在大锅里煮,没空就只吃枝头的野果。 恍惚中,他好像觉得那个人还在。 可每次回头,都只能看到一片空dàngdàng的虚无。 萧皓尘想,他或许是真的不想再见叶翃昌了。 可想着想着,他又有些委屈的惦念。 原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改变,一个人离开,另一个就开始慌张委屈。 等到委屈的人离开了,离开的人却仓促回头开始追赶。就这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地折磨了彼此一生。 萧皓尘在蔷薇花下喝着酒。 此时已是盛夏,照理说蔷薇花早该谢了。 可这片蔷薇却还是没日没夜地开着,陪他度过安静孤单的所有日子。 萧皓尘抬手,轻轻触碰着一片花瓣,低喃:“你为什么要走?” 叶翃昌躲在暗处不敢出声,鬼鬼祟祟地悄悄飘到萧皓尘身后。 萧皓尘苦笑:“你还是厌倦了吗?那九十九天,我天天发疯,把你烦到了?” 盛夏滚烫的夜风扑面而来,萧皓尘醉醺醺地看着花和月亮,低喃:“叶翃昌……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先选择离开……” 黑暗中猛地响起一声yīn森森的鬼声:“不是……皓尘……我不是厌倦……也没有走……我……我……” 萧皓尘回头看去,在花间和那只厉鬼遥遥相望,不知自己是醒是醉:“你……”